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fkaesque——卡夫卡的作品与现实,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卡夫卡论文,现实论文,作品论文,kafkaesque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假如弗兰兹·卡夫卡知道他的作品在他的身后会产生那么巨大的影响,围绕他的作品会有那样众多的不同见解,他会怎么想呢?有人奉他为荒诞派文学的始祖,有人予他以现实主义作家的桂冠,有人批评他是虚无主义者,有人尊他为圣人先知;有人认为他表达了存在主义的思想,有人认为他作了社会批判的工作;有人考证出他所描写的多为有根有据的人、事、物、地,有人则认为他叙述的完全是梦幻,并且是噩梦;有人认为他有预言的天才,他所描写的,在后来真实的历史上一一重现,有人则认为他的作品完全超出时空,没有历史和社会的定位点;有人指责他只见到生活中的细枝末节,有人则认为他的作品直指人类生存的基态;有人从他作品中探索出许多意义,但也有人提出可解与不可解的质疑。世界上有不少国家曾经禁止他的作品出版,然而他的作品仍以各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现。在所有关于作品内容上、意义上的争执背后,有一点是为读者和研究者、评论者公认的,那就是作品的高超的艺术性和美学上的震撼力。假如卡夫卡能够预知这一切,他还会写下遗愿,要好友布罗德(Max Brod)将他所有遗稿连同书信都烧毁吗?这真是我们无法得知的,也无法想象的事。我们只该为他的遗愿未能实现而庆幸,庆幸我们能读到这样独特完美的作品。卡夫卡作品的独特完美和它难以攻破的系统同数学上的猜想有相似之处。它像一个坚固的城堡,不易找到攻入的缺口,找到了缺口,又使人像进入迷宫。作者设立的谬悖矛盾、使用的比喻象征和叙述角度、叙述方法使人跟着作品转,有时转来转去仍像在原地踏步。有时虽也柳暗花明,然而一村之后尚有一村,使人总也歇不下来。几乎每一句话都引起对下一句的期待、悬念。越是难以解释,越是吸引人去解释。幸好,文学研究没有数学研究那样严格,解读作品主要在于这种读法是不是可能成立,不在于对或错。当然不能强词夺理随意附会。但是只要一种读法和作品本身其他内容不产生矛盾,它在诠解学上便应是合理的,应是一种可以成立的解读。一种可能的解读并不排除其他可能的解读。
卡夫卡的作品同数学上的猜想还有一相似之处,它们看起来抽象神秘,事实上与我们的生活现实关系密切。1+1=2 的证明是那样的抽象,与现实的距离那么遥远,同我们似乎无关。乡下人到法之门前要求入内,守门人告诉他,现在不行,乡下人终其一生没能进入法之门,而最后守门人告诉他,没有任何其他的人可以进入这扇门,它是只为他一人而设的。这种莫名其秒的自相矛盾,表面上看来同我们有什么关系?然而数学定理描写的此与彼的关系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在,卡夫卡作品所描写的事物之间的关系、人的生存、人和自己、人和人、人和神之间的关系往往使读者发觉,原来事情的本质就是这样。有人认为,二十世纪是卡夫卡的世纪,从文学意义上看来可以这么说,因为时至今日,无论是在西方还是在东方,无论是哪一种流派,在他之后的作家,有许许多多的人受到他的作品的影响。从现实意义上来看,人们更有理由这么说,因为“卡夫卡笔下的官场和世界结构反映了二十世纪的社会秩序”,(埃姆利希文,载《论卡夫卡》,356 页)人们在他的作品中读出了二十世纪人所置身的境地的真实。他的名字已演变成一个形容词,并且成为日常用语而进入现代人的生活中了。少数世界名著中的主人公,由于他们的人生态度、特殊性格以及角色功能,他们的名字被打上深深的印记而代表某种意义,譬如阿Q,堂吉诃德,哈姆雷特等等,提到他们时, 至少受过教育的人大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些名字几乎已成形容词。而一位作家本人的名字,由于他的作品的总体精神而成为一个普通用语,这在文学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事。能与之相比的可能是1994年3 月去世的尤内斯库,不过因为Jonescoesque佶屈聱牙,这字流行不起来,人们只好用“这纯粹是尤内斯库”来表达。而Kafkaesque已独立成为一个普遍被使用的词,许多会用这个词的人并不一定读过他的作品。这就使人有兴趣对这个词及一些相关的现象作一点探讨。
使用Kafkaesque一词的人并不一定读过卡夫卡的作品或者知道他的生平,不过这个词的起源自然与作品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它表达的是卡夫卡作品散发出来的一种特殊气氛以及这种气氛在读者心灵上引发的感受和联想。最初指的是作品的风格和影响,不久就被扩大应用于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件和现实中某些状态。在三十年代末期,当这个词出现在英国报刊上的时候,令人感到陌生,然而它慢慢地流传开来。从英国到美国、法国,战后再传到德国,它也流传于北欧、西欧、拉美,接着就传到东欧、日本。到了九十年代的今天,它已在世界上许多语言中生根,成为语言中永久的组成部分了。
各种语言中kafkaesque这个词意义相近,但不完全相同。英语中,它被毫无分别地应用到任何一件不可理解、不可思议、十分隐晦的事件上,美国嬉皮士一代青年人经常用这个字形容他们感受到经历到的社会现象;
越战的残酷使战地记者的报导也常出现这个词。
德语写成kafkaesk,杜登出版社的《德语大词典》的注解是:“卡夫卡的叙述方式,因为参详不透而导出神秘恐怖感,使人感到受威胁。”事实上的使用范围比字典上所给的意义要广,不少到机关中去办事的人,为了办成一件事而被支使来支使去,难以一下子就弄明白有关规定,难以一次就找到真正主事的单位,这时人们一定会说:“真是kafkaesk!”。法语中kafkaesque和kafkaien两字意义相同,在使用上互争长短,后者似是胜利者,它被收入字典中。它的用法不像在美国和德国那么广义,也不那么含混,带有最初的文学上的意义,即卡夫卡风格,也带有加缪对卡夫卡作品的理解的哲学意义,即荒诞哲学。在应用上多半指工作方式非理性化,没有透明度,令人感到压抑的官僚作风和政治体系,特别是后一种意义,现在是越来越流行了。意大利语为kafkiano,字典中指明它的同义词为“忧虑、疲惫、痛苦、不安,特别指时代的恐惧感。西班牙语中的kafkiano不仅流传于西班牙本土和葡萄牙,也流传于使用西班牙语的拉美,对于这种预料不到的当代的恐怖状况,拉美世界的人深有体会。北欧的瑞典语中有kafkaitiskt,为副词,有kafkaiad, 为文学上的类别,形容词则为kafkask, 与kafkaliknande 同义。 挪威、 凡麦多用kafkask。在北欧,这个词的意义包罗万象,与美国、 德国的使用状况相似。在东方的日本这个字读成kafkaesuku,表示当前社会无所不在的官僚体系和作风,一般用以说明难以明白,错综复杂且非理性的事件。日文接受外来语十分迅速,也很方便,只须照搬原有的拉丁拼音字母,按照本国文字规律略为加以变动即可,或者不必变动。中文外来姓名的翻译多为音译,一音多字,常造成译名的不统一,所以译名不那么方便,而名字成为形容词,写成中文就更费事了。kafkaesque在中文中尚未流传开来,这不但是因为中文难以像日文那样直接将音搬过来,更因为中国对卡夫卡作品的接受比较晚,比西方晚了三十年,比东欧晚了二十年。现在在报刊杂志中偶尔见到过“卡夫卡式”一词,但一般读者可能并不大知道它的意义。在卡夫卡的故乡布拉格,kafkarna早在1951年至1965年之间便开始使用了。当苏军进驻布拉格(1968),布拉格之春被摧毁之后,这个词就更加流行了。当时捷克人所受到的压制,所感受到的悲愤与恐惧,以及许多人的命运在一夜之间的变故,大概只有用这个字来形容最为恰当了。捷语kafkarna指荒谬不可思议,像噩梦般的事件和状态。当人们卷入一件小事,而在这似乎无关紧要的事件中感到无比困惑,并且在这事件中越陷越深,终致于精疲力竭,却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部门、哪一条律法、哪一股力量在左右着这件事时,这种状况就是kafkarna,复数kafkarny(见Jiri sfromsik文章, 载《卡夫卡的〈审判〉》,270页)。在东欧,这个词带着一定的政治色彩。 前苏联和前东德在公开的词汇中并没有这个字,他们使用另一个词:卡夫卡主义(kafkaismus),意指现代派颓废文学,是一个贬低和否定卡夫卡作品的词汇。同我们所谈的该词意义完全不同。
总的说来,kafkaesque除了文学意义上理解为卡夫卡的写作风格外,一般的理解是指人受到自己无法理解无法左右的力量的控制和摆布,发现自己处在一种不能以理性和逻辑去解释的荒诞神秘的境况中,内心充满恐惧、焦虑、迷惑、困扰和愤怒,但又无可奈何,找不到出路;那任意摆布人的力量是出自那样庞大复杂的机制,它又是那样的随意,无所不在又无所寓形,人受到它的压迫却又赴愬无门。 (以上参考宾德《手册》Ⅱ,881—887页)
二
对于这个词的使用,文学研究工作者、评论家同广大单纯读者之间,态度和观点大异其趣。专门研究者认为这个词被用得太滥了,它的流行的含义不符合作者原意,误解了作品的意义。特别是德国的学者,对它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反感。五、六十年代,当这个词在西德大为流行的时候,便有专家学者称之为“摩登怪胎”(埃姆利希),“难听的形容词”(布洛德),“不象样的字”(拜斯纳尔)。德国电视第二台还曾在1975年专门为讨论此词的意义内涵举行了圆桌会议,播出四十五分钟之久。专家的发言,对此词如此广泛的被使用极尽讽刺之能事(燕斯),认为此字是万金油字,人们使用它,主要是因为它到处用得上,而事实上有更好的形容词可以使用。虽然如此,这个词却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流传越来越广。文学研究者和普通读者或普通人之间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差别呢?
世界各国的卡夫卡研究者七十年来花了极大的精力寻找卡夫卡作品的意义,他们的成绩十分可观。许多专家都是饱学之士,拥有扎实丰富的哲学、神学、心理学、社会学、语言学、文学理论、研究方法以及政治、历史的知识,以这些知识为背景研究卡夫卡的作品,以各自的理论和意识形态联系作品内容而对作品作出解释,各成一家之言。研究上有总体和单篇作品的阐释和评论,也有比较研究、影响研究。如卡夫卡与克莱斯特、与尼采、与狄更斯、与克尔恺郭尔、与黑格尔等,或卡夫卡对后来作家的影响;也有就某一现象、某一主题横向研究作品的,譬如异化、妇女、孤独、疾病、动物、幽默、讽刺、写作等等。许多研究从世界观和内容入手,寻找作品中象征、比喻所代表的事物和意义,找出作品中符合自己的观点和理论的部分,都颇能言之成理。卡夫卡的作品本身包含着极多空白位置,因而提供了多种解释的可能性。
不同的研究方法和出发点得出不同的结论,即使同一研究方法也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以《城堡》为例:或谓城堡是神和神的恩典的象征,K追求的是最高的、绝对的拯救。或谓城堡比喻神,然而K的种种行径都是旨在反对这种现有秩序,想证明神是不存在的。或谓城堡根本不代表神,假若城堡里头有神,这也是一位躲藏起来不让人见的神。或谓K 处于基督教义上的信与不信之间,代表没有神可以依赖的人类的悲哀。或谓K的处境就是犹太教、犹太人的处境, 一切的努力在于得到非犹太世界的承认。以上种种说法都以神学为研究的出发点,然而结论不同。心理学观点的研究者认为城堡客观上并不存在,它是K 的自我意识外在的折射,是K内在真实的外在反映,K努力与下意识接触以克服自我精神上的痛苦。以存在主义哲学思想为基础的研究则认为城堡是荒诞世界的一种形式,是现代人的危机,K被任意摆布而不能自主,他挣扎着, 意欲追求自我和存在的自由,他徒劳的努力,代表人类的生存状态。社会学观点的研究者认为城堡中官僚主义严重,效率极低,城堡里的官员既无能又腐败,他们之间充满矛盾,可以代表奥匈帝国崩溃之前的官僚主义作风;同时又是作者对法西斯统治者罪行的预感,表现了现代极权统治的症状;K 是反叛者,他想建立一个基于人道主义的集体。来自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研究者则认为,K 的恐惧事实上来自于个人与物化了的外在世界之间的矛盾,小说将个人的恐惧感普遍化,将个人的困境作为历史和人类的普遍的困境,对于促进社会发展没有益处,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积极向上的文艺观;同样是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的另一些评论则有相反的看法,认为《城堡》中描写的不只是历史的真实,在社会主义世界中也有现实意义,并且K努力克服自己的处境,要求自己的权利,有积极向上的一面。 从形而上学的观点看,K努力追求和探寻的,是深层的不可知的秘密, 他在寻找生命的意义。或谓城堡的一切出自善意,由于K不了解城堡而不能真正认识它。或谓K的目标不明确, 他只是为了寻求而寻求,而寻求是必要的,寻求可以显出生命的强力,可以显出人格的力量。有的专家用实证主义的方法,详细考证作者生平,以之说明作品产生的背景,指出《城堡》中人物、事件同作者身处的时代社会、家庭、交往、工作、旅游、疾病、婚事、个性等等有密切的关系。也有结合生平从其他研究入手,认为K寻找的是现实生活的稳定。凡此种种,不 一而足。 (参考拜肯:《研究导论》,328—338页和宾德:《手册》 Ⅱ,441—470页)
有许多学者不赞成套用文学系统之外的理论和概念解释作品,反对仅仅从情节和内容上去寻找意义,反对仅仅从一个角度、以一种观点去解释作品。在他们看来,无论以神学、心理学、社会学、存在主义哲学,或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或以生平生活为依据的研究,都是脱离文学本身的研究,忽略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和美学特性。于是,很早就出现了另一方面的研究方法,将作品作为自主自足的、有自身特殊规律的艺术品来研究。这一方面的研究也颇有成就,研究作品形式、作品结构、叙述角度、叙述者位置、语言使用特点、文体和文体变化、象征、比喻、特征、对话功能、动词时态变化的作用等等;又有从语言学角度的研究,或结构心理学方面的研究,将文本本身作为一个体系,从上下文中去理解语言符号的意义,描写各种符号的内在关系、内在结构、建筑风格,说明它们的作用,并以此来分析作品。
专家们也注意版本研究,参照手稿做了深入细致的工作。自八十年代初迄今陆续出版了作品的校勘本和配套的参考资料本,使研究者清楚作家写作过程中的删改状况,清楚某些章节段落的写作时间与先后秩序,清楚人称、人名改变的状况,从而更好地理解作者的写作技巧和写作意图,据此对作品有新的研究或者可能作出新的解释。
总的趋势是,研究得越深越细,便越不愿作出解释,不愿轻易下结论。
非专业的读者不受研究者那种必须科学地对待作品的约束,他不为写评论或作研究而读文学作品,他将小说当作小说而不是研究对象来读,为兴趣、为消遣、或为能驰骋于一个虚构的世界而读;为好奇或甚而为求知和寻求一种精神慰藉以及文化认同而读。他享受作品,欣赏作品,感受作品。当他有某种感受时,他事实上已对作品作了某种解释,有了某种理解。他的理解也有可能是对作品的“误解”,但这种“误解”只要不强加于人,不强行成为一种大家必须接受的观点,而是他个人读书之后的见解,这对作者、作品以及其他读者该是不会造成伤害的。说不定是作品的整体,也可能是单独的一部小说、一个故事、或者也可能是某个情节、某种情境、某一句话触发了读者的感受,使他发现了自己,发现隐藏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发现隐藏在生活背后的真实,发现久远以前的或者未来的世界,发现他原先未知的或仅仅是隐约感到而表达不出的与他切身有关的东西。他在阅读好作品时,会得到一种发现的喜悦,他或许停留在这发现上,这已经是阅读的极大的报酬了。他也可能因此而对自己和自己的处境或周围的一切作出反思,甚至因此而给生命带来新的动力,“真的,情况确实是这样!”,“这明明是我的经历!”,这是众多卡夫卡读者共有的阅读经验。在文学研究工作者或评论家看来,这种阅读态度可称幼稚。他们一再警告,将作品和自己经历或现实生活相联系或把作品作为现实生活的表述去理解作品会降低卡夫卡作品的艺术价值,使作品失去深度。卡夫卡的作品所包含的远远超过这种“幼稚阅读者”的感受。从文学科学研究的角度来说,这是应有的工作态度。然而读者的感受和联想一代代人在继续着,一个个地区地蔓延着,诸多的感受和联想汇聚成一个词:kafkaesque。这个词被普遍接受认可,因而流传开来。这种现象之所以会发生并且长期存在着,一方面和卡夫卡作品的特性有关,另一方面也和本世纪的历史现实和社会现实有关。这种现实本身直接促进了卡夫卡的影响,并使卡夫卡作品的接受过程也染上了kafkaesque的色彩。
三
卡夫卡作品的最突出的特征是貌似悖理荒诞,实则真实可信,并且空位极多,读者发挥作用的余地极大。作品出版之初,他的同时代人就认为那是梦幻之作,时至今日,当各种不同的解释都已出笼,已有许多论者认为他确切而中肯地描写了现实之时,梦幻之说仍时而可见。这当然不是没有根据的,他的许多作品的结构和梦境的结构相似,好象是噩梦的重现。不过,他不把梦称为梦,而将它们直截了当地作为小说现实叙述出来。他以最平淡、最不引人注意的语气和态度叙述与习惯逻辑、与常理相悖的事件和境况,就像那是最平常的事。他叙述的事件和境况叫读者感到不可思议,而叙述者和作品中人物却毫不惊讶。不可思议的事时常出现在用现实主义手法描写的环境和心态中,悖理的事发生得那么正常合理,它和真实交织在一起。卡夫卡用这种手法将毫无心理准备的读者推入一个全新而又似曾相识的世界中,使他在不知所措的同时感到生存的困惑和恐惧,而这种困惑和恐惧似乎不知道在哪一点上和自己有关。
《乡村医生》中那两匹莫名其妙地从猪圈中冒出来的马和那突然出现的马夫显然并未使要出诊而无马拉车的医生感到惊奇,他坐上马车一驰而去。他不但治不了病人的病,自己还被脱光衣服放到病人床上去,最后坐上马车在茫茫雪海中艰难地慢慢飘泊。他从固有的生活中被抛进了“这不幸时代的霜冻中”,永无回到家的希望。(小说集,128 页)。这种新旧时代交替的混乱,旧的信仰丧失,新的秩序未建,个人无所适从的状况也发生在《流放地》。而个人飘泊在途中永远到不了彼岸却已无家可归的状况又和那个已死去却仍活着的猎人相似:他躺在小船的担架上,他的小船没有舵手,他永远在飘泊,永远到不了彼岸,而此岸的家园也已无他立足之地(《猎人格拉库斯》)。《回家》中的主人公已回到了家门口,却只能远远地看着家,看着他先前熟悉的一切,他已成陌生人,进不了家门。人的相互交往十分困难,事态又是那样变幻无常。A要到H地去与B谈生意,第一天去预谈,来回只各费十分钟; 第二天要正式谈了,他一早就出发,到了晚上才到达B的住处,而B已等得不耐烦而去找A了,等到A很快地折回家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B 愤然离去而发不出声音来留住他。人经常生活在恐惧之中,一人的妹妹无意间敲了一下大户人家的门,使全村的人为他们兄妹惶惶不安,妹妹逃离了,而哥哥却已惹祸上身,被带进像牢房的小屋里,不知道此生还有无可能逃出这突来的悲惨命运(《敲门》)。《地穴》里那只不知名的动物,躲藏在精心设计的洞穴里,仍然时刻担心,认为随时随地会有敌人入境。
种种生存的困惑、恐惧、焦虑,生存的不确定和无把握,在作品中处处可见。人物想通过婚姻和工作建立一种稳定的生活,而尝试却总是失败的。年老体弱的父亲,已将公司业务交给儿子管理,正当儿子准备成家的时候,父亲却突然变得高大有力,他判处儿子死刑,儿子也就顺从地跳河自尽了(《判决》)。人物离群索居想开始新的生活,他的努力也以患病告终(《忆卡尔达铁路》,载《日记》,263—271页)。
人变成动物或动物变成人,都是为了与自我斗争、为了摆脱困境,寻找一种出路、寻找另外的生活方式。一年到头奔波于途的旅行推销员格里高尔·萨姆沙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甲虫。他在床上困难地翻动身体,心里焦急,害怕赶不上火车耽误了工作,这工作是他赖以养家餬口、奉养父母、培养妹妹的。 他以虫的形体用人的思想感情想着自己对家庭的责任,想着他已无法继续承担这责任了。他的家人以及雇主却不再将他当人看,家人将他当做妨害家庭安定生活的大甲虫对待。变形是格里高尔的出路,是他在潜意识中为了不再担负家庭重担而做出的反应。然而这一出路导致他的死亡。他的亲人对他的死无动于衷,反而如释重负(《变形记》)。猴子红彼得学人类抽烟喝酒,刻苦学习杂技本事,这是为了能为生存找到一条出路,而不是为了向往自由。他的自由已在他被捕获、被关在笼中之后永远失去了。在茫茫大海之中,即使逃出笼去,也是死路一条。他努力寻求人类社会的认同,表面上似乎是成功了,而在他本性的最深处仍是猴性的(《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
人不但变成动物,人也变成物。《桥》中的人变为桥,耐心地等待着人的到来,或许是为了达到与人接触的目的,然而接触之中却杀机暗藏,当终于有人来到而走到桥中央时,桥也就塌陷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接触既已困难重重,用语言文字与人沟通达到共识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乡村教师》中的老教师,用多年的时间写成了关于在当地大鼹鼠出现的报告,却没能使人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事件本身也没能引起公众和有关当局的重视。语言似乎是不够用以描写和解释现实的。对一件事情的理解和解释可以立刻被另一种理解和解释推翻。《审判》中神父和约瑟夫·K 对于守门人故事的理解是极为典型的例子。作者似乎是想通过这段辩论,邀约读者对他的作品作不断的挖掘,但更可能是要告诉读者,阐释的问题是多么地困难。神父说,“对一件事物正确的理解和对同一事物的误解并不完全相互排斥。”(《审判》,183页)这番话正证明了这一点。卡夫卡似乎还提出一个问题, 那就是语言到底有没有能力担负表述和阐释的任务。
卡夫卡作品的主人公虽然总是处于焦虑害怕之中,但他们却是孜孜不息地追求着,即使经历各种挫折,依然怀着极大的希望,而他们却永远达不到目标,寻不到所需要的。当《审判》中的约瑟夫·K 清早醒来按铃要吃早餐时,进来的不是女仆而是两个官差,宣告他被捕。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虽然被捕却仍能自由生活,照常工作。然而从这一刻开始,他就被抛进了无穷尽的追寻中,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若是有罪,也想弄清楚到底犯了什么罪。然而他始终没能找到申诉的地方,不明不白地被处决了。《城堡》中的K离乡背井来到城堡附近的村庄。 在茫茫雪海中,城堡近在咫尺而远在天涯,他既接近不了城堡,又回不了村庄。为了被城堡当局接受,他做出一切努力,当城堡终于可能给他机会的时刻到来时,他却过分疲乏,倒枕大睡而痛失良机。《美国》中的卡尔·罗斯曼被家长抛出生长于斯的家园,只身到新大陆寻求新生活。他的遭遇也多荒诞,常是出人意外,毫无头绪。作者虽然有意让这位年轻的主人公得到一个比较满意的结果,然而,读者最终仍不能确定,卡尔是不是找到了他所要找的。在《下一个村子》中,一位智慧的老者不能想象一个青年人怎么可能在有生之年骑着马到达下一个村子。《诏书》中皇帝的使者,永远也无法将皇帝的旨意传到臣民那儿,而“你”仍然在等待着得到皇帝的讯息。
人物受着某种高不可及的力量的摆布和制约,但他们见不到最高权威,他们最多只能见到联络者。《城堡》中K到了村庄之后, 只听说过西西伯爵,却始终无缘一见,他所能接触到的只是在城堡当差的小人物,他们也不知道上一级的人工作的实质,甚至不清楚他们的面貌,一切都只能靠着猜测。《审判》中的约瑟夫·K始终找不到最高的决定当局, 他只能同法庭的仆役、等级低下的法官以及一些与法庭有关系的外围人打交道,听他们的意见和建议。《美国》中的卡尔·罗斯曼明知司炉遭受到冤枉,却找不到为他讨回公道的可能性,他自己在新大陆的许多不公平的遭遇也都是出于一些他不明白的原因。在小说的叙述过程中,人物在感知权与法的高不可及的同时,也同时感到权与法的关系以及它们的腐败无效,它的机构的庞大复杂,办事过程的拖拉延误及其绝对化的权威。卡夫卡在《关于法律的问题》的小文章中就直接写道:“但是,被自己不认识的法律所统治,是令人极端痛苦的事。”(《小说集》,314页)
小说中那些曲折阴暗的走廊、龌龊的房间、墙的四周和地板上堆满文件的办公室、办公室里不停响着的电话声、终日忙碌而无人知晓他们在忙些什么的官员、衣着邋遢毫无庄严可言的法官、法门里一个比一个凶的守门人,一一令人联想起代表法和权的官僚机构。个人陷入其中的情况就像那个原本在公园散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陷入到荆棘丛中的人。听到他的呼救声而前来的公园管理人却告诉他要救他出来先得找来工人披荆斩棘,而找工人来则必须先得到公园园长的许可。尽管他的眼镜已掉,他的身上到处被划破刺伤,天已渐黑,他心中焦急万分,人家却叫他耐心等待,而他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荆棘丛》,载于《婚礼准备》,191—192页)。这种凶兆重重,而陷于其中的人无法找到出路,周围世界不给他确定的答复的状态,就是卡夫卡笔下的人物所处的状态。他以各种手段、各种体裁来表述这种焦虑无助、孤独无靠、受制于一种不可名状的巨大力量的状态。
据雅诺赫的记录,他曾和卡夫卡一起参观一个法国画家的画展,当雅诺赫说到毕加索是一个故意的扭曲者时,卡夫卡说:“我不这么认为。他只不过是将尚未进入我们意识中的畸形记录下来。艺术是一面镜子,它有时像一个走得快的钟,走在前面。”(雅诺赫《谈话》,161 页)这一评语也十分贴切地形容了卡夫卡自己的文学艺术特征和价值。卡夫卡的作品和毕加索的画有着同样的审美功能、超前指涉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