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是”和“的”、“有”和“了”看肯定和叙述,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是”和“有”是现代汉语里最重要的两个抽象动词,其使用频率在动词中分别居第1位和第2位,在所有的词语中分别居第3位和第8位;“的”和“了”是常用的两个虚词,使用频率在所有的词语中分别居第1位和第2位(《现代汉语频率词典》,1986)。因此,研究汉语语法必须对这几个词语高度重视。我们在研究中发现,“是”和“的”相通,都表示肯定(assertion),“有”和“了”相通,都表示叙述(narration),而“是/的”和“有/了”的区分是汉语里最重要的分野,即肯定和叙述的分野。
一 多种句式里“是”和“的”相通
1.1 多种句式里“是”和“的”相通
“是”和“的”在名词谓语句、形容词谓语句和动词谓语句等多种句式中都是相通的,这种相通主要表现在“是”字句和相应的“的”字句语义上大致相同。举例如下。
名词谓语句:
(1)a.国民党是飞机和大炮,我们是小米和步枪。
b.国民党飞机大炮的,我们是小米加步枪。
(2)a.干社会主义我是一百个拥护,一千个赞成。
b.干社会主义我一百个拥护,一千个赞成的。
(3)a.你这一路上,翻山越岭,又是火车,又是汽车,中间还有一段沙漠……
b.你这一路上,翻山越岭,火车汽车的,中间还有一段沙漠……
(4)a.是大白天,有什么可怕的?
b.大白天的,有什么可怕的?
(5)(导演说要找个黄头发的年轻演员,有人向他推荐)
a.小王是黄头发。
b.小王黄头发的。
形容词谓语句:
(6)a.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 (7)a.这事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b.黑的黑,白的白,黑白分明。 b.这事真的假的,谁也不知道。
(8)a.他的声音的确是很特别。 (9)a.他整天是婆婆妈妈,唠哩唠叨。
b.他的声音的确很特别的。 b.他整天婆婆妈妈,唠哩唠叨的。
(10)a.他对工作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11)a.这一仗打得是惊心动魄。
b.他对工作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 b.这一仗打得惊心动魄的。
(12)a.我看了刘翔在预赛和半决赛中的表现,他胜得是轻轻松松。
b.我看了刘翔在预赛和半决赛中的表现,他胜得轻轻松松的。
动词谓语句:
(13)a.我喝酒是自己花钱。 (14)a.这种天气我是非常喜欢。
b.我喝酒自己花钱的我喝酒自己花的钱。 b.这种天气我非常喜欢的。
(15)a.我是随口问问,没有别的意思。 (16)a.他去火车站是接人不是送人。
b.我随口问问的,没有别的意思。 b.他去火车站接人的。
(17)a他是有事,不是偷懒。 (18)a.他是一定会对你好。
b.他有事的,不是偷懒。 b.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19)a.我想你们是做得对。 (20)a.干社会主义我是绝对拥护,坚决赞成。
b.我想你们做得对的。 b.干社会主义我绝对拥护,坚决赞成的。
(21)a.他们俩在一起是说说笑笑,开心得不得了。
b.他们俩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开心得不得了。
上面每组例子中的a句都是“是”字句,与之相应的b句是“的”字句,从形式上看,a句和b句之间唯一的不同就是用“是”还是“的”,而语义上大致相同,这表明“是”和“的”是相通的。这种相通在名、动、形各种不同的谓语句中都有体现,则说明其不是偶然现象,而是具有普遍性的。
1.2 “是”和“的”相通的原因
“是”和“的”之所以相通,是因为二者都出现在肯定性(assertive)的句子中,起到“加强一个肯定(assertion)”的作用。“加强一个肯定”就是增强所肯定的事态的指别度(完权,2013)。所谓指别度,指的是“说话人觉得,他提供的指称词语指示听话人从头脑记忆中或周围环境中搜索、找出目标事物或事件的指示强度。指示强度高的指别度高,指示强度低的指别度低。”(沈家煊、完权,2009)增强某个指称性成分的指别度,也就达到了增加听者对该指称目标的注意力强度的作用。比如说,导演要找一个黄头发的年轻演员,小王是黄头发,符合条件,一般的肯定句是:
小王黄头发。
一般的肯定句不用加“是”,要加强这个肯定,我们说:
是,小王黄头发。
停顿取消就是:
是小王黄头发。
小王是黄头发。
虽然“是”在句子中间,但仍然是对“小王黄头发”的强调。如果“是”重读,就更加加强这个肯定。
假如有人怀疑小王不是黄头发,我们也说:
小王黄头发的。
“的”是“小王黄头发”的附缀,加强了肯定。如果还要加强,就把“是”和“的”一齐说:
小王是黄头发的。
有时,从单个句子来看,“是”的出现似乎是不必要甚至是不恰当的,可恰恰表明了作者强烈的强调的意愿。如:
(22)什么是“自然”?仿佛当然是大地、森林、草原等大自然;可你当真想想,对于现代城市人而言,他“自然”的生活环境究竟是什么?其实,是钢筋水泥的森林!这意味着,是高楼大厦才是城市人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
如果只看最后一句“这意味着,是高楼大厦才是城市人从小耳濡目染的‘自然’”,第一个“是”字的出现完全是多余的,可是放在整个语境中去读,恰恰是这个“是”起到了进一步加强肯定的作用。“的”字适用范围则更加广泛,几乎所有的句子都能够在后面加“的”字而并不显得特别不自然。
总之,“是”和“的”一前一后,都起加强肯定的作用。因此,二者在多种句式中是相通的。
加强肯定也就是增强指别度。“是”和“的”之所以能够起到增强指别度的作用,可能与其来源有关。“是”本来是指示词,其作用是增强指别度。“的”来自方位词“底”的可能性很大(江蓝生,1999),方位词就是给事物“定位”的,也起增强事物指别度的作用。所以“是”和“的”殊途同归。
1.3 “是”和“的”的不同
“是”和“的”既是相通的,又有区别。区别主要表现在二者的虚化程度不同:“的”的虚化程度比“是”高,已经成为一个附缀,不能独立使用;“是”还是一个独立的动词。
二者的区别在它们连用时表现得比较明显。“是”和“的”连用可以构成“是的”,“是的”是对“是”的强调,其中“的”可以省略,只说“是”。而“的”和“是”连用时,“多的是”、“有的是”是对“多”、“有”的强调,“是”不但不能省略,还要重读。可见,“的”比“是”的虚化程度高。
虚化程度高则意义宽泛,所以“的”的意思可以包括“是”的意思,如:
(23)a.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 (24)a.来是来了,可很不情愿。
b.黑的黑,白的白,黑白分明。 b.来的来了,可很不情愿。
(23)中b句除了有“黑的东西黑,白的东西白”这一个意思外,也有a句的意思;(24)中b句除了有“来的人来了,可很不情愿”这个意思外,也有a句的意思。也就是说,“的”字句的意思中包含了相应的“是”字句的意思,其意义更加宽泛,这和“的”字的虚化程度比“是”高是一致的。
二 多种句式里“有”和“了”相通
2.1 多种句式里“有”和“了”相通
与“是”和“的”在多种句式里相通类似,“有”和“了”在多种句式中也是相通的,主要表现在“有+V”、“V+有”都和“V了”语义相近。
1)有+V
现代汉语中,一般的动词不能在“有”后面出现,只有名动词可以(朱德熙,1982)。“有+名动词”语义上大致相当于“名动词+了”。如:
(25)a.他有进步 (26)a.情况有变化
b.他进步了 b.情况变化了
(27)a.病情有好转 (28)a.产量有增加
b.病情好转了 b.产量增加了
(29)a.(西藏你有没有去过?) 西藏我去过了。
b.(西藏你有没有去过?) 西藏我有去过。
但是,在闽粤等多种南方方言中,“有+V”是一种常见句式,其中V不受名动词的限制,可以是一般动词,而且可以是形容词。这些方言句子翻译成普通话,通常译作“V了”,也就是说,方言中“有+V”语义上也和普通话中的“V了”大致相当。如:
我有接到通知。——我接到通知了。福州(郑懿德,1985)
地下有焦。——地板干了。莆仙(李如龙,1986)
我有食饭。——我吃了饭了。汕头(李如龙,1986)
汝有无买书?——你买书了没有?宁德方言(李如龙,1986)
我有计划今年寒假兀活动。——我计划了今年寒假的活动。厦门(宋金兰,1994)
伊有去学堂。——他去了学堂。潮州(宋金兰,1994)
伊昨方有写好啊。——他昨天写好了。闽南话(李如龙,1986)
我阿哥这年有走归。——我阿哥今年回家了。吴语(颜逸明,2000)
汝大概无食饱。有饱。——饱了。福州(郑懿德,1985)
这蕊花有红。——这朵花红了。台湾闽南话(张振兴,1983)
衬衫有燥。——衬衫干了。吴语(颜逸明,2000)
近年来,这种方言句式开始逐渐进入普通话。除了在日常口语和电视谈话节目中经常出现以外,公开发行的报刊杂志上也出现得越来越多。王玲(2011)调查了厦门、南京、合肥、芜湖、阜阳、包头六个城市的高校中“有+VP”的使用情况,发现自南向北使用概率是递减的。但即使在最北方的包头高校中,也有83%的人听过,30%的人在口语中使用过,14%的人在书面语中使用过该句式。如:
我有去。/我去了。
他有说出打架的原因吗?/他说出打架的原因了吗?
我让你去找一下你妈单位的领导,请他们给你们家报一点医药费,你有去找吗?/你去找了吗?
2)V+有
“V+有”是现代汉语中的一种常见格式,和“V+了”格式语义上相当。如:
(30)a.桌上放有一本书。 (31)a.墙上写有“肃静”两个大字。
b.桌上放了一本书。 b.墙上写了“肃静”两个大字。
(32)a.县城内密密麻麻的挂有近百家商行的牌子。
b.县城内密密麻麻的挂了近百家商行的牌子。
詹开第(1981)曾指出,“动词+有”“可以看作是‘动词+着/了’的变体”,也说明了二者是相通的。
3)固定用语
现代汉语中存在较多带“有”字的成语、熟语,这些固定用语如果用一般的、普通的话来说,也就是“V了”格式。如:
(33)a.有来无回 (34)a.有失公平
b.来了回不去 b.失了公平
类似的例子还有“有负众望、有闻必录、有伤风化、有备无患、有辱门风”,等等。
上面的分析说明,在多种句式中“有”字句和“了”字句的语义都是大致相同的,即“有”和“了”的相通是有普遍性的。
2.2 “有”和“了”相通的原因
“有”和“了”都出现在叙述性(narrative)的句子中,二者之所以相通,是因为它们都和动作的实现相关。我们看下面这一对例子:
墙上写了三个字。
墙上写有三个字。
助词“了”是从表示“终了、完毕”义的动词发展而来的(刘坚等,1992),动作的“实现”就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这是“了”和“有”相通的基础。同样,动作的结果,比如动作“写”的结果“字”也有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写了”和“写有”都既是有字,也是有写。
2.3 “有”和“了”的不同
“有”和“了”既是相通的,又有不同。其不同主要在于“了”比“有”的虚化程度高,“了”已经虚化成一个附缀,“有”还是动词,经常独立使用,如:
西藏你有没有去过?——有,西藏我去过了。
他有没有跟你生过气?——有。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没有。——你有!
“了”既可以出现在行域的句子中,也可以出现在知域和言域的句子中(沈家煊,2003;肖治野、沈家煊,2009;张宝胜,2011;邓思颖,2013)。而“有”可以出现在行域的句子中,一般不出现在知域或言域的句子中。如:
(35)这双鞋变小了。(行域) 这双鞋有变小。
这双鞋太小了。(知域) *这双鞋有太小。
(36)他把枪放下了。(行域) 他有把枪放下。
你把枪放下了!(言域) *你有把枪放下!
(37)昨天我们上课了。(行域) 昨天我们有上课。
安静,上课了。(言域) *安静,有上课。
(38)他去吃饭了。(行域) 他有去吃饭。
我去吃饭了。(言域) *我有去吃饭。(不是不能说,而是变成了行域)
(39)自己人帮自己人了。(行域) 自己人有帮自己人。
自己人肯定帮自己人了。(知域) *自己人肯定有帮自己人。(不是不能说,而是变成了行域)
从上述例句可以看出,行域的“了”都可以用“有”表达(至少在南方方言里),知域和言域则不能。这也说明“了”的适用范围比“有”广,适用范围广,虚化程度也就高。
三 多种句式里“是”和“有”的对立
“是”和“有”在句法和语义上存在着一系列的对立,本节将说明这些对立实际上都是肯定和叙述的对立。
3.1 有无排除义的对立
“是”字句常有排除义,而“有”字句没有。如:
(40)a.兜里有包烟卷。 兜里有包烟卷,还有毛巾、牙刷等日常用品。
b.兜里是包烟卷。 兜里是包烟卷,还*是/?有毛巾、牙刷等日常用品。
(41)a.参加比赛的有北京队和山东队。 参加比赛的有北京队和山东队,还有辽宁队。
b.参加比赛的是北京队和山东队。 参加比赛的是北京队和山东队,还*是/?有辽宁队。
(42)a.有两个人躺在地上。 有两个人躺在地上,还有一只小狗。
b.是两个人躺在地上。 是两个人躺在地上,还*是/?有一只小狗。
从对后续句的接受程度上可以看出,“有”字句只表示存在,没有排除义;而“是”字句除了表示存在之外,还有排除其他的意思。
从下面的例子中也可以看出“是”字句隐含排除义而“有”字句没有:
(43)a.有客从远方来。
b.是客从远方来。(不是别的什么人,也不是从近处来)
(44)a.墙上有我写的诗。
b.墙上是我写的诗。(不是别人写的,也不是诗以外的什么东西)
(45)a.我有一个美国太太。
b.我是一个美国太太。(不是日本太太)
下列现象也和排除义有关:
(46)a.这条鱼有三斤。(可以超过三斤) b.这条鱼是三斤。(只能是三斤)
“有”字句不排除这条鱼是三斤以外的其他重量①,而“是”字句则强调只能是三斤,不能是其他任何重量。
同样,不管是“是”字句还是“有”字句,当我们肯定一点,排除其他的时候,只能用“是”而不能用“有”,如:
(47)a.我有/是个弟弟在上海,不是哥哥。 b.*我有/是个弟弟在上海,没有哥哥。
(48)a.他有/是一只耳朵聋了,不是两只。 b.*他有/是一只耳朵聋了,没有两只。
(49)a.他有/是一双大眼睛,不是小眼睛。 b.*他有/是一双大眼睛,没有小眼睛。
这是因为“是”和“不是”是个是非问题,“有”和“没有”是个有无问题,是非问题就要肯定或接纳一个,有无问题只是陈述有还是没有或者有多少。所以“是”和“有”在排除义上的对立就是肯定和陈述的对立。
3.2 主观判断和客观描写的对立
“是”字句通常表示主观的判断,而“有”字句表示客观的描写。如:
(50)a.是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b.有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
上面的一组句子中,a句是“是”字句,表示一种主观的判断,即通过观察慢慢走过来的物体的形状、行为等判断出走过来的是人,不是别的什么,而b句是“有”字句,用于事件的客观描写,没有一个判断的过程。再看例子:
(51)a.桌子上有书 桌子上是书
b.*桌子上都有书 桌子上都是书
(52)*满桌有书 满桌是书
*浑身有土 浑身是土
(51)中“桌子上有书”和“桌子上是书”都能说,但是如果加上表示总括的“都”以后,只能用“是”,不能用“有”。一般我们都把“都”说成表示“总括”的副词,这种说法并没有完全说到位。跟英语的“all”不同,“都”是个带有主观判断色彩的总括副词,而all则是客观的。表现在句法上,就是汉语中总括部分可以用“都”,而英语中不可以。如汉语说“很多人都来了”,来的人是一部分,并不是全部,这时英语一定不能说“Many people have all come”。“有”字句和“是”字句对“都”接受与否,也说明了它们在主客观方面的对立。(52)中的“满”、“浑”与“都”类似,也是有主观色彩的,它们与“有”字句和“是”字句组合时也和“都”有平行的表现。
另外,“是”出现在主语前有“确定责任者”的含义(李讷等,1998),主观性较强,“有”字句没有。如:
(53)a.有谁来过这里?——?有几个小孩来过,你就别再追究了。
b.是谁来过这里?——是几个小孩来过,你就别再追究了。
主客观对立在词汇化上表现得更加明显。“X+有”构成的词汇,除少量副词外,多为动词性的,整个句子表示客观存在。而“X+是”构成的词汇,多为副词性的,整个句子带有强烈的主观性。
“X+有”
常和“有”组合的词语,除少量形容词和副词外(如:唯有、稀有、固有),多是动词。如:“挂有、印有、写有、装有、雕有、建有”等。
项链上嵌有钻石。/卫生间里带有淋浴。/水里含有丰富的矿物质。
孙宏林(1996)以《汉语水平大纲》中的动词为基础,并结合同类联想等,共找出88个可以和“有”组合的动词,这些动词中除少数几个表示包含或存在(“包含、包括、带、含”“藏、存、散落”等)以外,绝大多数都是动作性及物动词。V和“有”结合紧密,是“介于词和短语之间的语言成分”(史有为,1984a),“类似一个词”(吕叔湘主编,1980)。有些的确已经成词,并收入《现代汉语词典》中(下文简称《现汉》),如“领有、拥有、占有、具有、保有”。
“V+有”出现的基本句式为:+V有+,基本的语法意义是在处存在。这种句式多为肯定句,基本上没有否定、疑问、祈使等句子,而且后面一定带宾语。显然,整个句式表示的是一种客观的存在。
“X+是”
常和“是”组合的一般是连词或者副词(董秀芳,2004),也有少量动词。和“是”组合的词有单音节的,也有双音节的,很多“单音节+是”的组合已经成词,收在《现汉》中。
单音节连词+是:但是、可是、就是、要是、若是、而是、还是、或是
单音节副词+是:只是、总是、准是、真是、别是、光是、老是、愣是、倒是、很是(很是喜欢)
双音节连词+是:无论是、不管是、虽然是、不论是、或许是、即便是、即使是、就算是、哪怕是、虽说是、如果是、只要是
双音节副词+是:好像是、的确是、仅仅是、甚至是、特别是、首先是、尤其是、主要是、听说是、据说是
“X+是”组合表达的意义和X没有多少差别。从上面的例子来看,能和“是”组合的多是表示假设关系的连词和表示强调的副词,带有鲜明的主观性。
有些单音节动词也能和“是”组合。组合后的词性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动词,而是副词,从语义上看不再表示陈述,而表示一种推测,主观性很强。如:
动词+是:说是、想是、看是、怕是
“是”字句多与主观性相关,“有”字句则与客观性相关,这是因为“是”表示肯定,是主观的判断,而“有”则表示客观的叙述。也就是说,主客观对立的深层原因是肯定和叙述的对立。
3.3 事变性和动作性的对立
“有”的否定是“没有”,注意点在动词的事变性(有没有这件事);“是”的否定是“不是”,注意点在动词的动作性(做不做这件事)(吕叔湘,1942/1982:238)。如:
(54)花有红。 他有去北京。 有客人来了。
花有(没有)红。 他没有去北京。 没有客人来。
(55)他是很漂亮。 他是去北京。 是客人来了。
他不是很漂亮。 他不去北京。 不是客人来了。
而有没有是个“有无”问题,是直陈,“做不做”和“是不是”都是“是非”问题,不是直陈,是肯定。所以“是”和“有”在否定上的对立实际上就是肯定和陈述的对立。
四 多种句式里“的”和“了”的对立
赵元任(1968/1979)指出,“的”是针对整个句子来说的。“他昨天来的”意思是:有那么一件事,他昨天来了。也就是说,带“的”的句子都是静态的,指称一个事物或事件,不陈述事件,在话语中处于背景(李讷等,1998;木村英树,2003)。而带“了”的句子都有明显的动态性质,表示陈述,在话语中高度前景化,“可以看作动和静的分别”(吕叔湘,1944/1982)。“的”和“了”的区别体现在各种不同的句式中,如:
(56)他昨天来的。/他昨天来了。
(57)他先动了手。/他先动的手。
(58)阿眉胖了。是在他同餐桌一个老飞行员的督促下胖的。(转引自李讷等,1998)
(59)当然,也还说了四五句别的寒暄的话,但都是站在门口说的。(杉村博文,1999)
上例中的“的”字句都是静态的,表示肯定,而“了”字句则表示动作或者变化,是叙述。表现在句法上,就是“了”字句常常可以和表示时间的“已经、早就”之类的词搭配,而“的”字句不可以。如:
(60)他昨天来了。 他早就来了。
他昨天来的。 *他早就来的。
(61)上个星期他来了。 上个星期他已经来了。
上个星期他来的。 *上个星期他已经来的。
这是因为叙述有时间性,而肯定没有时间性。
另外,从否定形式上也可以看出“的”和“了”的区别。如:
(62)瓦特发明蒸汽机的。 不是瓦特发明蒸汽机的。
瓦特发明了蒸汽机。 瓦特没发明蒸汽机。
(63)他昨天来的。 他不是昨天来的。
他昨天来了。 他昨天没来。
而“有没有”是个“有无”问题,是直陈,“是不是”是“是非”问题,是肯定。所以“的”和“了”在否定上的对立实际上也是肯定和陈述的对立。
五 “是”和“有”的同现
上面我们讨论了“是/的”和“有/了”之间存在的一系列对立现象,并说明了这些对立在本质上都是肯定和叙述的对立。但是,二者的对立又不是绝对的,也有不对立的情形存在。表现在形式上,即“是”和“有”、“的”和“了”在句子中可以同时出现。下面我们分别论述。
“是”和“有”出现在同一个句子中,如:
(64)这个这个彩色的电视机,我是有一个九寸的……(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是有过几天清闲的日子,不过现在老主顾又都回来了,跟以前差不多。
(65)在这方面,美联储是有过深刻教训的。
这一数字与上世纪90年代早期不足0.5%的数字相比更是有了显著增长。
我们问过当地的侨民,这儿中国的书多吗?他们说香港、台湾的书倒是有见,但大陆的书很少。
我是有听过传闻,但是战况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需要指出的是,“是”和“有”的同现是有顺序的,只能是“是有”,不能是“有是”。二者同现,说明肯定和叙述的对立不是绝对的,存在不对立的情形。二者同现时的顺序,说明了肯定和叙述是不对称的,肯定可以包含叙述。具体说就是对于一个叙述,我们仍然可以肯定,即我们可以指称一个事件,所以有“是有”;而对于一个肯定,我们则很难再加以叙述,所以没有“有是”。
六 “的”和“了”的同现
6.1 前人的研究
关于“的”和“了”的关系,前人已有过一些研究。杉村博文(1999)指出,“V的O”是“VO了/V了O”的承指形式,如:
(66)a.“……后来他们就动了手……”
b.“谁先动的手?把话说清楚!”(转引自杉村博文,1999)
b句中的“动的手”是a句中“动了手”的承指形式。这种说法的确能够解决一些问题,如为什么“V的O”中V后面不能附有各种时态成分等。但是正如袁毓林(2003)所说的,这一说法解释力有限,如无法解释“VP的”不表示已然事件的现象。我们看下面一组例子:
(67)a.他是站在门口说的。 b.他是一定会说的。
a句中的“说”是已经发生的动作,“说的”可以说是“说了”的承指形式。但是b句中的“说”是未发生的事件,显然不能用“承指”的观点加以说明。而上述两个“的”是同一个“的”,这一点前人的研究中已经证实了。显然,“承指说”是有缺陷的。而且,这一说法无法解释“了、的”同现的情形(具体例子见下文)。
袁毓林(2003a)则对此作出了调整,认为“V的O”是以“V了O”作为预设的,而预设具有可取消性的特点,当句子是无标记的,可以确定这种句子表示已然义,当句子出现“会、要”等跟已然义相冲突的标记成分的时候,默认的预设被取消,语义方面的理解随之调整。这一说法解决了杉村博文的问题,但是新的问题又随之而来,即:有些句子,我们很难说它带了什么预设。如:
(68)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69)中国人就是这样谈恋爱的。
也就是说,对“的”和“了”的关系,袁文同样也没有很好地解决。但是上述两种观点都有合理之处,即:
1)认为陈述是可以被指称的;2)“先‘了’后‘的’”的观察有道理。
6.2 “了的”和“的了”
“了”和“的”的同现有“了的”和“的了”两种不同的顺序,“了的”句如:
(70)当然,应该说,这个传统从马克思起就有了的。(转引自完权,2013)
(71)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老舍《月牙》)
“的了”句如:
(72)我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向马导解释,反正挨通“骂”是免不了的了。(《体坛周报》)
(73)如果说他们都是作家,仍有重视文学而轻视历史的嫌疑,那么那位从来没有写过文学作品而恰恰写过《历史哲学》的黑格尔应该是持论公平的了。(余秋雨《山居笔记》)
上文我们说过,肯定和叙述是不对称的,肯定可以包含叙述。对于一个叙述,我们仍然可以肯定,而对于一个肯定,则很难再加以叙述。“VP了的”句中,“VP了”表示叙述,加上“的”后则对这个叙述进行肯定,整个句子是个判断句,和我们关于肯定和叙述不对称的观点是一致的。那么“VP的了”句该怎么看待?是不是表示对“VP的”这个肯定的叙述,因而是上述观点的反例呢?
我们认为,“VP的了”句不表示对肯定的叙述,只表示肯定实现了。这种不同可以通过“了”所属的认知域的不同加以证明,即“了的”中的“了”是了行,“的了”中的“了”是了知。关于了行和了知,张宝胜(2011)和邓思颖(2013)通过考察河南话和粤语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即行域和知域的“了”或相当于“了”的助词读音有区别,行域只有一读,知域可以两读,这证实了它们的区别是客观存在的。上例中(70)、(71)中的“了”都表示一种新行态的变化,可以带副词“已经”,是属于行域的。如:
(70’)当然,应该说,这个传统从马克思起就已经有了的。
(71’)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已经洗粗了的。
而(72)、(73)中的“了”表示的是一种主观的评价或者认识,属于知域。再看下面的句子:
(74)a.北京电影票价贵得很,100元一张,顶我在我们那个县城看两三场的。(知域)
b.*北京电影票价贵得很,100元一张,顶我在我们那个县城看两三场的。
(75)a.在他们眼里,没有比做演艺明星更能名利双收,出人头地的。(知域)
b.*在他们眼里,没有比做演艺明星更能名利双收,出人头地的。
(74)、(75)两句是典型的知域的句子,只能用“的了”,不能用“了的”。有些句子,是既可以用“的了”,也可以用“了的”的,这时,“了的”中的“了”只能理解为行域的,“的了”中的“了”只能理解为知域的。如:
(76)a.你们一辈子的温饱是没有问题了的。
b.你们一辈子的温饱是没有问题的了。
a句对“你们一辈子的温饱没有问题了”这样一个客观行态的变化进行肯定,“了”是行域的;b句则表示“你们一辈子的温饱没有问题的”这个肯定实现了,“了”是知域的。
“了的”中的“了”是,“的了”中的“了”是。“”句叙述一个客观事件,“了的”句则是对这个叙述进行肯定。“的”句则仅仅表明说话人的主观知觉和认识,并不是对肯定进行叙述。所以,从“的”和“了”的共现来看,肯定和叙述仍然是不对称的。
七 结论
7.1 肯定、叙述大分野
赵元任(1968/1979)指出,传统上将谓语的类型分为动词性谓语、形容词性谓语、名词性谓语,但“对比、肯定、叙述,这个新的三分横贯(cut across)原来“动词、形容词、名词”的三分。
沈家煊(2012a)指出,汉语的形容词属于动词,所以传统的三分可以看作动词性谓语和名词性谓语二分,但是汉语里找不到二者之间明显的形式区别。同时,沈文进一步把赵先生的三分归并为二分:肯定性谓语和叙述性谓语二分,并指出这个二分有明显的形式依据:肯定性谓语常用判断动词“是”,否定的时候用“不”,叙述性谓语常用时体助词“了”,“了”和“有”相通,否定的时候用“没(有)”。也就是说,赵先生认为,要给谓语分类,找形式依据的话,“是”和“有/了”的对立、“不”和“没”的对立是重要的,而“名”和“动”的区别不重要。
本文的研究进一步证明了肯定和叙述的分别在汉语中是重要的,肯定的形式依据为“是”和“的”,在多种句式里,“是”和“的”是相通的;叙述的形式依据为“有”和“了”,在多种句式里,“有”和“了”也是相通的。而“是”和“有”、“的”和“了”之间存在着一系列的对立现象,体现了肯定和叙述的分野在汉语中是非常重要的。
7.2 肯定和叙述是横贯名词和动词的
上文我们用语言实例证明了肯定和叙述的形式标记都出现在多种句式中,既包括名词性的,也包括动词性的。这说明了肯定和叙述的对立是横贯(cut across)“动词、名词”对立的。下面的现象能更清晰地说明这一点。
同一个NP,既可以出现在肯定性句子中,也可以出现在叙述性句子中,如:
(77)今儿是礼拜。(肯定性) (78)他是教授。(肯定性)
今儿礼拜了。(叙述性) 他教授了。(叙述性)
名词“礼拜、教授”,既可以出现在肯定性的句子中,做指称语,也可以出现在叙述性的句子中,做陈述语。
同一个VP,既可以出现在叙述性句子中,也可以出现在肯定性句子中,如:
(79)我考上大学了。
a.我有考上大学了。 b.我没有考上大学。(叙述)
a.我是考上大学了。 b.我不是考上大学了。(肯定)
(80)我去过北京。
a.我有去过北京。 b.我没有去过北京。(叙述)
a.我是去过北京。 b.我不是去过北京,我是去过上海。(肯定)
(81)那个女生一直在看我。
a.那个女生一直有在看我。 b.那个女生一直没有在看我。(叙述)
a.那个女生是一直在看我。 b.那个女生不是一直在看我。(肯定)
(82)脸上挤出白色的东西了。
a.脸上有挤出白色的东西了。 b.脸上没有挤出白色的东西。(叙述)
a.脸上是挤出白色的东西了。 b.脸上不是挤出白色的东西了,是挤出黑色的东西了。(肯定)
上例中的四个句子的谓语都是VP,既可以出现在肯定性谓语中,做陈述语,也可以出现在叙述性谓语中,做指称语。也就是说它既是陈述语也是指称语,既是VP,也是NP。可见,汉语中不太注重指称和陈述、NP和VP的区分。这一点和英语有着显著的区别。我们比较下面的两组句子。
(83)他考上大学了?他没有考上大学。He did not VP
(84)他考上大学了?他不是考上大学了,他是中彩票了。It’s not that S+VP
汉语中无论是肯定性的还是叙述性的,“考上大学”的形式都是一样的。而英语中叙述性的“没有考上大学”说did not VP,VP是陈述性的;而肯定性的“没有考上大学”说It’s not that S+VP,S+VP是“潜在的指称语”,加上that标记后,that S+VP是小句(clause),“为指称语”。也就是说,在英语中陈述和指称是截然分开的,陈述出现在叙述性谓语中,指称出现在肯定性谓语中。VP只有陈述性,没有指称性,而小句有指称性,没有陈述性。而汉语中,如前所述,VP和小句都是有指称性的,这跟以下两点一致:
1)汉语中没有主语的VP也是小句。
无主句是汉语中的一种自然现象。如:
(85)有人来了。
是谁告诉你的?
出太阳了。
轮到你了。
上例中的“有人来了”、“是谁告诉你的”等既是VP,又是小句,既是叙述性的,又有指称性。
2)汉语主语和谓语的关系是话题和说明的关系,语义联系可以极其的松散(赵元任,1968:2.4.1)。如:
(86)他是美国太太/他是娶了美国太太
他是骗子/他是骗人
她是演员/她是演戏
上面三组句子中,宾语可以是NP,也可以是VP,正是由于VP有指称性,所以和NP 一样,可以自由地做宾语。
由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汉语中肯定性和叙述性的对立是横贯名词和动词的区分的。也就是说,名词和动词区分不重要,即是不是这样东西和是不是这件事情的区别不重要;有没有这样东西和有没有这件事情区别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和“有”的区别,即肯定和叙述的区别。
7.3 名词和动词是既对立又不对立的包含关系
上文中我们证明了,肯定和叙述之间既存在一系列的对立,同时通过对“是”和“有”共现、“的”和“了”共现情形的考察也发现两者之间的不对称:即叙述可以被肯定,而肯定很难再被叙述。而肯定和指称相联系,叙述和陈述相联系,所以汉语中的指称和陈述是既对立又不对立的关系,指称是可以包含陈述的。而名词是指称语,动词是陈述语,因此,我们可以说,汉语中的名词和动词也是既对立又不对立的包含关系。
从“肯定和叙述”的角度着手,能使语法简单、清晰,可以把汉语中和“是、的”、“有、了”相关的各种语言现象联系起来,把看似复杂的事情讲得清晰,符合简单原则。
这样的分析可以为西方哲学中的Being与中国哲学中的“是/非”“有/无”之辨提供语言学证据。
本文在写作的过程中得到导师沈家煊先生的悉心指导,麦耘先生帮助审定了部分方言例句。张伯江、谭景春、方梅诸位先生通读全文并提出中肯的意见。初稿曾在第十七次现代汉语语法讨论会(2012,上海)报告过,与会的学者提出了宝贵的意见。在此一并表示由衷谢忱。
①通常的理解是超过三斤而不是不到三斤,这是因为“有”字领有句具有表好(褒义)和表多的语义倾向(刘丹青,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