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密等人西湖词社的创作活动,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西湖论文,等人论文,周密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804(2003)03-0022-09
一
“社”为“社团”,顾名思义,诗人为作诗而结聚的团体称诗社,词人为作词而结聚的团体称词社,必须是比较经常性的、多人参加且人员相对固定的吟咏活动才可以称之为“社”。诗社之称最早见之于龙衮《江南野史》卷七:“孙鲂,世南昌人……属吴王行密据有江淮,遂归,射策授州郡从事。与沈彬尝游于李建勋,为诗社。”苏轼元祐五年知杭州时,作《次前韵答马忠玉》,云:“河梁会作看云别,诗社何妨载酒徒”,其时苏轼周团结了一批文人墨客,经常举行吟咏或互相唱酬的活动,但这些都恐非真正意义上的诗社。真正意义上的诗社出现在南宋时期,耐得翁《都城纪胜·社会》:“文士则有西湖诗社,此社非其他社集之比,乃行都士夫及寓居诗人,旧多出名士。”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社会”条:“文士有西湖诗社,此乃行都缙绅之士及四方流寓儒人,寄兴适情赋咏,脍炙人口,流传四方,非其他社集之比。”至于“词社”之称,虽然没有正式出现过,但“社”之称却不时有之。南宋前期周紫芝《千秋岁》词序:“春欲去,二妙老人戏作长短句留之,为社中一笑”;赵长卿《满庭芳》词序:“十月念六日,大雪,作此呈社人”。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载:“向伯恭(子諲)用《满庭芳》曲赋木樨,约陈去非(与义)、朱希真(敦儒)、苏养直(庠)同赋,‘月窟蟠根,云岩分种’者是也。然三人皆用《清平乐》和之。”这些以词唱和的活动虽有时称之为“社”,但属于词人偶一为之之举,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词社。南宋末年杨缵、张枢、周密等以词会友,聚会作词,他们自己称之为“吟社”,方具有严格意义上词社的性质。因他们的活动地点在杭州,西湖的美好风景为他们的活动提供了场所和作词的素材,我们不妨称之为“西湖词社”。关于他们的活动情况,因参与者杨缵、张枢、施岳、奚的作品大多散失,故这记载主要保留在周密的词序中。通过周密等人的词序,仍然可以窥见当时他们活动的大致情况。
周密《采绿吟》序:“甲子夏,霞翁会吟社诸友逃暑于西湖之环碧,琴尊笔研,短葛綀巾,放舟于荷深柳密间。舞影歌尘,远谢耳目。洒酣,采莲叶,探题赋词。余得《塞垣春》,翁为翻谱数字,短箫按之,音极谐婉,因易今名云。”甲子为宋理宗景定五年(1264),霞翁即杨缵,字继翁,号守斋,又号紫霞翁。除杨缵外,其他参与者未揭出名氏。序既云“吟社诸友”,自然不止他们两人;且云“吟社”,其结社作词的性质也昭然若揭。至于词序中提到的环碧园,《咸淳临安志》卷八六:“环碧园在丰豫门外柳洲寺侧,杨郡王府园。”杨郡王为杨沂中,为周密岳父杨伯喦的曾祖。词序说是“探题赋词”,即预先定好多个词牌,拈得哪一个词牌即以这个词牌作词。
《齐天乐》序:“紫霞翁开宴梅边,谓客曰:‘梅之初绽,则轻红未消,已放,则一白呈露。古今夸赏,不出香白,顾未及此,欠事也。’施中山赋之,余和之。”施岳《齐天乐》词不存。据周密词序,此次唱和不仅要用同一词牌,而且要和韵,即押同一韵部。周密《曲游春》序云:“禁烟湖上薄游,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极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亦为和施岳的唱和之作,施岳《曲游春》词存。这一次的唱和是“次韵”,即不仅要用同一韵部,而且用相同的韵字,次序也不能改变。
《大圣乐》序云“东园饯春即席分题”,也是词社活动时所作。“分题”意味着不用同一词牌,但词牌却是预先设置好的。周密诗集《草窗韵语》卷二有《紫霞翁觞客东园》,卷三有《重过东园兴怀知己》,知己即谓杨缵,可知东园为杨缵之居。
《瑞鹤仙》序云:“寄闲结吟台出花柳半空间,远迎双塔,下瞰六桥,标之曰湖山绘幅,霞翁领客落成之。初筵,翁俾余赋词,主宾皆赏音。酒方行,寄闲出家姬侑尊,所歌皆余所赋也,调闲婉而辞甚习。若素能之者。坐客惊诧敏妙,为之尽醉。越日过之,则已大书刻之危栋间矣。”这记载的又是一次活动,地点则是在张枢的园林。《秋霁》序:“乙丑秋晚,同盟载酒为水月游,商令初肃,霜风戒寒。抚人事之飘零,感岁华之摇落,不能不以之兴怀也。酒阑日暮,忧然成章。”乙丑为度宗咸淳元年(1265)。序既云“同盟”,自然是有很多人参加的,只是具体人物没有记载而已。周密与张枢的交游是较密切的,周密《一枝春》词序说:“寄闲饮客春窗,促坐款密,酒酣意洽,命清吭歌新制,余因为之沾醉,且调新弄以谢之。”又《一枝春》词序说:“越一日,寄闲次余前韵,且未能忘情于落花飞絮间,因寓去燕杨姓事以寄意,此少游‘小楼连苑’之词也。余遂戏用张氏故实次韵代答,亦东坡锦里先生之诗乎?”
奚《华胥引》序:“中秋紫霞席上”,紫霞即杨缵。可知也是聚会时作,只是年代和参加的人物没有记载。
杨缵为这一词社的发起者与首领人物,精于音律,为宋末格律派的倡导者。周密《木兰花慢》序记其作西湖十景词十阙:“异日霞翁见之曰:‘语丽矣,如律未协何!’遂相与订正,阅数月而后定。是知词不难作而难于改,语不难工而难于协。”可见杨缵作词之态度。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杨缵字嗣翁,号守斋,又称紫霞,本鄱阳洪氏恭圣太后侄杨石之子,麟孙早夭,遂祝为嗣……洞晓律吕,尝自制琴曲二百操。又常云:‘琴一弦,可以尽曲中诸调。’当广乐合奏,一字之误,公必顾之,故国工乐师无不叹服,以为近世知音无出其右者。”又《癸辛杂识》后集“记方通律”条载:“余向登紫霞翁门,翁妙于琴律,时有画鱼周大夫者善歌,每令写谱参订,虽一字之误,翁必随证其非。余尝扣之,云:‘五凡工尺,有何义理,而能暗诵默记如此,既未按管色,又安知其误耶?’翁叹曰:‘君特未深究此事耳,其间义理之妙,又有甚于文章,不然安能强记之乎!’”于此,周密可称是杨缵的门生。张炎《词源》卷下云:“近代杨守斋精于琴,故深知音律,有《圈法周美成词》,与之游者,周草窗、施梅川、徐雪江、奚秋崖、李商隐,每一聚首,必分题赋曲。但守斋持律甚严,一字不苟作,遂有《作词五要》。”所云周草窗即周密,施梅川为施岳,徐雪江为徐宇,奚秋崖为奚,李商隐为李彭老。施岳字中山,号梅川,于周密为长。周密《武林旧事》卷五:“施梅川墓。名岳,字仲山,吴人。能词,精于律吕。杨守斋为寺,后树梅作亭以葬,薛梯飙风志,李筼房书,周草窗题盖。”徐宇号雪江居士,方回《桐江续集》卷三三《叶君爱琴诗序》:“予生七十三岁,闻杭故杨农卿缵好琴,著《紫霞谱》……其客徐宇曰雪江居士,年八十馀,先朝征之,以壮子负琴代行”,可知也是一个精通琴律的音乐家,与杨缵关系密切。奚字倬然,号秋崖。李彭老字商隐,号筼房,其弟李莱老字周隐,号秋崖。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云:“秋崖李莱老,与其兄筼房竞爽,号‘龟溪二隐’。”又云:“筼房李彭老词笔妙一世”。《词源》卷下又云:“余疏陋谫才,昔在先人侍侧,闻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诸公商榷音律,尝知绪馀,故生平好为词章,用功逾四十年。”这里提到的又有毛敏仲、徐南溪。毛敏仲为衢州人;徐南溪为徐理,号南溪。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四四《琴述赠黄依然》:“往六十年,钱塘杨司农以雅琴名于时,有客三衢毛敏仲、严陵徐天民在门下,朝夕损益琴理”;又云:“越有徐理氏,与杨(缵)同时,有《奥音玉谱》一卷,以进《律鉴琴统》入官。其五弄与杨氏亦无异,晚与杨交,杨极重之。”可知他们也是与杨缵情趣十分相投的二人。词社中人尚有一个张枢,即张炎之父,《词源》卷下所云“余疏陋谫才,昔在先人侍侧,闻杨守斋、毛敏仲、徐南溪诸公商榷音律”,已道出了张枢和杨缵等的亲密关系。张枢字斗南,一字云窗,号寄闲。张氏园林为临安园林之冠,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有“张功甫豪侈”条,为张枢之祖张镃事,云:“张镃功甫,号约斋,循忠烈王(张俊)诸孙。能诗,一时名士大夫,莫不交游,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尝于南湖园作驾霄亭于四古松间,以巨铁絙悬之空半而羁之松身。当风月清夜,与客梯登之,飘摇云表,真有挟飞仙、遡紫清之意。”又云其家开牡丹会,“别有名姬十辈皆衣白,凡首饰衣领皆牡丹,首带照殿红一枝,执板奏歌侑觞,歌罢乐作乃退。复垂帘谈笑自如。良久,香起,卷帘如前,别十姬易服舆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则衣紫,紫花则衣鹅黄,黄花则衣红。如是十杯,衣与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辈牡丹名词。酒竟,歌者、乐者,无虑数百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仙游也。”张枢有《壶中天》词,序云:“月夕登绘幅堂,与筼房各赋一解。”筼房为李彭老,彭老和词亦在,题作“登寄闲吟台”。张枢也是词社中的重要一员,以其家资与园林,当更能承办词社的一些活动,在作词上也与杨缵、周密为同道。周密《浩然斋雅谈》卷下:“云窗张枢,字斗南,又号寄闲,忠烈循王五世孙也。笔墨萧爽,人物酝藉。善音律,尝度《依声集》百阙,音韵谐美,真承平佳公子也。”张炎《词源》卷下记其父:“先人晓畅音律,有《寄闲集》,旁缀音谱,刊行于世。每作一词,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显然,西湖词社的主要成员就是以上数人,李彭老和周密的关系很密切,年龄也相仿佛,周密的《梅花引》《霓裳中序第一》二词便都是和李彭老的。由上可知,西湖词社的主要人物即:杨缵、施岳、奚、张枢、徐宇、毛敏仲、徐理、周密、李彭老。其中徐宇、毛敏仲无词传世。
西湖词社中的主要人物已如上述,至于活动的时间,当是在宋理宗景定四年癸亥(1263)至度宗咸淳元年乙丑(1265)这三年中。上述周密的词序,只有两篇书有甲子,其它并无年月。由词序以及词中所描写的景物可推知作词的节令,如《齐天乐》《大圣乐》《瑞鹤仙》皆作于春,《采绿吟》作于夏,《秋霁》作于秋。周密《木兰花慢》词序说:“西湖十景尚矣,张成子尝赋《应天长》十阙夸余曰:‘是古今词家未能到者。’余时年少气锐,谓此人间景,余与子皆人间人,子能道,余顾不能道耶?冥搜六日而词成。成子惊赏敏妙,许放出一头地。”遂邀陈允平同赋。陈允平《西湖十咏》词跋云:“右十景,先辈寄之歌咏者多矣,霅川周公谨以所作《木兰花》示余,约同赋,因成。时景定癸亥岁也。”癸亥即景定四年,此赋《西湖十景》词便是词社活动的序曲。周密景定二年为临安府幕僚,即《癸辛杂识》后集“马裕斋尹京”条所云“马裕斋光祖之再尹京也……余时为帅幕”之事。《宋史·理宗纪五》:“(景定二年十一月)丁丑,马光祖提领户部财用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景定四年曾沿檄宜兴,即《拜星月慢》词序所云“癸亥春,沿檄荆溪,朱墨日宾送,忽忽不知芳事落鹃声草色间”。咸淳元年九月曾游馀杭大涤山,《洞霄诗集》卷五有周密《乙丑良月游大涤洞天书于蓬山堂》诗。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三《先大夫(袁洪)行述》附《师友渊源录》:“周密,湖州人,与陈厚、韩翼甫、李义山咸淳初为运司同僚,俱有吏才。约贵日以字称,禁近俗名号。陈,能文,端明存之弟;韩,安阳裔孙,善持守;李,豪迈,名吏寿朋之孙。”可知周密咸淳初已为两浙转运司的僚佐。此时周密虽仍在杭州,但因结交新的朋友,西湖词社的活动大概便消沉了。最迟至咸淳三年(丁卯)七月,周密已在湖州。其《齐天乐》词序说:“丁卯七月既望,余偕同志放舟邀凉于三汇之交,远修太白采石、坡仙赤壁数百年故事”,三汇在湖州,江昱《洲渔笛谱考证》:“弘治《湖州府志》:叠翠亭在白亭北,北为三汇亭,众溪皆汇于此。”这时李彭老也离开了杭州,周密《三犯渡江云》词序:“丁卯岁末除三日,乘兴棹雪访李商隐、周隐于馀不之滨”,馀不溪也在湖州。至此,西湖词社的活动也就结束了。
二
围绕杭州西湖的词曲咏歌活动,自张枢之祖辈张镃兄弟起便已十分活跃,当年张镃兄弟与姜夔的交游酬唱便已粗具词社的性质。姜夔《齐天乐》词序:“丙辰岁(宁宗庆元二年)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张镃咏蟋蟀的《满庭芳》词亦存,只是所用的不是同一个词调。《武林旧事》卷十载张镃所作《赏心乐事》云:“余扫轨林扁,不知衰老,节物迁变,花鸟泉石,领会无馀。每适意时,相羊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闲引客携觞,或幅巾曳杖,啸歌往来,澹然忘归。”置身于美丽的湖光山色之间,亭台楼阁,鸟语花香,携佳人,品名酒,怎能没有丝竹歌喉相伴?而高雅的情致也必然作出的是高雅的歌词,这的确是文人雅士“赏心乐事”的一部分。史达祖也经常与“社友”聚会作词,如《点绛唇》序:“六月十四夜,与社友泛湖过西陵桥,已子夜矣”;《龙吟曲》序:“陪节欲行,留别社友”。吴文英常与友人分韵作词,有其众多的词序可证,如《暗香》:“送魏句滨宰吴县解组,分韵得阖字”;《探芳信》:“丙辰岁,吴灯市盛常年,余借宅幽坊,一时名胜遇合,置杯酒,接殷勤之欢,甚盛事也,分镜字韵”;《声声慢》:“友人以梅、兰、瑞香、水仙供客,曰四香,分韵得风字”;《倦寻芳》:“花翁遇旧欢吴门老妓李怜,邀分韵同赋此词”;《高阳台》:“丰乐楼分韵得如字”。可见吴文英与友人在一起作词,不仅同一题目,而且在韵脚上也有限制,由其“分韵”来看,颇似拈阄而得。吴潜《满江红》词序:“景回计院行有日,约同官数公,酌酒于西园,取吕居仁《满江红》词‘对一川平野,数间茅屋’九字分韵,以饯行色,盖反骚也。余得‘对’字,就赋。”可见所用韵是预先设定好的。当然,他们的这种做法只是文人聚会时的雅兴,而这种聚会也是偶然的,不能目之为词社。但姜夔与吴文英等人的活动,无疑是西湖词社的咏歌活动的先驱,他们既为词社做了榜样,也为词社的创作定了调子。
由周密《采绿吟》《瑞鹤仙》之序观之,可知这些词是用于演唱的。姜夔、吴文英极重视词的音乐性,甚至在音律上锱铢计较,精益求精,他们的词有相当一部分也是用于演唱的,很多词调便是他们的自度腔。姜夔为南宋乐律名家,陈模《怀古录》卷中说:“美成(周邦彦)、尧章(姜夔),以其晓音律,自能撰词调,故人尤服之。”吴文英作词亦以音律为首要之事,沈义父《乐府指迷》记吴文英向其讲授作词之法:“盖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句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但姜、吴之词演唱的范围是很狭窄的,只局限于像他们一样的文人雅士之中。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卷一说:“姜尧章有平声《满江红》……此阙佳甚,惜无能歌之者”;张炎《西子妆慢》词序说:“吴梦窗自制此曲,余喜其声调妍雅……惜旧谱零落,不能倚声而歌也。”姜夔和吴文英词尚且如此,其他可知。但是这样的作词路线却是为西湖词社所继承和恪守的,词社的发起人和主持者杨缵有《作词五要》,载于张炎《词源》的附录中,即:第一要择腔,第二要择律,第三要填词按谱,第四要随律押韵,第五要立新意。除第五条外,前四条都是关于词的音律的,难怪张炎有“守斋持律甚严,一字不苟作”之评。张枢作词也是“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协,随即改正”;作《瑞鹤仙》词云“扑定花心不去”,“此词按之歌谱,声字皆协,惟‘扑’字稍不协,遂改为‘守’字,乃协。始知雅词协音,虽一字亦不放过,信乎协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琐窗深’,‘深’字音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改为‘明’字,歌之始协。”(引文皆见《词源》卷下)仇远《玉田词题辞》说:“又怪陋邦腐儒,穷乡村叟,每以词为易事,酒边兴豪,即引纸挥笔,动以东坡、稼轩、龙洲自况,极其至四字《沁园春》、五字《水调》、七字《鹧鸪天》《步蟾宫》,拊几击缶,同声附合,如梵呗,如《步虚》,不知宫调为何物,令老伶俊娼,面称好而背窃笑,是岂足与言词哉!”这无疑也是西湖词社之人对于不协音律的俗滥之词的看法。因宋词的歌法失传,西湖词社以及姜、吴等人的词如何协律、协律又如何之精细,我们今天已不可能去实际体验了。
陆辅之《词旨》记张炎向其传授作词要诀,云:“周清真之典丽,姜白石之骚雅,史梅溪之句法,吴梦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长,去四家之所短”,可见独以“骚雅”许姜夔之词;汪森《词综序》则云:“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吴文英论词亦讲“下字欲其雅”,可见“雅”是他们艺术表现手法最根本的特征。什么是“雅”呢?从张炎《词源》指责周邦彦“为伊泪落”、“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等句为“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来看,“雅”的第一个标准是语言不能鄙俗。沈义父《乐府指迷》说“姜白石清劲知音”;沈祥龙《论词随笔》则说:“观白石词,何尝有一语涉于嫣媚”,可见“雅”的第二个标准是格调不能软媚。吴文英论词主张“用字不可太露”、“发意不可太高”,可知“雅”的第三个标准是意思不能狂怪和直露。也就是说,“雅”的标准是语言典雅,格调清劲,意思含蓄。西湖词社便以“雅”为指归,他们的作品充分体现了这一特色。试看施岳与周密互相唱和的《曲游春》:
画舸西泠路,占柳阴花影,芳意如织。小楫冲波,度麴尘扇底,粉香帘隙。岸转斜阳隔,又过尽、别船箫笛。傍断桥、翠绕红围,相对半篙睛色。
顷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楼前,犹系金勒。乘月归来,正梨花夜缟,海棠烟幂。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任满身、露湿东风,欲眠未得。(施岳《清明湖上》)
禁苑东风外,飏暖丝晴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周密)
据周密词序,施岳成词在前,周密次其韵,施岳特别欣赏他的“闲却半湖春色”之句。二词押的都是入声韵,虽出自两人之手,但整首词中每一字的平仄都是相同的。再看他们在词中所用的领字:施岳的有占、度、又、傍、向、正、醉、任;周密的是飏、恼、沸、看、映、怕、奈、正,只有周密的“恼”字是上声,其余皆是去声。作词重视去声字,尤其是在领字处。沈义父《乐府指迷》便说:“腔律岂必人人皆能按箫填谱,但看句中用去声字,最为紧要……如《尾犯》之用‘金玉珠珍博’,‘金’字当用去声字;如《绛园春》之用‘游人月下归来’,‘游’字合用去声字之类是也。”万树《词律发凡》解释说:“名词转折跌宕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当用去声,非去则激不起。”于此可见他们在作词上音律之细。二词无非是写清明节游西湖时的情景,在写法上,两词也颇为相似,都是先写游湖之思,继写游湖,再写湖上的景象,最后写乘着月色归来,但依然游兴未尽,心思犹在湖上。二词都有“芳”、“香”、“红”、“翠”等字眼,景物则不离柳、梨、丝、烟等,虽然香艳,却又笼罩在一层丝烟袅绕的迷离氛围之中。至于游湖之倩女,仅于“歌扇”、“宫眉”等字里隐约带出,媚俗的特征也就一扫而净了。周密《武林旧事》卷三亦有描写春日游湖的景象,可参看:“都城自过收灯,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为最盛……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龙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
再看张枢与李彭老的《壶中天》:
雁横回碧,渐烟收极浦,渔唱催晚。临水楼台乘醉倚,云引吟情闲远。露脚飞凉,山眉锁暝,玉宇冰奁满。平波不动,桂华底印清浅。
应是琼斧修成,铅霜捣就,舞霓裳曲遍。窈窕西窗谁弄影,红冷芙蓉深苑。赋雪词工,留云歌断,偏惹文箫怨。人归鹤唳,翠帘十二空卷。(张枢《月夕登绘幅堂与筼房各赋一解》)
素飙荡碧,喜云飞寥廓,清透凉宇。倦鹊惊翻台榭迥,叶叶秋声归树。珠斗斜河,冰轮辗雾,万里青冥路。香深屏翠,桂边满袖风露。
烟外冷逼玻璃,渔郎歌渺,击空明归去。怨鹤知更莲露悄,竹里筛金帘户。短发吹寒,闲情吟远,弄影花前舞。明年今夜,玉樽知醉何处。(李彭老《登寄闲吟台》)
张枢既云“各赋一解”,便是用同一词调,写同一题目,但不必用同一韵。据周密《瑞鹤仙》词序,绘幅堂即在吟台。张、李二词写的是月夜登台赏景的情景,节令是在秋季。两人之词都写月,写露,写鹤声,写花影,全是夜里的景象。又用了“凉”、“冷”等字眼,充分显现出了环境的清凉幽静。《壶中天》即《念奴娇》,王灼《碧鸡漫志》卷五引《开元天宝遗事》:“念奴每执板当席,声出朝霞之上。”可见这是个高调。首见于苏轼词,然苏轼作有两首,“大江东去”一篇实有乖于音律,“凭高眺远”一篇方是正格。张孝祥、邓剡、文天祥皆效法“大江东去”,张枢、李彭老取“凭高眺远”一格,也可见他们在作词上不是一路。然张、李此作境界较为阔大,与《念奴娇》的声情是切合的。姜夔曾将《念奴娇》改名《湘月》,其序云:“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方程培《香研居词麈》卷二说:“盖《念奴娇》本大石调,即太簇商,双调为仲吕商,律虽异而同是商音,故其腔可过……所以欲过腔者,必缘起韵及两结字眼用‘四’字不谐,配以‘上’字声方谐婉,故不得不过耳。”姜夔的《湘月》首句是“五湖旧约”,末字为入声字,张枢与李彭老的二首首句末字也是入声字,而且也是押上、去韵的,其格律全遵姜夔,是再清楚不过的。此调如果用于演唱,当用笛子伴奏。周密《武林旧事》卷七记张抡、曾觌作《壶中天慢》,都是在皇家酒宴上作的,实即《念奴娇》,当是《念奴娇》改名《壶中天》之涵义,“壶”即酒壶之意,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典故。张、李二作即相沿这一名称。
陆文圭跋张炎《词源》说:“淳、祐景定间,王邸侯馆,歌舞升平,居生乐处,不知老之将至。”我们正可以拿这一段话来评价西湖词社的活动。他们的创作完全无涉社会与政治问题,国家命运似乎与他们毫不相关,表现为对于现实的一种漠然无睹。周密《武林旧事序》:“乾道、淳熙间,三朝授受,两宫奉亲,古昔所无。一时声名文物之盛,号‘小元祐’。丰亨豫大,至宝祐、景定,则几于政、宣矣。予曩于故家遗老得其梗概,及客修门闲,闻退珰老监谈先朝旧事,辄耳谛听,如小儿观优,终日夕不少倦。既而曳裾贵邸,耳目益广,朝歌暮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这是周密在南宋灭亡之后所作,物换星移,家国沦亡,身世飘零,追想往事,也只能“感慨系之”了。然宝祐、景定之间,权臣贾似道当国,政治搞得是一团糟。那时天下果真是承平无事吗?试看以下史事:宝祐六年(1258),蒙古军大举攻宋,破西川等数州;开庆元年(1259),忽必烈围鄂州,贾似道请划江为界,奉币求和,这时因蒙古可汗蒙哥卒,忽必烈急于北归争夺帝位,许宋和。至咸淳四年(1268),蒙古军开始围攻襄阳,宋之生死存亡的大战正式开始。可见景定之间虽然没有大的战事,却是一场战争的暴风雨正在酝酿之中的时候,是大战开始之前的暂时沉寂。《古杭杂记》载:“蜀人文及翁及第后,期集游西湖,一同年戏之曰:‘西蜀有此景否?’及翁即席赋《贺新郎》云:‘一勺西湖水。渡江来、百年歌舞,百年酣醉。回首洛阳花世界,烟渺黍离之地。更不复、新亭堕泪。簇拥红妆摇画舫,问中流击楫何人是?千古恨,几时洗?余生自负澄清志。更有谁、溪未遇,傅岩未起?国事如今谁倚仗,衣带一江而已。便都道、江神堪恃。借问孤山林处士,但掉头笑指梅花蕊。天下事,可知矣。’”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下载咸淳辛未(七年),无名氏作《沁园春》讽刺当时的科举政策云:“国步多艰,民心靡定,诚吾隐忧。叹浙民转徙,怨寒嗟暑;荆襄死守,阅岁经秋。虏未易支,人将相食,识者深为社稷羞。当今亟,出陈大谏,筯借留侯。口口迂阔为谋,天下士如何可籍收?况君能尧舜,臣皆稷契;世逢汤武,业比伊周。政不必新,贯仍宜旧,莫与秀才做尽休。吾元老,广四门贤路,一柱中流。”这些作品在词社的人看来,当然是形式粗糙、内容浅露的,但对于天下大事的一种责任感,却是词社的词人们所缺乏的。
但是西湖词社词人们的创作好写黄昏之景或夜景,多用清、凉、冷、寒等字眼,似乎又是国势衰颓在他们心理上投下的阴影。他们这些人如果对国事有什么看法的话,一般来说是不会用词来直接表达的,而是在词中营造一种环境氛围,烘托渲染,隐喻象征,以求得一种通感的效应。作者的这种做法又在有意无意之间,就更给读者留下了联想发挥的余地。词之初起,不过是用于酒筵歌席之畔的流行歌曲,整个北宋时期词亦基本未改它的应歌性质。至南宋作者日广,文人士大夫为了推尊词体,或着眼于内容,以之抒怀言志;或着眼于艺术表现手法,以比兴寄托之法作词。姜夔为这种比兴寄托的表现手法奠定了艺术上的基础,但这种手法的完善与大行其道,却是在南宋末年以及元初这一时期,西湖词社的词人们则是运用这一手法的典型代表。关于有无比兴寄托的问题,因为作者没有明说,故判断起来是颇为困难的。叶嘉莹曾提出三项衡量判断的标准,即:一根据作者生平之为人,二根据作品叙写之口吻与表现之神情,三根据作品产生之环境背景(注:叶嘉莹.从《人间词话》看温韦冯李四家词的风格[A].迦陵论词丛稿[C].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46.)。以这三条衡量西湖词社的创作,比兴寄托之说是足以服人的。陆文圭《玉田词题辞》便说张炎词是“言外之意,异世谁复知者”。清代常州派论词大讲比兴寄托,并以之规范所有词作,那显然是不正确的。但如果用他们的理论去衡量西湖词社的创作,却是十分切合的。张惠言《词选序》说:“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说:“夫词,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一物一事,引而深之,触类多通……赋情独深,逐境必寤,酝酿日久,冥发妄中,虽铺叙平淡,摹缋浅近,而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这些话似乎就是专门针对西湖词社的词人们说的,难怪周济特别推崇王沂孙的词了。如果说常州派论词大得于西湖词社诸人之心,当不为过。或许正是西湖词社诸人的创作启发了常州派的词论,也未可知。
三
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周密弁阳家破,离湖州,遂终身寓杭。这时,西湖词社的活动早已停止,但词人们的往来与创作活动又开始活跃起来,可视为西湖词社的后期活动,周密于其中起了重要的穿针引线的作用。元至顺三年石岩为周密《志雅堂杂钞》所作的序中说:“南宋词人浙东西特盛,翁浸淫乎前辈,商榷乎朋侪,故词为专门,而不仅词也。”当然,除周密外,其他人绝大多数已非西湖词社中的旧人。戴表元《剡源文集》卷十《杨氏池塘宴集诗序》载:“丙戌(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之春,山阴徐天祐斯万、王沂孙圣与、鄞戴表元帅初、台陈方申夫、番洪师中中行,皆客于杭。先是,霅周密公谨与杭杨承之大受有连,依之居杭……久之,大受昆弟捐其馀地之西偏,使自营别第以居,公谨遂亦为杭人。杭人之有文者,仇远仁近、白珽廷玉、屠约存博、张楧仲实、孙晋康侯、曹良史之才、朱棻文芳,从之游。及是,公谨以三月五日,将修兰亭故事,合居游之士凡十有四人,共宴于曲水。”此次诗会周密便是发起者。又林景熙《霁山文集》卷四《陶山修竹书院记》:“岁乙酉(至元二十二年),予与里人陈用宾,同客公(王英孙)第,一夕,漏过丙,用宾扣予榻,予惊寤,问所以,曰:‘吾梦侍公武林,访草窗周氏,居庭阒然,中悬画幛,视其景物秀异,不类凡区,一峰拔地起,直入云际。下有小楷书凡六十五字,署陆务观题,诵其文历历,曰……,”此又可见周密与林景熙、王英孙等的交往。陆辅之《词旨》卷上:“蕲王孙韩铸,字亦颜,雅有才思,尝学词于乐笑翁(张炎)。一日,与周公谨父买舟西湖,泊荷花而饮酒杯半,公谨父举似亦颜学词之意,翁指花云:‘莲子结成花自落’。”石岩《志雅堂杂钞序》:“诗有《蜡屐集》,邓牧心为之序。”又可见周密与张炎、邓牧的交游。他们互相往来所作的词大多存于他们本人的词集中,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词集散佚,而《乐府补题》的存在则可以补足这一缺憾,亦由此可以窥见他们作词活动之一斑。
《乐府补题》无编者姓名(注:夏承焘.周草窗年谱,附录二《乐府补题考》疑编者为陈恕可和仇远[A].唐宋词人年谱[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76~382.),存词三十七首,题为:宛委山房赋龙涎香,调为《天香》,八人八首;浮翠山房赋白莲;调为《水龙吟》,九人十首;紫云山房赋菁,调为《摸鱼儿》,五人五首;馀闲书院赋蝉,调为《齐天乐》,八人十首;天柱山房赋蟹,调为《桂枝香》,四人四首。皆为咏物之作。作者共有王沂孙、周密、王易简、冯应瑞、唐艺孙、吕同老、李彭老、陈恕可、唐珏、赵汝钠、吕居仁、张炎、仇远、无名氏十四人。所谓宛委山房,陈恕可之居;浮翠山房,唐艺孙之居;紫云山房,吕同老之居;天柱山房,王易简之居。至于馀闲书院,王树荣《乐府补题跋》疑即佚名之居,夏承焘《乐府补题考》以为是王英孙。非常明显,他们是聚会作词,而且连聚会的地点也作了交待,词社活动的性质不言而喻。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说:“碧山(王沂孙)《齐天乐》之咏蝉、玉潜(唐珏)《水龙吟》之咏白莲,又岂非社中作乎?”陈维崧《乐府补题序》称“此皆赵宋遗民作也”,这些都是不错的。厉鹗《论词绝句》:“头白遗民涕不禁,补题风物在山阴。残蝉身世香兴,一片冬青冢畔心。”注云:“《乐府补题》一卷,唐义士玉潜与焉。”以唐珏《冬青行》诗事论《乐府补题》,已以为此中之词皆为元僧杨琏真伽发掘宋帝诸陵而作。王树荣《乐府补题跋》亦主此说,夏承焘《乐府补题考》证而成之,并以为龙涎香、蟹以指宋帝,蝉、白莲则托喻后妃。杨琏真伽发掘宋帝诸陵事,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八四载之于元世祖至元十五年,唐珏、林景熙、王英孙、谢翱等皆曾参与收敛并掩埋骸骨事,故认为《乐府补题》中的作品亦与发陵事有关,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所托之意那些作者们毕竟没有明说,与其把这些作品当作谜语来猜,还不如着眼于这些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思想感情和艺术手法。试看以下三首调寄《齐天乐》的咏蝉之作:
槐薰忽送清商怨,依稀正闻还歇。故苑愁深,危弦调苦,前梦蜕痕枯叶。伤情念别。是几度斜阳,几回残月。转眼西风,一襟幽恨向谁说?
轻鬟犹记动影,翠蛾应妒我,双鬓如雪。枝冷频移,叶疏犹抱,孤负好秋时节。凄凄切切。渐迤逦黄昏,砌蛩相接。露洗馀悲,暮烟声更咽。(周密)
一襟馀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清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馀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谩想薰风,柳丝千万缕。(王沂孙)
碧柯摇曳声何许,阴阴晚凉庭院。露湿身轻,风生翅薄,昨夜绡衣初剪。琴丝宛转。弄几曲新声,几番凄惋。过雨高槐,为渠一洗故宫怨。
清虚襟度漫与,向人低诉处,幽思无限。败叶枯形,残阳绝响,消得西风肠断。尘情已倦。任翻鬓云寒,缀貂金浅。蜕羽难留,顿觉仙梦远。(陈恕可)
所赋之蝉为秋天的蝉,蝉的美好时光是在夏天,至秋风始兴,蝉的末日也就要到来了。看看他们所用的寒、冷、凄、恨、怨、愁、苦、悲、咽等字眼,黄昏、斜阳、残月、西风、枯叶、露水等意象,其哀怨的情绪和没落之感就不言而喻了。他们的这些词显然是有所寄托的,周济《宋四家词选》评王沂孙的一首说前阙是“此身世之感”,后阙是“此家国之恨”。至于感何事、恨何事,大可不必指实。随着宋朝的覆亡,文人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以至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乐府补题》的作者们自然感觉到末日来临了。至于他们的艺术表现手法,最是符合张炎《词源》所说的咏物“且不留滞于物”;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论王沂孙的一段话也甚得要领:“咏物最争托意,隶事处以意贯穿,浑化无痕,碧山擅场也。”这些作品都具有发人联想的特点,各种寄托都在若有若无之间,亦此亦彼,亦是亦非,它们的艺术品位也正在于此。可以说,宋人咏物词的艺术技巧,在《乐府补题》中已被发挥到极致。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七说:“咏物词至王碧山,可谓空绝千古,然亦身世之感使然,后人不能强求也。”这段话也完全可以用于《乐府补题》的诸作者身上的。这些作品悲则悲矣,然格调过于软弱,仅是精神重压之下的微弱的呻吟而已。赏之者许以“碧山胸次恬淡,故黍离麦秀之感,只以唱叹出之,无剑拔弩张习气”(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抑之者也可以说他们缺乏气骨。但是这些人在宋朝是高人雅士,他们的生活实际与生活情趣向来是脱离大众的,即使在元朝他们受人尊崇的程度已大不如前,仍然很难想象他们可以与一般的民众同流,让他们大声疾呼式地去唤起民众,以此来对抗元朝的统治,这当是多么的不切实际!无论如何,他们的不屑也不愿与新的统治者合作的心态,却是一阅而知的。
当然,这些赵宋遗民的作词活动绝不限于《乐府补题》中的作品,试再看他们的几首唱和之作:
步晴昼,向水院维舟,津亭唤酒。叹刘郎重到,依依谩怀旧。东风空结丁香怨,花与人俱瘦。甚凄凉,暗草沿池,冷苔侵甃。
桥外晚风骤,正香雪随波,浅烟迷岫。废苑尘梁,如今燕来否?翠云零落空堤冷,往事休回首。最消魂,一片斜阳恋柳。(周密《探芳讯·西泠春感》)
对芳昼,甚怕冷添衣,伤春疏酒。正绯桃如火,相看自依旧。闲帘深掩梨花雨,谁问东阳瘦?几多时,涨绿莺枝,堕红鸳甃。
堤上宝鞍骤,记草色薰晴,波光摇岫。苏小门前,题字尚存否?繁华短梦随流水,空有诗千首。更休言,张绪风流似柳。(李彭老《探芳讯·湖上春游继草窗韵》)
坐清昼,正冶思萦花,馀酲倦酒。甚采芳人老,芳心尚如旧。销魂忍说铜驼事,不是因春瘦。向西园,竹扫颓垣,蔓罗荒甃。
风雨夜来骤,叹歌冷莺帘,恨凝蛾岫。愁到今年,多似去年否?旧情懒听山阳笛,目极空搔首。我何堪,老却江潭深柳。(张炎《探芳讯·西湖春感寄草窗》)
这次唱和周密为首倡,李、张二人皆次其韵。这些词借西湖景象之衰败,抒朝代兴亡之伤感,字字虽写眼前之景,但其中却蕴藏着对于往日之盛的留恋,正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俞陛云《玉田词选释》评周密、张炎的词说:“玉田和草窗《西湖春感》词,则丹心如旧,‘忍说铜驼’等句,皆情见乎词,以抒忠爱。和‘瘦’字韵,与草窗同工。和‘柳’字韵,草窗有恋阙之忱,玉田有摇落之感,皆长歌之哀也。”而李彭老的词则较多寂寞之思。朱彝尊《乐府补题序》说:“诵其词,可以观志意所存,虽有山林朋友之娱,而身世之感,别有凄然言外者,其骚人《桔颂》之遗音乎!”这段话可以用来评价他们于宋亡之后的所有词作。但是这次唱和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似乎不及张炎的另一篇《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虽然所写的都是春日游西湖的景象,所抒发的也都是亡国之哀怨。大概是为次韵所限吧。次韵之作不仅要用原韵,而且次序也不得变更,这自然会限制艺术的发挥,一些好的意思、好的句子便可能因此而丧失。张炎《词源》卷下便不主张次韵,他说:“词不宜强和人
韵,若倡者之曲韵宽平,庶可赓歌,倘韵险又为人所先,则必牵强赓和,句意安能融贯?徒费苦思,未见有全章妥溜者……我辈倘遇险韵,不若祖其元韵,随意换易,或易韵答之,是亦古人三不和之说。”
元初,宋遗民曾组织诗社月泉吟社,吴渭为发起者,方凤、谢翱、吴思齐、仇远等皆为诗社中人。为了避祸,姓名多为隐号,如连文凤而题罗公福、白珽而题唐楚友。月泉吟社始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是年周密招王沂孙、仇远、戴表元、白、张、屠约等于杨氏池堂宴集作诗,戴表元为诗序,见《剡源文集》卷十。可见此时西湖词社后期的创作活动已渐趋消停,他们之间的诗篇唱和已多于以词来往了,标志着词社活动的彻底结束。
总之,西湖词社的前期创作活动多是留连湖光山色之作,风格则雅而不俗、迷而不荡。宋廷佐《武林旧事跋》说:“宋高宗南播,乐其湖山之秀,物产之美,遂建都焉……可恨者当时之君臣,忘君父之雠,而沉酣于湖山之乐,竟使中原不复,九庙为墟,数百载之下,读此书者,不能不为之兴叹。”是完全可以用这一段话来评价西湖词社的前期词作的。周密《武林旧事序》:“既而曳裾贵邸,耳目益广,朝歌暮嬉,酣玩岁月,意谓人生正复若此,初不省承平乐事为难遇也。”看来他是颇有反省之意的,这也正是西湖词社的词人们后来的心态。后期唱和之作则备寓家国兴亡之感,风格则哀而不颓、怨而不怒。正如陈廷焯评王沂孙词:“性情和厚,学力精深,怨慕幽思,本诸忠厚,而运以顿挫之姿,沉郁之笔”(《白雨斋词话》卷二)。在艺术表现手法上则始终坚持姜夔所云“融情景于一家,会句意于两得”(见《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卷七,为姜夔评史达祖《梅溪词》语);作咏物词则“咏物而不滞带于物”(见《历代诗馀》卷十一引姜夔评牛峤《望江南》词)。又于音律特别看重,几于一字不苟。但他们的词内容伤于隐晦,格调伤于软弱,形式伤于雕琢,也是不容讳言的。无论如何,西湖词社的词人们写出了自己心灵深处的感受,感情真挚,含蓄蕴藉;艺术上精益求精,形式完美精粹,这些都是应该得到肯定的。自辛弃疾解放词体,至辛派词人末流,已流入叫嚣、淫冶之弊,故西湖词社的词人起而重振词风,以辛词为反对的靶的,以姜词为崇尚的模范,高标合律之规,大倡骚雅之调,也是有来由的。西湖词社的后期词人以他们的创作活动为宋词画上了一个凄婉的、含蓄无穷的句号,既宣布了宋词的结束,也宣布了这种创作路线的难以为继;张炎的词学理论则是西湖词社的创作活动的理论总结。故《词源》论词以音律为准绳,以雅正为指归,以清空为最高境界。西湖词社中的作家都是高人雅士,生活优裕,宋亡之后尽管生活条件起了变化,但过去的生活习惯与兴趣爱好却是难以改变的。舒岳祥《赠玉田序》说张炎:“未脱承平公子故态,笑语歌哭,骚姿雅骨,不以夷险变迁也”,西湖词社诸人不也正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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