论池莉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年代论文,世纪论文,小说论文,论池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4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778X(2001)-05-0101-06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成名的池莉有一顶很惹眼的帽子,那就是“新写实主义”。因池莉那时的小说“能按照生活本来的面貌反映生活,尽量避免和减少作者对叙述的干预,使叙事保持在纯客观的层面上”,“叙述是冷静的、客观的”(注:金汉:《中国当代小说艺术流变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页。)等等,例如《太阳出世》、《烦恼人生》等。但是,进入20世纪90年代的池莉是否依然坚持这种“新写实主义”呢?我以为不是。通观池莉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它们中间似乎灌注着一股精神,那就是激荡在90年代的那种非常引人注目的女性主义。女性主义激情燃烧着池莉,使她的“写实”、她的“客观”大大弱化,而理想和观念的表现却显著加强。写实主义的池莉变成了女性主义的池莉。本文主旨就是要证明池莉90年代小说创作的这种变化。
一、走向女性主义之路
池莉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并不早,接受女性主义应该更晚。如果一定要大致确定一个日期的话,我以为当在1990年,因为在那一年,池莉连续发表了3部小说,把注意力和思考都转向了女性。首先是《太阳出世》。这部小说表面是讲生活的艰辛:年轻的夫妻赵胜天和李晓兰有了自己的宝贝女儿后,面对经验贫乏、经济拮据、精神肉体上的煎熬等等困难,顽强自立逐渐成熟。但小说的深刻用意却在于表现母性,赞颂母性。李晓兰在为打胎走进手术室前的一刹那,一种伟大的母爱在心头升起,一种对新生命诞生的强烈憧憬鼓舞着她,她想:“全世界困难重重,可婴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困难算什么!”(注:本文凡摘引池莉小说中的话语均不再注明页码,均出自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池莉文集》1~6卷的相关作品。)从此,这种伟大的母性就伴着她成长,把她从一个潇洒女孩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而且,她还感染了赵胜天,使丈夫和她一道分享新生命诞生的喜悦,共同负责地、尽心尽力地抚养女儿。这事实上就是对重男轻女观念的一个有力打击。而打击重男轻女观念,正是女性主义的一个重要话题。
《一冬无雪》把赞美女性的主题上升了一个高度。一个被称为武汉市妇科手术“金手”的女医生,却在家庭和单位里处处遭遇不幸:做大学教授的丈夫为了传宗接代,竟亲自劝诱妻子“借种”,当借种生下的不是男儿是女孩时,丈夫就把全部脏水都泼到妻子身上;而在医院,她的认真和敬业,反而给自己招来了“失职致人死亡”的罪名,锒铛入狱。小说不仅为这样的女子鸣不平,而且第一次表达了依靠“姐妹们”的力量为女人申张正义的观念。小说中的“我”以一种姐妹们的火热心肠为同学和同事四处奔走,终于在法律面前讨回了公道。小说通篇洋溢着一股不让须眉的女人的豪侠之气,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中篇小说《你是一条河》是展示和赞美母性的力作。小说在广阔的政治历史背景上展开一个普通劳动妇女的命运。村镇女子辣辣,丈夫早逝,30岁的她拖着7个孩子,却在那毁灭一切的自然灾害和政治灾害下顽强地活了下来,无论有多大的苦难、多重的打击,也无论她的孩子们是多么良莠不齐,她都以十足的母性,张开羽翼保护自己的孩子。辣辣的确有很多的缺点,以至于她“最有出息”的三女儿一上大学就以母为耻而不再认她,但她却至死都在挂记这个女儿。她真是一条河,有河的宽阔,河的深广,能包容一切。而这样的崇高、这样的美,只为母亲所独具。
如果说,以上3部赞美女性为主题的小说标志着池莉女性意识的觉醒,那么从1991年的《预谋杀人》开始,她的女性意识就进入了自觉的时期。表现为一个明显的变化,那就是:她开始更多地反观男性世界,追究男性对妇女不幸应负的责任,并且对男性世界是否总能产生英雄表示越来越严重的怀疑,最终对之表示了根本性的失望,从而为进入下一阶段,即对男人说“不”的阶段,铺平了道路。
对男性的反观是从3部政治历史题材的小说开始的,即《预谋杀人》、《凝眸》和《滴血晚霞》。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男性,然而,他们却都不是什么“英雄”。《预谋杀人》中的王腊狗,从小就“胸怀大志”,要为祖上积怨而报仇,他为此可以扔下新婚妻子去投奔军阀,可以去依靠日本人,也可以搞诬陷栽赃、借刀杀人。总之,为了除掉所谓“仇家”,他完全成了一个没有头脑的无节无行的小人,连此类题材小说常有的那种“草莽英雄”都算不上。《凝眸》是池莉众多作品中悲剧气氛最浓重的一部中篇。小说写进步女青年柳真清冒生命危险去洪湖根据地投奔老同学、红军师长严壮父,在这里她也遇到了另一个老同学、左的路线的代表啸秋。这两个男人都爱着柳真清,柳真清对他们也都寄予真情。但是,在你死我活的“路线斗争”中,两个男人谁也顾不得爱情,顾不得柳真清,更顾不得老同学。严壮父被啸秋残忍地杀害了,啸秋本人也不知所终。终生不嫁的柳真清多年后对这两个男人,也是对一切男人做出评价:“严壮父不是为了她,啸秋也不是为她,男人们有他们自己醉心的东西,因此,这个世界才从无宁日,将永无宁日。”这种惊世骇俗的认识,表明池莉这时的女性意识达到了相当深刻的程度。而以反右斗争为背景的《滴血黄昏》则进一步揭发那些迷醉于政治的男人们的丑陋一面。被错整为右派的中学教师曾庆璜蒙冤受屈后,既不辩白也不反抗,而是自觉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奴颜媚骨的人。他糟践自己的人格,辱没妻子和儿子的尊严,千方百计向各方面讨好,居然时转运来,提前回城,并在后来的政治风云中扶摇直上,几乎成为“时代英雄”。然而小说没有让曾庆璜有更好的下场,他最终落得官场失意、父子反目、同僚落井下石,只能以自杀结束一个“政治人”的一生。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是池莉对男人真的绝望的时期。这种绝望使池莉什么都不想顾及了。她居然斗胆把坏男人的第一个典型指派给了老红军的后代!《云破处》(1996年)的主人公金祥就是老红军的后代,他从小就敢于投毒毒死多人,“血债累累却泰然自若”,而且还极为阴损、狭隘、充满兽性。而写于1998年的《来来往往》和1999年的《小姐你早》,更无情地展开拥有金钱的“成功男人”或“时代英雄”道德腐败的过程及其后果。《来来往往》的主人公康伟业本来只是个冷冻厂的普通工人,“他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即和军队高干女儿段莉娜结婚开始的。段莉娜利用家庭的多种关系使康伟业入党提干做官,又支持他在改革开放之初就承包公司下海挣钱。然而,康伟业生意做得越大,就越烦段莉娜,尤其是在他认识了美艳的外企白领林珠小姐后,他就什么都不顾了。他进大饭店和林珠狂欢,又花了几十万买别墅“金屋藏娇”。在林珠悄悄卖掉别墅携款离去后,他很快就再弄到一个更年轻的姑娘时雨蓬。段莉娜早已不在他的感情领地中,他天天都在想着别的女人。《小姐你早》中的王自力更是道德堕落的典型。他利用国有公司的钱财供自己奢靡享受。他把有了钱就天天泡夜总会、搂摸小姐看成是当然的权利,看成是对自己的一种“补偿”,因此,他像动物一样放纵自己,以至于发展到和小保姆乱搞。当这种丑行被妻子戚润物发现后,他居然毫无歉疚感,更加肆无忌惮地出入于夜总会。他甚至于如是大放厥词:“现实摆在面前:男人正是好时候,女人已经过时了。”他还认为,“男人从心底里觉得他这一辈子多睡一些女人好”。他恬不知耻到如此地步:“像我这样的优秀男人,多有几个女人爱我,我多爱几个女人,不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吗?”
池莉的女性们决心要对男人们说“不”了。戚润物就下了决心:“不要这个男人。放弃这个男人。打击这个男人。消灭这个男人。这就对了!”“女人真的是完全可以不要这种男人了!她妈的,不谈爱情了!”对男人说“不”的结果,是池莉的一系列关于“姐妹们”的诗篇。《一去不回头》写本来恭顺如绵羊的少女温泉带着“仇恨”,向家庭、向父兄、向职业、向知识、向爱情婚姻发起进攻,把一直属于男性的“马基亚维里主义”用得出神入化,让原来高居于她之上的所有人都败在她的手下,终于在事业和婚姻上得到双重满足。《城市包装》写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不择手段横冲直闯的女孩子巴音,不要父母赐予的名字,不要父母安排的生活,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自己,不惜和父母彻底决裂,顽强地走自己选定的人生道路,不管这路是多么不可靠!《云破处》写少妇曾善美在认定“红军后代”的丈夫就是多年前投毒杀人的凶手后,就不惜自毁自伤,最终从精神上击垮、从肉体上消灭了这红极一时的男人,表现了女性觉醒后超凡的勇气和力量。当然,真正堪称女性主义杰作的当是《小姐你早》。这部小说大力张扬了西方女性主义者倡导的“姐妹们”的思想。小说让戚润物不再孤军奋战,而是紧紧地团结了另外两位遭遇过同样命运的女子,齐心协力向男权中心主义开战;小说不再让戚润物像《云破处》那样去消灭男人的肉体,而是拔除当代男权中心主义者的靠山或主心骨——金钱,使他们重新“沦为穷光蛋”,让“姐妹们”大获全胜,扬眉吐气。《小姐你早》真是女性主义的一首绝唱!
20世纪90年代的池莉,走的是一条切实的女性主义写作之路:从关注女性开始,进而反观男性,最终明确了颠覆男权中心主义的目标。这是一条充满理想色彩的路,这也是一条充满主观激情的路。它和前期那种所谓“客观、冷静”的风格大相径庭,但它却比前期更显出池莉创作上的自觉和成熟。
二、激情挥洒出的女性主义人物形象
随着女性主义意识日益自觉,池莉在人物塑造中表现出了一个醒目的特点:破除男性中心的神话,描画女性的光明世界。整个20世纪90年代,池莉笔下几乎没有出现过传统意义上的正面男主角,更没有中国当代文学中占主宰地位的男性英雄形象。假如说池莉刻画的许多男性人物中还有哪一个沾点儿英雄气,大概也只有《你以为你是谁》中的那位陆武桥了。陆武桥可以把一个小餐馆经营得红红火火,还能大义灭亲当众揭露设局骗人的亲弟弟,更难得的是他有那么强的责任感,时时想着为父母解忧,为不顺心的姐姐妹妹弟弟操心。他甚至还得到过武汉大学一位女博士的欢心。然而,正如反讽意味很强的小说题目所问的,陆武桥,“你以为你是谁?”你毕竟只是一个小餐馆的承包人,毕竟得靠打架来维护被遗弃的姐姐的权益,毕竟得靠拢络政府的处长、科长等小官吏来庇护自己,还得耍点小手段来保护漂亮的妹妹以免被那些官吏占小便宜。因此,你最后什么也不是!
形成明显反差的是,无论是道德操行还是智识才具,无论是理性信念还是行为决断,池莉的女性绝对高于男性。可以说,池莉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世界是由一系列美好的女性形象组成的一个世界。当然,这里所说的“美好”不纯粹是外表的美,不是通常所说的“好人”,自然也不是常识的那种“女德”。这种“美好”恰恰是对常规的一种超越,因为常识常规正是男权中心的具体体现。例如《绿水长流》中的“我”对所谓“爱情”全面否定的超凡见识,例如《一去不回头》中的温泉为了实现自己人生价值而做出的超常规努力,例如《云破处》中曾善美“消灭”金祥的超常规行为,等等,应该说这都是对男权中心论的反抗和颠覆。从这个角度看,池莉的小说就没有女性的“反角”。即使是那些个“第三者”,即使是那些个“傍大款”的,她们也很难让人觉得就是“假恶丑”的代表人物,她们也都有这样那样的可爱之处:或真,或善,或美。例如林珠。她实际上是真的爱过康伟业的。她为这份情辞掉高薪的外企工作,为了康伟业和洋老板争吵,甚至准备为康伟业奉献一切。她离开康伟业只是感到他从把她藏起来的那一天起,他就失去了男子汉的胆量、见识、勇气和果敢,变成了一个极端谨小慎微的人,从而不仅使她失去了她极为珍视的自由,而且他值得她爱的东西也就失去了。《小姐你早》中的艾月的确是个典型的“傍大款”者。然而艾月实际上是有她可爱一面的,她不仅美丽可人,而且聪敏大方。她不仅把那些新贵们糊弄得团团转,而且对这些暴发户男人有着入木三分的洞察和了解,因而她能够毫不犹豫地给戚润物出主意:“很简单,做他一把,让他回到70年代的老家去,甚至比以前还要穷困。他没有权利也没有金钱就完蛋了。”这是何等的见识,何等的气魄!
池莉的女性世界不仅美好,而且丰富多彩。从她们的主要特征来讲,大致可分为这样几类:
第一类女性是才力型或自强型的。其代表有《一冬无雪》中的剑辉、“我”和《一去不回头》中的温泉,《你是一条河》中的辣辣也应属于此类。这类女性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她们身陷逆境而不屈服,顽强地依靠自己的才能和意志,向环境抗争,最终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或理想。例如《一冬无雪》中的剑辉和“我”。作为“工农兵大学生”,她们明显地被人瞧不起;但是作为自强自立型女人,她们却处处用事实证明自己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在全市医疗系统统一考试中,她们分别得了“实际操作”和“理论”的第一名。更重要的是,她们在岗位上都有那么一股强烈的上进心和敬业精神。剑辉上班“仅仅一个月,科里就有人叫她‘金手’”,她的手术“使许多老一辈惊叹不已”。“我”作为剑辉的老同学,也是在事业上有很强冲劲的人。在妇科,“我”的口碑也相当好,甚至于超过剑辉。但“我”更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在剑辉被诬入狱后,“我”蔑视她的那位空有副壮健外表的丈夫,也蔑视冷若冰霜的医院领导。“我来干!”她冲撞法庭,和法官争辩,四面奔走,最终决计自己充当剑辉的辩护律师,并且硬是凭着女性的执著、聪颖和精细,赢回了官司,解救了负冤的姐妹。《一去不回头》是一首女性自强精神的赞美诗。18岁的少女温泉由于没考上大学,在家庭中她就像一个粗使丫头,谁都是她的主人。几乎被逼疯的少女“天天盼望这个世界有所变化,”甚至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话:“让我干什么都成,甚至当妓女。只要能离开这个家,让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万死不辞。”在做了护士后,她逐步懂得了,自己的命运一定要自己掌握。这样,在出省进修学习的过程中,她“学到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东西”。她“成绩一流”,因为她不是冲着热爱护士工作,而“是带着满腔仇恨来的”,“她把每一门课都当堡垒攻克”。她从两个好友之间的一场情场厮杀中学到了一条“真理”,就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夺得她想要的东西”。两年后重回武汉的温泉,“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投入到这个充满竞争的社会。她在医院里很快以“十分出色”的工作击败那些曾经“晾”过她的人,成了护士长的当然接班人。同样,温泉在个人婚恋上也加入竞争,力挫群芳,甚至使用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套的计谋,最终把她早已深爱着的人夺到自己手中。她真正成了自己的主宰。因此,每当她“旁若无人”地在医院大门走出走进时,总要引起那些老头老婆们的感叹:“比她妈当年漂亮多了!也厉害多了!”
与第一类那些被理想和激情驱动着的女性相比,池莉的第二类女性是以坚强的理性见长的人们。例如《滴血黄昏》中的“我”、《绿水长流》中的“我”和《致无尽岁月》中的“我”。这几位“我”的显著特点是,当她们面对各种诱惑,无论是物质利益的还是情爱方面的,她们都能够坚持理性,不是跟着感觉走,而是冷静地思考和判断,最终战胜那些诱惑,从而获得一种难得的精神健康。《滴血黄昏》中的“我”作为曾庆璜曾实父子不同人生的见证人,一方面理解曾实对父亲的憎厌态度,但决不赞同他对自己父亲的不依不饶;另一方面同情并且赞赏曾实的成长和成就,同时又能清醒地看到曾实“性格中的好强和自私”,看出他“胜利者的神情”衬托下的“冷酷,不近人情”,看出他明显的大男子主义的优越感。这样,无论是同学撺掇、长辈撮合,还是曾实本人软硬兼施的追求,她都能明确地表态:“我们是朋友,但不是其他关系。”她的理性,使颇有点凶悍、从不低头服输的曾实也不得不一再对她“羞愧道歉”,而她则获得了心灵的宁静和人格的独立。《致无尽岁月》中的“我”(冷志超)和大毛是去武汉读工农兵学员的路上相识的,抵御严寒使他们成了始终不渝的朋友。后来大毛去北京,下珠海,闯深圳,有了钱有了车,再往后又落脚于德国这“最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在这些岁月里,大毛不断地对冷志超表达那种感情,热切地希望他们最终能生活在一起。然而,冷志超始终没有答应他。这是她的做人原则决定的:冷志超对感情问题向来是严肃的,她决不轻易地把和男人的关系上升为所谓爱情婚姻,更不会有丝毫的“做情人”、“傍大款”的念头;冷志超的事业心是极强的,她热爱医疗事业,心无旁鹜,学术上进步很快,因而能够出国读博士;冷志超在生活是非享乐型的,尽管她也强烈地憎厌武汉的气候,但她却“习惯了在忍受苦难中捕获那细小的微弱的幸福”。正因为如此,她不会成为一个随波逐流的女人、一个感情用事的女人、一个容易被诱惑的女人,从而也就不会是一个把自己的命运捆绑在他人身上尤其是男人身上的女人。她最终得到了令她心安理得而令大毛赞叹不已的成就。作者自称是“爱情小说”的《绿水长流》实际上更应是一部颂扬女人的理性力量的小说。三十来岁的女作家“我”在庐山遇到一位男子。这男子似乎是上天安排来陪伴她游玩的,只要她烦闷了,他就善解人意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带来愉快。“不约而同”和“巧合”的事不断发生在他们之间,尤其是当她有意调换旅馆来避开那人,却发现那男子也搬到了这所院子时,那种天作之合的感觉油然而生。而且更巧的是,当晚他们又被稀里糊涂地反锁于同一套客房,“共度良宵”的诱惑越来越赤裸裸、越来越强烈了。然而,小说中的“我”却是一个极其理智的女人,她对爱情有着极其深刻的见解,因而她能够始终清醒地把握自己的情感和行为举止,用机智和冷静化解那诱人的爱欲激情。当她最终离开庐山的时候,就能心情敞亮地感受着“红日高照”的恬静和温煦。
但是,池莉的女性形象系列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具有强烈的女性意识、敢于对男权中心主义说“不”的人物,也就是那些反抗型的女性。正是这些当代反抗型女性形象的出现,才使女性主义文学有了理据,也才证明池莉是一位真正的女性主义作家。这样的女性有温泉、巴音、曾善美、戚润物、李开玲、艾月等,而尤以曾善美和戚、李、艾最为眩目。曾善美的父母是鄂西北某保密工厂的工程技术人员。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亲因食用了被人投毒的鱼头豆腐汤而双双亡故。从此,小善美就步入了人生的厄运之途,在寄人篱下的岁月里,她经历了一个少女所能忍受的最大屈辱和糟践。直到大学毕业后,曾善美才算出了苦海,她在钢铁设计院当了翻译,又和事业蒸蒸日上的老红军后代金祥结了婚,得到了丈夫的呵护。但是,曾善美从来没有忘记父母惨死和自身不幸的深仇大恨,复仇情结使她像猎手一样警惕地捕捉着每一条线索。当她终于发现丈夫金祥小时候确有投毒的极大可能时,她就毫不犹豫地采取自伤来诱蛇出洞。她把自己说成是一个无耻地和人通奸的女人,说在一个由于多次打胎而失去生育能力的女人,甚至于面对金祥描叙自己与人通奸的“快活”,以此来刺激金祥的报复欲。果然她“得逞”了:金祥盛怒之下狂傲地讲起三十年前“一个勇敢男孩子”投毒杀人的故事。于是曾善美断然决定“彻底解决问题”。“她的方式很简单:消灭金祥。”就在金祥陶陶然于离婚后的新生活而欣慰入睡时,曾善美用利刃“对准金祥的心脏,一刀就刺了地去”,她没有料到的是“她的力量比她自己估计的要大得多,利刃差一点就没柄了”。
如果说曾善美对金祥这样的杀人罪行是用消灭其肉体方式说“不”,那么戚润物、李开玲和艾月对“一阔脸就变”的“当代英雄”说“不”的方式就是:消灭其作恶之源——金钱,让他们重新沦为穷光蛋。戚、李、艾三人可以说是女性主义者最倡导的“姐妹们”的一个典型。戚润物发现丈夫王自力的败行后,她发自本能地喊出“离婚”来表示反抗,岂料王自力的回答却是:“很好,你今天总算说了一句人话。”是李开玲让她明白离婚是王自力巴不得的事,因为“他现在找一个年轻姑娘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你却一天天人老珠黄。”在李开玲的精心指导下,她开始研究自己,研究王自力;研究女人,研究男人。她终于明白自己固守的那些原则是多么无力,多么苍白,也明白了对王自力这样的男人讲道德讲良心都是没有意义的。她决定打击王自力,而且明白了怎样打击王自力。她开始善待自己,同时不断戏耍王自力,让他的离婚梦总在快做圆时破灭。而且她居然酝酿出了比杀人更好的惩治王自力的办法——美人计。她收买艾月搞美人计,艾月这个美人就英雄所见略同似的积极加入进来。在三个女人的精心谋划下,王自力果然中计了。他为艾月狠花金钱,为离婚痛付巨款,末了又被艾月卷款出逃,纪检和检查机关随之开始对他的问题展开调察。戚润物和她的姐妹们成功地上演了一曲女性主义的胜利之歌,对男性说“不”的凯旋之歌。
毋庸置疑,池莉是越益女性主义了。女性在池莉那里实在是卓越的,伟大的。只要把她笔下的男性形象与女性形象作比较就一目了然。男性的世界充满了荒唐和混乱,充满了欲望和骚动,充满了背信弃义和委琐下作,而与之相反,女性世界里却充满希望和温暖,充满信心和勇气,充满坚强和智慧。从李小玲到戚润物,女人的世界的确是越来越光明,越来越光明了。
三、理想和观念化的叙事
在女性主义意识影响下,池莉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呈现出明显的非客观叙事的特点。这突出地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她大量地使用评论干预,通过叙述者或人物之口表达自己对女性关心的问题的见解和理想;二是她依据女性主义的理想和激情来安排人物或事件的结局,按照“理该这样”而不是按照“生活就是这样”来写她的小说;三是阻隔、淡化、弱化“生活流”,强化和突出女性主义“观念流”。
先看评论干预。严格讲,在小说中搞评论干预是不可取的,尤其是现实主义小说,“倾向应该是自然地流露出来,而不应该说出来”(恩格斯)。“西方小说自19世纪起越来越严峻地排斥干预,到当代,干预名声已经很糟。”(注: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0页~第41页。)然而,评论干预作为一种统一全书的价值观,在一些倾向性强的作家那里,却往往得到一种偏爱而被固执地保留下来,甚至因为需要而被强化。20世纪90年代的池莉就是这样的作家。在这个时期,池莉一反《烦恼人生》那种无倾向态度,大量使用评论干预表达自己的女性主义价值观。比如,她通过叙述者之口让柳真清想:“严壮父不是为了她,啸秋也不是为了她,男人们有他们醉心的东西,因此这个世界从无宁日,将永无宁日。”从而表达她对男性不无激烈的价值重估。她通过人物之口揭露爱情的实质:“爱情是女人的生命之狱。”(《你以为你是谁》)“初恋被你们文学家写得神乎其神,其实狗屁。不过是无知少年情窦初开,对性的探索,与爱情无关。”“如果爱情等于肉欲,那么初恋就可以算作爱情。”(《绿水长流》她还让叙述者直接议论:“我又一次觉得爱情这个词非常的陌生,好像谁把一个概念界定错了,却又固执地用这错误的概念来指导我们的生活;我们没有爱情的历史,”“爱情只存在诗里。”“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爱情。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同上)池莉还通过戚润物、李开玲和艾月这些女性来评论和揭露当代男人,也让叙述者以姐妹们的情感颂扬当代女性。池莉让戚润物一连六个晚上去王自力的夜总会观察,结果她发现这些男人“除了怀里揣着大把的钞票外,他们没有挺直的脊梁,没有了堂堂正正的仪表和风骨,没有了对女性最基本的爱惜、尊重和礼貌,没有了责任感,没有了承诺和豪气。他们既没有了传统男子的勇猛、忠诚、纯朴和强劲的生命力,也没有现代男子的文明、优雅、含蓄和永不消失的青春感。”池莉让自身就是堕落典型的康伟业说:“现在的男人完蛋了。现在的男人真他妈完蛋了!……男人绝对是金钱的奴隶。男人绝对是男人的敌人。男人绝对不能信任男人。如果男人要有知心的朋友,那只能是女人。”叙述者说,“戚润物已经多年没有注意男人了,现在一注意,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其实,吓了一大跳的,正是女性主义意识自觉起来了的池莉本人。因为现在池莉是自觉地拿今天的女人同今天的男人比较了。这是性别的比较:“现在的中国男人个个都穿西装打领带。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约翰或杰克。恨不得一朝醒来,头发变黄,眼睛变绿。恬不知耻的中国男人!看看中国女人吧,即便是制作一瓶辣椒酱,也懂得取名为‘老干妈’或‘辣妹子’多么民族化。”“现在的女人不是从前的女人,不再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不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现在的女人,独自在窗前伏案工作,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就是天黑得太快了!就是时间不够用!”
第二,按“理该如此”来讲述。现实主义和“新写实主义”最基本的原则是“照生活实有的”来写,但是池莉20世纪90年代却放弃了这个原则。因为现实中实有的距离她的女性主义意识太远了,现实生活太不符合她的理想了。例如,金祥这样的罪犯怎么就由于出身“红”而从不被人怀疑,长期逍遥法外?王自力这样的道德败坏者怎么就成片成群出现,伤害了那么多女性却无人过问无法制止?小说家难道还要继续叙述女性被遗弃或被侮辱的悲剧么?池莉说不。池莉宁愿不要新写实主义那顶帽子,她要讲正义。于是就有了金祥的被娇妻所杀,就有了王自力的被以妻子为首的几个女人“洗劫一空”、身败名裂,也就有了温泉设计让已婚的男友“非礼”自己而入狱,令过去的爱人重回自己身旁的奇事。在讲述这些“理该如此”的故事时,我们相信池莉是感情汹涌、想象飞驰的。她愤怒于那些败德的男人,仇恨那些虚伪而有罪的男人,她不能忍受姐妹们的现状和遭遇,她要用作家的笔来改变现实,改变女人的命运,从而让姐妹们大出一口气。为此,她不仅把女人反击男人的斗争都按女性的理想来结局,而且她还不惜采取极端方式,让她笔下的女人用犯罪来报复犯罪,用阴损来回答阴损。试看《云破处》。这篇可能让女权主义者高呼“过瘾”的叙事,却极为可能让理性的读者感到不舒服。金祥犯了罪,害死了那么多人,即使是少年,也应该受到法律惩治,但他却逃脱了惩罚。这既因他的善于隐瞒,又因他的红军后代的保护色,更因那时的时代的、政治的弊端和破案手段的低劣。金祥做梦都没想到,30年后复仇女神却和他睡到了一张床上。池莉笔下的曾善美可以说是一个只要报仇不问手段的复仇者。她还要这个女性主义英雄同样也杀了人而不受法律惩治,于是叙事就不惜采用了侦探故事中那种老一套的模式:有某人曾经扬言要杀掉金祥,此人当然成了公安的缉捕对象,而真凶曾善美却也像当年金祥那样,轻易地逃脱了法律。池莉大概忘了,曾善美杀金祥不是发生在五六十年代,而是法律制度大为健全、执法手段大为进步的九十年代。曾善美很难做到“泰然自若”地过日子。的确,“按理该如此来写”是能够表现思想表达激情的,但是它也能导致判断的失准,尤其是会导致叙事本身的局促和尴尬。所以,池莉在叙述同样让女性们愤慨的王自力败德故事时,她就让叙述者说:“杀人那是胡说。戚润物不想杀王自力了。戚润物现在有更好的办法惩罚王自力。”她大概意识到,为姐妹们出恶气,就为谋杀犯罪虚构出一个美好的结局,这已经不是理想叙事了,而是一种臆想,带有误导的性质。因为生活并不真的模仿艺术,不会把一切不合理不正义都变得合理和正义。
第三,改变“生活流”。池莉在所谓新写实主义时期叙事的最大特点就是描叙“生活流”,叙事之“事”就是主人公的日常生活,或琐琐碎碎吃喝拉撒,或婚姻家庭生男育女,它们在时间的河床上严密地向前涌动着。这种叙事的美感在于真。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然而它却难以彻底地达到表达女性主义所要求的“善”,即女性主义的价值观。因为这种“善”,这种价值观,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能凸显出来的。要强化这种价值观,就必须改变生活流式的叙事,或者弱化“生活流”,甚至阻断其流。池莉主要采取了两种形式来实现改变。其一是叙述非常事件,通过非常事件表现非常的女性。和《烦恼人生》、《太阳出世》那种日常生活叙事相比,《一冬无雪》的“借种”、妇科“金手”入狱已非常事,《你是一条河》讲述的辣辣的一生更不是平常生活,而《云破处》中妻子杀夫报仇,《一去不回头》里温泉的大报复,《小姐你早》中暴发的丈夫乱搞女人被妻子抓住、姐妹们巧设美人计打败“当代英雄”,等等,这都是带有哥特小说色彩的大起大落故事。然而正是在这种种非常事件的叙述中,我们认识了曾善美、温泉、戚润物、本开玲、艾月等等代表了女性主义理想的女性形象,而池莉也由她们证实了自己写作的女性主义特征。其二是拼贴。把一些与主线没有任何时间地点情节联系的“故事”碎片拼入叙述,造成一种拼贴感,而实际上这些碎片中包蕴的价值观正是为了加强主线所欲表达的观念。例如《绿水长流》共18节,主线是“我”和一个陌生男子的庐山邂逅,却用3、5、7、9、12等五节来拼贴了“李萍萍和方宏伟的初恋故事”、“兰惠心与罗洛阳的婚外恋故事”、“宋美龄与蒋介石、毛泽东与江青的政治婚姻传说”、“姨父对姨妈的不爱江山爱美人故事”和“四川美女寻找爱情五次嫁人的遭遇”。但正如池莉自己说的:“我编这些故事仅仅是为了让我对爱情的看法有个展开的依据。”这些拼贴的碎片,使池莉可以尽情抒发她对爱情这个古老话题的女性主义的全新感受,说出那些否定爱情真实存在的惊世之言。
这就是池莉20世纪90年代的小说状貌。显然,它们不再是“新写实主义”的、纯客观的、“生活流”的展示了。可以肯定地说,它们是女性主义的典型的写作,即使池莉从来也没有做过女性主义的声明。
收稿日期:2001-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