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仃谈张光宇和现代中国装饰艺术,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中国论文,艺术论文,张仃谈论文,张光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张仃先生是著名的中国画家,也是成就卓著的装饰艺术家。70年代末,在张仃先生的主持下,一批中青年艺术家为新建的首都机场创作了大型壁画《哪吒闹海》、《巴山蜀水》、《泼水节——生命的赞歌》、《科学的春天》、《森林之歌》等。张仃先生设计的壁画《哪吒闹海》,将民族传统装饰绘画的风格与现代环境的需要结合起来,使作品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后来,张仃先生设计的“鸡年”邮票,在集邮爱好者当中引起了轰动,成为人们珍藏的佳品。最近,张仃先生从香港作画归来,不顾旅途疲劳尚未消除,又参加了一系列美术创作活动。利用他排得满满的时间表中难得的一点空隙,我们采访了这位已近80高龄的画家。谈话是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发起举行“张光宇装饰艺术讨论会”开始的。提起张光宇这位为当代中国装饰艺术作出了巨大贡献的艺术家,张仃先生十分激动。他深情地说道:“张光宇先生已经去世30多年了,我们这一代人都受过他的恩惠,但对于张光宇却宣传得不够。张光宇的装饰艺术是一个‘富矿’,还没有很好地开采。”
张仃回忆30年代的上海,是全国文化艺术的中心之一,聚集了一批有影响的文学家和艺术家。有不少质量很高的文学刊物和艺术刊物在上海出版。在美术这块阵地,最为普及的是漫画和木刻。当时的漫画刊物很多,如《上海漫画》、《时代漫画》、《独立漫画》、《泼克》等,发行量都很大。一批从事漫画创作的作者,如张光宇、丁悚、黄文农、叶浅予等人十分活跃,他们的作品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可以说是“妇孺皆知”。
当时张光宇主持《时代漫画》的编辑和出版工作,团结了一大批艺术家和出版工作者。这些艺术家大多数是自由职业者,靠稿费吃饭,所以今天有的研究者称他们为“吉普赛群体”。这是一批与美术院校任教或以卖画为生的画家不同的“杂志画家”。这些人在上海有好几十个,在全国有几百人。因为低劣的作品不容易在杂志上刊出,所以这些画家的艺术造诣大多数都不差,创作的绘画艺术质量都较高。这批“杂志画家”大多数人都没有在美术院校进行过系统的学习。如叶浅予,没有考上美术学校,来到上海为“三友实业社”画广告维持生计,他还为杂志画过服装设计图。后来成为著名中国画家、创作人物画很有成绩的蒋兆和也在上海画过广告。因为谋生的需要,什么都要能来,就像京剧里的“全武行”演员。这些画家都是“杂家”,使得他们的艺术路子都比较开阔,不是“单打一”地画什么东西。因为没有受过严格的美术训练,所处的生活环境也很差,学习艺术的困难是很大的。正因为是这样,所以这批画家都很用功,都很努力。有的人画教科书插图,有的人开始画漫画。著名漫画家华君武,当年还是中学生,在投稿中被张光宇发现,予以鼓励和支持。华君武在大学毕业以后到一家银行当职员,但仍然坚持漫画创作。
大闹天宫
张仃先生特别强调,像张光宇这样一批画家,既重视向西方艺术学习,还注重汲取本民族艺术的营养,尤其注重向民间美术学习。解放后张光宇曾经为动画片《大闹天宫》设计造型,直到今天来看,仍然是装饰艺术的典范性作品。《大闹天宫》里的玉皇大帝,就借鉴了江苏无锡民间美术品“纸马”的形象,加以变化,很有特色。这批画家长期生活在社会的中下层,从小便留意民族民间的艺术。记得当时张光宇在上海的住宅,便用了明式家具作为装饰手段。对于明代画家陈老莲绘画的装饰风格,他很早便表现了极大的兴趣。他的作品明显接受了明代木刻版画的影响。那些穿西服、打大领结的洋画家多数人对这些东西是不屑一顾的。对于外国的东西,他们也注意借鉴,努力吸收。德国表现主义艺术家乔治·格罗斯,画了许多暴露资本主义黑暗的作品,影响了中国上海的一大批漫画家。格弗罗比斯是一位墨西哥画家,后来到美国从事杂志绘画的创作,张光宇受他的影响比较大。但他又不是机械地模仿格弗罗比斯的风格,而是吸收过来,变成自己的东西,很快便中国化了。
当时中国美术界的情况非常复杂,一些从西欧和日本学习回来的画家,主要在美术院校工作。他们照搬西方艺术那一套,脱离了社会,脱离了民众,对于现代中国美术的发展没有起到应有的积极作用。像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这样一些有成就的画家,早年学习西方的油画,后来从事中国画创作,一辈子致力于中西艺术的结合,成为现代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人物。还有一大批国画家,受传统艺术的影响比较深,便容易陷入“国粹主义”的泥坑。张仃谈到当时有一些搞国画混饭吃的人,有的还给有钱有势的人做幕宾、当清客。有的在美术院校学习国画的学生穿着长衫,袖子里藏着一小卷名家的手稿,秘不示人,自己偷偷地临摹。这些人都是没有出息的。像齐白石、黄宾虹等一批继承传统、又敢于突破传统的画家,才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但是现代中国美术史不能只谈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齐白石、黄宾虹这些大家,还应该注意像张光宇这样一些既反对国粹主义、又反对民族虚无主义的“杂志画家”。他们努力向外国艺术学习、向民族民间艺术学习,对于中西文化的交流、中西艺术的融合作出了贡献。
张仃先生回忆自己的经历,说是赶上了30年代那段热闹时期的尾声。从1936年开始画漫画投稿,结识了张光宇,解放后又共事十多年。对于张光宇可以说是了解既深刻又全面。张光宇对于装饰艺术的执著,使熟悉他的人难以忘记。张光宇是一位装饰艺术家,还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去编辑和出版美术杂志。为了出版一种高质量的艺术杂志,他编辑出版了《万象》杂志,每期都赔钱,出了三期便出不下去了。他说编《万象》杂志是为了“过瘾”,这是一种不计较得失利害的真诚的艺术追求。为此,他做得非常认真,非常严格。画版式时,张光宇不是像通常那样,将图片的空白位置留出,而是将图片像画一张画一样,精细地画到版式纸上。直到解放后他编辑《装饰》杂志,仍然保留这种一丝不苟的严谨作风,连每一个标题字体都不轻易放过。
“中国有着悠久的装饰艺术传统,从原始时代的彩陶到周秦汉唐的青铜艺术、壁画艺术,直到明清时代的文人绘画,都不仅仅是为了再现物象,不是简单地‘写实’、‘写生’,而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来自客观生活,又经过了主观心象的再创造。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艺术可以说是‘装饰的艺术’。”张仃先生侃侃而谈:“这种装饰风格、程式化的特点,在中国的传统美术、传统戏曲等艺术中都可以看到。京剧演员的身段表现,一个手势,一个转身,都有严格的尺寸规定,表演采用象征的手法。舞台上演出夜晚的场景,不需要将幕布染黑,就好像中国绘画一样,画夜晚并不需要将天空涂成黑色,舞台演出用象征的手法来表现夜晚。当然,装饰风格只是画风的一种,就好像写文章采用的一种文体一样,不能说只有装饰作风才是好的。”
金瓶梅
张光宇装饰艺术风格的形成,是艺术家千锤百炼的结果。他总是一丝不苟地进行基本功的训练,尤其是线描的训练。张仃先生回忆解放初期他和张光宇一起,在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任教。当时的教学方法非常简单,画图案只有“二方连续”、“四方连续”这样画下去,照搬国外的东西,学生对于中国的传统艺术缺乏了解。为了让学生学习民族艺术和民间艺术,张光宇先生亲自动手编写教材,将古代青铜器纹样的照片改成黑白画,一张图纸要画上三天,完成后效果很好,大家赞不绝口。黑白画忠实地传达出青铜器纹样的精神,既像照片,又是一幅水平极高的黑白画。
张光宇先生不善言辞,上课主要靠示范教学,动手的时候比动口的时候多,但只要说出来,便十分精辟,是他多年创作经验积累的真切感受。他认为,艺术创作就是如何把握“收”与“放”的原则。平时他创作小稿画得很多,也画得很乱。心中有所感,便尽量表达出来。小稿画很多了,便抓住物象结构,慢慢地固定下来,他称为“由放到收”。他创作黑白画,非常注意结构,画出来的线条要一笔不多,一笔不少,哪一根线条都要去不掉,这也是“收”。
中国绘画的透视不像西方传统绘画的焦点透视,而是比较自由,只要符合创作的需要,合理便行,没有机械的透视要求。中国绘画讲究“以大观小”,画山水尤其是这样,有如鸟瞰大地一样。画家从来不作自然的奴隶,而是艺术的主人。画两个人在屋子里,从屋外来看清清楚楚,连一堵墙都没有了,古代的小说插图“绣像”常常采用这样的手法。有些受过严格透视训练的人,被洋教条框住,反而不敢画了。张光宇的装饰便是采用“以大观小”的办法,继承了中国的艺术传统,没有机械的透视要求。他认为“艺术上合理的,在科学上不一定是合法的。”传统绘画“美女无肩”,画南极仙翁头比身子要大得多,这些都是艺术的夸张和变形,是装饰的需要。
张光宇要求装饰画要“方中见圆,圆中见方”,他的作品便很好地体现了这一原则。中国古代的青铜器纹样便是“方中有圆”,许多优秀的工艺品都是这样。如宋代的孩儿瓷枕,小孩的头部便是上大下小,呈方形,方中带圆。中国绘画,甚至书法也都是这样,字体如太圆,便显得“肉”,不精神;太方则显得生硬、太理性化了。张光宇的装饰画借鉴其他艺术,将“方”和“圆”的关系作了很好的处理。
张光宇的装饰画讲求线条的造型,注重“疏”和“密”的关系。线条是中国绘画艺术最基本的造型手段。清代画家石涛在他的理论著作《画语录》中提出“一画”的主张:“一画生万画”。没有孤立的线条,笔笔相关,笔笔相生,画到底,千变万化的线条都是相互联系、相互呼应的。“密不通风,疏可跑马”,张光宇的装饰画运用线条借鉴了中国书法,有的画面根本不作阴影处理,就是使用线条,疏疏密密,虚虚实实,将作者的感情很好地传达出来。民间情歌
张光宇创作的装饰画初看似乎很平常,很“正”,但仔细来看,很有个性,很有特点,很“奇”。中国人评论一件艺术作品,往往用一句话:“不足为奇”。其实“奇”并不等于“美”。“奇”引人注目,但要有艺术上的要求,否则便容易流于“狂”、“怪”。一方面要“奇”,另一方面要“正”,要圆满,要正常。“奇中寓正”、“正中寓奇”才是好的艺术。好像学习书法,练字先要“正”,然后再“出奇”。“奇”、“险”不是乱来,歪歪斜斜不是瞎歪,装饰艺术的创作也是这样。张光宇的画,看起来很规矩,甚至死板,但又很生动,构图和人物形象都很有特点,使人感到新奇。“奇”和“正”是辩证的关系,在张光宇的创作中得到了突出的表现。不同的艺术家具有不同的“奇”、“正”面貌。黄宾虹画山水,构图看起来差不多,但笔墨都十分精采,这是“正中有奇”。齐白石画花鸟虫鱼,每幅画章法都很新鲜,使人感到惊奇,但画面结构却很稳,这是“奇中有正”。实际上中国的艺术很多都有“奇”和“正”的道理。推而广之,外国的艺术家和其他门类的艺术也有“奇”、“正”关系。毕加索的画很奇,但他最好的作品放在那里却是怎么看都有道理。马蒂斯的画很随意,表面上看却很“正”。演员表演也是这样,有的演员是定型演员,只能演一种角色,有的演员则是“千面人”,演什么像什么。艺术不是简单的,而是复杂的、辩证的,很难说“奇”或“正”便是“好”或者“不好”,要从总的艺术效果上来把握。
张仃先生侃侃而谈,已经将近两个小时仍然毫无倦意。想到第二天他还有整天的活动,我们不愿影响张仃先生的休息,起身告辞。张仃先生朝我们兴奋地挥动双手,大声地说:“多多宣传张光宇,把现代中国的装饰艺术更推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