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王国的怪物--解读“狗年玻璃”中的神话形象_神话论文

黑暗王国的魔怪——试析格拉斯《狗年月》中的神话意象,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魔怪论文,王国论文,意象论文,狗年论文,黑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辨证法》中直接道出:“启蒙每前进一步,就更深地陷入了神话”(Adorno and Horkheimer 14)。现代社会的文化危机使得人们走向理性的对立面,诉诸人类共有的心理本原,探寻超越时空的出路,反映在文学创作中,则正如霍赫格桑在《20世纪的神话与逻辑》一书中的描述:“古代神话素材重又被现代文学拾取,并将之调频到新的年代。远古的神话画面在我们意识中升起,没有任何启蒙和认知进步能够超越它们”(qtd.in Rempe-Thiemann 101)。神话在20世纪文学中复兴,一定意义上应归于神话固有的象征。“神话就是人类的灵魂”(利明 贝尔德104),它反映了远古人类最内在最深刻的认知模式,是社会行为和集体经验的集结,是关于人类不懈追求和永恒矛盾的命题。

格拉斯曾对“理性”及“神话”进行过专门的探讨。1981年,在芬兰的作家会议上,格拉斯作了以“文学与神话”为题的演讲,他清楚地指出,文学作品对神话、童话以及民间传说的加工具有重要意义。“神话与传说并非产生于现实之外,……而是现实的一部分,它们的力量足够强大,能够更清晰地描述人类生存的困境和迷惑,……”(Grass 794-795)。源自这样的认识观念,神话意象故而常常隐匿于格拉斯的作品中,并构建成作家所特有的象征符号体系。这些象征符号在作品中反复出现,乃至成为整部小说艺术构造的主线,它们拓展了作品内涵,丰富了内容层次。格拉斯1963年发表的“但泽三部曲”第三部——长篇小说《狗年月》——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

冥府看守狗:地上的阴界

《狗年月》中的一条主要线索就是狗的线索。小说叙述了三代狗的故事。磨坊主马特恩家的母狗“森塔”生下了“哈拉斯”,被利贝瑙父亲买回家豢养。“森塔”因为产下的小狗不断被人抱走,陷入疯狂,最后被主人用步枪打死。在“哈拉斯”配种生的狗中,有一只名叫“亲王”,被但泽的纳粹组织选送给了希特勒,成为“元首最喜爱的狗”。为此,利贝瑙一家不仅得到元首亲笔签名的照片,而且成为新闻界采访的对象。“哈拉斯”也因为“亲王”受到利贝瑙一家的优待。二战临近结束时,“亲王”从希特勒身边逃走,跟随马特恩,助其实施复仇计划,改叫“普鲁托”。篇末,马特恩带着“普鲁托”参观制作稻草人的地下矿井,“普鲁托”最终留下,成为地下矿井的看守狗。

在《狗年月》这部以狗命名的小说里,狗占据着重要的位置。第三篇开场就写道:“……狗站在正中间。……你就向狗求助吧。这样,你就居于中心位置了”(格拉斯440)。正如作家本人的解释:“顺承狗的家族史,将人作为围绕狗的附属来看待,这个想法使我很感兴趣”(qtd.in Neuhaus 93)。作家影射的显然是当年德国社会的“狗性”——人不复为独立高贵的人,而沦落成纳粹的帮凶和走狗。

细读小说文本,可以找到直接或间接的证据,证实《狗年月》中的狗实则为安插于文本中的神话意象,原型即希腊神话中那只把守冥国出口的冥府看守狗。

首先,三代狗都与“普鲁托”这个名字有着不解之缘。与母狗森塔配种的公狗名叫普鲁托,据说来自施图特霍夫,那个地方后来成了集中营。森塔生下哈拉斯,“从第一天,阿姆泽尔就拒绝哈拉斯这个狗名”,他用“普鲁托”来叫唤它,而哈拉斯也对这个名字表示响应,“就好像它仍然是冥府的一只看门狗似的”(格拉斯195)。而第三代狗亲王跟随马特恩后,所使用的名字一直是“普鲁托”。普鲁托是希腊神话中冥王的别名。黑暗王国的主宰——冥王哈得斯性格凶暴,欧洲人忌讳这个名字,因此改称他普鲁托。根据希腊神话的描述,冥王脚下蹲着一只生有三头的狗,替他看守冥国(利明 贝尔德27)。《狗年月》中的三代狗,恰好也与冥府看守狗的三个头在数目上相呼应。作者似乎有意制造这些标记,来暗示《狗年月》中的狗就是冥府看守狗的化身,是冥王和下界黑暗势力的代表。

其次,《狗年月》中的三代狗身上都或明或暗地显示出一些下界的特征。它们无一例外都是“黑糊糊”的,“就连茸毛也都是黑的”。黑是下界黑暗的表征。通过语言手段,这种“黑色”被加以强调和突出:“它的毛都是黑色,是雨伞那种黑色,神父长袍的那种黑色,寡妇衣服的那种黑色,警卫队制服的那种黑色,黑板的那种黑色,长枪党制服那种黑色,乌鸦的那种黑色,奥赛罗的皮肤那种黑色,……”(格拉斯149)。《狗年月》中,狗的生活场所也与地下发生关联:哈拉斯的狗舍原本是作为冰窖的,亲王逃跑时钻入“元首的地下室”(格拉斯437),普鲁托也曾住在教堂的地下室里。它在制作稻草人的地下矿井里,不但全无不适,而且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地盘,最后违背主人的意愿,留在矿井里,成为地下矿井永远的守卫。

在马特恩遇到玛丽亚的幻景中,玛丽亚也直接指明,“一条黑狗”,“一条冥府的看门狗”,“那条狗献身于地狱,任凭撒旦来训练”(格拉斯295)。虽然此处的“撒旦”和“地狱”源于基督教神话,但黑狗的职能却相同,都是把守死亡王国的看守狗。黑狗并非普通之狗,它们身上潜藏着地狱之魔,它们是“怪兽”、“怪物”、“魔鬼”(格拉斯584)。它们的魔性也外化在行动上:森塔最后陷入疯狂,开始咬人和羊,让人无法控制,导致被枪杀;哈拉斯曾多次袭击人,前两次咬坏了钢琴老师的小礼服和雨伞,第三次终究造成严重后果,将钢琴老师的大腿咬得鲜血淋漓;亲王,即普鲁托,先是跟随战争恶魔希特勒,战后又选择马特恩作为新主人,协助马特恩实施凶残狠毒的复仇计划。

对于黑狗异乎寻常的攻击性,小说给予了一个解释:黑狗的谱系可以上溯到一只“立陶宛的母狼”,这些畜生身体中延续着狼性,因此,时常表现出“变野的先兆”,并且“在一夜之间就可能发生突变”(格拉斯168)。然而,即便人们十分清楚黑狗发生“突变”的可能,对他们的爱犬,却不忍也从未施加严格的管束,对它们从母狼那儿继承来的强健和敏捷,反倒更多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在黑狗终于“狼性”爆发,犯下严重罪行之后,除了“森塔”外,其它两条狗丝毫也没受到应得的处罚,“我的父亲是从来不揍我们的哈拉斯”(格拉斯216)的。从这个意义上看,犯罪的已不限于暴行的实施者,地狱之恶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人的纵容和保护,人也参与并助长了冥府看守狗的罪恶。

无疑,无论是神话原型冥府看守狗的地狱性,还是实际谱系中的狼性,都是隐喻德国纳粹的凶残邪恶。阴森的地狱、令人不寒而栗的冥府看守狗,这些神话元素的应用及它们所引发的联想,烘托和加强了社会现实中的恐怖气氛,但神话运用的寓意不仅于此,神话元素进入小说的叙述层面,脱离神话原有的叙述轨道——冥府看守狗离开冥界,游荡在人间,并似乎永远留在了人间,这显然是对神话的变异。追究变异的深层意义,要点在于阿姆泽尔所点明的:“冥府在上面!”(格拉斯705)纳粹势力把人间变成了阴界,妖魔横行,邪恶泛滥,凶残的狗性代替了人性,这是一段如地狱般暗无天日的年月。正因如此,小说中取代惯常的纪年,使用“狗年月”作为纪年单位,例如对马特恩的相貌描写:“他……拉长了一副由三十一个狗年月塑造成的……面容”(格拉斯499)。然而,人间何以变成了阴界,冥府何以出现在地上,对人类历史中这段“黑暗岁月”进行解读和反思,对“冥府看守狗”所代表的黑暗和罪恶进行暴露及剖析,追问罪恶及罪恶形成的原因,这正是小说要表达的主题所在。“冥府看守狗”这一神话意象的使用,不仅在结构上贯通全篇,而且使得神话的附加含义进入文本,成为洞悉小说主旨的重要解码。

让人惴惴不安的是,临近篇末,衰弱老态的黑狗普鲁托延续了神话意象的奇妙性,居然“返老还童”,“变得年轻,焕然一新”(格拉斯646-648)。黑狗“青春永驻”,显然象征着人间的黑暗与邪恶将会长久存在。格拉斯似在给世人敲响警钟:“冥府看守狗”并未灭亡,它还潜伏在某处,也许就在人们的身边。警惕啊,人们,别让历史罪行再次重演。

水神图拉:死亡的象征

小说中的神话元素还体现在女主人公图拉身上。图拉与燕妮是作品中的一对女主人公,“她们分别从不同角度映衬着马特恩和阿姆泽尔”(Neuhaus 91)。图拉任性狠毒,经常欺负温顺的燕妮。在第二篇“情书”的开头,利贝瑙就写到:“亲爱的图拉表妹,……你处处都是素材,现在是,将来也是”(格拉斯139)。这句话里使用了过去时、现在时和将来时三种时态(" ...,da du überall Stoff warst,bist und sein wirst,..." )。小说人物的这种时间非限定性描述恰巧与列维·斯特劳斯所指出的神话的“延续结构”(Dauerstruktur)(qtd.in Rempe-Thiemann 86)相一致。此外,“素材”(Stoff)一词也暗示,图拉来源于被人们经常引用的神话。

文本中还可以找到更清楚的标记:“从一开始,你的名字就叫图拉。很可能这个名字源于科施内夫伊的水神图拉,……他的名字有各种不同的书写方法,……Duller,Tolle,Tullatsch,Thula或者Dul,Tul,Thul。……一个性情乖张的水神图拉”(格拉斯141-142)。在欧洲的民间神话传说中,水神是一个凶残邪恶的巫魔,“他伏击在水中游泳的人,诱使他们沉到水底深处”(qtd.in Harscheidt 459)。实际上,民间神话传说中的水神近义于死神,他冷酷无情,毫不手软地将人们拖入死亡的深渊。

图拉的邪恶性格和侵略性行为也与她的神话原型一般无二。她漠视他人的痛苦,畸态地喜欢甚至渴望伤害他人。她曾经两次指使黑狗哈拉斯袭击钢琴教师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因为她的密告,布鲁尼斯老师被抓进集中营;她恐吓燕妮,威逼她吃水母;燕妮和利贝瑙被她锁进冰库差点冻死;她歹毒地咒骂阿姆泽尔是“犹太鬼”;她曾将九条欧洲医蛭放在燕妮身上吸她的血;她冷酷地逼迫燕妮在野外雪地上跳舞,直至燕妮摔得“在雪地里打滚”,“再也没有能力站立起来”(格拉斯260)。

图拉身上显露出许多明显的死亡象征符号。“凡是图拉到过的每一个地方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留下一股短暂的直至难以忍受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压下去的骨胶味”(格拉斯144)。这种用动物骨头熬成的胶状物质所产生的气味,使人不禁联想到死者的骨骸。这种气味无时无刻不散发在图拉周围,成为她的标志。图拉还将骨胶味沾染给她身边的人,“就连你的表兄哈里也摆脱不了你”(格拉斯144)。这种异常的气味具有一种邪魔般的诱惑力,人们虽不喜欢,却难以抵抗,利贝瑙“没法离开”。骨胶气味也使异性不由自主地受到引诱。图拉为了得到孩子而与男性滥交,却一直未孕,唯一的一次怀孕不久就告流产。这点似乎也印证了她死亡之魔的本性——在她身上看不到人性和生命的迹象。为了赢得赌约,图拉满不在乎、神情漠然地爬上别人都不敢去的“白骨山”——纳粹运送和堆积死人骨头的地方,取回死人的头盖骨,让人毛骨悚然。死亡对她来说似乎属于禀性的一部分,再熟悉和再自然不过了。

图拉和“冥府看守狗”哈拉斯关系亲密。图拉曾将自己自闭在狗舍里一星期之久,她和哈拉斯“并排躺在狗舍里”,和狗同吃同住,像狗一样生活,“迅速均匀”地喝着那“褐灰色的”“脾、心子、腰子、肝儿的汤”,然后“扭动臀部”“爬向狗舍”(格拉斯174-176),非常地适应习惯。图拉和冥府看守狗具有相近的属性,毫不夸张地说,图拉就像只外表与人相似的狗。冥府看守狗的狗舍是地狱的象征,图拉住在狗舍里行动自在,如同回到自己的归属地,由此推断,她与地狱恶魔乃串通一气。事实上,在实际生活中,地狱之狗哈拉斯也是图拉“真正的随从”(格拉斯169),它听从图拉的指挥,两者互相勾结,不断作恶。

在“但泽三部曲”中,类似图拉这种象征死亡的神话形象多次出现。图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铁皮鼓》中的“黑厨娘”,她们同样的“三角”脸庞,“瘦骨嶙峋”,令人心生恐惧。《铁皮鼓》中,“黑厨娘”如同鬼怪魅影,时时引起奥斯卡心中的惧怕和绝望,奥斯卡一直都没能摆脱她。格拉斯借用神话意象,难道意在暗喻人类天性中固存的阴暗一面?抑或表明死亡和黑暗是人类的命运?笔者认为,这种悲观论至少不完全符合作者的本意。正如格拉斯研究专家诺伊豪斯所揭示的,“只有在犯罪的年月里,图拉……所犯下的罪行才会被允许甚至纵容”,也许让我们吃惊的不是犯罪本身,而是那些“无助旁观者对魔鬼的信仰”(Dmonenglaube)(Neuhaus 91-92)和对犯罪的姑息。图拉折磨燕妮,命令她在雪地里跳舞时,“我们也大声叫着,而且是鹦鹉学舌般地叫着”(格拉斯258),没有人阻止图拉。图拉和哈拉斯两次攻击钢琴教师费尔斯讷—伊姆布斯后,利贝瑙的父亲只是赔偿了钢琴教师被哈拉斯咬坏了的小礼服和雨伞,图拉“溜走了”,“没有受到惩罚”,利贝瑙成了她的替罪羊,为这事挨了揍,结局似乎只能这样,因为“我的父亲是从来不揍我们的哈拉斯”(格拉斯215-216)。酷爱甜食的布鲁尼斯参议员老师在糖果短缺并由国家控制的年代,实在抵制不住甜食的诱惑,在给学生分发维生素片时,把这又甜又酸的药片也塞了一些在自己的嘴里和口袋里,图拉向学校告发,而利贝瑙这时简直就是助纣为虐,他站出来揭发布鲁尼斯老师的“罪行”:“在元首的生日”时,他“有一面旗”,“却从来不挂”……,致使布鲁尼斯老师被送进了集中营(格拉斯340-346)。

如果说《狗年月》中图拉的神话原型是水神图拉,象征着邪恶和死亡,那么,另一个女主人公燕妮就像是天使的化身,她温和、善良,酷爱芭蕾。但我们惊奇地发现,在《狗年月》的天使魔鬼神话中,天使软弱无能,她受魔鬼蒙蔽,被魔鬼欺骗和控制,天使不能解救自己,更不能解救别人。图拉“对付燕妮轻而易举”(格拉斯260),连图拉突出的门牙都让燕妮害怕。图拉诱骗燕妮说谎,对燕妮发号施令,逼迫她干不情愿的事情,丝毫没有犯罪者的心虚害怕,倒是燕妮“不知所措”,浑身发抖,很快就被图拉掌控了。

面对诸如图拉、地狱黑狗等恶魔,有些人采取姑息纵容的态度,对他们的罪行麻木不仁;有些人甚至变成帮凶,参与犯罪;有些人美好善良,却不具备足够的反抗力量,恶魔这才得以肆意横行,滋生罪戾,“无助旁观者”并不无辜,他们是悲剧发生的不可推卸的原因。

稻草人与鸟:魔鬼与人的灵魂

“稻草人”的题材可以说贯穿了《狗年月》的整部小说,叙述者甚至称这部小说为“关于制造能发挥作用的稻草人的手册”(格拉斯36)。阿姆泽尔从小颇具艺术天赋,“他的职业从一开始就是要发明稻草人”(格拉斯28),而恰是他所制作的稻草人给他招来灾祸,阿姆泽尔做的冲锋队员稻草人,激怒了加入冲锋队的好友马特恩。马特恩带领一伙蒙面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冲进阿姆泽尔家,将阿姆泽尔毒打了一顿。阿姆泽尔的牙齿被全部打落,此后,他改名换姓,离开家乡。战后,昔日的阿姆泽尔成为矿井经理布劳克斯,他与马特恩再次相逢,并带领马特恩参观他的稻草人公司。在地下矿井里,形形色色的稻草人被大规模地生产,成品稻草人则出口到世界各地。

“稻草人”是格拉斯作品中常见的象征符号之一。作家的绘画和雕塑作品中,稻草人也比比皆是:跳舞的、身穿军衣的、单腿站立的,等等。① 作家在“稻草人”身上所贯注的象征意义究竟是什么呢?这也许可以从稻草人所代表的神话意象中得到解答。

虽然阿姆泽尔“对鸟儿毫无反感”(格拉斯28),他的稻草人“毫无目的,并不针对任何东西”,而只是为“给一个危险的……世界证实自己的创造性”(格拉斯220),但事实上,这些栩栩如生的稻草人驱鸟效果却异常显著,它们“命令鸟儿保持距离”,“以前鸟儿轻易即可光顾的,吵吵嚷嚷……的田地上空,变得死一般寂静”(格拉斯47)。稻草人侵夺了鸟的自由,给鸟群带来巨大的不安和恐惧,而且,它们不仅轰走鸟儿,就“连马儿也被它(们)吓住了”,它们的阴影甚至“把……母牛驱散”,惊扰了“人们质朴安静的步法”(格拉斯58)。显然,稻草人并不普通,它们身上拥有非凡的魔力,能够令地面生灵惊恐畏惧。

战后,矿井经理布劳克斯,在地下矿井里,生产出数量更多、种类更全的稻草人。制造稻草人的地下矿井在文本中曾多次被称为“地狱”。更具寓意的是,稻草人成品在出井前,必须由电子遥控辅助,大声宣誓,它们将“决不否认出身于井下”(格拉斯704)。这一切都透示出,稻草人来自于下界。稻草人体内安装了机械装置,是些“机械怪物”(格拉斯681),听命于内在的机制。“内在的驱动装置”正是隐喻黑暗力量对稻草人的操纵,稻草人是受地狱驱使的魔鬼,代表着地狱的黑暗与邪恶。②

作为稻草人所侵害的对象,“鸟”与“稻草人”构成一组对立体系。根据统计,小说中提及的鸟类名称共达40余种(Harscheidt 406),堪与一本专司介绍鸟类的书媲美。布劳克斯稻草人公司的标志就是“那个著名的鸟的题材”(格拉斯43)。无疑,“鸟”是又一象征载体。小说第一篇中,叙述者谈到,在但泽高地的迈斯特尔瓦尔德村庄,地里到处都是石头,给耕种带来很多不便,“那是一些变成石头的麻雀”;而在当地的民间神话中,则流传魔鬼把“罚入地狱者的灵魂吐到耕地和草地上”,“被罚入地狱的灵魂就是石头,再也无法从世界上搬走”(格拉斯114)。作者有意将“变成石头的麻雀”与“罚入地狱的灵魂”同指,“麻雀”即“鸟儿”,也就和人的“灵魂”对等起来。很明显,作者的这番联系并非无意为之,鸟儿展翅飞往高空的渴求与人们追求自由的热望何等相似啊!由此可推断,作品中不同种类的鸟儿正是喻指各式各样的人,那么,诸如此类的描述也就不再令人费解了:“两只乌鸦和一只椋鸟在科隆的火车总站相遇……一只云雀要乘来往于东、西德之间的火车去柏林参加绿色展览周的活动,……三千二百三十二只麻雀想要一道去妓院……”(格拉斯685)。

可见,作品中的“稻草人”与“鸟”再现的分别是基督教神话中的恶魔和被恶魔追逐猎捕的灵魂。借助神话,象征物被赋予新的含义,文本也展现出丰富的意义。

首先,正如地狱恶魔对人类灵魂的残害侵蚀,现实生活中也存在这样的迫害关系。如果将小说中的两对主人公与稻草人和鸟相比较,不难发现,马特恩与图拉是“稻草人”,是迫害者,而阿姆泽尔与燕妮是“鸟”,是被迫害的对象。阿姆泽尔的字面意义(Amsel)即乌鸫,本身就是鸟的名字。马特恩出于对纳粹的信仰和个人利益,不顾朋友情义,将情同手足的阿姆泽尔殴打得几乎丧命;图拉则从小就视燕妮为施虐对象,她逼迫燕妮在野外的积雪中跳舞,燕妮摔倒试图站起来时,图拉又一次次将她推倒在雪地里,最后大雪包裹住燕妮,将她塑成一个大雪球。从更广的意义上来看,恶魔与被恶魔残害的人,正是影射德国的纳粹势力和以犹太人为代表的遭受迫害的民族。犹太人不仅受到驱逐,而且生命被吞噬,人生被彻底摧毁。

“稻草人”与“鸟”不仅仅在于建构一组迫害者与被迫害者的对立体系,借助神话元素的运用,它们还呈现出丰富的含义。所有的稻草人都是“按照人的形象来创造”,“它们从来都不是匿名的,而是唤作渔民约翰·利克费特,布莱希神父,……摆渡工人克里韦,……布龙萨尔德船长,哈贝尔兰德督察……”(格拉斯37-38)。——魔鬼原来都是由一个个的人变成的,甚至,纯洁的“鸟”③ 也可以变成“稻草人”。阿姆泽尔曾经做过一个“充满矛盾的东西”,他用稻草、焦油和羽毛制作了一个名叫“大鸟皮普马茨”的硕大的稻草人。面目可憎的鸟稻草人在村子里引起了巨大的恐慌,“猫儿变得歇斯底里”,渔妇们“见了就逃”,“学童绕着弯儿走,夜里做恶梦”,最终,村民们决定烧毁“大鸟皮普马茨”。可是,那只鸟“不断燃烧,……却总也燃烧不尽,……永远地天生就是既可怕又美观地不断燃烧,火星四溅”(格拉斯98-104)。大鸟皮普马茨代表变成魔鬼的原本纯洁的人。纯洁的人也能变成吞噬人的魔鬼,这才是最恐怖,也是最可悲的。纳粹时期,许多德国人有意无意都成了战争的帮凶,就连小说中近乎天使的化身——燕妮和阿姆泽尔,也不是绝对的纯洁。“没有任何东西是纯的”(格拉斯366)。阿姆泽尔为了弄到制作稻草人的材料,怂恿马特恩加入冲锋队;燕妮和利贝瑙在图拉的逼迫下,一起喝下用剁碎的水蛭煮的“棕黑色”的“污浊的汤汁”(格拉斯318)。恶沾染到每一个人。作者由此打破了绝对的善恶界限,没有人完全纯净,每个人都逃脱不了罪责的罗网。

战后,矿井经理布劳克斯在矿下生产的稻草人规模空前。这儿有“日耳曼稻草人”、“斯拉夫稻草人”、“德国稻草人”、“犹太稻草人”。“稻草人”与“人类”具有高度相似性,稻草人世界如同人类社会的翻版,宗教、体育、军事、社会意识形态等均如出一辙。稻草人寄往“全世界”,“需求量很大”(格拉斯694-698)。在此,稻草人成为人类存在的真实写照,更具体地说,它们被注入了“人类精神的原始画面”(Harscheidt 382),它不限于某个人或德国人,而存在于全人类和人类社会的各个领域。地狱的黑暗阴影,人们似乎至今都未能摆脱。虽然当今社会理性高度发展,但人的魔性——自私与贪欲,同时也可能毁灭一切。这是作者对二战中德国罪责的反思和对人类未来的洞察,更是作者对世人发自肺腑的警诫。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狗年月》中使用了一系列代表地狱魔怪的神话元素,如黑狗、水神图拉、稻草人,首先是为了隐喻那“整整一个时期”的“兽性、幼稚性以及犯罪”,及那段“沉沦为恶魔的历史”(格拉斯 齐默尔曼38,267)。具体看来,又可区分为三个层次的意义:一是像图拉一样的个体犯罪,他们是恶的个体;同时,恶又像稻草人一样,广泛存在于人类生活,在人们包庇纵容犯罪时,已经沾染了恶,无法开脱罪责,这是群体的恶;另外,邪恶如同那只地狱看守狗,能伴随文明的进程,不断地更新,它蛰伏在文明的外衣下,可能一夜之间“突变”,酿成灾难。格拉斯藉此提醒人们警惕那“来自阴暗的地底下的,由利益所驱使的历史性灾难与疯狂局面”(格拉斯 齐默尔曼270)再次出现。这让人不禁联想到格拉斯新近出版的自传《剥洋葱》,格拉斯在书中首次披露,他曾参加党卫军,④ 也许正是因为他自己也背负着一份沉重的罪责,为此深感苦痛,却永远无法摆脱,因此,他才更为迫切地希望,人们不要麻痹于当今的文明和理性,不要遗忘历史,不能再蹈覆辙。

这些神话元素被吸收进文学作品后,经过“神话的文学化”处理,神话被变异;文本中,神话进入叙事层面,神话与事实交织糅合在一起。在叙述中插入神话元素,也是“对现实的变形”(Deformation der Realitt),纳粹势力摧毁了人类正常生活,作者没有对其进行政治性的和历史观的解释,而借用非理性的神话手段,借用地狱魔怪来影射和象征。正如罗兰·巴特所说,“也许看上去有些矛盾,但神话并不掩盖事实,它的功能是,对现实进行变形,而并不是让它消失”(Barthes 103)。一方面,在于“创造反传统历史图像的模式”(冯亚琳108),催发人们重新地审视历史,另一方面,作者借助建构在非理性基础上的神话,以此传达出对理性世界和真实社会的质疑和批判。

注解【Notes】

①参见Günter Grass,Vier Jahrzehnte,Hrsg.v.G.Fritze Margull(Gttimgen:Steidl,1991).

②文本中有一处与此相呼应,“图拉有一个机械装置”(格拉斯250),表明稻草人和图拉同属黑暗势力。

③在另一个层面上,鸟儿和天使一样都有翅膀,因此,Harscheidt认为,鸟与天使代表上界的天堂,意指纯洁的东西。参见Harscheidt 387.

④参见宋健飞译:“《剥洋葱》摘译”,《南方周末》2006年9月7日: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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