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雄史学思想_儒家论文

扬雄的史学思想,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学论文,思想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扬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字子云,是西汉末年重要的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早年以作赋著称,晚年致力于沉思。《汉书》本传赞扬他“博览无所不见”,“默而好深湛之思”,又说他“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苍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仿依而驰骋云。”虽属模拟之书,却亦不失为新的创作。实际上,他是选定了当时各类著述中居于第一位的著作,作为自己所要达到的目标。扬雄虽然没有留下专门的史学著作,但其《法言》的一部分,“则在用心上是拟《春秋》”,只是“当时及后人被他瞒过了”(注:徐复观:《两汉思想史·扬雄论究》。),并且提出了一些史学的重要原则,对后世史学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

一、历史观和史学观

在扬雄看来,历史是发展变化的。他曾明确指出:“世异事变,人道不殊;彼我易时,未知何如?”(注:扬雄:《解嘲》,见《汉书·扬雄传》。)认为社会历史的变迁是难以预料的。其《太玄赋》也说:“自夫物有盛衰兮,况人事之所极!”人类历史的发展和人们的事业,也是有盛有衰,曲折复杂的。他具体论述说:“往者周罔解结,群鹿争逸,离为十二,合为六七,四分五剖,并为战国。士亡常君,国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注:扬雄:《解嘲》,见《汉书·扬雄传》。)过去,由于周朝不能消除怨恨纠纷,遂使诸侯并起,群雄逐鹿,离合兼并,逐渐形成了战国时期七国争雄的局面。朝代在不断更替,也没有固定的君臣关系。而历史发展到汉代,“今大汉,左东海,右渠搜,前番禺,后陶涂;东南一尉,西北一侯;制以质鈇,散以礼乐,风以诗书,旷以岁月,结以倚庐。天下之士,雷动云合,鱼鳞杂袭,咸营于八区。家家自以为稷契,人人自以为咎繇……”(注:扬雄:《解嘲》,见《汉书·扬雄传》。)则完全是一派疆域辽阔,统一富强,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的升平景象。

照上述材料来看,扬雄是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是一种进步性的过程。他在《法言》中也表达了这样的观念。他以为,人类最早处于原始的蒙昧状态,经过圣人的开辟创造,才进入了有礼法的文明社会,所谓“鸿荒之世,圣人恶之,是以法始乎伏羲而成乎尧”(注:扬雄:《法言·问道》。);夏商周都是其乐融融的盛世,“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下周者,其书谯乎”(注:《法言·问神》。);自春秋战国以至秦朝,是兵戎相见,诸侯兼并的战乱年代,“齐桓、晋文以下,至于秦兼,其无观已。……所谓观,观德也。如观兵,开辟以来,未有秦也”(注:《法言·寡见》。);而到了汉代,历史又进入了清平昌盛的辉煌时期,“汉兴二百一十载而中天,其庶矣乎!辟雍以本之,校学以教之,礼乐以容之……唐矣夫”(注:《法言·孝至》。)!这些论述清楚地表明,扬雄具有一种“历史发展是前进性与曲折性相统一的观念”(注:李英华:《第二部论语》,载《孔子研究》1997年2期。),虽然他自己并没有明确表述出来。

扬雄的这种历史发展观,是同他推崇阴阳交易的辩证思维分不开的。他认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包含阴阳、刚柔等对立面的交互作用,从而形成了“盛则入衰,穷则更生,有虚有实,流止无常”(注:扬雄:《太玄·玄摘》。)的永恒的变化过程。而这个过程是一个新陈代谢的过程,所谓“出冥入冥,新故更代。阴阳迭循,清浊相废。将来者进,成功者退;已用则贱,当时则贵”(注:《太玄·玄文》。)清浊即阴阳,阳清而阴浊。在这个过程中,处于上升阶段的正在发展的事物,尽管它微贱、弱小,却是极有生命力的;处在下降阶段正在衰退的东西,尽管它很显贵、强大,却是走向灭亡,是可鄙视的东西。他特别重视事物更新的发展,提出了“好其所新”的崭新观点,这就是《太玄摛》所说:“其动也,日造其所无而好其所新”。扬氏的辩证思维,反映到历史观上,则形成了他关于历史发展的前进性和曲折性相统一的观念。

扬雄还认为,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存在着因与革的问题。他指出:“或问:道有因无因乎?曰:可则因,否则革。”(注:《法言·问道》。)社会历史的发展总是有因有革,有因袭有扬弃。凡是符合时代要求的东西,就要继承保留下来,不能盲目抛弃;反之,凡是不再符合时代需要的过时的东西,就要坚决加以改革,不能固守陈规。据此,他又针对董仲舒“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观点,明确提出:“夫道非天然,应时而造者,损益可知也。”(注:《法言·问神》)治理国家的根本制度、措施和规范,并非天造地设,不可改变,而是依据时势变化的要求而制定、修改和不断完善的。他说:“五帝垂典,三王传礼,百世不易。叔孙通起于枹鼓之间,解甲投戈,遂作君臣之仪,得也。甫刑靡敝,秦法酷烈,圣汉权制而萧何造律,宜也。故有造萧何律于唐虞之世,则誖矣;有作叔孙通仪于夏殷之时,则惑矣;有建娄敬之策于成、周之世,则缪矣;有谈范(睢)蔡(泽)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萧规曹随,留侯画策,陈平出奇,功若泰山,向若阺隤,唯其人之赡知哉,亦会其时之可为也。”(注:扬雄:《解嘲》,见《汉书·扬雄传》。)这就有力地打击了董仲舒“奉天法古”的倒退历史观。

扬雄还进一步从哲学的高度论证了社会政治制度的因革、损益,关系到国家事业的成败。他在《太玄》中说:“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宜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驯。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则;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时,物失其基;因之匪理,物丧其纪。因革乎因革,国家之矩范也。矩范之动,成败之效也。”(注:《太玄·玄瑩》。)因循即沿袭、继承。革、化即变革、变化。矩范即法式。这段话说明:第一,“因循”与“革化”是事物发展过程中客观存在的两个对立方面,二者相反相成;缺一不可。第二,“因循”与“革化”在事物发展过程中各有其重要作用。有革而无因,事物就不能发生;有因而无革,新事物就不能形成。第三,这两个方面都不可偏。只讲一面,偏执一方,就不符合事物变化的法则,就不能使事物顺利发展。只有按照这个规律办事,既因又革,才能促进事物的发展。第四,“因循革化”也不是随意妄为,而是因要合理,革要适时。第五,“因循革化”不仅是自然界,也是社会政治制度发展变化的法则,是事业成败的重要条件。此种学说,充分展现了扬雄进步的发展的历史观。所以,他对“五德终始”的循环史观也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或问黄帝终始。曰:托也。……夫欲售伪者必假真。禹乎!卢乎!始终乎!”(注:《法言·重黎》。)对“五德终始”说伪造骗人的本质的揭露,可谓一针见血。

扬雄提出了自己的史学见解,他评论史书说:“或问《周官》。曰:立事。《左氏》。曰:品藻。太史迁。曰:实录。”(注:《法言·重黎》。)太史迁,指司马迁所著《太史公书》,即《史记》。这里他提出了写史书的三个方面问题:立事即叙事;品藻即对历史人物的品评;实录,是说要有文献及事实的根据,不虚美,不隐恶,秉笔直书,实事求是。唐刘知几著《史通》,有《叙事》、《品藻》、《直书》专篇,同样认为一部良好的史书要注意这三个方面,以实录直书为贵,反对曲笔阿世。可见,扬雄所云虽然简略,其影响却相当深远。

扬雄主张实录直书,重视对史事和人物进行褒贬,对历史作出公正的评论,这就是他所说的“品藻”。《法言》一书以大量的篇幅来品评人物,甚至专门辟出了《重黎》、《渊骞》两篇。《法言》的人物品评,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从学术史的角度所作的批评,一是从政治立场出发所作的历史性评价,但其中都贯穿着一条准则,即以儒家思想为标准,所谓:“人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将谁使正之?曰:万物纷错,则悬诸天;众言淆乱,则折诸圣。或曰:恶覩乎圣而折诸?曰:在则人,亡则书,其统(理)一也”(注:《法言·学行》。)。一切都要以圣人之是非为是非。同时,又辅之以道家思想。其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深深地影响了班彪、班固父子。他开启的品评人物的学风,对魏晋玄风也有重要影响。

二、对诸子学说的评论

扬雄最推崇孔子和五经,他说:“视日月而知众星之蔑也,仰圣人而知众说之小也。”(注:《法言·学行》。)“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委大圣而好诸子者,恶睹其识道也。山之蹊,不可胜由矣;向墙之户,不可胜入矣。曰:恶由入?曰:孔氏。”(注:《法言·吾子》。)这是认为,孔子是最大的圣人,具有最高的智慧,“能言之类,莫能加也”(注:《法言·五百》。)圣人之学如日月,诸子之说似众星,要达于至道,非学孔圣人之经不可。又说:“说天者莫辩乎《易》,说事者莫辩乎《书》,说体者莫辩乎《礼》,说志者莫辩乎《诗》,说理者莫辩乎《春秋》。捨斯辩亦小矣。”(注:《法言·寡见》。)“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郭)。”(注:《法言·问神》。)五经实为最高的学问,如天地包裹万物一样,众说无不包含于其中,概莫能外。因此,圣人之言,其理至大至深,不可违背。“圣人之辞,浑浑若川。顺则便,逆则否者,其惟川乎?”(注:《法言·问神》。)

扬雄又推崇孟子,并以孟子自况。他说:“古者扬、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窃自比于孟子。”(注:《法言·吾子》。)扬氏对于诸子之学都有所批评,确与孟子有相近之处。他自比孟子,实际上也是针对当时儒家系统对经典的附会,如《汉书·艺文志》所说:“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以及谶纬怪迂之说訾毁圣人的流弊而发,具有强烈的时代批评性。扬雄更以孟子与孔子不异,实高出于诸子之上。他说:“或问:孟子知言之要,知德之奥?曰:非苟知之,亦允蹈之。或曰:子小诸子,孟子非诸子乎?曰:诸子者,以其知异于孔子也。孟子异乎?不异!或曰:孙卿非数家之书,侻也。至于子思、孟轲,诡哉!曰:吾于孙卿与,见同门而异户也。惟圣人为不异。”(注:《法言·君子》。)《广雅·释诂》:侻,可也。诡,诡诈怪异。《荀子》有《非十二子》篇。此言其非毁数家之说还算恰切,至于非毁子思、孟子,则怪诞不经。认为孟荀同宗孔门,但立说又有不同,孟子与孔子不异,荀子则有所差别。孟荀高于诸子,孟子又高于荀子,甚至可以说孟子也就是圣人。这大概就是“亚圣”说的源头。

扬雄虽然宗孔孟,但也有批评,对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说法加以否定;他不同于孟子“性善论”,另创人性“善恶混”新说。

扬雄深受老子影响,但在《法言》中却又对老子作了一番扬弃,说“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槌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注:《法言·问道》。)老子以“道”为天地万物的本原,“道”玄之又玄,无为而自然。扬氏以“玄”为天地万物的本原,实受老子影响,“玄”亦“道”之变相。他对老子的无为说加以改造,主张人道有为,对民众必须施行道德教化,说:“或问无为。曰:奚为哉!在昔虞夏,袭尧之爵,行尧之道,法度彰,礼乐著,垂拱而视天下之民阜(殷富)也,无为矣。绍桀之后,纂(继)纣之余,法度废,礼乐亏,安坐而视天下之民之死,无为乎?”(注:《法言·问道》。)当桀纣之时,汤、武不能无为,应救民于水火。又说:“人而不学,虽无忧,如禽何?”(注:《法言·学行》。)这又是对老子“绝学无忧”的批评:不学固然无忧,但与禽兽没有区别了。实际上,扬雄主张天道无为,人道有为,强学力行,“为政日新”。值得注意的是,他批评老子,从不把老子和其他诸子并列在一起,而时常将其他诸子连带提出,此种评论方法颇为新颖。“扬雄实际也把老子提高到诸子之上”(注:徐复观:《两汉思想史·扬雄论究》。)。

扬雄评论庄、邹、申、韩等说:“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注:《法言·五百》。)这些评论,都有其中肯之处。他对于邹、庄也有所取舍。他说:“或问:邹、庄有取乎?曰:德则取,愆则否。何谓德愆?曰:言天地人,经,德也;否,愆也。”(注:《法言·问神》。)“或曰:庄周有取乎?曰:少欲。邹衍有取乎?曰:自持。至周罔君臣之义,衍无知于天地之间,虽邻不觌也。”(注:《法言·问道》。)经,指符合经典。愆,过,即荒诞不经。“周无君臣之义”,可能是就庄子所说“无为有国者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而言。邹衍“必止乎仁义节俭”(注:《史记·孟荀列传》。),故云“自持”。至于说邹衍“无知于天地之间”,意义颇不明确,因其著作已佚,无从详考。扬氏又批评庄子齐物之说云:“或曰:人有齐死生,同贫富,等贵贱,何如?曰:作此者其有惧乎?信死生齐,贫富同,贵贱等,则吾以圣人为嚣嚣。”(注:《法言·君子》。)“作此者有其惧乎”,谓庄子有忧患而不可避,故作此论。嚣嚣,繁言聒噪。这是说,如果死生、贫富、贵贱都是本来没有区别的,那么孔子所讲就都是多余的了。

扬雄批评最严厉,反对最激烈的是申韩之术,以为申韩之术视人为牛羊,是“不仁之至”。他批评韩非说:“或问:韩非作《说难》之书而卒死乎《说难》,敢问何反也?”曰:《说难》,盖其所以死乎!曰:何也?曰:君子以礼动,以义止,合则进,否则退,确乎不忧其不合也。夫说人而忧其不合,则亦无所不至矣。”(注:《法言·问明》。)说,读作游说之说。即是说,说人必须坚持一定的原则,不能投其所好。对于公孙龙子,扬雄则认为他的许多辩论不过是一种概念游戏。

对于汉人的著作,扬雄特别提出《淮南子》和《史记》加以评论:“或曰:淮南、太史公者,其多知与!曷其杂也?曰:杂乎?杂。人病以多知为杂。惟圣人为不杂。”(注:《法言·问神》。)“淮南说之用,不如太史公之用也。太史公,圣人将有取焉。淮南,鲜取焉耳。必也儒乎!乍出乍入,淮南也。文丽用寡,长卿也。多爱不忍,子长也。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注:《法言·君子》。)知,读作知识之知。多知,即知识广博。杂,不纯,指揉合了各家思想,与圣人之经相出入,也即“乍出乍入”。刘向、刘歆父子也把《淮南子》列入杂家。班固作《汉书·艺文志》即取此说。颇有趣味的是,扬雄在《法言》中,没有特别提到其它西汉人的著作,说明他对此两书极为重视。西汉时代,《淮南子》与《史记》,实为最庞大、精深的著作,不是其它著作可比拟的。扬雄虽然也称赞“董仲舒之才之邵也”,但对其学术,只是说:“灾异,董相、夏侯胜、京房。”(注:《法言·渊骞》。)相比之下,更显示了扬氏评判西汉学术的真知灼见。

概括起来,扬雄推尊孔孟而小诸子,以五经为一切是非的标准,是顺着汉代推明孔氏,罢黜百家,立五经博士的学术大势而来,但又与董仲舒为代表的官方学术不同。他批判了由董仲舒引发的环绕五经的怪迂之说,主张五经可以损益,更不独尊儒术。《法言·学行》说:“或曰:书与经同,而世不尚,治之可乎?曰:可。”此处“书”与“经”对称,实指诸子之书。因此,扬氏对各家学说均有所分析取舍,既不肯定一切,也不全盘否定。这是一种对待历史文化遗产的科学态度。

三、对历史人物的评价

在评价历史人物方面,扬氏也以儒家的道德规范为标准,又辅之以道家思想为尺度。他以为太史公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注:《汉书·扬雄传》),所以他要补正《史记》的缺失。

扬氏推崇孔孟,已如前述。在孔门弟子中,他特别推重颜渊,强调孔颜的关系,经常孔颜并称,认为颜渊已接近于圣人。孔孟都嘉许颜渊安贫乐道,以为极贤。扬雄也顺着这一“安贫乐道”的道德原则,盛赞颜氏精纯贞正,并提出了颜渊的乐处。他说:“或曰:猗顿之富以为孝,不亦至乎?颜其馁矣。曰:彼以其粗,颜以其精;彼以其回,颜以其贞。颜其劣乎?颜其劣乎?或曰:使我纡朱怀金,其乐不可量也。曰:纡朱怀金之乐,不如颜氏子之乐。颜氏子之乐也内,纡朱怀金之乐也外。或曰:请问屡空之乐?曰:颜不孔,虽得天下不足以为乐。然亦有苦乎?曰:颜苦孔子之卓之至也。或人瞿然曰:兹苦也,祗其所以为乐也欤。”(注:《法言·学行》。)朱,指印绶。金,即指印。纡朱怀金,比喻地位显贵。屡空,即《论语》所谓:‘回也其庶乎,屡空。”谓颜氏近于圣道,虽数空匮而乐在其中。内,即内乐。这是说,颜回以孔子之道为至乐,即使得天下而为王也比不上。《法言》全书称述颜渊达十余次,且特设《渊骞》一篇,多所赞美。实则要人们以孔颜为修身立学的榜样。

“忠”是孔孟之道的一个中心观念。扬雄紧紧抓住这一道德观念,对众多的历史人物进行了评论。《法言·重黎》说:“或问:李斯尽忠,胡亥极刑,忠乎?曰:斯以留客,至作相,用狂人之言,从浮大海,立赵高之邪说,废沙丘之正,阿意督责,焉用忠?霍?曰:始元之初,拥少帝之微,摧燕、上官之锋,处兴废之分,堂堂乎忠,难矣哉!至显,不终矣。”这是说,秦始皇信妖言,东浮苍海,李斯为宰相不能谏阻而从行,及始皇崩于沙丘,曲从赵高之计,废太子扶苏而立胡亥;胡亥既立,纵暴天下,群雄四起,诸侯已叛,李斯谏以“督责”之术,以阿二世之意。此皆非忠直之事。扬雄极力排诋李斯,实源于太史公司马迁。《史记·李斯列传》云:“斯知六艺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位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嫡立庶。诸侯已叛,斯乃欲谏争,不亦未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异。”

所谓霍,即霍光。显,即霍光夫人。是说,始元初年,霍光受襁褓之托,立少子是为昭帝,行周公事,后又诛灭燕王旦、上官桀等的谋反;及昭帝崩,无嗣,霍光等迎立昌邑王刘贺,贺荒淫迷乱,不能承宗庙,于是霍光又召丞相、御史、将军、大夫、博士等会议,废昌邑王而迎立孝宣皇帝。这都是霍光忠于社稷的表现,乃他人所难及。至霍光夫人显谋立其女儿成君为皇后,毒杀许皇后,霍光知晓之后,又企图匿情不纠,则其忠不能至始终。这个评论,相当公允。班固《汉书·霍光传》赞,语意全本此文。

扬雄评论韩信、黥布说:“韩信、黥布皆剑立南面称孤,卒穷时戮,无乃勿乎!或曰:勿则无名,如何?曰:名者谓令名也。忠不终而躬逆,焉攸令。”(注:《法言·重黎》。)剑,读作捡。《说文》:捡,拱也。剑立即拱立。勿,读为,暗昧之义。令名,美名。这是说,韩信、黥布皆拱立南面为侯王,而终至被当时之极刑,岂不由于暗昧乎?忠而不能至终始,乃谋叛逆,岂有美名。此论亦承袭太史公而来,但对其才智、功勋却一笔抹煞,未免又言之太过。《汉书·韩彭英卢吴传》赞则完全是受了扬雄的影响。

对于秦名将蒙恬,扬雄也以“忠”的观念加以评论,他说:“或问:蒙恬忠而被诛,忠奚可为也?曰:山堙谷,起临洮,击辽水,力不足而死有余,忠不足相也。”(注:《法言·渊骞》。),同堑。相,《说文》:省视也。“不足相”犹言不足观。意谓蒙恬为秦筑长城,用民之力而不惜民之死,至使民力匮竭,死伤甚多,其忠也不足观。这实际上也是指责蒙恬助秦为虐,不仁之至。

“仁”就是爱人。这是儒家最根本的道德原则。扬雄更以“仁”的理念来评价历史人物。《法言·渊骞》说:“秦将白起不仁,奚用为也。长平之战,四十万人死,蚩尤之乱不过于此矣。原野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将不仁,奚用为!翦?曰:始皇方猎六国,而翦牙欸!”《说文》:,饱也。翦即秦将王翦。《方言》:欸,然也。这是斥责白起挟诈坑杀赵降卒,王翦夷灭六国,杀人甚众为不仁。此论未尝不当,但对其功绩置之不论,则远不如太史公所言深刻全面。

对于陈胜、吴广,扬氏评论则一言以蔽之,斥之为“乱”。《重黎》说:“或问陈胜、吴广。曰:乱。曰:不若是则秦不亡。曰:亡秦乎?恐秦未亡而先亡矣。”这是针对司马迁所说而发。《史记》认为,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有亡秦“首事”之功,可与汤、武、孔子相提并论。扬雄受儒家思想及其阶级立场的限制,斥之为“乱”,更显示出他缺乏司马迁那样的远见卓识。

扬雄还以“义”的观念评说人物:“问义。曰:事得其宜之谓义。”(注:《法言·重黎》。)“或问:要离非义者与,不以家辞国?曰:离也,火妻灰子,以求反于庆忌,实蛛蝥之靡也。焉可谓之义也!政?为严氏犯韩,刺相侠累,曼面为姊,实壮士之靡也。焉可谓之义!轲?为丹奉於期之首、燕督亢之图,入不测之秦,实刺客之靡也。焉可谓之义也。”(注:《法言·渊骞》。)靡,美。某之靡,犹言某之雄。政即聂政。严氏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隙。曼面,涂面,指聂政刺杀韩相之后,自涂皮面,自抉其眼。轲即荆轲。於期,即樊於期,秦将,因得罪于秦王而逃往燕国,后在荆轲劝说下自刭。督亢,燕地名,膏腴之地。这是以为要离、聂政、荆轲所为不得其宜,是不义的行为。

扬雄更以儒家“智”、“信”的观念,对历史人物加以评论。《法言·吾子》说:“或问:屈原智乎?曰:如玉如瑩,爰变丹青。如其智!如其智!”这是盛赞屈原“正道而行,竭忠尽智!”,“其志洁,其行廉”,“皭然出泥而不滓”,“可与日月争光”(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确乎不失其为大智。又评论樗里子说:“樗里子之知(智)也。使知国如知葬,则吾以疾为蓍龟。”(注:《法言·渊骞》。)疾,樗里子之名。知葬,指樗里子选墓地于渭南章台之东,曾预言:“后百岁,是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至汉兴,果如其言。这里,扬氏极力斥其不能用智于国,不足以为智,也是对司马迁许其“多智”,号曰“智囊”的批评。对于吕不韦扬氏评论说:“或问:吕不韦其智矣乎,以人易货?曰:谁谓不韦智者与!以国易宗。不韦之盗,穿窬之雄乎!穿窬也者,吾见擔石矣,未见洛阳也。”(注:《法言·渊骞》。)以人易货,指吕不韦出千金以助子楚,及子楚立,以不韦为丞相。以国易宗,谓吕不韦得洛阳之封,而终遭诛身徙族之祸。此亦不许吕不韦为智,而责之为盗贼之雄。《重黎》又说:“或问信。曰:不食其言。请人。曰:晋荀息,赵程婴、公孙杵臼,秦大夫凿穆公之侧。”这是以“信”的道德规范,称赞荀息立奚齐、卓子不成而死;公孙杵臼先死以存赵孤,程婴育之,及赵孤成人复位,程婴死以下报赵朔与公孙先生;奄息、仲行、鍼虎三大夫从秦穆公死,皆有不食言之德。

扬雄同样以儒家的仁义观念评品伍子胥、范蠡和文种,他说:“或问:子胥、种、蠡孰贤?曰:胥也俾吴作乱,破楚入郢,鞭尸藉馆,皆不由德;谋越谏齐,不式不能去,卒眼之。种、蠡不强谏而山鍼,俾其君诎社稷之灵而童仆,又终弊吴。贤皆不足邵也。至蠡策种而遁,肥矣哉!”(注:《法言·重黎》。)式,用。俾,使。卒眼之,谓死后让人悬眼于门外,亲观越国灭吴,以自快。不强谏而山鍼,指不强谏勾践伐吴,以致大败,棲于会稽山。童仆,指勾践入吴为之驾车养马事。邵、肥,皆训为美。这是指责伍子胥、文种、范蠡所作所为不符合儒家的仁义道德,皆不足以称为贤者。这些批评,也是针对司马迁的观点而发。至于说“蠡策种而遁,肥矣哉”,则是以道家功成身退的思想予以评价,称赞其隐退为美行。

扬氏深受道家思想影响,因而对历史上“不屈其志”、“不累其身”的隐士极为推崇。他推崇避秦之乱隐居商山,不朝汉高祖的四皓为“贤者”,称其行为为“美行”;更推举当世的隐士郑子真、两龚、严君平等。《法言·问神》说:“谷口郑子真,不屈其志,而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京师。”《问明》说:“楚两龚之絜,其清矣乎。蜀庄沉冥,蜀庄之才之珍也。不作苟见,不治苟得,久幽而不改其操,虽隋、和何以加诸?举兹以旃,不亦宝乎?吾珍庄也。”两龚,指龚胜、龚舍兄弟,汉哀帝时并为大夫,及王莽篡汉,欲用之,称疾,终身不仕。蜀庄,指蜀郡严君平。沉冥,言好深湛之思,玄默无欲。久幽,当是指严君平隐居成都,卖卜于市,得钱以自养,然后闭肆下帘,教授《大易》、老庄,并著作《老子指归》而言。隋和,指隋侯之珠,和氏之璧。以旃,即用之。扬氏以郑子真名震京师,以龚、严为国之珍宝,足见其对当世隐士的推崇和钦敬。班固《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全引此文,可见受扬氏影响之深。扬雄又称赞李仲元说:“或问:子蜀人也,请人。曰:有李仲元者,人也。其为人也奈何?曰:不屈其意,不累其身。曰:是夷、惠之徒欤?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间也。……仲元,世之师也。见其貌者肃如也,闻其言者愀如也,观其行者穆如也……”(注:《法言·渊骞》。)此条评说李仲元凡二百四十三字,是《法言》中字数最多的一条,且称之为“世之师”,由此可见扬雄对李仲元推崇备至,《三国志》作者重视扬雄的见解。他所以尊崇这些隐士,一方面是受道家思想影响,另一方面,也是要宣扬他“时来则来,时往则往”,“时未可而潜,时可而升”,也即“可否之间”的主张,以达到既行道于世,又不屈志累身的目的。因此,只要能伸道,即使屈身也未尝不可。他也以此评论人物,称道屈身于廉颇的蔺相如为“长者”。但对季布忍辱为奴,却多所指责,认为“明哲不为”(注:《法言·重黎》。)。批评季布“不明哲”,也含有怨其不能及时隐退之意。

扬雄崇尚隐士,但对于东方朔却又极力不许其为“隐者”,并予以激烈的批评。他说:“世称东方生之盛也,言不纯师,行不纯表。其流风遗书,蔑如也。或曰:隐者也。曰:昔之隐者吾闻其语矣,又闻其行矣。或曰:隐道多端。曰:固也。圣言圣行,不逢其时,圣人隐也。贤言贤行,不逢其时,贤者隐也。谈言谈行,不逢其时,谈者隐也。……或问:东方生名过其实者,何也?曰:应谐不穷,正谏秽德。应谐似优,不穷似哲,正谏似直,秽德似隐。请问名。曰:诙达。恶比?曰:非夷尚容,依隐玩世,其滑稽之雄乎!”谈,疑均为“诙”字之讹,即诙谐。秽德指不拘小节。优即俳优。诙达,诙谐而通达,即下文所说:“滑稽之雄”。扬氏极力反对称东方朔为“隐者”,可能是针对褚少孙补《史记·滑稽列传》东方朔部分而发,而斥之为“滑稽之雄”。《汉书·东方朔传》赞语则详录扬雄之言,仅在文字上稍有增删。

扬雄还对众多的历史人物作了极为概括的评论。如批评信陵、平原、孟尝、春申为“奸臣窃国命”,于国无益;批评苏秦、张仪为“诈人”;评论淳于越、茅焦、蔡生、郦食其、蒯通等辩说之士,以及鲁仲连、邹阳等,皆有取于太史公,而又失之偏狭,远不如史公言之深切。对汉代人物的评论亦是如此。他以“言辞”评娄敬、陆贾,以“执正”评王陵、申屠嘉,以“折节”评周昌、汲黯,以“守儒”评辕固、申公,以定规策划于前评萧何,以奉随顺守于后评曹参,以左右辅相评滕、灌、樊、郦诸说,都比较恰切平实。扬氏又举张良、陈平、周勃、霍光四人之所长,赞之为“社稷之臣”;举张释之、雋不疑、尹翁归、王尊之所长,誉之为“近世名卿”;举周亚夫、卫青、霍去病、霍光,称之为“近世名将”;论石庆、金日、张安世、丙吉为“自得”,李广利、田广明、韩延寿、赵广汉为“自失”,议论未尝不当。至于批评酷吏如虎之残酷,货殖似蚊之吸人膏血,游侠窃取国命,则是对司马迁《史记》中观点的反驳,也体现了扬雄的社会历史观点。上述种种,皆为班固父子所接受和发挥。由此可见,扬雄评价历史人物的观点,对史学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影响。那种简单地以为扬雄历史观是“正宗儒学的观点”,未免失之偏颇。

标签:;  ;  ;  ;  ;  ;  ;  ;  

杨雄史学思想_儒家论文
下载Doc文档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