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今、古文学派的异同与分合,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异同论文,学派论文,古文论文,近代论文,分合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经学中的今、古文学派,在治学方法和思想内容上是有区别的,但在外患日深、晚清政治腐朽的情况下,它们又互有异同。本文准备就中日甲午战后今、古文学派几个主要人物的表露,诊悉其间的分合。
一
甲午战争的失败,《马关条约》的签订,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经学中的今、古文学派,也在这急剧的变革中屡起波澜。
在严重的民族危机刺激下,一些今、古文学派的代表人物也曾关怀国事,力图自强,尽管他们之间治学方法不同,过去也有过芥蒂。
还在1891年,康有为就出版了《新学伪经考》,以为东汉以来经学,多出于刘歆伪造,“始作伪、乱圣制者,自刘歆;布行伪经、篡孔统者,成于郑玄”,是“伪经”;刘歆“饰经佐篡,身为新臣”,是“新学”即新莽之学,与孔子无涉,“凡后世所指目为‘汉学’者,指贾(逵)、马(融)、许(慎)、郑(玄)之学,乃新学,非汉学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经,乃多伪经,非孔子之经也”[1](P92—93)。
东汉以降,古文经学盛行,刘歆是古文学派的开创者,康有为指斥古文、攻击刘歆,自然要引起信奉古文经学的学者反对。章太炎说:
初,南海康祖诒长素著《新学伪经考》,言今世所谓汉学,皆亡新王莽之遗;古文经传,悉是伪造。其说本刘逢禄、宋翔凤诸家,然又恣肆。又以太史(公)多据古文,亦为刘歆之所羼入。时人以其言奇谲,多称道之。祖诒尝过杭州,以书示俞先生。先生笑谓余曰:“尔自言私淑刘子骏,是子专以刘氏为敌,正如冰炭矣。”[2](光绪二十二年丙申)
章太炎自称:“余治经专尚古文,非独不主齐、鲁,虽景伯(贾逵)、康成(郑玄)亦不能阿好也”;“余以为经即古文,孔子即史家宗主。汉世齐学,杂以燕、齐方士怪迂之谈,乃阴阳家之变。鲁学犹为儒流,而成事不符已甚”[3]。他还自称是“刘子骏(刘歆)私淑弟子”[4]、“刘子骏之绍述者”[5]。他在这时“始分别古、今文师说”[2],看到《新学伪经考》“专以刘氏为敌”,“正如冰炭”,当然反对。“曾拟有驳议数十条”,并函告同治古文的孙诒让:
会南海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诋古文为刘歆伪书。炳麟素治《左氏春秋》,闻先生治《周官》,皆刘氏学,驳《伪经考》数十事,未就,请于先生。先生曰:是当哗世三数年,荀卿有言,狂生者不胥时而落,安用辩难?其以自熏劳也[6](卷2)。
孙诒让宗古文经学,精治《周礼》,当然反对《新学伪经考》,他在写给汪康年的信中曾指出:“康氏学术之谬,数年前弟即深斥之”[7](P1474)。孙延钊《孙徵君籀庼公年谱》卷六“光绪二十三年丁酉,公五十岁”也说,“贻书余杭章枚叔先生论及康有为所著《新学伪经考》,力斥其谬”。可知他们在学术上都崇古文,对抵击古文的《新学伪经考》是同申讨伐的。
随着《马关条约》的签订,康有为“公车上书”,章太炎对康有为设学会、办报刊,要求变法图强表示赞同,且“愿附骥”。康有为组织强学会,章太炎“寄会费银十六元入会”。梁启超主编《时务报》,章太炎也“应其请,始去诂经精舍”(注:《太炎先生自编年谱》“光绪二十二年,二十九岁”亦谓:“祖诒后更名有为,以公车上书得名,又与同志集强学会,募人赞助,余亦赠币焉。”)。他除为《时务报》撰文外,还主编《实学报》。尽管自称“古今文经说,余始终不能与彼合也”,但在他的论文中,却有沾染今文的迹象。他说:
是故整齐风俗,范围不过,若是曰大一统;益损政令,九变复贯,若是曰通三统。通三统者,虽殊方异俗,苟有长技则取之。虽然,凡所以取其长技,以为我爪牙干城之用者,将以卫吾一统之教也。……
吾闻《齐诗》五际之言曰:午亥之际为革命,卯酉之际为革政,神在天门,出入侯听,是其为言也,岂特如翼奉、郎觊所推,系一国一姓之兴亡而已。大地动搈,全球播复,内奰中国,覃及鬼方,于是乎应之。……然则如之何而可?曰:以教卫民,以民卫国,使自为守而已。变郊号,柴社稷,谓之革命;礼秀民,聚俊才,谓之革政。今之急务,曰:以革政挽革命[8](P8—13)。
他在《实学报》发表的《异术》一文也说:
道生于五礼,德生于色,色生于统。三统迭建,王各自为政。仲尼以春王正月莫洛之,而损益备矣[9]。
“大一统”、“通三统”,是《春秋》公羊家言;《齐诗》传者喜以阴阳五行推论时政,他们都是今文经说。
今文经学的学说,并不排斥其他学派的援用,但作为严守家法的古文学派来说,每每视若鸿沟。章太炎虽宗古文,却与康门共事,且染今说。
孙诒让也在强学会成立后,发起兴儒会,建议“立总会于京师”,“公举总董,每省一人,常川驻会,主持会务”,“以尊孔振儒为名,以保华攘夷为实”[10](卷5)。他在“外敌凭陵”的情况下,欲“保华攘夷”、“大雪雠耻”,要求挽救民族危亡;当读到《强学书局章程》后,考虑设会,“冀振强学之规,略究几何之术”[10](卷5),是有着爱国意义的。如他自己所说:“窃谓以今日时局论之,其不可不自强”[7](P1472),从而“怀欲设会”。虽然他和康有为学术异途,但对康的“公车上书”乃至设会办报却示赞同。对梁启超在《时务报》撰文、在湖南讲学也表钦佩。他自己也说:“今日时局之危,黄种、儒教岌乎有不可自保之虑;寰宇通人自言以保种、保教为第一要事,至于学派之小异,持论之偶差,似可勿论。”[7](P1470)他还说:
卓如先生论学湘中,前见所拟《学约》,综贯道艺,精备绝伦,不胜钦佩。闻本科公车当有陈论。惜弟决计不应试,未得附名纸尾也。通函时敬希道意。倘未到京人不妨列名,则无论如何伉直,弟均愿附骥,虽获严诘,所不计也[7](P1474)。
孙诒让虽未参加戊戌会试,但“闻本科公车当有陈论”,仍“愿附骥”。
甲午战后,章太炎、孙诒让在治学上本是宗法古文的,但在民族危机的刺激下,对主张今文的康、梁却表同情,虽说章、孙对康、梁同情的角度有所不同,但他们都赞成维新,甚至还在自己的文章中运用了今文观点。
二
今文学家注目于经书之“义”,所以,治经注意“微言大义”,和政治关系比较密切;古文经学家在古文经书发现后即注意校勘脱简,注目于名物训诂。他们“论及学派”,“辄如冰炭”。章、孙的赞助康、梁,也只是时代的特点,并不意味着在学术思想上的“混一”。学术上的论争,又必然涉及维新变法理论根据的商榷。今文经说的“诡诞”、“恣肆”,毕竟和“朴学”殊科,这样,便不可避免地与之有所争论。
当章太炎和康门弟子共事时,“康党诸大贤,以长素为教皇,又目为南海圣人,谓不及十年,当有符命”。而章太炎却以为“狂悖恣肆,造言不经”,康党竟至“攘臂大哄”[11]。章太炎赞同康有为等改良派变法,却对其变法理论存有保留。他虽和康、梁共事,但共事中并非没有争论。这些争论,又每每基于学术领域上的理论争论;他自己论著中一度援用今文经说,也只是为了变法的需要,而未放弃其古文学派的根本立场。
章太炎在和康门弟子共事时发生冲突,孙诒让则在变法刚刚失败就对康、梁发动攻击:
康氏学术之谬,数年前弟即深斥之。去年致章枚叔孝廉书,亦曾及之。然其七、八上书,则深钦佩其洞中中土之症结。于卓如则甚佩服其《变法通议》之剀切详明。不敢以其主张康学之执拗而薄之。此薄海之公论,非不佞之臆论也。至于本年夏秋间之新政,乃今上之圣明,于康氏何与?乃今之达官贵人主持旧学者,举一切良法美意,皆归之康氏,锐意摈绝摧陷之,是张康之焰,而使外人得挟此为口实,使中土之正人志士引为大痛,何其谬哉[7](P1474—1476)!
孙诒让同乡陈虬(志三)列名保国会,上《呈请总署代奏折稿》,提出“联合十一府、三厅、二州同志拟定保浙公会,撰《治平通议》,言君主立宪”;陈黼辰(介石)亦与陈虬旨趣相同。当变法失败,有人“挟康党二字以图置志三、介石于死地”,孙诒让以为陈虬“抵掌谈时务,只为屠门大嚼计耳,岂有强中国、拯黄种之心哉!其所论绝浅陋,而南海不免为所绐,宜其败也。弟尝谓维新虽为今日急务,然亦须严辨君子小人。否则虽精习洋情,亦只多一中行说张元耳,于时局曷有豪标之补乎”[7](P1476)!
至于章太炎,虽说和康门争论,对康书“驳议”,却未公开决裂,“驳议”也迄未露布。政变发生,清政府下“钩党令”,他避居台湾,在《台湾日日新报》任职,发表了不少诗文,对戊戌变法失败表示惋惜,对慈禧的“天性”残害愤怒指斥,认为“女戎召祸,残害不辜,自古以然,而慈禧太后之恶直丑正,尤其天性然也”。“以清室之文母,为异国之荆卿,事果可成,受盗贼之名何害。吾特恐纪纲整饬之国,徼巡警析,皆不若中国之疏,狙击不成,而身先受盗贼之戮,辞所专染,则且长信詹事为渠魅,有为邻国观笑,岂有既哉”[12]。尽情讽刺,指责慈禧。与此同时,他对康、梁等的遭遇深表同情,寓书慰藉,怀念“夙好”。专门写了《祭维新六贤文》[13],寄书康有为,赋诗抒怀:“老泪长门掬,深情故剑知。”“吾行黔墨突,无涕吊湘累。”[14]。1899年1月中旬,康有为对章氏的“拳拳持正义,又屡书教之”,认为是“识之绝出异常而爱之深”,并“切望捧手得尽怀抱,驰骋欧美”,“相与扶之”,“救此沦胥”[15]。章太炎接到“工部报书”,“不啻百金良药”,特将原信登在《台湾日日新报》,并加以说明。
章太炎和梁启超也是书信不断。梁启超在日本创刊《清议报》,章太炎表示支持,并将新撰诗文寄交发表。梁启超认为应以“译述政书为第一义”,章太炎以为“哲学家言高,语进步退化之义”,也“未始不急”[16]。又录《艾如张》诗以赠,题为《泰风一首赠卓如》,可见他对康、梁无比依恋,不胜缱绻。
章太炎对学派不同的康、梁同情,当时已有人提出异议,而他则有一个绝好的说法:
或曰:子与工部学问途径既有不同,往者平议经术,不异升、元,今何相昵之深也。余曰:子不见夫水心、晦庵之事乎?彼其陈说经义,判若冰炭,乃人以伪学朋党攻晦庵,时水心在朝,乃痛言小人诬罔,以斥其谬。何者,论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也。余于工部,亦若是已矣。
近世与工部争学术者有朱给谏一新,然给谏尝以劾李莲英罢官,使其今日犹在朝列,则移官之役,有不与工部同谋耶?余自顾学术尚不如给谏之墨宋,所与工部论辨者,特《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耳。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则亦未尝少异也。(自注:余紬绎周秦、西汉诸书,即《左氏》大义与此数语吻合)。况旋乾转坤,以成既济之业乎?若夫拘儒鄙生,餔缀糟魄,其黠者则且以迂言自盖,而诗礼发家,无所不至,如孔光、胡广者,余何暇引为同学也哉[15]?
自言“论述学虽殊,而行谊政术自合”。所谓“论学”,指古、今文学说不同;所谓“行谊政术”,指维新改革、变法图强。还引朱熹、叶适为例,说明学术上虽如“冰炭”,而政治上却不含糊。所以,自己虽如东汉时范升、陈元之争《左传》,至今仍然“相昵”。自己和康、梁“论学”之殊、“所与论辨”的,在于《左氏》、《公羊》门户师法之间,亦即主要是学术上古、今文的异同,师法渊源的殊别;至于“黜周王鲁,改制革命”亦即政治方面,却“未尝少异”。
章太炎和孙诒让同是古文学派,而他们在政变发生后的态度却不相同。
其实,在政变以前,章、孙异同,已见端倪。“兴儒会”是孙诒让看到《强学书局章程》后筹设的,他在《序》文中说:“外敌凭陵,则共兴以圉异族之犷暴。以尊孔振儒为名,以保华攘夷为实。万不得已,亦尚可图划疆自守。”这和章太炎所说,“发愤图自强”、“不能惟旧章之守”,自有区别。
章、孙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如何对待西学。章太炎在诂经精舍除潜研古籍外,对西学也已涉及。例如,《历物疏证》小引:“算术积世愈精,然欧几里生周末,《几何原本》遂为百世学者所宗,是算理固备于二千年前矣。”[17](P243)提到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问运至野者》引“英人雷侠儿《地学浅释》”[17](P259)。《火炎而不灭》引“西人韦廉臣《格物探原》”[17](P258)。《化学多者莫多于日月》引“侯天勒《谈天》和赫士译《天文指要》”[17](P260—261)。可知章太炎这时已经接触西学。他自己虽说,“自从甲午以来,略看东西各国的书籍,才有学理收拾起来”[18],实际上在此以前已治西学了。查1890年章氏《致谭献书》云:
麟前论《管子》、《淮南》诸篇,近引西书,旁傅诸子,未审严周《天下篇》,得惠施诸辨论,既题以历物之意,历实训算,傅以西学,正如闭门造车,不得合辙。分曹疏证,得十许条,较前说为简明确凿矣[19](光绪二十二年七月十日)。
引西学以释《管子》、《淮南》诸条,如上揭《问运至野者》引《地学浅释》以释《管子·侈靡》;《火炎而不灭》引《格物探源》以释《淮南子·览冥训》;又如,释《淮南子·天文训》、《淮南子·坠形训》诸条,也明确地采用西说。这些篇文,都存《膏兰室札记》卷三,是癸巳年即1893年的作品,也就是说,他在1893年已治西学了。他是主张学习西方,改革旧制的。
孙诒让却与章太炎有异,他精研《周礼》,“阐周、孔六艺之教”、“稽古论治”,“论治”还不能忘记“稽古”,“议今”也不能忘记“古教”,说是“中国为文明先进之邦,而儒者中庸之道,可以弥六合,莫不靡然向风”。以为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东西,中国古已有之。这和康有为的“托古改制”既不相同,和章太炎的引用西学也不相符。他说:“政教之闳意眇旨,固将贯百王而不敝,而岂有古今之异乎?”实际上是想依援《周礼》以维护古制。
当然,康有为早年也曾研究《周礼》,写过《教学通议》,但他主张“善言古者必切于今,善言教者必通于治”,其宗旨是“言教通治”、“言古切今”。他的尊周公、崇《周礼》,是捧出周公的偶像,渴望有“以时王为法”、“颁行天下”的“政典”,注目于“时王”,依托自周公,而其实际要求是“变”,是要从周公的“敷教言治”以“言古切今”,从六经的“经纶之言”以“言教通治”[20](P19—32)。等到他第一次上书不达,大臣阻格,格不上达,“周公”难求,反遭讥讽,吏部尚书徐桐且“以狂生见斥”[1](P50—51)。他自感“帝阍沉沉叫不得”,但又“只是江湖心未灰”,从而在1889年冬回到广州。次年春,在廖平的启示下,“明今学之正”。一旦“治安一策知难上”,渐渐转治今文,《教学通议》也在他生前迄未露布。孙诒让却是“通古于今,汇外于中,以一尊而容异”[21](卷15)。统一折中于古文经《周礼》的研究了。
当然,《周礼正义》对《周礼》文义的考核比较严密,对礼家旧注的通解比较持平。他还不拘泥古文家法,能比斟先秦诸子,疏通名物制度,搜辑佚诂,辨明从违,从而超越前人,“古今言《周礼》者莫能先”[22]。但他比附《周礼》,以为它与“泰东西诸国所以致富强者若合符契”。这种想法,终使在1901年清政府伪装“维新”之时,写出了《周礼政要》,以《周礼》为政教的典范,“稽古论治之资”。他在《序言》中说:
今泰西之强国,其为治非尝稽核于周公、成王之典法也,而其所以为政法者,务博议而广学,以暨通道路,严追胥,化土物矿之属,咸与此经冥符而遥契。盖政教修明,则以政富强,若操左契,因寰宗之通理,放之四海而皆准也,此又古政教必可行于今者之明效大验也。
把《周礼》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典范。在《周礼政要》四十篇中,都以《周礼》为纲,西法为目,以西学比附周制。这就说明,他的治《周礼》既与不同学派的康有为有异,也与同一学派的章太炎不相同。
第二,如何对待“夷夏”。章太炎和孙诒让都讲“夷夏之辨”。章氏自述:
余十一二岁时,外祖父朱左卿(名有虔,海盐人)授余读经,偶读蒋氏《东华录》曾静案,外祖谓“夷夏之防,同于君臣之义”。余问:“前人有谈此语否?”外祖曰:“王船山、顾亭林已言之,尤以王氏之言为甚。谓历代亡国,无足轻重,惟南宋之亡,则衣冠文物,亦与之俱亡。”余曰:“明亡于清,反不如亡于李闯王。”外祖曰:“今不必作此语,若果李闯得明天下,闯虽不善,其子孙未必皆不善。惟今不必作此论耳。”余之革命思想伏根于此。依外祖之言观之,可见种族革命思想原在汉人心中,惟隐而不显耳[23]。
可知章太炎所说的“夷夏”,指的是满族和汉族;而孙诒让《兴儒会略例·序》所言“以尊孔振儒为名,以保华攘夷为实”,“夷”是指外国侵略者,指侵华的日本。孙诒让对日本侵华是反对的,而对清政府的封建统治却是拥护的。1901年,清政府下诏求言,他草成《变法条议》,也非偶然。
孙诒让和章太炎的不同,与他们的出身、经历有关。孙诒让的父亲孙衣言,道光三十年(1850年)庚戌进士,历任翰林、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以太仆寺卿致仕。他自己则是同治丁卯(1867年)举人,举刑部主事。清廷以经济特科、京师大学堂监督、礼学馆总纂证,终不赴。章太炎的家世却不如孙诒让。祖父章鉴,“以医为业”。父亲章濬,“家多藏书,得恣诵习”。太平天国对江南地主经济扫荡,他“家无余财,独田一顷在耳”。甲午战后,章太炎任职《时务报》,与康门弟子共事,政变后流亡台湾,旅居日本,对康、梁仍表同情。此后,根据形势的发展,逐渐步入革命。正是二人出身、经历的不同,一个注目时政,一个醉心学术;一个远涉重洋,一个久处乡里,从而导致成就各异。
如此看来,即使是同一学派,在急剧变化的近代中国,也是有所不同的。
三
甲午战争后,同一学派存有异同、分合,不但古文经学家如此,今文经学家也是如此。
《马关条约》签订后,皮锡瑞以为“现在之局势,如病已入膏肓,欲学医以治之,亦恐缓不济急,况尚有沮之者”,极言“变法之不可缓”[24](P24)。他阅读《庸书》、《富强策》后,认为虽多可行,“然统筹全局,权其先后缓急之序,一一如指诸掌,终以南海之《四上书》为最”[25]。对康有为《上清帝第四书》倍加称誉,只是感到“康门之论,欲尽改今日之政;予谓先尽易天下之人,改政乃可行,否则新政与旧法相背,老成必与新进相争,终将扼之,将不相行,行之反多弊,以滋守旧党之口实”[25]。
1898年,湖南设南学会,皮锡瑞主讲学术,他讲了十二次,讲题是《论立学会讲学宗旨》、《论讲学之益》、《论朱陆异同归于分别义利》、《论学者不可诟病道学》、《论交涉之理》、《论保种保教必先开民智》、《申辨孔门四科之旨》、《论孔子创教有改制之事》、《论不变者道必变者法》、《论胜朝昭代之兴亡原因》、《论变法为天地之气运使然》、《论洋人来华通商传教当暗求抵拒之法》。
皮锡瑞在第一次讲学中,讲述学会宗旨:“专以孔子为师,讲学是孔子所说。”[26]强调尊重孔教。还专门讲述《论孔子创有改制之事》,说是“今欲阐扬孔教,要知孔子何以为古来大圣人,何以为我二千余年之教祖”。“孔子周人,其平日行事,以尊时王之制,若著书传后,不妨以意损益”;“学者要知孔子何以为教祖,当先考求孔子删订六经之旨。《春秋》一经为圣人经世之学,更须先通大义微言,方知孔子创教,实有素王改制之事”[27]。皮锡瑞也对汉学(古文经学)、宋学提出过看法,这些与康、梁似同,而实有异。
康有为讲“孔子改制”,是为了“救亡图存”、维新变法,从而塑造出改制的孔子;而皮锡瑞则主要“以孔子为师”,以孔子为“先师”。他说,“浅陋之士”以为孔、孟、程、朱之道不过如讲章八股所云,他是反对的。又以为,“我能讲明义理,尊信孔教,彼则传教,不能惑我中国之人”[28];“保教在先讲明孔教义理,使中国人皆知孔教之大,并切实有用,自然尊信我教,不至遁入彼教”[28]。是以孔子为“圣教”来抵制“西教”,“使外国人亦知孔教之大,并切实有用,自然不至藐视我教,不敢以彼教夺我教”[29]。这和康有为神化的资产阶级化的孔子自然有别。
康有为诋击汉学、宋学,是为了扫除维新变法的绊脚石,而皮锡瑞实际是想“调和汉、宋”,以反对“认几行洋字”的“无用”“西学”。他说:
无论何项学术,皆当自求心得,不当是已非人。意有不同,不妨周咨博访,互相印证,以折衷于一是。即学术宗旨不可强合,尽可各尊所闻,各行所知,不妨有异同,不必争门户。无论何项学术,不要务虚名,要切实用。讲汉学者要微言大义方有实用,破碎支离、不成片段者无用。传宋学者要能身体力行方有专门,空谈性命、不求实践者无用。专讲中学者,要能博通经史方有实用,墨守高头讲章、专工制艺文字者无用。兼讲西学者,要能先通中学方有实用,只能说几句洋话、认几行洋事者无用[30]。
提出汉学、宋学“同是师法孔子,何必入室操戈”。自称在南学会讲学,“大旨在发明圣教之大,开通汉、宋门户之见;次则变法开智,破除守旧拘挛之习”[25]。对当时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汉学、宋学并不涤荡扫除。
皮锡瑞和康有为的不同,关键在于学习西方上。康有为学习西方,是要把封建的中国变为资本主义的中国;皮锡瑞却以为,“西学出于中国”,“讲西学还得先通中学”。皮锡瑞说:“西学出于中国,本周、秦诸子之遗,庄、刘关乎诸子书所载,是其明证。《史记》、《汉书》皆云七国之乱,畴人子弟分散海外,大约此间中国失传,今仍传入中国。”[30]“不知西学虽有实用,亦必先通中学;不先通中学,则圣贤义理不能瞭然于心,中国政教得失、古今变革亦不能考其故,此等人讲西学,无论未必能精,则通专门之学,不过一艺之长,又下则略通语言文字,只可为通事、买办,此等人才,又何足用?”[31]所以,还是植根封建。他认为商学、工学及农学、种植之学,则当“采用西法,购置机器”[32];至于中国,自有孔子之教,还应宣明圣教,只要不专以“科举帖括为孔教”,能够“兼通时务”就好[32]。因此,他主张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至于政教,则中国“古已有之”,还需“先学中学”。这些论调,与康有为有异,却与孙诒让有同。
皮锡瑞虽赞同康有为上书,和梁启超在湖南相识,戊戌政变后还因参与南学会为忌者所劾,被革举人,交地方官管束;但在变法之初,就和康、梁有异议,以为“康门之论,欲尽改今日之政;予谓先尽易天下之人,改政乃可行,否则新政与旧法相背,老成必与新政相争,终将扼之,将不相行,行之反多弊,以滋守旧党之口实”[25]。他笃守今文家法,主《王制》,以《易》、《礼》为孔子所作[33],和康、梁以今文论改革并不尽同。他还守封建纲常,说是“中国从孔子教,历二千年代,用其书以教国胄,三纲五常之理……无不家喻户晓,以为人之异于禽兽者在此。借口维系世道人心”[34];又说,“泰西诸事尽善,惟无三纲”[25],认为改革“宜先改宋明陋习,不必皆从西俗”。对于“西俗”,他还是与之保持距离的。
由此看来,皮锡瑞、康有为虽然同治今文经学,同参加变法运动,但他们之间也是有所不同的。
四
经学是中国封建文化的主体,经学史上的学派斗争、分合,每每与当时的政治有关,特别是在近代。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的社会性质变了,经学的地位没有变,即使是有影响的思想家,也不断搬用或推演儒家经说。
甲午战后,民族危机日益严重,利用今文的康有为倡言变法,崇奉古文的章太炎、孙诒让也示赞同,他们是不同学派,也有共同意愿。但毕竟学派不同,彼此又互有差异。与此同时,即使是同一学派,也不是没有差异的。他们之间的异同、分合,与当时社会变革有关;而经学崇尚的不同,又使他们分合。所以,我们不能只看到他们学派的不同,而忽视他们当时政见的同;也不能只看到他们暂时的同,而忽视他们学派的异;更不能因为他们是同一学派,就认为他们一切都同。关键在于实事求是,具体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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