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窦:明清广东农田水利的技术史和社会史探研,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农田水利论文,广东论文,明清论文,社会论文,技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古代广东农田水利史的研究,已有专文,但对闸窦的关注不多;有的论文涉及到闸窦,但只是局限于潮汕地区[1]。有的论文专论珠三角桑园围的农田水利习惯,有的还专门以广东的农田水利作田野调查,但也没有专门以闸窦为研究对象[2]。如果从广东农田水利史而言,闸窦的设置和应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农田水利技术的进步程度。如果从水利社会史考察,闸窦能够折射出水利建设中不同阶层的关系和互动,对我们理解明清广东经济社会也是一个独特的视角。本文试从这一方面做一探索,敬请高明指正。
一、闸窦的技术演进及其在农田水利上的作用
闸窦根据水利设施的不同而有所区别。以下分述与堤围、河渠、陂塘配套的各类闸窦。
(一)河海堤围上的闸窦
宋代广东才有大规模的堤围建设。有堤围一般就可能有闸窦的配套。光绪年间,南海百滘、云津两堡的民乐窦“创始云自宋代”[3]。元代,西江下游窦闸与堤围的建设一般同步进行。如高明县在元代至正间的陶筑上下二堤、小零围、南岸堤、俊州堤、企山堤、菰茭堤、绿葱堤、铁册堤、梅子冈堤、石奇堤等都有闸窦[4]。
堤围上闸窦的合理配置,明显反映了技术的进步。最初人们建设堤围,多只是考虑防御潦水。由于灌溉和排水的需要,才考虑到闸窦的必要性。如在潮汕平原的堤围,宋元时期不一定有闸窦,明清时期将堤防成围以后才较多修建[5]。其实宋元堤围的闸窦设置就不一定合理,而且有的堤围不一定设有闸窦,如东莞的防咸堤。南海九江的惠民窦,建于明代,它的设置既能防潦,又能排泄西樵山水,“堪舆家称最利”。但是从洪武年间一直到万历年间,当地人对这个闸窦的建设颇有争议,反对设置闸窦的一方甚至要拆除它,认为它与水患有关。直到明末清初,人们认识到当地水患的发生,“而皆非闸,至则改雒曲,预修闸门,时其启闭,永不可易矣”[6]。这说明人们对闸窦作用的认识是随着农田水利的发展逐步加深的。对闸窦设置的方位也有赖于对水文的认识。明代高要的广利围,设南北两窦,南窦入溪的水口“道迂,故泄水迟,围内地复下,时遭反灌,世苦此患”,道光年间“买田开洫,导水而东,凿窦达溪,患以平。”[7]
其次,闸窦也是随着堤围建设的进步而演进的。如桑园围,宋元时期在围的下游留了一个水口,称为倒流港,当时的堤围低矮,闸窦的形制一般很小,估计只是几十厘米见方的暗窦,并且多是木窦。元末,由于珠三角围垦和淤积的作用,潮水从倒流港倒灌入围,洪武年间九江人陈博文将倒流港堵塞,从此桑园围就成为一个闭口围,由此围内的水文发生变化,防潦和防内涝都是重要的水利建设目的,水乡农业生产和交通往来也有建设闸窦河涌的需求:“围内窦闸,渠涌所以通潮汐,防旱潦,便舟楫也。”[8]。同时由于珠三角平原围垦日渐增多,河网水系变得日益复杂,堤防体系形成围内有围的局面,闸窦的建设更是必不可少,如“九江诸堡势居下流,兼受狮颔口,龙江口倒灌之水,不得不沿内河两岸捍以子围,多设窦闸以自启闭……,淹没者就围中涌渠而论,乡各有小涌,容纳淫潦,建陂而障可以佐耕。”[9]所谓“建陂而障”就是联围筑闸,既要基围防范水潦,也要闸窦以时启闭进行排灌。
珠三角内闸与窦是有别的。窦主要是指基塘区内的池塘之间,或者池塘与河涌之间的小型排灌设施。堤围内池塘的作用之一就是容纳内涝的积水,而池塘用于养鱼,需要活水,一般有在池塘中间的上窦和池塘底部的下窦,上窦用于放走池面的浮萍之类杂质,下窦用于放水干塘捉鱼和清塘泥,水窦都通涌滘。这样塘与塘之间、池塘与涌滘之间,涌滘和大河之间有了水窦,整个基塘区就形成了一个有排灌作用的庞大水利系统。而基塘区内的农作制度就在这个水利系统的基础上进行。
在沙田区中的窦也是一样。明清时期沙田区的围垦,在建设围望时,按照规划田土的大小,河涌的位置预设窦。因为低沙田采用的是潮田的耕作方式,潮水来时大进,潮水退时,也要出得快,窦也是不可少的。潮水进时灌溉田土,潮水退时留下一层薄薄的淤泥,这样就形成了独特的灌溉与施用天然肥料的潮灌方式。闸窦与作物栽培有很密切的关系,清代顺德的西淋滘水闸,在陈村和佛山水道的下游,稻田常因为受潦水影响,延误了水稻的栽培,后来建了一个水闸,控制了潮水的进出时间,“即可莳早数日禾。五乡、九乡不至歉收。”[10]
建设在堤坝上的闸,形制比窦大,可以作为改变一个区域水文生态的关键设施。如万历9年,作为肇庆府行政长官的王泮,在西江下游的肇庆平原整治堤围的同时,建了跃龙窦和腾蛟窦(其实是闸的形制,只不过以窦称之)。当时在肇庆平原东面,原有羚羊峡的旱峡水道可以行水,被称为“沥水”或“后沥水”。但旱峡水道淤塞以后,肇庆北岭脚下的内涝积水不能排泄出去,这样从三榕峡口到星湖的低塱田不能耕作。再如抵挡西江水的堤围一旦崩决,洪水不能从“沥水”排出,整个肇庆城将成泽国。王泮“乃采群议,凿渠南注于江,筑堤度梁,以时蓄泄”,建成了“跃龙窦”,“实导沥水南入江”,解决了内涝和洪水一旦来临时的排泄问题。同时肇庆附近有练滘通仓步水,达西江。而元代所建的胜国堤,本为“以防西潦,久之填阏。居民稍稍为塘,日规月筑,水益无所受。而凌云、白露诸山水湍悍,数为败压土田,害滋甚,民大患”。王泮采当地“父老”所议,从胜国开渠导引积水至练滘“就练滘为窦门”,称为“腾蛟窦”,“自是启闭以时,雨则分泄内潦,旱则引潮溉浸,数万亩漥亢之田,悉为膏腴,渠皆可行舟”[11]。这是两个渠、坝、闸窦结合的水利系统,而闸窦是这个系统中的枢纽。这是肇庆平原上最早的水系整治纪录[12]。
跃龙窦和腾蛟窦都前临大江,这类闸窦的维护就要减低风浪的冲击力。万历16年肇庆府知府郑一麟鉴于腾蛟窦遭受西潦的威胁,于是在窦外设一外堤,窦就不直接受潮水冲击[13]。新会县建于道光26年的大亨窦,前临西江正流,“夏潦涨时,村人编芦获柳枝,密系窦外,以避浪激,潦退去之,岁以为常”[14]
窦的形制一般较小,而且早期的窦以木料为多。以堤围出现较早的高要县为例。陈塘堤的篸启窦,建于元代,嘉靖年间堵塞。1957年堤外线外移,挖开建原窦,排水截面是80×80厘米,用厚15厘米松板拼装。建于明代以后的涵窦,是多用料石砌成的拱窦,跨度较小的也用石做盖板,金西堤的小洲窦用条石作成人字形拱。明代的涵洞进出口尚无导水设备,至于涵洞的底板和基桩,到清代初还以木石结构为主。其结构是:底板用两层厚20厘米的松板,板与板之间榫接,板下为长约2.5米的松桩,桩径12~15厘米,梅花桩布置,桩距约25厘米,桩木与桩之间还加夹板,止水效果良好。清代所筑涵洞还用石灰、黄泥、砂、碎石四合土建成。如禄步回龙西基旧涵,1952年改建新涵时,仍然很坚实[15]。
面对大江的堤坝上的闸窦,即使不是桥闸合一,由于要抵御风浪的冲击和排泄山水,形制也不能小,如上文提到的新会的大亨窦,“高一丈八尺,阔二丈四尺五寸。汇大雁山迤北诸水,出羚海,灌田九顷零。”[16]
清代堤坝上闸的形制比明代趋向大型化,是为了适应水文的变化和灌排的需要。如新会天河围的南涌窦,“创自明万历年间,原阔二尺许”,道光年间改建,改高九尺,阔六尺许,灌田九顷[17]。闸窦的作用如此重要,清代道光、咸丰以后的南海、顺德的方志中有专门的记载。顺治、光绪《九江乡志》,晚清的《桑园围志》在记载堤围的同时,都详细记载闸窦。
(二)圳渠河涌上的闸窦
这类闸窦和堤坝上的闸窦有些不同。它一般在支流与江流正干的入口处筑闸,如民国时期所建的如三水芦苞闸,潦水季节关闭,阻挡北江洪流进入芦苞河以保障广州。建于明代的三水的新生双窦,万历《广东通志》将它作为堤,其实它是一处闸坝。
在珠三角的水网中,一些分汊的小支流入主流处被堵塞,筑成闸坝,水被圳流引入河中灌溉。《明实录·英宗实录》卷172记载,正统13年,燕山卫经历陈超育奏请;“‘臣原籍广东南海县,有水源通海,昔尝筑塞,近年遇旱,民田无水灌溉,乞命有司仍疏通,置石闸,视水盈缩启闭,用资田亩,其经行道路或妨人往来则建木桥。’从之。”这个石闸就是建于河涌上的。乾隆54年广州近郊的东圃镇吉山村的深涌,就是一条珠江的汊河,建筑了闸坝之后形成的灌排水渠道[18]。
在河涌上的闸窦,由于要兼顾水陆交通的需要,形制一般很大,而且材料多用石材。桥闸合一的闸,形制是最大的。高要建于明代的跃龙窦,乾隆28年改建,“自窦址至堤面砌石七层,高二丈八尺,长六丈九尺,厚八丈三尺,内外如一并月堤小窦,一切木石材悉易旧以新,崇坚加昔。”[19]形制较大的还有道光26年建于顺德良村松路的大闸,“高二丈七尺,中空丈有六尺有奇,旁空有丈有一尺。共费银三万七千有二十五两”,形制之巨和耗费之大,在清代珠三角水乡也是少见的[20]。这类大闸,多用启闭式闸门,易于管理,如嘉庆年间南海大桐堡水闸,“向用闸板,潮水涌涨,防范不周,外水涌入每伤禾稼”,后来“改用闸门启闭,称便”[21]。
有的大闸为了防止被破坏,或者这类同时有治安防盗功能而被称为关闸的,形制除了大之外,还要特别加固。如道光2年重修的九江龙涌闸,闸比原来加高二尺,桥旁放置方厚长石防止船户“抉窜”,私开闸门出船。闸门的底部填石,闸门用大松树板制成,闸门的两旁砌两层石板,高的一层作护堤,矮的一层呈八字形作为拱翼。闸的内外堤中实以灰泥为三合土层,筑至堤面复填石[22]。这样闸用于“杀潦”和防洪的作用也加强了。
在雷州台地的广阔洋田上,明清时期人们除了利用陂渠系统,还利用地面河流筑堰坝,配以闸窦,形成自流灌溉系统。天顺年间,雷州南部的芝林乡自建芝林南堰,灌溉雷州南部的洋田,由于早期建的是土堰,正德、嘉靖以及清乾隆年间屡筑屡圮。乾隆33年当地士绅捐银迁址重建,“伐石砌堰,并作东西二闸以资启闭”,“知县韩述祖嘉其义,列碑严禁保护”,这样“南洋之田永资灌溉。”[23]这一设施在清末还在发挥作用。明代徐闻县有6个被称为堰闸的设施,清代有8个,灌溉田地数万亩[24]。
海南的地势中高四周低下,利于自流灌溉系统的建成,人们也利用这种地形建成堤闸,实现“涝则开,晴则闭”的灌排作用,明代的琼山县建于元代的义丰堤闸、建于明代的五原塘闸、林村闸坝都属于同一类型的水利设施[25]。
在韩江平原上的关,一般建在流进韩江的小河沟的入江口处,具有排水和防止洪水倒灌的功用,在干旱时也可以蓄水灌田。关闸更重要的目的在于汛期防洪、旱季通过闭关提高关内河沟水位以灌溉高仰田园。故这类关闸常有引水涵与之配套。韩江在第三列丘岛下的泻湖平原,分出许多小汊河,明清时期在韩江堤防建设的同时,这些汊河河口也建了关闸。这类关闸,就具有桥闸的功能,上面可以行人,下面可以通船,在交通上比筑涵要利便。韩江平原上的第三类关闸,一般建于汊河入海处,这类关闸的功能,除了排涝,还有抵御咸潮倒灌、蓄积淡水和灌溉洗咸的作用[26]。
(三)陂塘上的闸窦
方志上往往将陂和塘分述。陂是指堰水的陂坝,主要用于提高水位,将水引进圳渠,剩余陂水可以漫过陂坝。故陂坝也称为滚坝。而塘指瀦水为池的水库山塘,则需要闸窦泄水灌溉。塘与闸窦、坑圳结合,就成了陂渠系统。广东最早的大型陂渠系统出现在宋绍兴26年的雷州半岛。雷州北部山地有特侣塘和罗湖等汇聚溪流的天然湖泊,原只灌溉附近田地,但雷州东部的广阔洋田未能润泽。康熙《雷州府志》卷7《名宦志》记载宋绍兴26年何庾任雷州知州时,首先“筑堤潴水,建东西二闸。西闸引水由西山坡坎灌白沙田,闸上置桥名曰惠济。东闸引水南流至通济桥,转与特侣塘水合灌东洋田。二桥以时启闭。”筑堤的结果是扩大了特侣塘的蓄水面积,设闸引水是管束水源使之向南流,同时建渠将雷州西湖的水引向东流,“开渠疏流,二水灌溉,变赤卤为沃壤,岁事丰登。民名其渠为何公渠”。何公渠奠定了雷州陂渠灌溉体系的基础。宋乾道5年,戴之邵知州事,进一步完善了特侣塘和西湖组成的陂渠体系。戴之邵将何渠加长,南流与张熟塘水汇合,实际上使渠道的水流增加,冲刷力加大,不易湮塞,同时多设闸门增加陂渠的灌溉功能。“沿渠筑堤,潴水高阔,各六尺,堤置八桥以通往来,开八渠以分灌溉,各长一千八百丈,阔一丈。东建万顷闸以拒水,启南亭闸以泄水,增堤建六闸开二十四渠以沃东北上游之田,各长一千二百丈,深阔各五尺。凡渠有首尾,悉以闸以出纳,经营周密。”使渠系比起原有何公渠更加复杂和完善。同时因为何公渠的另一段南亭渠湮废,在西湖再凿一渠入城,与原有东渠河水汇合,使雷州附城高壤田也得到灌溉[27]。可见在这个陂渠系统中,闸门作为陂塘出水和渠道引水的作用很关键。明代特侣塘系统堙塞,人们除了疏浚渠道、禁止垦塘为田以外,此外就是改变闸窦的形制,以适应特侣塘水土的变化。
万历29年推官高维岳对陂渠系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治,主要是疏旧渠,开新渠,尤其将原有的九闸增设为11个,将增设的第11闸建为石闸[28]。9个闸门“定为上中下三则,以时启闭”,制定了管理规则。万历36年张应中再修特侣塘石闸,重新对特侣塘的11个闸门进行规划。除去第1闸门因为“荒莽不能疏通,无田可受”之外,“新砌九闸内第七第八二闸形势最卑,水易冲决,加工倍砌,取石通融用之。第11闸之倾圮者,并修之。附闸塘塍原俱卑薄,塍不固,闸将安防。通集夫附近取土增卑培薄,墁以草块,植以竹茨,最卑湿处加石加桩,自第一闸至十一闸,长积一千七百六十四丈,阔二尺高八尺……此闸修砌完固,以时启闭,如遇旱潦,俱仿上中下三则为蓄泄。”[29]加固闸门,以时蓄泄,说明“塘身业经淤浅,不及从前容水之多,不得不因时调剂。”[30]塘身淤浅水位提高,调解水量就靠闸门。但是万历36年规定“十一闸设板置锁,郡属一官司之”,官与民均感不便。后来的管理者“竟撤钥不用”[31]。
雷州的陂渠系统还和防海大堤配合使用。防海堤的作用是“上潴泉水使不得出,下遏斥卤使不得入”[32],同时在约长十万丈的大堤上,配置了闸窦一百余个,是用于洋田雨季时排除积水所用。
在珠三角西部平原与丘陵的过度地带,人们将闸坝和涵渠巧妙结合起来使用。如开平县的石涵水,本是从山中流出的溪流,人们在溪流上筑五十丈长的大堤,“堤中砌石涵,下用松桩,上用方石,涵广二尺六寸,高三尺余,使水不得泛滥”,石涵就是束窄水流的石闸,将水引入渠中,渠道下面再“筑陂激水入埒,溉田20余顷”。[33]
明清时期山区的小山塘星罗棋布。其排灌的关键设施仍然是闸窦。小山塘用于出水的窦较小,故也称为“笼口”。南雄山区的大山塘采用上、中、下三级笼口(在拦水坝下设有开关装置的放水暗渠)放水,水满时放水,只开最高一级的笼口,可免因水压过大,冲坏笼口而影响水坝的安全;水少时放水,则开最下一级笼口,连塘底部的水都可放出来利用。这在水利史志中是鲜有记载的[34]。这类用于出水的小窦也称为“塘喉”。清代廉州的山塘“启闭蓄泄必用塘喉,喉有高有低,(塘)喉埋于基之中央,较塘底入土深一尺五六寸,乃放水以灌。低田者高喉,则度基外两旁田亩,随高就下以顺水势,俱窖入基内筑之使固。因地制宜,多寡无定数也。喉者出纳枢机之会,犹人有咽喉。”[35]这类“笼口”、“塘喉”都是便于控制山塘的出水量,以达到控制和节约灌溉用水的目的。
二、闸窦与水利关系
如果从水利社会史的角度看,闸窦就不仅仅是一个水利工程的设施,而是一个牵涉了多方面社会关系的介体。
(一)闸窦的设置与上下游之间的水利关系
在珠江水网地带,如果下游因为潮水倒灌要修建闸门,河流的流速就会减慢,在洪水季节还会因为潦水消退不及,使上游地带水位上涨而受淹浸。围绕着闸窦的设立或者拆毁就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如南海九江乡的惠民窦,位置在西江下流的下村,洪武、成化、正德年间均为闸窦的开与塞发生诉讼,嘉靖年间反对的一方甚至要拆闸石“以绝根源”,“嗣是议论诉讼不一。议塞者防水患为民害;议开者利运载便民事”。万历10年知县才确定开[36]。
在明代的这个案例中,我们还只看到矛盾的双方,通过诉讼去解决闸窦的开闭。但是在清代后期,由于水环境的持续恶化,乱建闸窦与大肆围垦一样,引起的上下游之间的水利关系远比明代要严重得多。下游的村落为了防止潦水倒灌,需要设置闸窦,而上游以出水要区不能阻塞,阻止建闸窦。道光10年,位于西江下游的新会沙富村在本县和鹤山两县马头边、乌茭、洛河、茶口当河冲处,筑石闸三座,引起两县绅民的强烈反对,“各宪迭奉履勘饬拆。道光十四年署县陈凤图会文武员弁亲令拆闸头桥,在良溪村旁有闸启闭,以御土潦,不碍河流。”[37]在有关闸窦的诉讼案件中,经过“履勘”之后,认为有碍河流宣泄的,多由官府出面强行拆毁。晚清时期的桑园围,被诉的一方在下游所建闸坝多被强行拆毁。光绪7年,龙江堡绅士在桑园围的下游三叉海等处“合建水闸,两道拦截河道,经龙山围绅、举人梁士衡等协同桑园围十三堡绅士通禀上宪派员督拆,即于是年将三叉海水闸先行拆毁,其炮台脚之闸亦自行拆去,水道照旧通流。”[38]
发生在光绪11年南海十四堡和桑园围关于马头冈水闸的纠纷,更是引起了激烈的社会冲突。不属于桑园围系统的南海十四堡由围绅李应鸿发起,议在马头冈一带河道修筑闸门,这一工程得到官府的认可。但是桑园围的围绅与围众以闸门有碍宣泄,群起反对。桑园围围绅李锡培首先呈县,并与众围绅“联名通稟大宪制府”。而十四堡在官府“履勘”调解之前,强行“兴工落石塞海”建闸。桑园围围众竟“焚烧工厂,毁石沉船”,阻止建闸。官府事后“委员覆秉”,以桑园围“恃强压邻”,革去李锡培的功名[39]。
在上述的案例中,可以看到珠三角水网中,不同的水利社区有不同的利益边界,闸窦和堤坝往往就是利益边界的节点。
(二)闸窦和防涝、灌溉
如果堤坝、闸窦不是同步进行,会引起灌溉和排涝的矛盾。嘉庆年间,在三水县的禄步沙头村后围,因围内原有渠圳引山水灌溉,没有设置闸窦,但乾隆12年大旱,渠水干涸,官府命“命村民穿堤为石渠二,引河水溉高低田数十顷”。后来这个被获准开设的闸窦,是到了旱季才放水灌田的[40]。
位于河边的田地,农民贪图方便,私自决围防水,对堤围造成严重损害。光绪年间四会的隆伏围、白鹤围的农民私自凿围放水救旱,“堵筑未固”,以至在潦水退后发生渗漏或溃决,后来县令对违例者进行处罚[41]。这些事件在珠三角水利社区受到严厉禁止。而且族姓之间的围段有严密的划分。假如越界开闸灌溉,会引起严重纠纷。乾隆59年,顺德龙山基段的北辅围,被龙江的刘姓“突然越界,在该围土名拉基处强开旱闸。是年水涨即在该处崩决数丈”。反对者既以此段为龙山基段,并以“地颇幽僻,为盗匪出没之区”为由。后来在官府“弹压”下,强行拆毁闸窦,并勒石严禁[42]。
(三)闸窦和水资源分配
分水是一项重要的水资源分配制度。没有这一制度均衡各方的利益,就会引起纠纷。而水资源的分配就利用闸窦这一设施。明代嘉靖18年,广州近郊黄埔的蒲庐园陂的用水各方,为了答谢出资助建陂者,任其在陂水之东开渠,“每尺水议送水贰寸”,送水的尺寸是靠闸门调节的[43]。明代雷州地方官将特侣塘的闸门改建为石闸以后,“此闸修砌完固,以时启闭,如遇旱潦,俱仿上中下三则为蓄泄”,[44]以平衡用水。
清代广东对于水资源的争夺引起械斗的个案很多。用闸窦合理分配水资源可以平息冲突。广州近郊的茅岗大塘陂建于明代,灌溉田地数百顷,嘉靖年间黄村、新塘两乡黄、简二姓争夺陂水的用水权。康熙、乾隆年间再度争夺和诉讼。康熙年间官府的判令是令各方轮流灌溉[45]。用于轮水的闸窦设在不同渠圳上,用以调解水的流向。清代中期广州近郊的石湖、南才两乡争夺大元洞水库的用水权,纠纷延续至民国,发生大规模械斗,“死者千数,焚亦千百家”。民国时期的解决办法是将原上游的两圳合为一个总圳,将水引入一个分水塘,塘下设两个分水圳,用闸门严密均衡出水量,以达到“流无强弱”的均水原则,令双方都满意的效果[46]。在这些水利纠纷中,可以看到闸窦平衡各方的水资源利益的作用。这类事例在碑刻和方志中很常见。这类窦闸,为了久远计,往往是用石料制成。
(四)闸窦与航运之间的关系
闸窦为农田水利而建,但往往阻塞河道,给航运带来极大不便。而水乡的航运与日常生产、生活关系极为密切。航船者贪图方便,可能会对闸起到破坏作用,而对农业发生影响。清代嘉庆年间,南海九江的龙涌闸,因为春夏间,为了防潦闸门常闭,“船户遏不得行。惮于陆挽,辄违约拼力抉闸,既窜过闸门,震撼石堤桥梁,轰轰欲坠裂。因此闸日坏。”闸门遭到损坏,发生泄漏,失去往日的蓄泄作用,从而改变了社区的生态环境,“桥堤桑禾并伤败不殖,鱼苗多迎水泅逸”。道光2年闸门重修,将闸门的加高、加大、加固,以便适应船运的需要[47]。
用于交通的闸窦对日常生活很重要,在水乡谁占有了闸窦,就占有了水上交通的有利位置,由此引起村庄之间对于闸门控制权的争夺。民国年间顺德平桂乡小涌村水闸,原属曾姓属权,因交通关系,大墩乡水道均以此闸为进出口。大墩乡人以已经出资为由,要求碑刻上要写明修建者也要拥有权益,但是小涌村不准,由此而械斗[48]。
闸窦与水乡的防卫也有关。九江乡的渔歌涌口窦,建于乾隆年间。由于“窦滨大海,咫尺相通,寇盗恒易窜入”,后来当地居民就将它堵塞了。窦外沙坦日积,后来试图重开就很难[49]。光绪年间番禺大岭乡的士绅为了防盗的需要,将川梁口小涌堵塞,但不顾及农业生产的需要,没有设置闸门。出入耕作靠船的农民就往往扒开水口通船。绅士严禁也没效,后来就靠官府的禁令[50]。
三、闸窦的管理与水利社区合作
(一)从闸窦管理看明清广东水利政策
明代,“东广未设水利之官”[51],但明代前期民间可以“奏筑”,请求中央政府派人,令地方政府建水利工程。如正统13年原籍南海的燕山卫经历陈超育[52],正统14年一个南海县民直接上奏要求在本家乡修建闸窦[53]。这说明明代对一些重要的堤坝闸窦建设很重视。此外地方官也有进行水利建设,修建堤坝和闸窦。如明代肇庆地方官对肇庆平原所建腾蛟窦和跃龙窦,雷州地方官对特侣塘闸窦的管理,甚至一度官府掌握开闸的钥匙,农民要放水,必须“先赴府禀明,然后发钥匙启板,放讫缴还”[54]。
明清时期对于民间自建陂塘闸窦的管理,体现在发放给陂塘所有者的“陂贴”上。广州近郊的乾隆33年的《茅岗分水碑》,记载茅岗的周、彭、梁三姓争夺陂水,嘉靖4年官府将讼案判决,“蒙藩宪饬县勘断,给陂帖四张执照”,作为用水权的凭证。入清,居下流的梁姓、彭姓次房遗失了陂帖,居上流的两姓就不给下流两姓用水。梁姓、彭姓次房诉至官府,官府经过审断,确认其用水权,“为此填用预空白帖”[55]。“预空白帖”说明这是预先制定的水权凭证。可以推测,陂贴上至少载明了陂塘的四至,特别是对闸门的样式有描述,因为分配给用水者的水量是以闸门的样式为依据的,没有了这重要的依据,分水制度就形同虚设,争端也就不可避免。
明清两代对于闸窦的管理政策有很大的区别。由于明代“基围修圩岸者亦无人为之纲纪”[56],所以对堤坝闸窦的管理没有形成经常性的制度。清代,中央政府在广东设立了专门管理水利的官员[57]。清代甚至在县一级,县丞、巡检司的官员也有直接管理辖内水利的职责。对珠三角腹部重要的堤坝闸窦的管理很重视。如乾隆51年设立的江浦司巡检司[58],除了管理桑园围的堤围建设,还插手重要闸窦,即属于官窦的管理。也注重一些重要民窦的维修,如桑园围内南村、石龙两窦的建设,省抚宪令府县分饬围内首事联挑筑章及费用来源,由官委员督办,并在南石两窦适中处所设立公所,负责两乡按粮起科、劝捐,以及具体的工程施工[59]。乾隆年间西江下游的高要县,有“窦总”、“圩长”管理堤坝闸窦[60]。“窦总”、“圩长”是在政府监督之下的基层水利组织。
随着晚清基层权力的下移和水利社区的形成,对堤坝闸窦的管理,更多是政府的间接管理和民间的自我管理。但对于桑园围这样的大型堤围,地方政府从来没有放松过对它的管理和监督。
(二)闸窦建设的经费来源
利益均沾和责任对等是民间水利规约中的基本原则。在清代珠三角的水利社区中,闸窦的建设费用一般由民间自筹。按田起夫、按粮摊派是常见的形式。道光2年修建的九江龙涌闸,用银490两,“其银按地亩起科,亩出银二银五分,仍不给,执事者贷于社尝,复视尝公款以应役。逮三年癸未正月募联报本会筹偿焉”[61]。其程序是先按受益田亩集资,不够部分向公尝借贷,三年后用做会的方式偿还。此外还有民间捐款和官员捐款等集资形式。
在桑园围的岁修、或一方崩决,业户无力负担的维修费用就合围摊派,但是公认的原则认为闸窦只是一方受益,不能援用合围摊派的公例,“修葺渠窦疏浚涌渠只以本方之银两,兴本方之利,不能动支公项,亦不能派及他方”[62]。政府也对拨给桑园围的官款加以严密控制,发布公告严禁将用作“合围通修”的经费挪作修建闸窦[63]。
清代乾隆初年以来,广东的堤围以官督民修为主。晚清时由于水灾加剧,地方政府毕竟逐渐承担起更大的责任[64]。这表现在晚清时给堤围的维修划拨官款而不是用借款的方式,并且破天荒地给闸窦的维修拨款。仅光绪11年拨给南海溶洲南围闸官款2000两,同年南海十四堡经官府批准建闸,领受官银2万两,比爱育善堂捐款还多1万两[65]。这反映了晚清时期地方政府水利政策的一些变化。
(三)闸窦建设中的公众舆论和监督机制
闸窦建设是公共工程,所以它与堤坝一样受到公众舆论的监督。最明显的例子是乾隆57年南海县九江乡一个石闸的建筑,合乡集资以后,“时董事十余辈縻费甚巨,乡众啧有繁言,至有‘日买蒸猪日买鹅,诸事全凭几老哥’之诮,司管钥者畏罪自尽,然后人言始息。”[66]公众舆论如“众口铄金”,使任事者不敢妄为,是一种强大的约束力量。对于工程的估价也在公众的监督之下。如乾隆末年南海县百滘堡和云津堡合修民乐市窦,百滘堡居民以负责此事的桑园围首事、生员潘炳纲在动工之前没有通知两堡“同估工程”,围民“疑有冒销等事,不肯出费”,以至潘不能及时归还挪借的公款。后来则规定桑园围首事不得兼理修窦穴”[67]。
(四)闸窦的日常管理
闸窦的管理对水乡的农业生产非常重要:“闸所以防水也。每逢夏秋之间,西潦暴涨,猝不及防,基塘悉为淹没矣,其于民生为切”[68]。旱季时,还要开闸放水灌溉田地。日常水乡的淡水养殖也要靠闸门启闭调剂水量,以获得活水养鱼,“平时塘水浅则引水以入塘,塘水满则导水以出涌。一交春夏潦发则下闸版以防之,外贴竹笪以使之牢密不致淹浸鱼塘。”[69]如果闸窦的开闭不时,管理不当,或潦水到时,“发落闸稍迟,不但埠内鱼塘房舍多淹浸,即邻埠亦波及”,鱼塘的鱼类也会逃逸。所以珠三角一些重要的闸窦就集资置产,递年收租,以租金作雇人落闸开闸工费[70]。有的族姓由自己的族人担任族姓所属闸窦的看守人。为了让大众周知闸窦的管理规则,就将规约公示,如九江龙涌闸“镌护闸之约于堤石以示众”[71]。如果看闸人疏于管理,潦水淹及他村,就会引起械斗。
当然闸窦的管理各地有所不同。如粤西雷州府的特侣塘陂渠体系,在宋代就设立了管理组织,但是在明清时期看不到官民合办、或者官督民办形式的有效运作,所以这个大型水利工程一直处于衰落状态。
(五)闸窦与南、顺平原水利社区的形成
围内有围、大围内有小围是清代珠三角堤围的一个重要特点,这一趋势在清代后期逐步加强。联围的过程,实际上是水环境的变动过程,也是不同水利社区重叠、整合的过程,既有合作,也有矛盾发生。闸窦的建设和堤坝一样,既可以引起不同社区的矛盾,也可以促进水利社区的形成。不同水利社区的利益取向不同,“上者利其消,下者防其灌,屡生龃龉,各围自固”,联围的过程中不断产生新的矛盾。而闸窦如果建在适当的位置,就能调节水量和流向,化解上下游的矛盾,使之联成一个新的水利社区。南海溶洲乡,光绪年间内外各乡纷纷自建基围,甚至一村之内,“各姓皆自设水墙,亦不足靠。”光绪11年,溶洲与毗邻的东村都想自建基围。东村人径自禀县,企图在两村连接处筑围,将溶洲大半村屋置于围外。县令认为自建基围也不能置别村屋舍于不顾。于是令临近七堡“局绅”,“传两乡会墈,秉公熟筹”。其时“七堡诸绅审视周详”,认为创筑新基,“未有弃村而顾田,损人以利己之理”,“公议:应于溶洲村心滘南北两头建筑石闸,村北海傍添筑新基一百五十八丈,增修村尾旧水墙,包村在里。则两乡田庐均免水患。”这一计划得到县令批准,并得到官款和善款资助,建成了溶洲南围闸[72]。在这里闸窦的建筑免除了两村的纠纷,并使之成为一个新的水利社区。
顺德的光辉水闸也是这样一个例子。昌教、光辉两乡分别居上下游。处于下游的光辉乡在道光26年塞涌建闸,每年西潦一至,关闭水闸,令上游的昌教乡河水倒灌。两乡为此经历长达数十年的诉讼,虽然官断令拆,而闸闭如故。光绪5年,昌教乡人黎光禄、黎兆棠“召集两乡绅士会议”,商议拆闸迁建事宜。最终商定,由昌教乡出资,光辉乡改拆南闸,迁址另建。新闸的建设实际上解决了上下游之间的矛盾,“昔分两造,今联一气矣”,“彼此存案勒石,案遂结”[73]。
四、结语
“治水社会”的观点和思路,开拓了水利史和社会史结合的路径和方法[74]。在水利技术史的研究中,仅仅以技术的特征来说明水利的发达程度是不够的。必须将技术的形态与自然、社会的生态结合,才能反映水利技术的延续性及其对水利社区的影响程度,由此透视技术形态如何影响区域的经济社会进程。对明清闸窦的研究表明,在不同的地区,水利技术的应用与延续受社会生态和自然生态的影响。尽管在雷州半岛,宋代就出现了陂坝、闸窦渠圳、防潮堤结合的水利系统,明代嘉靖初年已经有堤长、陂甲之类的水利组织[75]。但是,特侣塘陂渠系统在后来得不到很好的维护,也看不到明代曾经建立起来的水利组织的有效运作,特侣塘的陂渠随着上游山区的植被破坏、水土流失而淤浅,晚清时雷州半岛的粮食生产衰落与此不无关系[76]。但在珠三角地区,尽管清代水利形势持续恶化,而桑园围发展为一个著名的水利社区,大大小小的围既是独立、或相对独立的水利社区,而通过联围筑闸,又形成新的水利社区,人们应对水环境的能力大大加强。这是当地基塘农业和蚕丝业发达的基础之一。珠三角宗族组织和治水组织的结合,以及不同水利社区通过对话和互动,使闸窦、堤坝这类水利设施的建设与当地的生态环境结合,对农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