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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庄子》对《今昔物语集》的影响
《今昔物语集》卷五第三段故事是《盗贼窃走国王夜光玉》。故事梗概如下:
古代天竺某国国王珍藏一块价值连城的夜光玉被盗,已掌握了盗窃犯线索。但是,若直接审问他:“你偷了夜光玉吧?”他不可能老实坦白。于是,国王心生一计,让嫌疑犯开怀饮酒。酩酊大醉后,给他换上华装,抬入琼楼让他睡觉。男子醒酒后诧异,发现房间豪华,香气扑鼻,并有美女奏乐。男子问:“这是何处?”美女答:“是天上国。”男子百思不解:“自己这样人怎会来此?”于是,美女说:“生于天上国的人不撒谎。撒谎者不能逗留此处。”国王想,这时,美女若叮问:“你作过偷盗案吗?”男子也许留恋美丽的天上国,会老实交代。然而,叮问之后,男子耸一下肩,沉默不语。美女再三追问也不开口。美女们说:“这等不说话的人,在天上国还没出生!”然后将男子逐出高楼。国王计谋破产。
国王又生一计,任命该男子为大臣。国王与他频繁共商国务,一来二去,两人密切,无所不谈。这时,国王说:“前些年我的夜光玉被盗,若能找到那盗贼,讨回夜光玉,我情愿让他治理半壁江山。你把我的旨意宣传出去!”身为大臣的盗窃犯暗思量:“我窃玉是为了生活,如果半个国家归我自由统治,我再没必要隐藏夜光玉。”便对国王坦白:“是我偷的玉。您委任我治理半壁江山,我返还宝玉。”还玉之后,国王追问男子何故住在琼楼上,面对美女叮问却闭口不答。
男子答:“那以前,我欲偷盗入僧房,待僧人熟睡后再动手。这时,我听见他们念的一句经文:‘天神不眨眼,凡人眨眼。’所以,醉卧高楼那日,我凝视那些美女,都眨眼。我察觉她们皆非仙女。我若不行窃入僧房,就听不到那句经文。于是,在高楼就会遭算计,狼狈不堪;国王也不会如今让我当大臣治理半壁江山。如今这一切多亏做了盗窃勾当,谢天谢地。”
这段故事对现代人来讲,好似并不扣人心弦。但是,故事结尾发人深省:
因此,善恶无别,同一事也。所谓无悟性者则善恶有别,乃辩解也。彼央崛魔罗若不割佛指,则不能立地成佛;阿阇世王不杀父,怎能免生死;盗贼不窃玉,焉能升为大臣。因此可知,善恶一体。
若将这个特殊因果理解为可广泛推展,其中势必包含一种危险观点。对例示的这个故事,这里须做补充说明。第一,佛在世时,央崛魔罗居住舍维城,他相信杀人可积佛之功德,故不断杀人,并随之割下一个手指做假发。当杀到第一千人——他母亲时,听到佛陀法语,立刻悟改(《今昔物语集》写为割佛的手指),皈依佛门,最终修得罗汉果。第二,佛在世时,阿阇世是玛卡达国国王,他出生时被视为不祥主子,父王要杀掉他。怨念由此而生。阿阇世长大后,将父亲幽囚至死。后来,他虽称霸印度,最终还是皈依佛门,成为虔诚的佛教徒。上述二人皆向佛忏悔己罪,皈依佛道,均修得善果。“若不割佛指,则不能立地成佛”也好,“不杀父,怎能免生死”也罢,二者逻辑同一。然而,窃夜光玉的盗贼没有悟改,因此,其“盗贼不窃玉,焉能升为大臣”这一结局,极其荒谬,违反常理,于世风有害。
《今昔物语集·盗贼窃走国王夜光玉》(以下简称《今昔物语集·夜光玉》)的素材,源于《撰集百缘经》卷八《盗贼人缘》。二者相比,故事前半部分“高楼内容”大致相同,后半部分的差异,《盗贼人缘》的内容是,国王先委任窃玉贼为大臣,王室所有仓库也归他管理。然后问那男子夜光玉一事。果然,盗贼坦白了窃玉之事。国王没有治罪。但是,窃玉贼想及多亏听过的一句经文,免去了灾难,感慨之余,他申请出家,虔诚修行,得罗汉之果。这个窃玉贼有悟改,与央崛魔罗和阿阇世王的故事相同。窃玉贼闻法获得丰富的精神快乐,因而这个故事为读者带来了教训价值。
《今昔物语集·夜光玉》的主人公没有悟改,他虽有闻法体验,却只将一句佛语用做护身知识,结果竟然享受到丰富的物质快乐。这个故事究竟要说明什么?如此想来,从社会道德角度看,“因此,善恶无别,同一事也。所谓无悟性者则善恶有别,乃辩解也”;“因此可知,善恶一体。”这种实为危险的理念,却显示出《今昔物语集·夜光玉》作者的关心所在。顷便言及,与此属于同类性质的《打闻集》中的故事,内容与《今昔物语集·夜光玉》基本相似。
《今昔物语集·夜光玉》到底出于何种创作意图与关注?尽管《今昔物语集》卷五集中了天竺故事,包含《本生谭》(《本生经》)和《报恩谭》的内容,但通观整卷,佛教思想色彩并不甚浓厚。《夜光玉》作者的兴趣在于强调“善恶一体”这一时间价值判断的相对性哲理,主旨近似于“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塞翁故事》,但作者更关注蕴藏现象中的奥义。与其说它类似于“烦恼即菩提”的发想,倒不如说它更关注社会伦理。《徒然草》作者兼好法师肯定“智”与“贤”的价值,同时,又写道:“据传闻,学而知之,非真智。何谓智?可不可一条也。”(第三十八段)。此论表现出对《庄子》哲理(《庄子·齐物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寄予的关心。《今昔物语集·夜光玉》作者也对《庄子》抱有同样关心。
《今昔物语集》中“震旦”部分,有取材于《庄子》的故事。卷十《庄子请口口粟语第十一》、《庄子行人家主杀雁备肴语第十二》、《庄子见畜类所行逃走语第十三》,这三篇故事皆明确地以庄子为标题,说明故事源自庄子其人。
《庄子第十一》出自《庄子·外物》“辙水鲋鱼”,作者以解说成语“后有千金”的形式撰就。其后的《譬喻观止》一书山,有一句谚语:“庄子辙鲋心音,后有千两黄金,不如今有饱饭一顿”。或许创作《今昔物语集》时,“辙水鲋鱼”故事已经为人们所熟悉。《庄子第十二》出自《庄子·山木》。文中记述道:无所可用的大木因其不材,免遭砍伐;不能鸣叫的雁(大鹅)却以不材而被杀掉。《庄子·山木》中,弟子问庄子:“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答:“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接着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以此表述应超越相对世界。《今昔物语集》在叙述了大木与雁之后,故事结尾写道:“有材不得不死,无用未必死。无用之树命长,不鸣之雁忽死。以此可知诸事。”庄子推崇超越材与不材这种人为的相对评价,这说明他劝人们听从命运。对此,值得注意的是,《十训抄》作者也举出大木与雁的事例,并写道:“庄子云:世事如此。凡事当舍骄傲,审慎行事。”这是出于现实的护身处世训诫。早在《万叶集》卷五大伴旅人致藤原房前书简(729年)中,就出现了庄子的“出入雁木之间”之说。上述《庄子第十一》与《庄子第十二》两个故事,皆以比喻来讲哲理,其有趣之处,引起人们关注。
《庄子第十三·庄子见畜类所行逃走语》由两个故事构成,标题出自前一个故事。其内容是,庄子散步,发现一只白鹭,凑近欲擎手杖打之;白鹭欲捕青蛙,没发现庄子;青蛙欲捕虫子,没发现白鹭。观察到这一现象,庄子感叹:“不知有强于我者欲害我。”他惧怕自己,逃离而去。这个故事源于《庄子·山木》。庄子拿着弹弓窥伺大鹊;大鹊窥伺螳螂;螳螂窥伺蝉。庄周扔下弹弓逃走,管园人追来捉住责骂他。在《庄子》中,写有庄子反省自己生活方式的话:“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庄子·山木》)《庄子第十三》中后一个故事,出自《庄子·秋水》中庄子与惠施围绕濠梁之鱼展开的问答:
庄子日:“倏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日:“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日‘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七》)
针对这一段问答,福永光司做如下解释:“问答内容围绕白鱼戏于濠水之乐,以存在与认知为论题,其结论是:在超越语言和议论的境地里,可以自然地体会到存在的真相——万物的本然状态。”(福永光司:《中国古典选·庄子》)
《今昔物语集》中《庄子第十三》的后一个故事,出现如下改动:
妻观之云:“此鱼畅游,心中定有喜事。”庄子闻之云:“汝安知鱼之心?”妻答云:“汝安知我不知鱼之心?”庄子云:“非鱼则不知鱼之心。汝非我,则不知我之心。”
《庄子·秋水》中本来是庄子与惠施的问答,而在《今昔物语集》中被改成庄子夫妻间问答。其用意大概在于,考虑到令惠施出场,读者会因多此一举而困惑。为避免这一点,让庄子夫妻登场,问答印象会更深刻。这样一改,庄子之言变成妻子之言,惠施之言变成庄子之言,作为思想家的庄子销声匿迹了。此外,濠梁畔问答结尾,庄子的“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这句话被删除。福永光司于前述解说中言及,《庄子》原文与其说美在以比喻来阐述逻辑,不如说逻辑之妙在于用语言透彻表达了难以表达的真理。《今昔物语集》却没有活用这一点,《庄子第十三》里后一个故事结尾如下:“虽说极为亲近,但不知他人之心。”此言旨在说明人不知他人之心,结论极为简单。
《今昔物语集》的《庄子第十一》和《庄子第十二》评价庄子“心贤悟广”;《庄子第十三》结尾进一步评价道:“据传,庄子之妻亦心贤悟深”。考察这三个故事,可以看出,《今昔物语集》中写庄子的作者,对于庄子以比喻来阐述逻辑的表达方式,兴趣浓烈。但是,作者对庄子思想理解到何种程度,尚存疑问;作者是否直接取材于《庄子》,亦难断言,不过,没理解原文则难以进行翻译或改编,作者是理解庄子思想后,向大量受众提供了庄子故事。虑及受众理解能力,故意把哲理写得通俗易懂,趣味盎然。当时日本人对庄子的一般理解就是如此程度。即便如此,上述三个庄子故事作者对庄子思想若有更深刻的理解,那么,故事理应写得再新奇一些。
二、《庄子》对中世初期禅僧的影响
前已述及,兼好的《徒然草》第三十八段明确受到庄子思想影响。兼好在此段阐述了人欲望的对象——名利的空幻。兼好论点是,儒学认为有价值应肯定的“贤”、“智”之德,若以老庄思想判定,亦可否定之。这一观点十分吻合爱读“老子名言与《南华篇》”(《徒然草》第十三段)的兼好。
与兼好同时代的禅僧中岩圆月(1300—1375),也住在京都。他游学中国八年,吸纳宋代哲学后归国,对庄子思想颇有共鸣。中岩小名曰“吉祥”,“吉祥”一词多见于佛典,不必分外关注,但他归国后在上州建寺,名“吉祥寺”,寺内建庵,名“止止庵”, 二者均引自《庄子》“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一语。中岩亲炙庄子,由此可窥一斑。他写下与庄子思想相关著述《鲲鹏论》和《道物论》。
《道物论》的旨趣是,思考真理与认识,必会感到认识的作用有限。纵然以“心识”来对待认识,也不能尽道。《庄子·则阳·十一》云:“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归根结底,“言”(认识)不过是追寻“道”(真实存在)的踪迹。“言而足”或“言而不足”,关乎能否体悟“道”,并非言与不言的问题,并非不言之处有真理。因此,中岩称赏庄子正是“言而足者”。《庄子·天下·八》云:“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中岩认为,这种话是惠施之徒的诡辩,即便终日言,也不过是追寻物——道的踪迹。《道物论》有附录,曰“本志”。附录中有某人之言,旨在非难禅僧中岩称赏庄子。中岩以某人之言为缘,立于禅僧立场评价庄子思想。佛界称悟得真理为“了义”;称不通真理拘泥事迹为“不了义”。因此,中岩说:“仅拘泥庄子之言,不见欲言之道,则无法到达佛界‘了义’之境。”中国佛教特别是禅宗,与庄子思想密切相关。中岩很早就倾心于庄子,他将崇拜庄子的心性投向禅的世界,再通过禅悟来理解庄子思想。
中岩圆月的父亲是镰仓时代武士。中岩云:“吾乃勇夫之子”,以继承武士血统自任。又云:“天赋我轻薄之性,不能享受笃实柔和的生活方式。”
可见他具有激情与执著,所以,在某些方面强烈地为“庄子的傲气”所吸引。中岩《鲲鹏论》云:“吾正化做无名人,若能乘鲲鹏,于圹壤之野手拍庄子肩头,同游八极之垠,何其快哉!”
中岩圆月于学问上所从之师,曰虎关师炼(1278~1348)。他虽终生未踏过中国大地,却是学识淹博的禅僧。当时,中国的一山一宁东渡日本,历住镰仓建长寺与圆觉寺。虎关前往拜访,恳求解惑。一山曰:“汝通晓中国事情,却不谙日本事情,何故?”此后,虎关发奋图强,著《日本僧史元亨释书》三十卷,遐迩闻名。虎关在某一时期也爱读《庄子》,观其记有“其玄高奇广,诸子莫及”一言,足见他不仅喜爱庄子奇崛的言论,对庄子思想亦深有共鸣。虎关修禅于东福寺,据《日本僧史元亨释书》记载,东福寺开山鼻祖圆尔辩圆从中国回日本时,带回经籍数千卷,藏于普门院书库。普门院藏书目录记有《庄子疏》十卷,这大概是圆尔带回的书籍。后来,虎关读《列子》,当他认为《庄子》乃踏袭剽窃《列子》之书时,便对《庄子》的评价产生了若干变化。虎关以《庄子》存《列御寇》一篇而断定:毋宁说,现存《列子》系据《庄子》而作。此断定正确与否另当别论,虎关对《庄子》颇为关心,于此可窥一斑。
虎关随时写下的笔记,其早期的或散逸或毁于火灾,残存的大多皆为五十八岁以后所写,其中有关于《庄子》的内容。其一,言及他人求教《庄子·天下·八》中“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一语涵义时,自己做出的解答。求教者云:“郭注(晋郭象《庄子注》)对此无注,按《英疏》(唐成元英《南华真经注疏》?)不可理解。”故乞虎关解惑。虎关答:“附名表物时,纵然初始名实相符,及后也将名不符实。一尺之捶,若续割之,则为一寸之捶,若其名仍以‘一尺之捶’称之,万世不竭。”求教者又问:“所谓‘日取其半’,乃逢半则取半乎?”虎关答:“否。所谓‘取半’,乃将余下之半取于手中,注视此半,可知被取半,仍余半,经万世手中仍余半。”
虎关的解答稍有不明之处。其一,“一尺之捶”这一概念带来错觉:其二,他指出,与其看重“被取半”这一概念,不如重视“余半”这个“余物”的概念。他似乎要断定“一尺之捶”是观念游戏。
虎关笔记中还有如下论述。有人问:“庄子以‘自然’为道。此说是否正确?”这是深入庄子思想的问题。
虎关答:“其说不确。庄子所云‘自然’,非道,乃德也。庄子不识道,以德为道。万物于纯粹意义上皆不以‘自然’状态存在。我等所言‘自然’,实乃指德。万物存在,德必附之。这般个别存在所具之德,焉能称其为道。譬如,将金与沙混合,再注水摇之,沙上金下,因金重沙轻。金重沙轻即为各自所具之德,不应称其为‘自然’。若纯粹自然,亦可沙下金上。实不如此,因物各有德,物各具其功能。若称此现象为‘自然’,须以由各种因子构成之个别属性为前提,实乃不自然之‘自然’。不可以如此‘自然’为“道”。佛教云:‘人中造作;天上自然’。想来,福与业各有深浅,与之相副之因果报应——“造作”与“自然”亦有差别,即便天上为‘自然’,也系旧业带来的结果——‘自然’。以此看来,从前世、今世、来世这种时间经过考量,“自然”决不自然,具有人为性,应称其为德。鸟有羽,荆有刺,也应称其为德,不应称其为‘自然’。”
虎关的上述回答,由笔者补充了若干解释。虎关的观点晦涩难懂。庄子以“自然”为道,而虎关认为“自然”是事物的属性——德,这种德具有个别性与特殊性,随时间而变化,将这种包含着“差异相”与“流动相”的德——“自然”称为道,实为不可。这大概是虎关的观点。从中不难看出,虎关以自己的理解来探索庄子思想。
虎关笔记中,还记录着“论道”的两种方法,其一靠悟,即直感:其二靠推论,即逻辑。《庄子·齐物论》云:“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其大梦焉。”虎关认为,这段话展示了推论的深度。本来,以悟论道的佛家理论无疵,以推论来论道的儒家与诸子百家的理论有小疵。虎关称赞:庄子的上述理论与佛法所称“大觉”基本相似。
以上,考察了《庄子》对中世初期禅僧十岩圆月与虎关师炼的影响之一端。由此可知,在接受《庄子》影响方面,中世初期禅僧与《今昔物语集》相比,自具特色。
结语
藤原佐世编《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载有《庄子》二十卷(司马彪注)、《庄子》三十三卷(郭象注)、《庄子义记》十卷(张议撰)、《庄子义疏》二十卷(王穆夜撰)、《庄子义疏》五卷(贾延咸撰)等大量有关《庄子》的书籍。山田孝雄推定,这部目录诞生于宽平年间(889—898)。可见,整个平安时代,《庄子》广被阅读。
前已论及,《万叶集》中出现“雁木之间”一语。卷十六有如下和歌:
置心若在,无何有乡;
藐姑射山,
近在可望。
《怀风藻》中有踏袭《庄子》中“濠梁问答”而作的汉诗:“昔闻濠梁论,今辩游鱼情。”还有吟咏过“文藻我所难,庄老我所好。”的越智广江那样的文人。关于整个平安时代接受《庄子》影响问题,笔者欲另文专论,这里,仅就收入《本朝文粹》的平安时代末期文人大江匡房(1041—1111)的作品《庄周梦为蝴蝶》,加以阐述。
匡房在这篇赋中叙述了庄子梦中化蝶一事,并写道:“庄周惊而自省,悠悠然。睡眠迷幻中,栩栩然化为蝴蝶。人虫异于地,知命运在天。事在床头,诚类似餐花之客;说出枕上,类似冠霞之仙。物既同逍遥,理齐大小。”可见对《庄子·齐物论》甚有共鸣。这里值得注目的,是“知命运在天”一言。庄子思想由命运观与“隐”这一生活形态构成,“知命运在天”是庄子思想根基。如此倾向,见于《本朝文粹》十《论命运》的对策,也见于大江朝纲(886~957)对藤原博文质疑的解答:“窃思,漆园傲吏,初发有涯之谈,驰四科英贤在天之说。”所谓“有涯之谈”,即《庄子·养生篇》十“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意在阐论知的无限与生的有限,人徒然追逐知的愚钝。“生也有涯”与《论语·颜渊篇》“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起,置于《论命运》的对策开头,对此应注目的是,在请求辞官的上表文中屡屡引用《庄子》中语言。《今昔物语集》卷十中第十二个故事,就“雁木”写道:“贤者愚者,有命不依之,仅听从自然。”《本朝无题诗》卷十中,有藤原茂明的诗句:“顾运难知木雁间”、“命运顾身木雁间”。可见,我们应当想及,日本人接受庄子思想影响后,思想朝这个方向发展。兼明亲王(914—987)的《远久良养生方》与《菟裘赋》中“任行乐,入坐忘。摈俗地,无何乡。心自得,寿无疆”,“梦蝶之翁,任是非于春丛”等词语,亦为受《庄子》影响的证明。平安时代末期日本汉诗人作品中,多见如下文字:“乐幽隐己命”、“长养幽闲之志”、“隐逸肥遁之栖,可以养其精志”、“乐闲放而送性命欤”、“闲适者养生之乐也”、“闲者养性之基也”。其观点是自悟天命,自悟人的有限性,把人引到“隐”的生活状态中。老庄思想与佛教思想、儒学思想一起,对于让人们安心于“隐”的世界,产生了强烈影响。其中,庄子思想占据多大位置,是笔者关注的重点。
“隐”的生活状态,从本质上讲,是心灵沉潜于自己内部世界后形成的生活方式,所以,“语言”无法表达的心灵充实,受到重视。欲以“语言”为媒介来考量“隐”心,必然存在局限性。因此,平安时代文人在“隐”的生活状态中将庄子思想理解到何种程度,是否对他们心灵有所裨益,考察这个问题时,自然也存在局限性。不过,可以看出,他们将庄子思想理解为命运观并加以接受,酿成一种超然的情绪。在这一点,吸收了宋代哲学新知识的中世初期禅僧又接受了庄子思想时,其状态在日本的庄子接受史拓出了一个新时期。
德国文艺学者龚多尔夫发表过著作《莎士比亚与德国精神》。在此著的刺激下,早在大学时代,我就想考察一下《庄子》对日本人精神产生的影响。但不才徒叹道远之间,四十余年过去。笔者蹉跎人生宛如日薄西山,但感到胸中尚有一簇火花,借此机会发表出来。切望年轻有为者来研究这个大课题。
上方文学
“上方”系日本京都和大阪一带。上方文学指古代以京都和大阪为中心的文化圈内创作的文学作品。日本的近世始于德川氏族开创的江户幕府(1603~1867)。江户(今东京)当时尽管是政治中枢,但在文化方面还是一块未开垦的土地。相比之下,京都是皇城,文化传统已长达千年,大阪有“天下厨房”之称,是日本经济最发达地区,文学因出版业的发达而得到快速发展。元禄时代(1688~1703)之前,文学艺术的世界几乎为京都和大阪所独占。从武家社会传统的雅文学(古典文学、和歌、汉诗)到新兴的町人社会的俗文学(假名草子、浮世草子、俳谐、净琉璃、歌舞伎),大都出于“上方”文人手笔。在俗文学领域,上方文学尤其占据优势。假名草子的著名作者浅井了意(?~1691)就是京都本性寺的僧侣;开创了浮世草子文学时代的井原西鹤(1642~1693)是大阪的俳人,江户前期著名的净琉璃和歌舞伎作家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和江户前期俳人松尾芭蕉(1644~1694),都以“上方”作为活跃的舞台。江户幕府推行以朱子学为官学的文治政策,学问与文化向庶民阶层广泛渗透开去。上方文学盛极于元禄时代前后,亦称“元禄文学”。井原西鹤的浮世草子代表作《好色一代男》、《日本永代藏》,松尾芭蕉的俳谐游记《奥州小路》,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名作《情死于曾野崎》和《冥途的都差》,都问世于这一时代。
以享保时代(1716~1735)为界,江户的文化态势才趋向规模化,文学潮流开始东迁,移向江户。因此,近世文学的前期称上方文学时代或元禄文学时代;后期称狭义的江户文学时代。而整个近世文学的主流是庶民文学,特色表现于它的滑稽性与讽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