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淳的《北溪字义》,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字义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24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2X(2012)06-0005-06
朱子学走出国门,远播海外,凝聚了朱子和其门人弟子的智慧,他与弟子们的答问、论辩,启发了他的学术灵感,也弥补他的欠缺和不足。他的《或问》、《朱子语类》以及师生往来书札,都是思想开放、自由论辩、互相启迪的珍贵记录,使人感受到教学相长的生动活泼的气象。譬如蔡元定往师事朱熹,“熹扣其学,大惊曰:‘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遂与对榻讲论诸经奥义,每至夜分”[1](卷434,《儒林四·蔡元定传》)。在相互交流诸经奥义中,加深对经典文本的理解。一些门人弟子直接参与朱熹著作的撰写、创作,以及朱子著作的收集、编撰等。蔡元定从“熹疏释《四书》及为《易》、《诗》传、《通鉴纲目》,皆与元定往复参订;《启蒙》一书,则属元定起稿。尝曰:‘造化微妙。惟深于理者能识之,吾与季通言而不厌也。’”[1](卷434,《儒林四·蔡元定传》)蔡元定精通《易》之象数学,其著书有《大衍详说》、《皇极经世》、《太玄潜虚指要》、《八阵图说》等,朱熹与之作序。朱熹的学术成就,即是朱子学派集体智慧和智能创造的成果。
朱子学之所以大明天下,是与门人弟子积极发扬和传播密切相关。“昔孔子之徒三千,而斯道赖以昭著,朱子门人知名之士,如黄、陈、蔡、刘辈,亦不下数十余人。故其著述最富,问答最多,而理学因之大明”①。一种学说的兴盛,是靠弟子们的代代相传、诠释的。朱熹各据弟子们的所长,而指导其著述,也是其因缘。
作为义理之学的朱子学,陈淳(1159—1223)对朱子学的重要概念范畴的理解和疏释,以及其理论思维体系的诠释作出了独特的贡献。陈淳不仅详尽地记录了他与朱熹答问、其他学友与朱熹答问等600余条、10余万字,忠实呈现了朱熹的思想,而且在探索、研究朱熹哲学理论思维体系中,撰写了《北溪字义》,为人们理解朱熹哲学理论思维起到教科书的作用,也为传播朱子学提供易简的、入门的著作。
一、主体性范畴的诠释
陈淳继承、诠释、阐发朱熹哲学思维,其代表作为《北溪字义》②,其上卷从1-14个范畴,基本上属于主体性范畴;下卷从15-26个范畴,大体上属客体性范畴。它既是一本诠释哲学概念字义的著作,对理气心性之话题,道德性命之奥旨,阴阳鬼神之秘密,都能发其旨趣,又是一本体现陈淳自己理论思维体系的哲学范畴的专著。
天命之谓性,理学作性理学或心性之学,与程颐讲“性即理”,张载讲“心统性情”,朱熹赞扬这两句话颠扑不破,不无关系。陈淳阐发了心性情的意义和价值。
陈淳对心以规定:其一,心为一身的主宰。他认为,首先要搞清楚心是什么?“大抵人得天地之理为性,得天地之气为体,理与气合,方成个心”[2](P249),心是人得天地理气的性体融合而成。由于是理气性体的融合,其“虚灵知觉,便是身之所以为主宰处”[2](P249)。如人的四肢运动、饥食渴饮、手持足履等,都是心为之主宰。
其二,心无所不包,无所不统。“心之量极大,万物无所不包,万事无所不统”[2](P251)。心量无穷大、无限量,万物万事都被心所包括、所统摄,无一理一物遗留。“虽万里之远,一念便到。虽千古人情事变之秘,一照便知。虽金石至坚,可贯。虽物类至幽至微,可通”[2](P252)。心不受时空的限制,一念一照便到便知,不受至坚、至幽的隔限障碍,可贯可通。心具万能性、意念性、精神性、形上性。
其三,心为万化的源头。“心虽不过方寸大,然万化皆从此出,正是原头处。故子思以未发之中,为天下之大本;已发之和,为天下之达道”[2](P251)。天地万物的万化都由心这个原头变化而来,即心是万化根源、本原。未发与已发也以心为源头,而为天下的大本达道。
其四,心有体用。“具众理者其体,应万事者其用。寂然不动者其体,感而遂通者其用。体即所谓性,以其静者言也;用即所谓情,以其动者言也”[2](P251)③。心体具众理,即是性,是寂然不动的、静的;心用应万事,是情,是感而遂通,是动的。
其五,心为道心人心。心作为虚灵知觉,有从理上发动,有从气上发出。“知觉从理上发来,便是仁义礼智之心,便是道心。若知觉从形气上发来,便是人心,便易与理相违”[2](P249)。由于所发的来源不同,从理上发来,全是善的;从气上发来,未便全是善的。但这不是人有得两个心。陈淳说:“人只有一个心,非有两个知觉,只是所以为知觉者不同,且如饥而思食,渴而思饮,此是人心。至于食所当食,饮所当饮,便是道心。”[2](P249-250)所以分道心人心,是依所以为知觉的不同,如饥食渴饮,其分道心人心的标准是所当与不所当的差分。并不说有两个心。心具道德理性。
人得天地理气性体融合的心,有个虚灵知觉。这个虚灵知觉之心,从理上发来,便是仁义礼智信五性。“五者谓之五常,亦谓之五性。就造化上推原来,只是五行之德”[2](P259)。他将仁义礼智配以木金火水与春夏秋冬、东西南北,信无位,即五行中的土无定位,然而无信,仁义礼智就不能落实,其落实便是信。从分别来看,“仁是爱之理,义是宜之理,礼是敬之理,智是知之理”[2](P259)。理在内,发于外为用,譬如爱之理在内,爱发于外为仁之用。心所具的天理,全体都是仁,义礼智包其中。“自为仁而言,才有一毫人欲之私插其间,这天理便隔绝死了,便不得之仁。顺时工夫至到,此心纯是天理之公,而绝无一毫人欲之私以间之,则全体便周流不息,无间断,无欠缺,方始是仁”[2](P260)。这便是存天理之公,绝人欲之私的话题。信是仁义礼智实的道理,发出来为忠信的信,忠信为一物。“大抵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万善皆从此而生,此四位实为万善之总括。如忠信、如孝悌等类,皆在万善之中”[2](P270)。忠信是实在的,诚也是实在的,诚信义近,但也有差分。“诚字与忠信字极相近,须有分别。诚是自然之理上形容出一字;忠信是就人用工夫上说”[2](P278)。“诚是自然实底,忠信是做工夫实底,诚是就本然天赋真实道理上立字,忠信是就人做工夫上立字”[2](P271-272)。之所以讲诚是本然天赋的,忠信是做工夫的,是因为诚为天道,忠信是人道,即诚与诚之者的分别。
忠恕之道的忠恕虽只是一物,但其工夫有异。“忠是就心说,是尽己之心无不真实者。恕是就待人接物处说,只是推己之所真实者以及人物而已”[2](P273)。从字义上说,忠为中心,就是尽己的中心无有不实,便是忠;恕为如心,是推己心以及人,要如己心的所欲的那样,便是恕。陈淳从字形字义上对忠恕作了训释,阐明忠恕之道的自然性、合理性。
天命之谓性,“性是在我之理,只这道理受于天而为我所有,故谓之性。性字从生从心,是人生来具是理于心,方名之曰性”[2](P242)。性与命本非二物,在天称谓命,在人称谓性,其所在不同,所以称性命。性既为在我的主体的理,此理具于心。性便是心中的性,“心只似个器皿一般,里面贮底物便是性。康节谓:‘心者,性之郛郭’”[2](P249)。郛郭即指心。陈淳认为,性从本原上说是本善无恶的。“天所命于人以是理,本只善而无恶。故人所受以为性,亦本善而无恶”[2](P243)。所以孟子讲性善,是说得极亲切的,但现实人中为什么有恶呢?为什么有不同呢?“盖人之所以有万殊不齐,只缘气禀不同。这气只是阴阳五行之气,如阳性刚,阴性柔,火性燥,水性润,金性寒,木性温,土性厚重。七者夹杂,便有参差不齐,所以人随所值,便有许多般样”[2](P243-244)。阳气中有善恶,阴气中亦有善恶,“不是阴阳气本恶,只是分合转移,齐不齐中,便自然成粹驳、善恶耳”[2](P244)。既然气有粹驳,又在分合转移中,便有善恶贤愚之差分。孟子讲性善,不讲气禀,荀子性恶,扬雄善恶混,韩愈性三品,苏轼性未有善恶,胡宏亦讲性无善恶,都只是讲气禀或含糊不说性端。只论气禀,不讲性的大本,或只论大本,不讲气禀,都是有欠缺而不完备的。这里所说的大本,指本然之性,是人受命于天性,是本善无恶的。
对佛教的佛性论的批评,主要认为佛教把作用当作性。“佛氏把作用是性,便唤‘蠢动含灵皆有佛性,运水搬柴无非妙用’。不过只认得个气,而不说着那理尔”[2](P247)。把有灵性的人和动物以及石头墙壁都认为具有佛性,讲气不讲理,而有偏颇。
性是相对于情而言的。“情者,性之动也。在心理面未发动底是性,事物触着,便发动出来底是情。寂然不动是性,感而遂通是情。这动底只是就性中发出来,不是别物,其大目则为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2](P253)。心里未发的寂然不动状态是性,触物已发而感而遂通是情。情是人的情感表现喜怒等七情。譬如说性中有仁义礼智,发出来便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这是因为心中贮有此性,所以能发出来为情。
情是心之用,并不是一物不好底物。作为情,各有当然之则,情发出来必须符合当然之则,这便是发而中节,这是性体流行的表现。假如不守或违反当然之则,失其中节,就是私意人欲,便流于不善。才是才质、才能。气清才善,气浊才恶。
意与心性相关。“意者,心之所发也,有思量运用之义。大抵情者性之动,意者心之发。情是就心里面自然发动,改头换面出来底,正与性相对。意是心上发起一念,思量运用要凭地底。情动是就全体上论,意是就起一念处论”[2](P258)。意是指思虑、念虑。情与意的不同是情为心里自然发动,意是心上发起一念头或思虑,但当应接事物时,便都呈现在面前。这是陈淳主体性范畴逻辑关系,便是“在内主宰者是心;动出来或喜或怒是情;里面有个物,能动出来底是性;运用商量,要喜那人,要怒那人是意;心向那所喜所怒之人是志;喜怒之中节处,又是性中道理流出来,即其当然之则处是理;其所以当然之根原处是命。一下许多物事都在面前,未尝相离,亦粲然不相紊乱”[2](P258)。他将命、心、性、情、意、志、理等范畴排列一逻辑次序,其他范畴如才、仁义礼智信、忠恕、诚、恭敬、一贯等,都可以蕴涵在这个逻辑次序的相关范畴之中。
二、客体性范畴的体认
《北溪字义》上卷主体性范畴蕴涵心性范畴,如心、性、情、才、志、意,及主体道德修养范畴,如诚、敬、恭敬、仁义礼智信、忠信、忠恕,以及下卷的德、中庸、义利等。下卷客体性范畴,是对于心性论与道德修养论的形而上的根据的探赜。无论是上卷,还是下卷,“其所以当然之根原处是命,”换言之,命是其形而上本体的总根源。故《字义》开章讲命。他说:“命,犹令也,如尊命、台命之类。天无言,做如何命?只是大化流行,气到这物便生这物,气到那物又生那物,便似分付、命令他一般。”[2](P236-237)命是指天命,是天发的命令。天无言,又如何分付、命令?是通过大化流行来体观天之所命的。
命有仁义。“有以理言者,有以气言者,其实理不外乎气”[2](P237)。所谓以理言,如“天命之谓性”、“穷理尽性至于命”,此命字都指理说的,就元亨利贞的理说,谓之天道,道的流行而赋予物者,谓之天命。理与气不离不杂。阴阳二气流行,生生不息,其主宰者是理。“理在其中为之枢纽,故大化流行,生生未尝止息”[2](P237)。就气来说,亦有两般即两样:“一般说贫富贵贱、寿夭祸福,如所谓‘死生有命’与‘莫非命也’之命,是乃就受气之短长、厚薄不齐上论,是命分之命;又一般如孟子所谓‘仁之于父子,义之于君臣,命也’之命,是又就禀气之清浊不齐上论,是说人之智愚贤否。”[2](P237)命分之命与命也之命,是从气的短长、厚薄不齐与清浊不齐上分别的,由此而规定人贫富贵贱与智愚贤否。人之所以有这样的差分,是因为“人物之生,不出于阴阳五行之气。本只是一气,分来有阴阳,阴阳又分来有五行。二与五只管分合运行去,便参差不齐,有清有浊,有厚有薄。且以人物合论,同是一气,但人得气之正,物得气之偏;人得气之通,物得气之塞”[2](P237)。人物的化生,出于阴阳五行的凝聚妙合,阴阳五行的分合运行,便有清浊厚薄的差分,人得气的正与通,物得气的偏与塞,这就是人与物的分别。
由这种差分,进而就人品类上讲,尧、舜、孔子禀气至清至粹,所以合下便生而知之、安行。尧舜又禀气清高丰厚,所以贵为天子。孔子时,气已衰微了,禀气不高不厚,所以栖栖如一旅人。这种以禀气来决定一个人的生知、安行、贵贱,是一种主体自我臆测和预设。
从命有理与气二义来看,陈淳以理为形而上者,气为形而下者。“《易》说:‘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气也,形而下者也。道,理也,只是阴阳之理,形而上者也”[2](P287)。尽管理为形而上本体,气为形而下质料,两者有分,但两者既不离,又不分先后。他说:“毕竟未有天地万物之先,必是先有此理。然此理不是悬空在那里。才有天地万物之理,便有天地万物之气;才有天地万物之气,则此理便全在天地万物之中。”陈淳同意朱熹的“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3](卷1)的观点,但理不能悬空,必须挂搭在气上。“然则才有理,便有气;才有气,理便全在这气里面。那相接处全无些子缝罅,如何分得孰为先,孰为后!所谓‘动静无端,阴阳无始’。若分别得先后,便成偏在一边,非浑沦极至之物”[2](P292)。朱熹从形而上下观照理气,认为理逻辑地在气之先。陈淳从理气不离的视阈言理气,认为分理气有先后,便偏在一边了,否定了理气为一浑沦极至之物。
朱熹以理是天下万物当然之则,如伦理道德等社会的规则、规范,又是所以然之故,是天地万物之所以存在的形而上根据。陈淳认为,“理有能然、有必然、有当然、有自然处,皆须兼之,方于理字训义为备”[4](P550)。他以见赤子入井为例,说明此四然。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见赤子入井,便有恻隐之心,恻隐是气,使之恻隐的是理,是理的能然的呈现;见赤子入井,必然会产生一种恻隐之心,这是理的必然;见赤子入井,人受天命之善性,当然有恻隐之心,这是理的当然。譬如为父当慈,为子当孝,为臣当忠等,这是就大原则的伦理道德说的。就细事说,如人的视听言动,当与不当视听言动,便是正当与不正当,这是理的当然;见赤子入井,而有恻隐之心,这是天理之真的流行,无人为的干预,是自然而然的,这是理的自然[2](P53)。此四然,昭示了理的性质、特点和功能。能然是指主体人所能具有的能量和条件,能有恻隐之心;必然是人必须会产生恻隐之心;有了能然和必然,对赤子入井理所应当地产生去救赤子的行为,便转能然和必然为当然之行;恻隐当然之行,既不是为取悦于赤子的父母亲属,也不是为自己获得名誉,而是侧隐自然的体现。此四然,从范畴分析的角度而言,是一种智能创新,是对理学之理的细微精确的分析。
在宋明理学中,理与气、道与器、太极与阴阳,都是相对相关、相当等价的。陈淳对道作了规定,道最初的名,从路上起意,道犹路,即道路。“其实道之得名,须就人所通行处说,只是日用人事所当然之理,古今所共由底路,所以名之曰道”[2](P285)。又说:“道之大纲,只是日用间人伦事物所当行之理,众人所共由底,方谓之道。”[2](P284)包含二层意思:一是人日用间人伦事物所当然、当行的理;二是古今众人所共同通行的道路,也即必由的路。譬如坐如尸,立如斋,便是坐立当然之理;大小高下,都有个恰好的道理,这是古今所通行而不能废的。道便成为所当然、所共由的依据,而具有形而上性。
道无所不在,无物不有。“道流行乎天地之间,无所不在,无物不有,无一处欠缺”[2](P287)。道是充塞宇宙,普遍存在的。之所以无所不在,无物不有,是因为“道之大原,固是出于天……其盛著见于造化发育,而其实流行乎日用人事,千条万绪。人生天地之内,物类之中,全具是道,与之俱生,不可须臾离”[2](P286-287)。天道观照天地万物,造化发育,流行于日用人事之间,故具有普遍性、不离性。
道不离器。“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自有形而上者言之,其隐然不可见底则谓之道;自有形而下者言之,其显然可见底则谓之器。其实道不离乎器,道只是器之道”[2](P285)。形而上的道是隐然的,看不见的,形而下的器是显然的、可见的。道是器的根据,器是道的显现。道器不离。为什么道器不离?“道非是外事物有个空虚的,其实道不离乎物,若离物则无所谓道。且如君臣有义,义底是道,君臣是器。若要看义底道理,须就君臣上看”[2](P285)。道不是空虚,它与物不离,离了物就无所谓道。如义是君臣的道,君臣是器,道义不离君臣,君臣之器,不可无道义。离了君臣,道义就是虚空的。
基于此,他批评佛道二教。“老氏以无为宗,佛氏以空为宗,以未有天地之先为吾真体,以天地万物皆为幻化,人事都为粗迹,尽欲屏除了,一归真空,乃为得道,不知道只是人事之理耳”[2](P285)。陈淳讲道为实道,是不离器物的道,道教讲无,佛教讲空。或清虚厌事,或摒弃人事,以万物为幻化,人事为粗迹。他们“都是把道理做事情顶头玄妙底物看,把人事做下面粗底,便都要摆脱去了”[2](P286)。佛道以空无为宗旨,摆脱人伦物理,为异端邪说。
道不离德。陈淳说:“道与德不是判然二物。大抵道是公共底,德是实得于身,为我所有底。”[2](P290)道是公共的,德为我所有的。这是因为“道是天地间本然之道,不是因人做工夫处论。德便是就人做工夫处论。德是行是道而实有得于吾心者,故谓之德”[2](P289)。德是一种践行道德而实得于吾心的,道是天地之间本然的道理,是众人所共由的所当行的理,所以是公共的。何谓行是道而实有得于吾心?如实能事亲事兄,便是此心实得这孝这悌,这就是做工夫已到位。从这个意义上说,德就是得的意思,尽工夫而实得于己。譬如说“明德”,是讲人生所得于天的光明的理,具于吾心,便是明德;又如“德性”,是指在我所得于天的正理;“天德”是既指此理公共在天,流行赋予物,亦指人得天理以生,纯得天理之真,而无人伪之杂,便是天德。
理、道、太极在宋明理学中,名虽异而实等价,都是形而上本体范畴。朱熹讲“太极只是一个理字”[3](卷1)。陈淳说:“太极只是浑沦极至之理,非可以形气言。”[2](P290)他又对浑沦作了解释:“太极只是理,理本圆,故太极之体本浑沦。理无形状,无界限间隔,故万物无不各具得太极,而太极之本体各无不浑沦。”[4](P838)这里浑沦有二义:一是指理本是圆融、圆满的,所以太极之体本来浑沦;二是理无形无状,没有界限间隔,是一个无限的、无形状的整体,所以太极本体浑沦。
为什么以太极指称理。陈淳诠释说:“太极只是以理言也。理缘何又谓之极?极,至也。以其在中,有枢极之义。如皇极、北极等,皆有在中之义。”[2](P291)极有在中之义和枢纽主宰之义。在中即在物之中,四面都到了极致,再去不得;枢纽主宰而言,“就其为天地万物主宰处论,凭地浑沦极至,故以太极名之”[2](P292)。进而他讲了之所以加极字。“太极之所以为极至者,言此理之至中、至正、至精、至粹、至神、至妙、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故强名之曰极耳”[2](P293-294)。这七至,真是无可复加了,是至极了。是形而上至极的境界,这种至极给人以主体精神的压抑,只有跃出这至极,才能获得自由。“无极而太极”的无极便是这种尝试。
太极是就义理上说,皇极是就君主、君德说。“《书》所谓皇极,皇者,君也。极者,以一身为天下至极之标准也……人君中天下而立,则正身以为四方之标准,故谓之皇极”[2](P294)。君主是最崇高富贵之位、极致之位置,无以复加。就君德而言,德到此处分为极致,如孝则极天下之孝。德极其至,为天下人行为的标准,亦为外王的尺度。
三、范畴逻辑结构
如何使主体性范畴与客体性范畴融突和合,陈淳资以修养的工夫范畴,如中和、中庸、礼乐、经权、敬、恭敬、义利等。就中和而言,“中者,天下之大本,只是浑沦在此,万般道理都从这里出,便为大本。和者,天下之达道,只是这里动出,万般应接,无少乖戾,而无不通,是为达道”。这是《中庸》所讲中和的解释。陈淳对中作两层面的分疏:一是中有已发之中与未发之中,未发是从性上讲,已发是就事上讲。已发的中节是指应当喜而喜,当怒而怒,恰到好处,便是和;二是中有中和之中和中庸之中。中和之中专主未发说的,中庸之中有两方面意思:从内来说是心中之中,从外而言是在事物之中,中庸是合内外不偏不倚的。“中和以性情言,是分体用动静相对说;中庸以德行言,是兼行事相合说而已矣”[2](P297)。这种分疏,使哲学范畴内涵的规定性更明确、更清晰,逻辑性更确定、更正确,而不会发生概念的模糊不清。正是在这点上,西方哲学家一直指摘中国哲学概念的不确定性、逻辑的不清晰性。
“礼只是中,乐只是和,中和是礼乐之本。然本与文二者不可一阙”[2](P298)。中和作为礼乐的根本,礼乐是以中和为指导、为准绳。换言之,中和是本,礼乐是文,即其表现形式,礼作为文是玉帛俎豆之类,乐作为文是声音节奏。本与文的融突和合,而成礼乐。
玉帛俎豆和声音节奏是就礼乐的形式来说的,就礼乐的意蕴说:“就心上论,礼只是个恭敬的意,乐只是个和乐底意,本是里面有此敬与和底意。”[2](P298)此意何以见得,譬如祭祀,将之玉帛,寓于笾豆,播声音节奏,恭敬之心与玉帛声音的内外本末相符合,便成礼乐。仅有外面的玉帛钟鼓,而无里面的恭敬之心,不成礼乐,两者缺一不可。礼乐既给人以敬畏感,也给人以亲和感,而起到伦理道德教化的作用。
所谓恭敬,“恭就貌上说,敬就心上说”[2](P283)。譬如身体严整,容貌端庄,这是恭。恭是外在的表现、仪表,敬存于恭中,是敬的见于外,恭与敬两者如形影不离不分。问什么要以敬来指导?是因为“人心妙不可测,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所以主宰统摄,若无个敬,便都不见了。惟敬,便存在这里。所谓敬者无他,只是此心常存这里,不走作,不散漫,常恁地惺惺,便是敬”[2](P281)。心有敬来主宰统摄,便不会走作散慢,这便是主一之谓敬。“格物致知也须敬,诚意、正心、修身也须敬,齐家、治国、平天下也须敬。敬者,一心之主宰,万事之根本”[2](P282)。敬既须在心上做工夫,无时无地、无事无物、闲时静时、内事外物,都要敬,又须笃实做持敬工夫。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敬德之聚”。
持敬工夫,即主一无适的道德修养工夫,但人心被外物所诱所累,就不能主一无适,便有人情所欲。“天理所宜是公,人情所欲是私。如货财、名位、爵禄等,此特利之粗者”[2](P302)。义是天理之所宜,利是人情之所欲。义是公,利是私,公私义利之别。道德修养工夫就在于去私利,存公义。
《北溪字义》是陈淳师从朱熹20余年,退而发奋研泳,选取《四书》、《五经》中“合周、程、张、朱之论而为此书,凡二十有五门,抉择精确,贯串浃洽,吾党下学功夫已到,得此书而玩味焉,则上述由斯而进矣”[2](P337)。对于每一个范畴,都能“究极根源,推明物理,由一本而万殊,合万殊而一本,毫分缕析,脉络分明”[2](P340)。学者如果能熟绎其义,溯流寻源,由本达支,那么孔子的一贯,颜渊的博约,曾子的忠恕,《中庸》的性教,孟子的仁义,都总括于该书,是性理的提纲,是道学入门的教科书。
此26个范畴,字义的精明切当,辨析的同异分明,沉潜的精通详密,义理的致博归约,与同期西方哲学相比,亦不逊色到那里去。陈淳自己做了说明:“性命而下等字,当随本字各逐件看,要亲切,又却合聚做一处看,要得玲珑透彻,不相乱,方是见得明了。”[2](P236)逐字看与合聚看,即分看合看,要既亲切,又不相乱,玲珑透彻,见得明白。这就是说,其间有一定逻辑次序,其范畴逻辑结构如图所示。
在这个范畴结构表中,既有象性范畴、实性范畴,亦有虚性范畴;既有系列主体心性范畴,客体形而上道、理、太极范畴,也有道德修养工夫范畴,把人与自然、社会、人生、修养都包括其中,建构了理学理论思维范畴体系。范畴与范畴之间,相对相关、体用相资,互补互渗,融突和合,条分缕析,纲举目张。与夫身心性命之端,道理、太极之本,理义道德之旨,阴阳鬼神之秘,遍布周密,发挥无遗,为理学入门之书,影响朝鲜、日本,朝鲜、日本朱子学者曾尊奉该书为性理学的字典。
注释:
①张伯行:《答冉永光检讨》,《正谊堂文集续集》卷12。黄榦、陈淳、蔡元定、刘爚等。
②《北溪字义》以张加才《北溪字义集校》为据,见《诠释与建构——陈淳与朱子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③陈淳撰《心体用说》一文,见《北溪大全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影印本,第1168册,第579页,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