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与乌扎--人类与整个祖先的文本_黄宗羲论文

气氛与乌扎--人类与整个祖先的文本_黄宗羲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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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袁宏道、张岱或者顾炎武来,中文系的学生,知道全祖望(1705-1755)的肯定要少得多。原因是,一般的文学史甚至散文史上,都不太讲他。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前年出版的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介绍了清代散文名家四十四位,但就是没有全祖望。这点,我觉得很奇怪。现代学者中,真正关注并极力推崇全祖望文章的,反而是历史学家黄云眉。今人读全祖望的书,完全可以从黄的《鲒埼亭文集选注》(济南:齐鲁书社1982)入手,那书做得很不错。中文系教授忽视全祖望,历史系先生反而“慧眼识英雄”,这与全祖望所撰并非一般意义上的“美文”有关。

学界一般将全祖望作为历史学家看待,不太关注其散文成就。而我的《中国散文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里,则用“最高规格”,选了他六篇。不用说,我对全文有偏爱。为什么?等下我会具体谈到。

全祖望,字绍衣,号谢山,鄞县(即现在的宁波)人。据史家称,甬上全氏,自南宋至清初,诗书之泽不绝,乃富有文学传统的世家。曾祖、祖父、父亲均坚持遗民气节,入清后不再做官,这点对全谢山日后的立身处世以及文章趣味,有很大影响。王永健《全祖望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将全祖望的一生分为四个时期:从出生到二十五岁,读书甬上,怀抱大志;二十六岁到三十三岁,“薄游京洛”,饱尝人生艰辛;三十四岁至四十四岁,家居十载,潜心著述;四十五岁到五十一岁,奔走衣食,二任书院山长。这个描述简单明了,且大致可信。进京赴考时,全祖望住在内阁学士李绂家,那是在宣武门南一所故相国的房子里。在京期间,全祖望曾和李绂共同借读《永乐大典》,分经、史、志乘、氏族、艺文五类,摘抄难见之书,每天二十卷,就这么一直读下来。梁启超、钱穆所撰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都提到从《永乐大典》里头纂辑佚书,乃乾隆皇帝开四库馆的最初动机。京城读书固然愉快,仕途却很不顺利;日后的家居著述,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那个时代,不当官,必然家境贫寒。去世时,家人出其藏书万卷,换得二百金,才把他安葬了。

就这么一个仕途很不得志的读书人,大概有著述三十种,留传下来的,除了《鲒埼亭文集》《鲒埼亭诗集》外,还有就是《经史问答》、《校水经注》、《续宋元学案》等。《宋元学案》是黄宗羲父子草创的,后来由全祖望续成,一般认为,谢山的工作量占十分之七八。全面介绍全祖望的著述,不是我的任务,下面集中谈三个问题。

第一,经史文三合一

蒋天枢《全谢山先生年谱》(上海:商务印书馆,1932)附录严可均(1762-1843)《全绍衣传》,其中有这么一句:“余观古今宿学,有文章者未必本经术,通经术者未必具史裁,服、郑之于迁、固,各自沟浍,步趋其一,足千古矣,祖望殆兼之,致难得也。”类似的话,约略同时的阮元(1764-1849)也说过。在给《经史问答》作序时,阮称,他特别欣赏全祖望的学问。因为,理学家的学问,就好像海上神山一样,虽然高妙,但可顷刻间生成——当然也可顷刻间消灭,而像全祖望的学问,则是:“如百尺楼台,实从地起,其功非积年工力不可。”学问路数不同,有见识、学力之异,就好像佛教有顿悟、渐悟之别。阮元是汉学家,他欣赏全祖望这种百尺楼台从地起的治学方法,强调“积年工力”,自有其道理。但这不等于另一种研究思路,那些如“海上神山”般“顷刻生成”的,就没有任何价值。这篇序文里,我更关注的是下面这段话:“经学、史才、词科三者,得一足以传,而鄞县全谢山先生兼之。”凡给人作序,都容易犯一个毛病,那就是专挑好话,而且夸大其辞。像此序称《经史问答》可与顾炎武的《日知录》媲美,评价明显过高。但表彰全祖望将经学、史才、词科三者合而为一,却是搔到了痒处。这既是全祖望的特长,可又不完全是;比如,在我看来,这话完全可以移赠给全祖望极为崇拜的黄宗羲。再说开去,这或许正是黄、全所从属的浙东学派的特点。

谈论“浙东学派”,不能不涉及章学诚。在章氏的《文史通义》里,有一篇《浙东学术》,其中提到,一般人把顾亭林作为清学的开山祖;其实,顾炎武的学问乃浙西之学,跟浙西之学同时并存、遥相呼应的,还有一种浙东之学,代表人物是黄宗羲。此前,学界一般关注顾炎武这条线,其实,黄宗羲为代表的浙东之学同样值得重视。

诸位可能马上提出质疑,顾炎武明明是昆山人,按现在的建制,昆山属于江苏苏州,怎么变成浙西学派?诸位必须了解,学术史及文学史上的“浙东”、“浙西”(如“浙东学派”、“浙西词派”等),不同于今日的行政区划。因为,唐时置浙西、浙东两道,到了宋代,称浙西路、浙东路。清人所说的浙东,包括现在的宁波、绍兴、台州、金华、温州这一块,而浙西则除杭、嘉、湖外,还包括旧苏、松、太,也就是今天的苏州、无锡、常熟这一块。浙东浙西,治学为文各有特色。“学者不可无宗主,而必不可有门户。故浙东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浙东贵专家,浙西尚博雅,各因其习而习也。”这话说得很公允,可在具体论述时,章学诚明显偏向于浙东之学,强调其渊远流长,从南宋的永嘉学派、金华学派,也就是叶适、陈亮那里,一直延续下来。江浙这块地方,从宋代开始,经济文化确有很大的发展。南渡以后,更是一跃成为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浙东学派与永嘉学派是否真有联系,学界意见分歧;但浙东的人文荟萃,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一流风余韵,甚至一直延续到二十世纪。这点,念现代文学史的,大都印象很深。

关于浙东学术,章学诚主要强调以下三点:第一,文献;第二,史学;第三,经世。无论浙东浙西,历来藏书丰富,乾隆为修四库而征书,得之浙江的最多。当然,被禁毁的图书,也属浙江的最多。在出版业不发达、图书资料紧缺的年代,“藏书丰富”意味着这个地方的人文环境好。另外,此地学者读书,向来注重史学。大家都知道,史学和玄思不同,对文献资料有很大的依赖性。藏书的丰富与史学的发达,二者虽不能直接等同,但毕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第三,此地学者,多有经世致用的情怀,反对空言著述,希望切合当时人事。落实到具体研究中,就是章学诚所说的“浙东贵专家”。所谓“贵专家”者,反对空言性命,主张“百尺楼台,实从地起”,这种凝重、厚实的史学风格,乃浙东学派的基本特征。

谈论“浙东学派”源流的人,往往上溯南宋的叶适、陈亮,下及清代的黄式三、黄以周父子。这一扩充学统的努力,最早见于章太炎的《检论·清儒》。而今人张舜徽的《清儒学记》(济南:齐鲁书社,1991),则将其进一步坐实。该书第六章“浙东学记”,以清初的黄宗羲开山,紧跟着是万斯大、万斯同,接下来是邵廷采、全祖望,再接下来是章学诚、邵晋涵,最后数到黄式三、黄以周。黄以周(1828-1899)生活的时代,已经是晚清。也就是说,这是个跟有清一代相始终的学派。但从1930年代起,就有人别持异议,认为浙东学派应分为两个系统,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确实一脉相承,至于章学诚、邵晋涵,则是“异军突起,自致通达”。这点,有兴趣的同学,请参阅何炳松的《浙东学派渊源》(上海:商务印书馆,1932)和金毓黼的《中国史学史》(商务印书馆,1941)。尽管有争议,但在清代学术史上,“浙东学派”成型早,而且发展脉络清晰,还是值得注意的。

我甚至有点怀疑,晚清的章太炎以及民国以后的周氏兄弟,其学术思想的形成,与浙东学派都有某种联系。章太炎并没有真正列黄以周门墙,只能算是“私淑弟子”。但大致相同的文化土壤与学术氛围,加上师长间的频繁交往,对章氏颇有影响。只是随着西学东渐,知识系统以及教育体制均发生很大变化,后来者游学四方,甚至读书异域,对于乡邦文献以及地方学风的依赖性越来越少。因此,将浙东学派封闭在清代学术史上,我以为是合适的。后起的黄以周等,并不以文章著称,但我所喜欢的三位“能文章”的“学问家”——黄宗羲、全祖望、章学诚,全都属于广义的“浙东学派”。因此,称经史文合一乃浙东学派的重要特征,我想不会太离谱。

作为学者的全祖望,私淑黄宗羲,这点,无论是全祖望本人,还是后来的研究者,没有二话。在《梨洲先生神道碑文》里,全祖望提及黄宗羲之批评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读书明理,须从六经入手,否则路数不正,很容易坠入歪门邪道,这是古代中国教人读书的套话。可黄宗羲的教人“穷经”,目的是为了“经世”;因此,必须“兼令读史”,“旁推交通,连珠合璧”,这样,“方不为迂儒之学”。在黄宗羲看来,各人才情趣味不一,读书可以而且应该有不同途径,但“读史”却是所有学者的必修课。世人都说“以六经为根柢”,黄宗羲因反感明人束书不观空谈性命,故在具体论述时,不知不觉地将命题转化为“以史学为根柢”。也是在这篇碑文里,全祖望引录了一段黄宗羲的自我评价:早年读书,牵缠科举习气,体会不深,所得尚浅;只是到了“患难之余,始多深造,于是胸中窒碍为之尽释”。也就是说,甲申国变之后,历经诸多磨难,对于历史与人生,方才有真正深入的了解,许多以前想不通的东西,一下子豁然开朗,全明白了。另外,全祖望称:“先生多碑版之文,其于国难诸公,表章尤力。”你看,全祖望所描述的黄宗羲:第一,读书注重史学;第二,强调明清易代这一“患难”对自家学问的影响;第三,撰写大量碑传,表彰易代之际的忠臣烈士。这三点,日后几乎为全祖望所全盘继承。

当然,全祖望才高气豪,即便对他崇拜的黄宗羲,也会有所批评。在《奉九沙先生论刻〈南雷全集〉书》中,全祖望提及黄宗羲晚年文章之“玉石并出,真赝杂糅”:一来年纪大了,精力有所不济,不像中年文章那么精彩;二来晚年名气越来越大,“多应亲朋门旧之请,以谀墓掩真色”。称黄宗羲也有不少“谀墓之文”,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指摘。前面讲过,钱谦益病危时,黄宗羲曾出手,帮他完成人家“预购”的墓志铭;这笔“不义之财”,对于老病的钱氏来说,如雪中送炭。其实,在固定的稿费制度确立之前,“润笔”乃文人获取生活资料的重要途径;而墓志铭又是其中需求量最大、最“生财有道”的文体。因此,名气越大的艾人,越可能“谀墓”。至于同是声名远扬的大文人,为什么有人的文集非常精当,几乎篇篇可传;有的则很芜乱,夹杂很多谀墓之作?在全祖望看来,关键在于,是否有“有力高弟为之雠定”。大家都曾撰有不少应酬文章,至于入不入集、传不传世,取决于弟子的胆识与眼光。过于拘泥的弟子,一味谨守师文,反而可能糟蹋了尊师形象。从这个角度,你能理解全祖望之谈论黄宗羲,恭敬之余,必定也会有所批评与匡正。

说到为师长或先贤编文集,其中有个难题,即如何处理那些不太精彩,不,很不精彩的篇什。求全还是求精,是个两难的境地。全祖望说得没错,唐人宋人的文集,看上去很精彩,那是大量淘汰的结果——有本人删节,有弟子雠定,还有时人及后人的自然选择。再说,雕版印刷成本高,编纂文集时不能不有所取舍。现在不一样,出书太容易了,于是各家文集、全集遍地开花。为已经谢世的著名作家学者出全集,是好事,起码是一种文化积累。可编全集得有个基本思路,到底是希望其作品传世呢,还是要体现作者的全人格?这两者之间,其实是有很大的缝隙的。你是只要找得到的,就尽量往里面塞呢,还是为了顾及作家/学者形象,有所选择?你说,哪一种更对得起读者?这取决于你是站在专门家、还是一般读者的立场发言。作为研究者,当然希望文集越全越好,以便其纵横驰骋,上下其手;作为一般读者,则很可能抱怨如此“玉石并出,真赝杂糅”,是浪费纸张。说实话,古往今来,经得起“全集”折腾的人物,不是很多。你很认真地为其辑佚、整理,不放过任何只言片语,好不容易弄出全集来,不只没加分,还减分。出全集,并非对所有的文人学者都有利,如果本身并不怎么“完美”,出了全集,其光辉形象反而可能大受损伤(笑)。这还不包括,后人编文集/全集,是否有必要尊重作者本人的意愿。

十年前,我们编《王瑶全集》时,就碰到这个问题。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老教授们普遍受冲击,被迫写了无数的检讨。王瑶先生也不例外。这些东西要不要入集,我和钱理群教授有过争论。钱先生的意见是,出于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必须保留这些检讨,因其体现了一个时代的面貌,让后人知道那一代学者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当然承认这种东西很重要,有史料价值,但不主张将其编入文集,而建议交中国现代文学馆保存,供研究者查阅。后来,钱先生的意见占上风,书出版后,这一举措获得了不少好评。但我还是觉得,我和老钱的意见,各有其道理。我不太主张将“文集”做成供研究者发掘的“史料”,而强调对一般读者负责,还有,就是尊重作者的意愿。我们都能想象得到,如果由王先生做主,他决不会将这些屈辱的记忆收入自家文集。

确实,倘若希望完整呈现某一文人学者的形象,正反两方面的资料都应该保留下来。但保存下来,以供研究,与作为文集,公开出版,是两回事。现代史上若干关系重大的伟人,比如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鲁迅、胡适等,出版全集时,翻箱倒柜,尽量不要遗漏任何文字。对于研究者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我们有没有想过,作者本人也许并不情愿。几十年间,每篇文章都可读,每则日记都无愧,这样的人太少了。换句话说,绝大部分人是经不起这么折腾的。(笑)钱zhōng书生前跟人家打官司,反对校勘他的书,不准重印某些旧作,这都是基于中国文人传统:爱惜自己的羽毛。所谓“悔其少作”,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刻意掩饰,而是对于那些不太精彩的“少作”,如果确需重印,我要修改。对于很有自尊的学者来说,如此“改定稿”,方才是我希望传给后世的东西。古人刊行文集,往往是在去世以后;因此,在世时尽量琢磨,少留遗憾。今人不一样,随写随刊,晚年清点,很可能后悔莫及。因此,对于那些特别珍惜自己羽毛的文人学者来说,后人的拼命辑佚,把他/她遗弃或有意掩埋的东西翻出来,重见天日,简直是跟他/她过不去。

正是从爱惜羽毛这一角度,全祖望认为,黄宗羲前面的文集好,是他自己编的;后面的文集不好,因生前来不及校订,弟子又不敢删改,难免玉石杂陈,可惜了。这里涉及全祖望本人对待文章的态度。在《文说》中,全祖望提及,扬雄的剧秦美新固然贻笑千古;即便韩愈、陆游、叶适这样名声很好的文人,也都有一些不该写、不该留的应酬之作。值得格外留意的,是下面这句话:“吾故曰,‘儒者之为文也,其养之当如婴儿,其卫之当如处女。’”文人学者应该有所守,有所持,不要滥发议论,不要为文造情,更不应该变成造币机——当年林纾写得太快,陈衍嘲笑他是“造币机”。(笑)此类“爱惜自家羽毛”的论述很多,但都不若全祖望的说法惊心动魄。当然,悬的甚高,能否做到是另一回事。

史学家和哲学家不太一样,除了考订精审,议论卓然外,还有一点,就是“读的书多”。对藏书及文献的重视,于是成了浙东学术的一大特色。全祖望所撰《二老阁藏书记》,既写黄宗羲,也表达自家情怀。说到黄宗羲如何喜欢读书、收书、藏书,搜罗大江以南诸家殆遍,全祖望特别提到,黄之藏书“非仅以夸博物,示多藏也”。这是喜欢收藏的学者与专门藏书家的最大差异——前者是为了阅读而收藏,与自我炫耀或积聚财富无关。关注现代学术史的同学,很可能记得,郑振铎喜欢藏书,其著述也得益于其丰富的收藏——尤其在小说考证方面。可同时我们也记得,1935年8月15日,鲁迅致信台静农,对郑振铎的治学方法表示不以为然。不过,那是上了出版商的当。在为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做广告时,出版商特别强调其多用“孤本秘笈”,特了不起。鲁迅说,我从来不靠秘籍孤本炫耀人目,我读的是大众都能见到的书,即所谓“凡所阅览,皆通行之本,易得之书”。读常见的书,而能做出石破天惊的独立判断,这才是真本事。我认识很多著名教授,学问很大,家里藏书也不少,可就没几本“像样的”——这里所说的“像样”,指的是版本学上的“价值”。伺候“孤本秘笈”,需要时间,也需要金钱,对于“藏书”是为了“用书”的学者来说,不太值得花这个心思。

做学问的人,不可过分依赖“孤本秘笈”;但丰富的藏书,对于史家来说,又是必不可少。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关键在于,“收藏”是否能与“学问”相关联。倘若像黄宗羲那样,“先生之藏书,先生之学术所寄也”,这样的收藏,方才值得赞赏。跟藏书丰富、趣味广泛相关联,黄宗羲的学问也倾向于综合:有人谈性命,有人尚博雅,有人能文章,有人通古今,但惟有黄宗羲“合理义象数名物而一之,又合理学气节文章而一之”。不满足于专攻一家,而是希望把理学、气节、文章合而为一,确保了黄宗羲在清初学界的卓然独立。而这种“三合一”,在私淑弟子全祖望这里,只需将“理学”替换成“史学”,基本上就可以成立。这里所说的史学、气节、文章三合一,与阮元所表彰的兼及经学、史才、词科,在内在理路上很接近,都是强调全祖望突破“学问”与“文章”之间的藩篱。这一点很重要。刘师培在论及清代文学变迁时,曾慨叹“优于学者往往拙于为文,文苑、儒林、道学遂一分而不可复合”。可具体论述时,对于黄宗羲、万斯同、全祖望等浙东学者之“咸属良史”而又能“斐然成章”,刘还是给予了较多的肯定(《论近世文学之变迁》)。

第二,表彰忠义与气节

最能体现全祖望史学、气节、文章“三合一”的,莫过于其表彰忠义与气节的碑传。

全祖望的史学工作,大体上可分为三类。第一,学术史的撰述,包括诸位耳熟能详的《续宋元学案》。另外,以史家的眼光,为许多著名学者立传。对于治学术史的人来说,全氏这些精彩的描述与总结,是很好的入门向导。从清初的黄宗羲、顾炎武、傅山,一直到刘献廷、姚际恒、方苞、厉鹗等,其为人、为学、为文,都在全祖望的笔下得到极好的呈现。第二,关于乡邦文献的收集与整理,这方面的成果,包括《续甬上耆旧诗集》等。如此恭敬桑梓,发扬潜德幽光,日后对周氏兄弟不无影响。鲁迅的编纂《会稽郡故书杂集》,以及周作人终其一生对乡邦文献的强烈兴趣,都与此相关。第三,这是我想着重谈的,那就是极力表彰明清易代之际的忠臣烈士。就像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所说的,《鲒埼亭集》一书,记明末清初掌故者约占十之四五,而其中表彰的,又都是“晚明仗节死义之士与夫抗志高蹈不事异姓者。”这个特征太明显了,以1905年刘师培在《国粹学报》上发表《全祖望传》,竟如此称扬他的表彰忠义、褒贬世俗:“说者谓雍乾以降,文网森严,偶表前朝,即膺显戮,致朝多佞臣,野无信史,其有直言无隐者,仅祖望一人!直笔昭垂,争光日月,可步南、董之后尘者矣。”

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文网森严”,全祖望为何还能如此“直言无隐”?难道只是胆识高、志气豪?在诸位的印象中,清代文字狱是异常严酷的。就连“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都可能导致砍头,更何况直接表彰抗清义士史可法、张煌言等!有一点请大家注意,什么时候文字狱闹得最凶?那是自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到四十八年(1783),这十年间,发生数十起骇人听闻的冤狱,查禁违碍文字,动辄砍头抄家,真是风声鹤唳。好在这个时候,那位呕心沥血为故国忠义树碑立传的谢山先生,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在全祖望生前,清代政权基本稳定,大兴文字狱还没开始,思想控制相对较松。那时,为了笼络不愿科举的明遗民及其后代,清廷建明史馆,组织修《明史》。这既是加强思想控制,也是笼络人才,安抚江南始终不服的民气。全祖望没有直接参加《明史》的修纂,但六次上书明史馆,提了很多建议。这些书札还保留在《鲒埼亭集》里。既然为前朝修史,必然涉及一个严重的问题,即如何描述前朝的忠臣烈士——那可是你新朝的死敌!只要你不想让整个《忠臣传》空着,你就必定牵涉到许多抗清人物。既要保留前朝的民气,又不能违背新朝的意旨,这《明史》可不好修。

诸位知道,晚清时,章太炎等反对清廷统治,常用全祖望的文字来激励民心。可见这些东西,当初也有安抚人心的作用,清廷并不特别忌讳。在为《鲒埼亭文集选注》所撰长篇序言中,黄云眉提到,全祖望是讲求策略的,第一,不掺入华夷之辨。即不谈民族问题,只说忠贞。大难临头,当臣子的该怎么办,要不要忠于皇上?当然,任何一个统治者,都希望臣下忠贞,清廷也不例外。易代之际忠臣烈土之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剥离具体历史语境,同样为新朝统治者所欢迎。黄云眉总结了六点,最后一点是,全祖望尽量降低姿态,称自己只是在给《明史》做资料准备,订正若干不太准确的民间传说。尽管全祖望再三辩解,说此举如何有利于大清王朝,可要是遇上深文周纳的能吏,根本抵挡不住。好在他已经死了,文字狱才真正大发作。

其实,对于此举的微妙与危险,全祖望不是毫无感觉。在《墨阳集序》中,全祖望提到:“吾乡故国遗民之作,大率皆有内外二集,其内集,则秘不以示人者也。”江浙一带,是遗民最多、文化最发达的地方。遗民为何只以外集传世,而内集则秘不示人?当然是逃避文字狱,保存真正的心迹,期待日后光复。没想到光复无望,辗转百年,很多遗民的著述早已“消磨于鼠牙鱼腹之中”。全祖望之所以需要到处访书,主要期待的,不是那些已经刊行的“外集”,而是平日秘不示人的“内集”。我们读全祖望关于各忠烈的神道碑、事略、行状,会发现很多不见于正史记载的。其材料来源,一方面是遗民后代的口耳相传,另一方面则是那些日后“消磨于鼠牙鱼腹之中”的“内集”。如此辗转相传,死无对证,可能不太准确,有以讹传讹处,但意思在那里,精神也在那里,不能轻易抹杀。考虑到已经“为王”的“胜者”,往往借助手中的刀剑,而不是笔墨,任意地裁减资料,“创造”历史;对于无权者叙述时的不够严谨、有欠稳妥,应当给予同情之理解。

说到这个问题,我想引入一件有趣的疑案。全祖望生前手定《鲒埼亭集》是五十卷,而现在我们见到的,则只有三十八卷。为什么?可能与全祖望以前的好友、后来交恶的杭世骏(1696-1773)有关。据说杭世骏主讲广州粤秀书院时变相受贿,被全祖望揭发,于是结了仇。全祖望去世后,不太知情的弟子们,请杭世骏给老师写墓志铭。杭将《鲒埼亭集》拿走,说是做参考,可看完后一直不还。等到好不容易催回来,发现只剩下三十八卷了。后来,有人甚至揭发,杭世骏把全祖望的某些文章弄到自己的《道古堂集》里,真真岂有此理。(笑)但这只是全祖望学生的一面之辞,不见得可靠。黄云眉提醒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看问题:假如当初不是杭世骏压住,文稿马上刊印,乾隆大兴文字狱,这书肯定逃不了。不只被毁版,还可能株连九族。幸亏杭世骏把它扣下来,等文字狱的高潮过后,才将书刊印。这样,反而逃过了一大劫。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一个疑问,之所以只剩下三十八卷,是杭世骏偷了呢,不是给老鼠咬掉了,抑或是等到刊行时,发现有违碍的东西太多了,只好自己抽掉?其实,站在新朝的立场,即便今天存留下来的《鲒埼享集》,也有很多“肆无忌惮”的表述。不信,请读读《梅花岭记》、《张督师画像记》等篇,此类文章表彰忠烈,怎么有可能只讲“忠君”,而不问“爱”的是哪个“国”?换句话说,关注易代之际的人与事,几乎不可能没有“违禁”的文字。

《鲒埼亭集》里,即便没有直接的反清言论,其表彰忠烈,总有新朝忌讳的文字。书之所以残缺,被老鼠咬掉的可能性不大。至于杭世骏的扣住书稿,到底是卑鄙小人,想偷老朋友的文章呢,还是明察时世,故意压下。这个谜,没有确凿的证据,大家只能猜。相对来说,我比较欣赏蒋天枢1933年刊于《北平图书馆馆刊》的《全谢山先生著述考》。蒋为杭世骏辩解,说是杭看多了朝廷禁书毁书的把戏,加上年纪大了,“血气既衰,则畏惧之心恒多”,其“不敢揭谢山之志,且深藏谢山之集而不敢出者,固宜”。也就是说,既没偷书那么卑劣,也没有护友那么英勇,只是看山雨欲来风满楼,不想冒险。此举确实是为自家打算的,可客观上帮助《鲒埼亭集》躲过了一劫。

像《梅花岭记》之写史可法,或者《张督师画像记》之状张煌言,也就是张苍水,都是情深意长。这样的文章,当然是题中应有之义;可另外还有一种,那就是对气节之士的表彰。在全祖望看来,这也是忠义之举。直接抗清而死的,比如说张煌言、史可法等,不用说,大家都知道,新朝也认可。反而是那些抗节不仕的,地位很尴尬,新朝也比较忌惮。在《移明史馆帖子五》里,全祖望称:“且士之报国,原自各有分限,未尝概以一死期之。”那些不是死于国难,也没跟清兵打过仗,只是不跟新朝合作的节义之士,也是忠臣,也该入《忠义传》。就好像陶渊明的“不事异代之节”,同样值得表彰。你看他整日“寄情于首山易水”,一点都不悠闲,明明是寄托遥深。“首山”指的是伯夷叔齐隐居的首阳山,“易水”则是燕太子丹送别荆轲处。表面上飘逸,实际上很讲气节,这样“不事二姓”的高人,不像史可法、张煌言那样死得轰轰烈烈,但同样值得尊敬。他们之所以隐逸,是因为世上无道,作为不得,只好退而求其心安。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消极的反抗,但不能否认其心志高洁。我们知道,隐有两种,一是负气带性,一是与世无争。前者有明显的政治意识,虽没有以死相争,杀身成仁,对新朝的声威与权势,同样造成威胁。

就拿《阳曲傅先生事略》来说,描写傅山如何装病,拒绝应博学宏词科,可硬是被当局抬进北京城,而且不用考试便已授衔。傅山怎么表示?“望见午门,泪涔涔下”,不是感激,而是屈辱。临离开北京时,扔下这么一句话:以后谁要是把我看作像刘因那样曾事新朝的,我死不瞑目!全祖望花那么多笔墨,刻意渲染的是傅山的气节。像他这样有一技之长,明亡后,带着儿子浪迹四方,边行医边读书,似乎很潇洒。但全祖望不太同意顾炎武对傅山“萧然物外,自得天机”的评价,认定傅山晚年的所作所为,并非真性所在。傅山是有政治抱负的,“萧然物外”乃不得已而为之,不是他的真面目。这其实说的不只是傅山,随着清廷统治的稳定,光复明朝已经无望,文人学者的选择出处,相当艰难。就像我前面再三说的,对于气节之士来说,慷慨赴死易,在漫长的岁月里坚守寂寞,拒绝功名富贵的诱惑,是很难的。没有异乎常人的意志与定力,根本做不到。这一点,需要一定的社会阅历,方能体会与想象。我相信当初全祖望刻意表彰傅山等气节之士,是有很深的感触的。

全祖望撰写《枝隐轩记》,同样别有幽怀,不仅仅是“溯酒人,伤节士”。文章扑朔迷离,先说思南死时,“有父老入哭于轩,不知其为何许人也”,后面才告诉我们,那轩中二老,都是拒绝和新朝合作的名士,一个是“不就”,一个是“自放”,“皆其同志也”。名士们的反抗新朝与自我明志,也不过是以酒浇愁。此文写尽节士的苦闷和守志的艰难。易代之际,像思南这样讲求气节的,城破时投水,被人救起;剪发成头陀,勉强活下去,又实在心有不甘。不得溺于水,于是希望溺于酒;可庙中无酒,只好回家。文章上半段,渲染思南如何不问家事,整天喝酒,不管谁来了,逮住就灌。人家不喝,还不依不饶,跑到别人家里,揪来一起喝。实在找不到酒友,半夜里把婢女、仆童都抓起来,“强以大斗浇之”。如此不近情理的“溺于酒”,终于“修成正果”。“一日坐轩中,忽大呕血”,去世前告诉众人,别伤心,这是我刻意为之的。此文摹写节士内心的忧闷,笔墨酣畅淋漓,只是有点夸张,带有明显的小说笔法。一般说来,史家之文,追求的是沉稳、厚实、准确;但一旦为“奇人”立传,往往不自觉地渗入了小说笔法。过求雅洁,必定大大限制史家想象力及叙事能力的发挥。谈论这一点,不能不牵涉颇具“史才”的全祖望,在“词科”方面的修养与趣味。

第三,超越“江南之文”

对于全祖望文章的评价,历来分歧很大。我在《中国散文选》的小传部分,提到清人平步青和近人梁启超对全祖望文章的赞赏。一个说:“尝言今之古文,以全谢山为第一”;另一个则是:“若问我对于古今人文集最爱读某家,我必举《鲒埼亭》为第一部了”。其实,也有很多批评的意见,必须同时举出,方才公平。黄云眉《鲒埼亭文集选注》的“前言”,引了严元照和谭献的话,大致是说全祖望写文章太随便,“柳子厚所谓以轻心掉之者”;不是不会写,而是写得草率了一点。而这,跟他模仿黄宗羲有关,喜欢笔记和小说,把“稗习”带到文章里来,因而文字不够洁净。就像黄云眉所说的,这种批评,在有清一代很有代表性;那时文坛的主流,强调文章须有门面,而这门面就是唐宋八大家,再往上说,便是《史记》、《汉书》。黄宗羲也好,全祖望也好,其文章的最大特点,正在于其“脱略门面”。黄云眉从这个角度为全祖望辩解,大致妥当,但也有若干可以略为补充或引申发挥的地方。

其实,章学诚的《乙卯札记》中,也谈及《鲒埼亭集》。章既欣赏其“盖于东南文献及胜国遗事尤加意焉,生承诸老之后,渊源既深,通籍馆阁,闻见更广”;又对其文章之芜杂不无非议:“而其文辞,不免冗蔓,语亦不甚选择,又不免于复沓,不解文章互相详略之法。”不过,话说回来,相对于时下过求雅洁的文风,章学诚还是承认全祖望文章的魅力:“然近人修饰边幅,全无为文之实,而竞夸作者,则全氏又远胜之矣。”

黄云眉说得没错,全祖望文章“脱略门面”,不是一般的“文人之文”。这一点,有必要稍做辨析。史家之文另有尺度,与一般的文人之文不同。比如说,比起方苞的纯净、袁枚的性灵来,你会发现全祖望的文章确实有异。不一样在哪?我想用两个词来概括:第一,大气;第二,芜杂。关键在于,这两者恰好又是不能截然分开的——起码在全祖望这儿是这样。跟这直接相关的,还有全祖望所选择的,多是天崩地裂这样的“大题目”。选择“大题目”,与风格上的“大气”和“芜杂”,互为因果。在传统中国文人眼中,能言志抒情,或者发点无关大局的牢骚,这不算本事;关键是要能上得万言书,写活真豪杰。扛得住这种“大题目”的,方才称得上“大手笔”。

这并非毫无道理。有人小文章写得很精彩,但做不起大文章,比如说归有光,或者袁枚,在我的印象中,就有这种问题。全祖望却相反,文章有点粗,可扛得起大题目,这其实很难得。我们常说,百年中国,多灾多难,大起大落,充满戏剧性与史诗性,是可以做“大文章”的。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从五四运动到抗日战争,从反右到文革,多少“大题目”等着文人来扛。可一直到今天,真正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文章,依旧不是很多。“大题目”其实不好写,不是一句“解放思想”或者“脱略门面”就能解决的。很多人就是没有这种与“大题目”相匹配的胆识、魄力与文采。勉强做去,压弯了腰,吃力不讨好。

说到全祖望能吃得住大题目,其文章风格是“大气”而“芜杂”,我想起《阳曲傅先生事略》中的一句话。那说的是傅山,可也不妨作为全祖望的夫子自况。傅山不喜欢欧阳修以后的文章,理由是:“是所谓江南之文也。”什么是“江南之文”?作者没说,大概也不太好严格界定,但你能意会——不外秀气、精致、雕琢等。如果是这样,你就能明白,描写天崩地裂之际的忠臣烈士,“江南之文”确实不太合适。为傅山撰写“事略”,表彰其苦持气节以及不喜“江南之文”,文章最后竟然是:“所愧者,未免为‘江南之文’尔”。全祖望对于“江南之文”的不屑与警惕,反过来,帮助我们想象其为人与为文。

文章的好坏,固然依赖于个人才情,但与描写对象也不无关系。全祖望《梨洲先生〈思旧录〉序》,第一句话就是:“予尝谓文章之事,不特藉山川之助,亦赖一时人物以玉成之。”在全祖望看来,黄宗羲文章好,就因为他生活在一个大转折的时代,从小见识各种非同寻常的人物。见识多了第一流人物,眼界自然很高,其追怀朋好,杂糅见闻,这样的文章自是有别于小桥流水、小家碧玉。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梁启超特别赞扬全祖望“最会描写学者面目”,比如说黄梨洲、顾亭林、刘继庄、钱谦益、毛奇龄等,都是三言两语,就能写活一个人。所谓全氏“能以比较简短的文章,包举他们学术和人格的全部,其识力与技术,真不同寻常”,固然在理;但还必须考虑到,这些当世第一流人物,本身行事特异,性格鲜明,确有可写处。换句话说,不管是黄宗羲的《思旧录》,还是全祖望诸多慷慨壮烈的碑传,确实是“亦赖一时人物以玉成之”。

诸位可能已经注意到,全祖望诸多碑传之文,选择江浙人为表现对象。为什么?此地抗清本就激烈,故国遗老也多,虽相隔百年,仍有许多逸事流传民间。史家闻见亲切,加上又可能访到若干秘不示人的“内集”,难怪其文章生龙活虎。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全祖望状写忠烈的文章,好处在“能曲折其情”,而不只是排比史料,因此特别感人。

为了说明这个问题,请大家读《梅花岭记》。单看题目,你以为这是一篇游记;可真正记游的,其实只有两句话。第一句话是:“百年而后,予登岭上,与客述忠烈遗言”;第二句是:“墓旁有丹徒钱烈女之冢”,“梅花如雪,芳香不染”。梅花岭在江都县、即现在的扬州市广储门外,因遍植梅花而得名。文章架构很简单:我登梅花岭,跟朋友们谈论百年前的忠臣烈士。就这么回事,完了。可此文的真正意图,不是记游,而是写入。

文章起笔很突兀,顺冶二年,也就是1645年,清兵围江都,史可法知道大势已去,事不可为,于是召集诸将,跟他们说,城破的时候,我必须殉难,不能落入敌人之手。临危之际,谁来为我完此大节。这时候,副将军史德威说,我来干。史可法说,好,你跟我同姓,我上书给母亲,将你写到族谱里。城破的时候,史可法想拔刀自裁,诸将将他抱住。这时,“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执刃”。诸将拥着史可法拼死突围,但清兵太多,眼看部下大都牺牲了,史可法“乃瞠目曰:‘我史阁部也。’”清军统帅多铎“以‘先生’呼之”,以礼相待,劝他投降,“忠烈大骂而死”。依照遗言,史德威将其葬于梅花岭上;找不到尸骨,只好以衣冠代之。

讲过城破之际史可法的英勇就义,作者笔锋一转,数说起各种传说来。有人说,城破的时候,看见史可法“青衣乌帽,乘白马出天宁门”,投江而死;也有人说,不对,史可法当日突破重围,并未死于城中。因了这些传说,各地纷纷起兵,托史可法的大名。其中有一个叫孙兆奎的,兵败被俘,押到洪承畴帐前。他俩原本相识,洪承畴于是亲自审问。下面这一段对话,非常精彩。洪承畴问:“先生在兵间,审知故扬州阁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看来这传说,还真让人牵挂。孙兆奎的回答是:“经略从北来。”——经略是明清两代守备若干个路的军政大臣,地位在总督之上,那是洪承畴的官职——知不知道在松山殉难的督师洪公到底死了没有?诸位都知道,洪承畴在松山,即现在的辽宁锦州城南,率大军和清兵打仗,兵败后降清;当时传说他是战死,崇祯皇帝还专门设坛祭祀“烈士洪承畴”。孙兆奎明知故问,不承认高坐眼前的,就是那已经尽忠报国的“督师洪公”。洪承畴当然“大恚”,急呼麾下将其推出斩首。

讲过此等逸事,全祖望接着发议论:英雄烈士死后,大都会有传说,说他们如何成仙、成神。从唐代的颜真卿、宋代的文天祥,一直到眼下的史可法,都有类似传说。其实,神仙之说,纯属画蛇添足;因为,忠臣烈士精神不死,不必靠神仙传说来延续其生命。

从史可法的故事,一转又是墓旁的“丹徒钱烈女之冢”。由英雄而烈女,越发远离正史,依赖于遗老的口头传说。文章最后,突起波澜:日后建忠烈祠,相信副使诸公均能从祀;可烈女呢?希望不被遗忘,“当另为别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辈也”。扬州十日,江南抗清,易代之际,牺牲的不仅仅是沙场上的战士,还有许多不屈不辱的烈女。这样来表彰烈女,很有见地,值得今日的女性主义学者关注。

此文以忠烈为主线,辗转盘旋,一唱三叹。真正记游的,就那么两句话,一是百年登临,一是烈女冢旁梅花如雪。而在如此简略的记游中间,竟然穿插进史可法、孙兆奎、洪承畴、诸部将、钱烈女等故事。作者以忠义之气贯穿全文,左冲右突,万变不离其宗。跟一般文人的讲求结构谨严、线索清晰很不相同,此文以气势取胜。这也是全祖望的文章显得“大气”的缘故——不屑于精雕细刻,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另一方面,过于放任情感奔腾,无暇思考与别择,文章自然显得有点“芜杂”。回过头来读《梨洲先生〈思旧录〉序》,所谓《思旧录》让人“肠断”、“神伤”、“缠绵悱恻”,其实也正是谢山先生文章的特色。

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梁启超曾引清人沈彤的一句话,说:“读《鲒埼亭集》,能令人傲,亦能令人壮,得失相半。”据说全祖望本人很认同这一评价。至于梁启超,更是对此说赞叹不已。文章能够激动人心,这是大好事,为何说“得失相半”?这就好像梁启超的“笔锋常带情感”,很是动人,但相对不够冷静、简洁。这不仅仅是技巧问题,更关乎作者的性情。

此君才气纵横,可惜只活了51岁。这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生活窘迫,郁郁不得志;另一个原因,便是心高气傲,负气忤俗。46岁那年,全祖望曾生过一场大病,有朋友说了这么一句:“不善持志,理会古人事不了,又理会今人事,怎能不害病!”你弄的是史学,本来应该专管古人,现在可好,古人的事你都忙不过来,还管今人的,难怪心力交瘁!这个生活在三百年前的狂傲的读书人,睥睨当世,讥弹前人,常跟人家过不去。据说他后来牙疼得厉害,妻子嘲笑他:都是喜欢雌黄人物落下的毛病。(笑)批评人还不打紧,关键是语气太刻毒,这可是有才气的人常犯的毛病。原华中师大教授张舜徽,在《清儒学记》里这样评价全祖望:“他的为人,博洽有余,沉厚不足,一生刻峭寡和,而持论偏激,多未可据为典要。”(246页)张先生是文献学家,自然对为人的稳重、为文的典要有较高的要求。反过来,大概也是专业的缘故,我很欣赏全祖望的“露才扬己,不谙世务”。就在这乾嘉学术全盛期,居然有这么“文人气”十足的著名学者,不只“肆无忌惮”地褒贬天下英雄,连自己最为佩服的黄宗羲,也都有所批评。同样潜心做学问,不像同时代许多著名学者那样,被考据训诂辑佚等磨平棱角与性情,而是关注故国遗闻,表彰易代之际的忠烈之士,这点很难得。如此治学,隐含着志向,贯穿着情感,寄托着抱负,不知不觉中,研究者的个人气质也会发生变化,颇有“自我英雄化”的倾向。在追踪先烈足迹的同时,作者开始傲视群雄,更不要说芸芸众生——包括许多谨小慎微的当世学者。正因为写作时太投入了,一往情深,无暇顾及笔墨和结构,全祖望文章的稍嫌“芜杂”,也在情理之中。

黄宗羲说过:“凡情之至者,其文未有不至者也。”(《明文案序上》)什么叫“至文”?“至文”的首要条件是,作者撰述时必须“一往情深”。对全祖望文章不以为然者,往往攻击其“殊有稗习”,也就是说,不够专精,也不够严谨。就像前面说的,这可能是因为全祖望使用了部分难以实证的“内集”,也可能是因其得之于故老遗闻,所有这些,都无法做到“每下一义,泰山不移”。还有一点,全祖望写文章时,情感强烈,爱憎分明,笔调夸张,与那个时代的主流学术颇有距离。但事过境迁,到了晚清,这种强烈、高调的表述方式,得到了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基于对史学“超然独立”、史料“不偏不倚”这一传统思路的质疑,今人再也不敢轻易嘲笑全祖望著述的“主观性”。相反,对其关注口头传说,引入稗官野史,发掘被“王者”所刻意压抑的“另一种历史”,越来越有好感。

回到全祖望那些“大气”而又略嫌“芜杂”的文章,到底应该怎么看?这里,不妨借用《文说》的思路,区分“大家”与“作家”。全祖望称,唐宋八大家以后,文坛上“作家多,大家不过一二”。“作家”只要“瘦肥浓淡,得其一体”即可;而“大家”呢,“必有牢笼一切之观”。这里的“作家”,约略等于一般所说的“名家”。名家有所得,大家有所失,得失之间,我关注的是文章的境界。清风明月、小桥流水,是一种美;但反过来,“惊风飘白日”、“大漠孤烟直”,也是一种美。后者的壮阔、粗犷、豪迈,迥异于傅山所嘲笑的“江南之文”。在我看来,全祖望文章的大气磅礴、生气淋漓,在清文中独树一帜,十分难得。即便有点“芜杂”,那也是“大家”之失。

2003年7月17日据记录稿整理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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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与乌扎--人类与整个祖先的文本_黄宗羲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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