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恶”源于荀子的后学考试--来自刘翔的“编辑”与“性恶”的文本结构_荀子论文

“性恶”源于荀子的后学考试--来自刘翔的“编辑”与“性恶”的文本结构_荀子论文

《性恶》出自荀子后学考——从刘向的编辑与《性恶》的文本结构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荀子论文,后学论文,性恶论文,文本论文,编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 22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9639(2015)06~0087~09

       研究荀子人性论的人大多以《性恶》为依据,很少注意到《荀子》一书中其他文章对人性的论述与《性恶》论述的不同。刘念亲独具慧眼,差不多百年前就发现:该书在《性恶》之外有大量对人性的论述,它们都未显示人性恶,因而强烈怀疑它并非荀子本人所作①。日本学者金谷治20世纪50年代发表文章,认为《性恶》的第一部分是荀子后学受法家韩非子的影响而写的②。本文拟从《荀子》的编辑和《性恶》的文本结构等方面极力证明:这一篇影响深远的文章出自荀子后学之手。

       一、刘向编《荀子》把《性恶》夹在荀子后学作品之中

       先秦子书的成书,往往经过长时间的过程。就《荀子》的成书来说,荀子仅写了几万字的手稿(《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说他“著数万言而卒”③),后学们不断传授之、增删之。到西汉后期,刘向看到以荀子之名写的文章有三百多篇,但大部分是重复的,于是删为32篇,定名为《荀卿新书》。“新”之一字很值得留意:三百多篇的本子是旧书,而32篇的本子是新书。流传至今的《荀子》版本,在刘向的编辑下定型,后世至多有个别文字的改动。

       在刘向编辑的《荀子》中,排在最后的九篇是《宥坐》《子道》《性恶》《法行》《哀公》《大略》《尧问》《君子》《赋》④。《性恶》是第26篇,在《宥坐》(第24篇)、《子道》(第25篇)之后,而在《法行》(第27篇)之前。显然,这三篇都是对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论的记载(《宥坐》主要记载孔子的言论,《子道》主要记载孔子与弟子的对话,《法行》主要记载曾子、子贡、孔子的言论),而不是荀子自己的论说,与第23篇(《礼论》)及之前的论说文明显不同。刘向把在后人看来如此重要的《性恶》夹在不很重要的《子道》和《法行》之间,难道是随意为之的吗?刘向这样编排《性恶》,是否意味着他已意识到:它跟《宥坐》《子道》《法行》等一样不出自荀子之手?

       为了回答以上问题,我们不妨把杨倞的编排与刘向的编排做一比较。看王先谦的《荀子集解》,可以很容易发现两者的不同。梁启超的《要籍解题及其读法》也对两者做了对照。杨倞把刘向所编《荀子》之篇目的先后顺序做了一些调整,最突出的不同是把《性恶》排序提前,从第26篇升至第23篇。杨倞对此解释:“旧第二十六,今以是荀卿论议之语,故亦升在上。”⑤此语可让我们反推:刘向应该把《性恶》看作非“荀卿议论之语”。从这种编排的变动可见:杨倞肯定《性恶》是荀子自己写的,而刘向则认为它出自荀子后学之手。

       在刘向编置于最后的九篇之中,《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大略》《尧问》等六篇不是荀子所作,早已获得公认,人们对此不会有疑问。关于《赋》的作者,历来众说纷纭,但更多的论者认为它是集体的作品,不会出自荀子一人之手(荀子可能也写了其中一些,但还有其他人写的)。这类似《诗经》的情况。至于《君子》(杨倞认为,此篇当名为《天子》,后世传写误为《君子》⑥),其中的尊君、赏罚得当等思想,与韩非子一脉的思想一致,故很可能出自这一脉的荀子后学之手。《君子》中的“故刑当罪则威,不当罪悔;爵当贤则贵,不当贤则贱。古者刑不过罪,爵不踰德,故杀其父而臣其子,杀其兄而臣其弟。刑罚不怒罪,爵赏不踰德,分然各以其诚通”⑦,鲜明地显示了韩非子之学的精神。不过,韩非子赞成连坐,而《君子》反对连坐,这表明了韩非子一脉内部的分歧。

       在刘向编《荀子》版本的最后九篇中,已有八篇可认定为不出自荀子一人之手,那么,我们能说惟独《性恶》出自他之手吗?刘向如此编排《性恶》,其意图是很明显的:它是荀子后学的作品。

       从总体上看,笔者认为刘向的编排比杨倞的编排更合理。在刘向的编排中,如果把最后九篇排除,荀子本人的作品就是从《劝学》始至《礼论》终,共23篇。首尾两篇都很重要,首篇为纲要,终篇为总结,很好地突出了荀子之重学与重礼,这两者是荀学最有特色的议题。这23篇的顺序大体上是从个人(《修身》《不苟》《荣辱》等)到国家(《富国》《王霸》《君道》《臣道》等),到天地万物(《天论》),附之以思维方法(《解蔽》《正名》等)。这个思路很顺,很清楚,也很有系统。如果刘向真的把《性恶》看作荀子本人的作品,那把它编排在最后九篇之中实在难以理解。

       相比之下,杨倞的重新编排似乎失去了刘向编排的优点。如果他也像刘向一样认为首尾两篇都很重要,首篇为纲要,终篇为总结,他当然很看重《性恶》。在现代人看来,《性恶》当然太重要了。而刘向却不认为它有多重要。如果《性恶》真的是荀子本人写的而且真的那么重要,为什么在他那么多文章中单独只在一篇显示人性恶呢?为什么在其他篇中从未说过人性恶或暗示人性恶呢?重礼的思想在《礼论》之外的很多篇中都有显示,重学的思想在《劝学》以外的很多篇中也都有显示,但性恶的思想却没有在《性恶》之外的任何一篇中有显示。徐复观说“性恶的主张,散见于全书各处”⑧,但没有举出《荀子》书中《性恶》以外的任何证据来支持他的看法。王博认为《劝学》承认性恶⑨,但这只是他个人的逻辑推论,而不能在该篇文本中找到任何证据。梁启超说:《荣辱》“多阐发性恶语”⑩。但我们在本文第四部分会看到:《荣辱》有性朴的思想,而没有性恶的思想。总之,那些坚持《荀子》一书中《性恶》之外有性恶思想的人都不能显示可靠的、令人信服的证据。

       从刘向所处的汉代到杨倞所处的唐代,经历了七八百年。在如此漫长的历史中,荀子作为性恶论的代表,逐渐得到大家的接受,而荀子后学作《性恶》的实情则被遮蔽了。古人不用标点,“作为书的荀子”和“作为人的荀子”,都写成“荀子”。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把《荀子》书中的所有看法,包括《性恶》的看法,都作为荀子本人的看法,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杨倞是专家,与一般人不同,他看到了《荀子》中部分篇不是荀子写的,但是,他也跟一般人一样接受了作为性恶论代表的荀子。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这种说法很对称,而如果说孟子主性善,荀子后学主性恶,这就不对称了。显然,对称的看法比不对称的看法更容易流传开来,但我们这里看到不对称的看法才符合历史的实情(11)。

       二、如何解释刘向的另一句话?

       但是,刘向的《孙卿书录》中有这样的话:“孙卿后孟子百余年,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这与上一部分我们所说的相冲突。这真的是刘向的话吗?认真研读《孙卿书录》的全文,有助于我们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雠中《孙卿书》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复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皆已定,以杀青简书,可缮写。孙卿,赵人,名况。方齐宣王、威王之时,聚天下贤士于稷下,尊宠之。若邹衍、田骈、淳于髡之属甚众,号曰列大夫,皆世所称,咸作书刾世。是时,孙卿有秀才,年五十,始来游学。诸子之事,皆以为非先王之法也。孙卿善为《诗》、《礼》、《易》、《春秋》。至齐襄王时,孙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孙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孙卿,乃适楚,楚相春申君以为兰陵令。人或谓春申君曰:“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孙卿,贤者也,今与之百里地,楚其危乎?”春申君谢之,孙卿去之赵。后,客或谓春申君曰:“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鲁入齐,鲁弱而齐强。故贤者所在,君尊国安。今孙卿,天下贤人,所去之国,其不安乎?”春申君使人聘孙卿。孙卿遗春申君书,刾楚国,因为歌赋,以遗春申君。春申君恨,复固谢孙卿,孙卿乃行,复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孙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号韩子,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孙卿之应聘于诸侯,见秦昭王。昭王方喜战伐,而孙卿以三王之法说之,及秦相应侯,皆不能用也。至赵,与孙膑议兵赵孝成王前。孙膑为变诈之兵,孙卿以王兵难之,不能对也。卒不能用。孙卿道守礼义,行应绳墨,安贫贱。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孙卿后孟子百余年,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苏秦、张仪以邪道说诸侯,以大贵显,孙卿退而笑之曰:“夫不以其道进者,必不以其道亡。”至汉兴,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书美孙卿。孙卿卒不用于世,老于兰陵。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葬兰陵。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异同”之辨,处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庐子、芋子,皆著书。然非先王之法也,皆不循孔氏之术,唯孟轲、孙卿为能尊仲尼。兰陵多善为学,盖以孙卿也。长老于今称之曰“兰陵人喜字为卿”,盖以法孙卿也。(严氏《全上古文编》校文曰:案:上文“至汉兴,江都相”以下十七字,当在此句下。)孟子、孙卿、董先生皆小五伯,以为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皆羞称五伯。如人君能用孙卿,庶几于王。然世终莫能用,而六国之君残灭,秦国大乱,卒以亡。观孙卿之书,其陈王道甚易行,疾世莫能用。其言悽怆,甚可痛也。呜呼!使斯人卒终于闾巷,而功业不得见于世。哀哉!可为霣涕。其书比于记传,可以为法。谨第录。臣向昧死上言。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雠中《孙卿书录》。(宋本。)(12)

       在刘向的叙述中,关于荀子的生平和事迹,基本上来自《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刘向在司马迁的框架内,以其他材料补充之。把司马迁关于荀子的传记和《孙卿书录》进行比较,最大的不同是后者增加了这样的话:“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孙卿后孟子百余年,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明显的事实是:刘向看到了批评孟子性善论的《性恶》,并把它编入《荀子》一书(而司马迁很可能未看到该文)。但是,正如前面指出的,从刘向对该书各篇编排的顺序可看出,他应该不把它看作是荀子本人的作品。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写下这样的话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笔者倾向于做这样的解释:这些话应该是后人加的,而不是刘向的《孙卿书录》所原有的。从前后文看,把这些话去掉,变成“孙卿道守礼义,行应绳墨,安贫贱。苏秦、张仪以邪道说诸侯,以大贵显,孙卿退而笑之曰……”,文气要顺得多。荀子的“道守礼义,行应绳墨”与苏秦、张仪的“以邪道说诸侯”前后呼应,形成鲜明的对照;荀子的“安贫贱”与苏秦、张仪的“以大贵显”更是如此。假如你是刘向,你会怎么写呢?你会把“孟子者,亦大儒……”这样的话放到这里吗?此话摆在这里,很不自然。刘向的叙述明确表明了荀子与孟子的一致性:“唯孟轲、孙卿为能尊仲尼……孟子、孙卿、董先生皆小五伯,以为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皆羞称五伯。”假如刘向真的确定《性恶》是荀子所写的,又真的知道他与孟子对人性的看法有尖锐的冲突,那么,他一方面要说荀孟的一致性,另一方面又要说他们的分歧,他会怎么叙述才合文理呢?上面引用的现存版本的叙述,极不合文理,反而显示了自相矛盾的倾向。合文理的叙述应该是在“皆羞称五伯”之后说:“然孟子以人之性善,孙卿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假如不用“然”之类的转折词,前后文是无法连贯的。现存的版本先肯定了荀孟两人在人性问题上的对立看法,然后又岔开说到别的话题,后面又回过头来说两人的一致性(都尊孔子,都看不起“五伯”即“五霸”),而且不用任何转折词,这不是太混乱了吗?学术水平很高而且文字功夫极好的刘向会如此作文吗?尽信书,不如无书。对古书中的不合文理、不合情理的说法进行分辨和清理,是现代学者的天职。

       “孙卿后孟子百余年”的说法早已被清代很多学者所否定,他们一般主张荀子后孟子几十年。加话的人故意这样编,以使人觉得荀子反驳孟子的性善论可信,但事实上这是欲盖弥彰的做法。钱穆推定:孟子约生于公元前390年,卒于公元前305年;荀子约生于公元前340年,卒于公元前245年(13)。如果这一看法可靠的话,荀子只比孟子约晚50年。顺便指出,清人卢文弨还发现:“至汉兴,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书美孙卿”摆在现有的地方不顺,应该摆在“盖以法孙卿也”之后(14)。

       指明“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孙卿后孟子百余年,以为人性恶,故作《性恶》一篇,以非《孟子》”是后加的,并非笔者的独创。差不多一百年前,刘念亲就已经看到了这一点。他说:“据这段文字看,孟子者以下三十字,直是不相关联。若删去此节,‘孙卿道守礼义,行应绳墨,安贫贱’正与‘苏秦、张仪以邪道说诸侯,以大贵显’,对文。惟其与苏、张异趣,故煞之以笑二人不以其道进退,文势本非常明整。加入三十六字,时代既前后矛盾,文义又上下不贯,这显非子政原著。”(15)刘念亲的看法很有道理。

       三、《性恶》不是一篇完整的论说文,而是七模块的拼凑

       以上我们从《性恶》被编辑的角度看到,它出自荀子后学之手。现在再对其进行文本分析来进一步落实这一点。

       人们习惯于以《性恶》为一篇独立、完整的论说文。不过,细致分辨一下,它事实上是由七个不同的模块拼凑起来的。大部分模块极可能是不同的作者之所为。兹将七模块的内容列之于后。

       模块

      

      

      

      

      

       起止

      

      

      

      

      

       主题

       模块一 人之性恶,

      

      安恣睢,慢于礼仪故也, 人性之恶,

      

      

      

      其善者伪也

      

      岂其性异哉?

      

      

      

       其善者伪也

       模块二 涂之人

      

      

       圣人者,人之所

      

      

       为何涂之人

      

      

      

      可以为禹

      

       积而致矣

      

      

      

      

       可以为禹?

       模块三 曰:“圣人可积 不可以相为明矣

      

      

       可以为圣人,

      

      

      

      而致,然而皆不

      

      

      

      

      

      

      

       不等于可能

      

      

      

      可积,何也?”

      

      

      

      

      

      

      

      

      为圣人

       模块四 尧问于舜曰:

       唯贤者为不然

      

      

      

      人情不美

      

      

      

      “人情何如?”

       模块五 有圣人之知者

       是役夫之知也

      

      

      

      四种知

       模块六 有上勇者

      

       是下勇也

      

      

      

      

       三种勇

       模块七 繁若、钜黍,

       靡而已矣

      

      

      

      

       性质美,

      

      

      

      古之良弓

      

      

      

      

      

      

      

      

      

       需磨练

       模块一内容最多,也最为引人注目。其主题大家都熟知。“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这句话在本模块中出现八次(16)。本模块又可细分六个部分:开头总论为第一部分,后面三引孟子的话而批评之构成三个部分,又两引“问者曰”而回应之构成两个部分。除第一部分外,其余五个部分事实上就是五段对话,也可以说是五次交锋。第一次引孟子的话是:“人之学者,其性善。”杨倞解释:“孟子言人之有学,适所以成其天性之善,非矫也。”(17)《性恶》的作者从性伪之分的角度批评之。第二次引用孟子的话是:“今人之性善,将皆失丧其性故也。”杨倞解释:“孟子言失丧本性,故恶也。”(18)这就是说,孟子认为,恶非来自先天之性,而恰恰来自后天之失丧其天性。与之针锋相对,《性恶》的作者认为,恶来自先天之性,善来自后天之矫天性,善行“反于性而悖于情”,“顺情性则不辞让矣,辞让则悖于情性矣”(19)。第三次引用孟子的话是:“人之性善。”(20)这是一个综合性、整体性的判断。《性恶》的作者从圣王制礼仪的角度表明:这种判断“无辨合符验,坐而言之,起而不可设,张而不可施行”,“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矣;性恶则与圣王,贵礼义矣”(21)。在与孟子论战的同时,《性恶》的作者回应了别人的提问:“人之性恶,则礼义恶生?”认为:“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22)另外,针对问者的主张“礼义积伪者,是人之性,故圣人能生之也”,《性恶》的作者用“陶人埏埴而生瓦”和“工人斲木而成器”的例子来反驳之(23)。

       模块二不再讨论性恶与善伪的问题,而是讨论为什么涂之人可以为禹。答案是人人皆有“知仁义法正之质”和“能仁义法正之具”(24)。根据性伪二分,此质、此具属于性,还是属于伪呢?作者虽然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但按理会把它们归于性。当然,这样一来就会与前一个模块的看法严重相悖,因为“知仁义法正之质”确实是善的质,而“能仁义法正之具”也是善的具。这肯定就与性恶的主张相反了。如果模块一的作者与模块二的作者为同一个人,这应该是不可思议的。

       模块三对“可以”和“能”做了区分:前者是指潜在之力,而后者是指现实之力。从潜在之力来看,人人都可以用双腿走遍天下;从现实之力来看,人人未必都能用双腿走遍天下。同理,从潜在之力来看,人人都可以成为圣人;从现实之力来看,人人未必都能成为圣人。模块三与模块二密切相关。它们的作者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是有相同倾向的人。模块一对人性的看法很悲观,而模块二和模块三则对之很乐观。

       模块四在七个模块中是最短的:“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唯贤者为不然。”(25)这一模块与模块一略有接近之处。这里说的“人情”是指人的实情,而不是指人的感情。不过,这里未说这种不乐观的人的实情是来自先天之性,还是来自后天之伪。无论如何,这种不乐观的心态显然与模块二、模块三的乐观心态不同,显示它们的作者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模块五讨论四种知:圣人之知、士君子之知、小人之知、役夫之知。这一模块跟前面几个模块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我们读起来会感到很突然。作者未明说这四种不同的知是由先天之性决定的,还是由后天之伪决定的。笔者猜测,作者似乎倾向于认为是两者共同作用的结果。

       模块六讨论三种勇:上勇、中勇、下勇。这里接着模块五的讨论,由知到勇。两个模块有关联。作者似乎也认为这三种勇是先天之性和后天之伪共同作用的结果。模块五与模块四的作者可能是同一个人,也可能不是同一个人,但不可能与模块一、模块二、模块三的作者相同。模块五与模块六在《性恶》中非常特殊,它们好像游离于对人性的讨论。

       模块七似乎接着模块二、模块三的问题来讨论。作者说:“夫人虽有性质美而心辩知,必将求贤师而事之,择良友而友之。”(26)这里肯定了性质美,显然与模块一的性恶主张相悖,而与模块二的人人皆有“知仁义法正之质”和“能仁义法正之具”的说法一致。模块七用了良弓、良剑、良马之比喻,表明人们不能自恃性质美而不磨练:“繁弱、鉅黍,古之良弓也,然而不得排檠则不能自正。桓公之蔥,大公之阙,文王之禄,庄君之曶,阖闾之干将、莫邪、钜阙、辟闾,此皆古之良剑也,然而不加砥厉则不能利,不得人力则不能断。骅骝、騹、骥、纤离、绿耳,此皆古之良马也,然而前必有衔辔之制,后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驭,然后一日而致千里也。”(27)模块一主张化性起伪,逆性得善,而模块七则主张磨练美质,顺性而益善。模块七与模块一的作者肯定不是同一个人。

       综上讨论,我们不难看到:《性恶》应该不是一篇完整的论说文。荀子本人写的论说文(例如《劝学》《礼论》《正名》等),一气呵成,前后一贯。《性恶》的七个模块则有太多的不一致、前后矛盾。荀子这样的文章大家能写下这样前后矛盾的作品吗?如果我们把《性恶》看作一篇完整的论说文,模块五和模块六放在现有的地方,尤其不可思议。作者说四种知、三种勇,想表达什么意思呢?想表达人性恶还是人性善?还是别的?

       对《性恶》之命名,一般人认为它像《劝学》《礼论》《正名》等一样,是以凝炼主题而命名的。但是,它更像《宥坐》《鲁哀公》那样,是以文章开篇几个字命名的。《宥坐》源自开头的“此盖为宥坐之器”(28),《哀公》源自开头的“鲁哀公问于孔子曰”(29);与此类似,《性恶》源自开头的“人之性恶”(30)。“性恶”二字无法概括该篇现有的丰富多样的内容,例如,“性质美”“知仁义法正之质”和“能仁义法正之具”等显然是此二字无法概括的,四种知、三种勇也是此二字无法概括的。

       在刘向编辑的《荀子》中,最后九篇除《赋》之外都可归于“杂言、杂事”类。前面已说过,赋很特别,可以另当别论。《宥坐》记载孔子的言行;《子道》主要记载孔子与弟子的对话;《法行》主要记载曾子、子贡、孔子的言论;《哀公》记载鲁哀公与孔子的对话;《尧问》记载得最杂,其中含尧舜对话、吴起与魏武侯对话、周公与伯禽对话以及荀子后学以荀子为像孔子一样的圣人的论说等;《大略》是荀子各种短言、短语的汇集;《君子》大概反映的是偏于韩非子一脉的荀子后学的看法。《宥坐》《子道》《法行》《哀公》《大略》《尧问》《君子》这七篇归于“杂言、杂事”类,论者们一般都会同意。《性恶》也能这样归类吗?显然能。它由七模块拼凑而成,其内容多有不连贯者。荀子后学关于人性或与人性可能有关的杂言被汇集在该篇之中。模块一、模块二、模块三、模块四、模块七是关于人性的言论,模块五、模块六是可能与人性有关的言论。把它们编在一起,命名为《性恶》的人,可能是荀子后学,也可能是刘向。笔者认为,刘向编之而如此命名的可能性更大。在荀子自己写的那几万言中,他大概给每篇都命了名。而那些属于杂言、杂事的内容,大概是到刘向编辑时才命名的。事实上,对话占了《性恶》内容的多数:模块一的六部分,除第一部分外,其余五部分都是对话;模块二、模块三、模块四都是对话。对话的表达方式,在《荀子》最后九篇中是最典型的表达方式。我们将《性恶》的大部分内容还原为对话,可以更容易看到其非论说文性质。

       由于性恶的说法太吸引人的眼球,而且正好可以跟性善针锋相对,而性善性恶之争构成了汉代以后中国人性史的主线,《性恶》这篇被刘向归于不重要的“杂言、杂事”类的荀子后学言论集,被后人看得很重要,而且被看成荀子本人的代表作。在这个转变过程中,人们忘记了其拼凑性而将它看成一篇完整的论说文。这是刘向在编《荀子》时完全意料不到的。历史在后面的发展往往超出前人的意料,这是一种普遍现象。

       总之,把刘向心目中的《性恶》与后人心目中的《性恶》予以对比,可以看到三种明显的变化:(1)刘向以《性恶》为荀子后学所作,而后人以它为荀子本人所作;(2)刘向以《性恶》为荀门论述人性或与人性相关的言论集,而后人以它为一篇完整的论说文;(3)刘向以《性恶》为不重要,而后人以它为很重要。

       四、荀子本人主张性朴论

       研究荀子人性论的人,过分注目于《性恶》,尤其是过分注目于其中之模块一。这种历史惯性太强大了,太悠久了。如果相信它出自荀子后学之手,荀子本人又持怎么样的人性论呢?《礼论》可以给我们明确的答案:“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31)我们据此可把荀子的人性论概括为性朴论。“性者,本始材朴也”这句话对我们理解和把握荀子人性论至为关键。“朴”是指未加工的木材,类似于“璞”指未加工的玉石。朴之性含有向善发展的潜质,但尚未有现成的、完备的善,故需要“文理隆盛”的人为努力来使之完善。朴之性不够完美,但不能说恶。性朴论承认先天之性之不定型性,而注重后天的人为(伪)的作用。显然,性朴论不同于性善论、性恶论、性有善有恶论(它承认有现成的善和恶这两面包含在初生人性之中)。性朴论与性无善无恶论略有相近之处,两家都以比较灵活而有弹性的态度看待人性,都承认人性之不定型性。不过,性朴论承认人性有不完美的地方,需要“伪”来完善之,而性无善无恶论则不明确这样主张。

       根据刘向编辑的《荀子》,我们大体可以断定:荀子本人的作品从《劝学》始而至《礼论》止。首尾两篇都非常重要。《礼论》明确说出了性朴论,《劝学》也充分显示性朴论思想。《劝学》的“蓬生麻中,不扶而直”(32)在精神上很接近于《礼论》的“性者,本始材朴”。王念孙解释前者时指出:“此言善恶无常,唯人所习……”(33)这样解释很恰当。荀子以此言来比喻人性之或善或恶的不固定性,它随着周围环境的改变而改变。性朴论正是注重人性之不定型性,强调“伪”的作用。这事实上是《劝学》的一个主题。学就是最重要的伪。《劝学》之另一名言“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声,长而异俗,教使之然也”(34)也体现了性朴论思想。“生而同声”属于“性”,“长而异俗”属于“伪”。初生人性都差不多,不同的人为的作用使人与人显出不同。这令我们联想起《论语·阳货》的名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荀子与孔子一样都相对地重习而轻性,强调后天的作为比先天的性重要。在这点上,孟子与他们不同,因为他极大地提高了先天之性的作用。《劝学》的“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35)也显示性朴论思想。梁启超解释它说:“人之才质,非由先天本性而定,乃后起人工而定也。”(36)总之,性朴论的思想融贯于《劝学》全篇之中。

       荀子的性朴论隐含着这种看法:性中含有向善发展的潜质。这正如玉石含有玉的潜质一样。荀子后学在《性恶》模块七中所说的“性质美”就继承了老师的这种看法。《劝学》开头的名言“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37)也隐含了这种看法。蓝和水相当于性,青和冰相当于伪。蓝和青、水和冰的方向相同,性和伪的方向相同。青含蓝的潜质,水含冰的潜质,性含善的潜质。但是,性朴论者荀子不把善的潜质摆在特别重要的地位,他更重视后天的学。杨倞对那一名言的解释是“以喻学则才过其本性也”(38),甚为精当。学的过程是顺性的过程,而不是逆性的过程。顺性而学,可以越学越完善。《劝学》还说:“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39)这里承认质美。但是,质美不足恃。美质很容易被坏的环境改变。美质需要不断磨练。性朴论强调的是后天的努力,这与性善论注重先天之性的重要性不同。因此,民国时代的姜忠奎把荀子的人性论说成性善论(40),这肯定是不成立的。他把《荀子》所有关于性的论述全部列出,比刘念亲列的完备得多,这是有贡献的。但是,他受宋儒的影响太大,对这些论述都做了性善论的解释,这就太牵强了。曾振宇指出:“仁内在于人性,是人性固有的、先在性的、绝对的本质规定,人性具有先验性‘性质美’。”(41)这事实上是把荀子对人性中善的潜质之暗认夸大为对现成的、完备的善的承认。如果荀子真的有这种承认,就应该称他为性善论者了,但曾先生却不敢像姜忠奎那样明确称他为性善论者。其实,荀子对性中善的潜质的暗认,以性朴论来概括则没有问题,而以性善论来概括则大有问题。

       在荀子自己的作品中,还有其他篇显示性朴论的思想。例如,《荣辱》说:“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可以为尧、禹,可以为桀、跖,可以为工匠,可以为农贾,在埶注错习俗之所积耳……”(42)人的习惯不是先天决定的,而是后天带来的;千差万别的各种人不是本性使然,而是注错习俗使然。我们上面说过,梁启超认为《荣辱》多有阐发性恶之语。但我们发现的是:该篇有性朴之思想,而无性恶之思想。《儒效》也表达类似的意思:“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43)人性的可变性和后天作为、环境的重要性,反衬了天性之朴。

       黄开国先生说:“以性朴论董仲舒与荀子的人性论,周教授是第一人。”(44)这种美誉笔者实在不敢当。虽然笔者不敢肯定前人是否有以性朴论说董仲舒者,但以之说荀子,实在早已有之,如中国学者刘念亲和日本学者兒玉六郎。刘念亲在充分研究《荀子》一书中《性恶》之外对人性的大量论述后指出:“荀子人性的见解,我看不在《性恶篇》,并且我很疑《性恶篇》不是他作的。计荀子目录,共三十二篇。《性恶篇》外,说性的地方,得十四条(文小异而意同者从略);‘生’‘性’两字,古书多通用,荀子说生即是说性的地方,又得三条,这十七条中,却‘性恶’两字从不见他联贯起来用。”(45)刘念亲引用的这17条包括我们上面讨论过的:“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错习俗之节异也。”“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在以充分的证据质疑荀子持性恶论的基础上,刘念亲认为,荀子对于性的本体的断案“只是‘本始材朴’四字”(46)。虽然刘念亲还没有明确用“性朴论”三字来说荀子人性论,但是,他注意到“本始材朴”这四字的意义,性朴论已呼之欲出;并且他对荀子人性论的全部论说,我们概括为性朴论的论说也是合适的。与刘念亲相比,日本学者兒玉六郎20世纪70年代明确地以性朴论来说荀子人性论。受金谷治等人影响,他充分注意到《礼论》中的“性者,本始材朴”的深意。他说:“荀况认为,人之本性、禀性乃素朴而毫无修饰,因后天修为的有无,乃化为后天的善、恶……将荀况人性论的本质理解为‘性朴说’而取代‘性恶说’,应当更恰当。”(47)

       虽然前贤已以性朴说荀子人性论,但是,本文与他们还是有所不同。可以说,笔者推进了刘念亲的看法,以更多、更有力的证据表明荀子不是性恶论者,而是性朴论者。笔者与兒玉六郎的看法则有较大的不同。刘念亲强烈质疑《性恶》为荀子所作,而六郎不敢提出这样的质疑。他千方百计协调《礼论》关于人性的说法与《性恶》的说法,也可以说是以前者来解释后者。他以性朴论来解读《性恶》,认为它不主张先天之性恶,只是主张后天之性恶。兒玉六郎反复说到先天之性(先天性)与后天之性(后天性)。在他看来,《性恶》没有先天之性恶的意思。不过,对于什么是先天之性、什么是后天之性,他并未提供具体的解释。在先秦语境中,性与习相对,也就是先天与后天相对。先天的东西,都属于性;后天的东西,都属于习。《性恶》的性伪之分,就是性习之分。这样,六郎所说的后天之性,事实上就是伪。如严格按照他的解释,那就性没有恶,只有伪才有恶。显然,以性朴论来解释《性恶》,肯定是说不通的。“后天之性”的说法,是六郎自己的说法,而不是《性恶》作者的说法,更准确地说,是《性恶》模块一的作者的说法。

       荀子是性朴论的代表,董仲舒也是其代表(48)。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人是性朴论的代表?性朴论在中国人性论史上的地位、影响如何?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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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恶”源于荀子的后学考试--来自刘翔的“编辑”与“性恶”的文本结构_荀子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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