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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定义,有着严格的历史界限与文化属性。
中国古代的城郭,是以政治为中心的防御体系。从天子居住的都城、诸侯封地的城堡,都是政治权力的集中象征。而中古封建时代的城市,则是行政的枢纽,通常设立在军事要津。西方中世纪的城邦则是贵族的领地,同时有松散的行政机构,也有庞大的自由民阶层,他们通常是以商贸活动为主要的经济方式,也就是一般所谓市民阶层。中国自汉代确立重农抑商的政策以后,农耕民族的价值观念就是统治的观念。这使市民阶层的发展受到抑制,他们通常是依附政权的官商,比如盐、铁专卖、漕运等。大量的市民是破产的农民,除了出卖劳动力之外,就是从事被认为是下九流的服务行业,以及适应城市日常生活需要的小作坊主、小商贩,各种演艺人员,还有医生等自由职业者。作为行政的枢纽,中国的城市统治着广大的乡村。一级一级的行政组织深入到每一个村庄,大量的官员是通过科举考试提拔起来的乡村青年。这就使城市的多数居民都具有乡村的背景,属于同一个文化价值体系。绝大多数的中小城市,都是一级政府的行政中心,连城市的规划、衙门的建筑形制与规模都有严格的规定,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可谓经典的学术概括。这一点一直延续至今,社会主义改造运动以后,对于私人资本的逐渐取缔,使城市比任何时代都更接近乡村的结构。对于居民户籍制度的严密管理,则使原本不发达的市民阶层更加萎缩,像农民牢牢被固定在土地上一样,被固定在街区。由于这样统一的管理办法,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区别,就好比是预制板和楼房,无论规模差别如何巨大,基本的结构都是相同的。这就难怪近年新起的电影人,要以小城市为切入点,完成对于中国理解的表达。
中国市民阶级的萎缩,除了以农耕文明为基础的封建统治之外,也和生产方式等有着直接的关系。中国商业经营的范围主要是以自产自销的农产品为主,大量是农民自给有余的剩余产品,即使从事原料生产的专业户也要贯之以农字的后缀,桑农、蚕农、茶农都是典型的代表。以技术谋生而具有相当独立的大批专业人才,他们通常被称为工匠。他们有着自己的行业组织,往来于城市和乡村之间,是和商人一样,流动性很强的群体。大量家庭经营的手工业,要在专业名称之后加户,比如织户等。尽管中古以后,多种所有制下,城市的商业很发达,但是能够代表市民的思想表达少而又少。多数文人看见的是城市的繁华与热闹,也是把目光集中在城市中的寺庙,锁定在皇权所在的大都城。只有方志中,有关于商业与市民的记载,也多是以抽象的数字概括基本的规模,通常附在土地与农民的后面。此外就是散见在一些笔记中的,关于市民文化的描述。
只是在近代开禁之后,现代意义上的城市才得以出现。在不平等的条约中最早的通商口岸,使中国的城市脱离了皇权的统治,也产生了以买办为代表的新的市民群体。租界是半殖民地里外国人享受治外法权的典型方式,是国中之国,也是城中之城。他们在引起国民愤怒的同时,也松动了皇权的统治,国家垄断的商业开始衰落,而民间的商贸活动则相对发达起来。各地都出现了富可敌国的大商人,出现了民间自由贸易的商业机构。他们虽然超出了传统文化的规约,但是仍然体现了文化传统的基本精神。以票号著称的山西平遥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的形体是最典型的封建县城,而无形的金融体系则遍及海内外,所谓“汇通天下”。不少人以之为例,说明中国近代资本主义发展的牛势,其实就经营方式来说,它是非常传统的。票号的基本原则是诚信,和西方现代银行以抵押为主的信贷方式隔着文化的鸿沟。家族式乡土联盟的经营方式,是小作坊式家庭手工业的扩展。这些中国近代的金融家,更像是栖居在乡土的农民,以各种中介的连锁关系,建立起商业的信誉。已故老作家汪曾祺先生,在他的小说《八千岁》中也写到“铺保”的细节,可见是民间普遍的经营方式。连他们建造的民居,都以相似的封闭结构,坐落在乡村当中。可见其伦理价值的取向,还是农耕民族的基本原则。当然,这都是在中小城市,而且最终败于外来资本的银行体系。
在殖民文化影响下的大都市,与国际接轨的种种设施,使新的市民阶层迅速地膨胀,产生了完全不同于传统手工业者的新阶级,一般被为称为中产阶级。他们多数也来自乡土,是具有冒险性格和变革要求的农民,受了新式技术的培训,成为某一个行业的专门人才。他们服务于外来资本、官僚资本与民族资本的不同体制,有的甚至自己也发展成资本家。与此同时,大量破产的农民涌进城市,进入各种生产和流通领域,构成无产阶级的主要成员。这是国际化大都市区别于传统城市的根本结构。五方杂处,行政多元,阶级差别显著,政治势力繁多,文化成分复杂。取代传统文化价值的是商业社会赤裸裸的金钱拜物教,占主流的是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念。尽管如此,来自农村的大批人口,仍然带来乡土文化的因素,并且渗透在市民的价值观念中,这就使城市的运作和管理更加复杂。据有关专家研究,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滞留在上海的外籍人口多达十五万,其中有十万是日本人。日伪时期的上海市长陈公博慨叹,世界上所有国际化大都市的好处上海都没有,而所有大都市的坏处上海都有。当然,他回避了日本军阀统治的严酷现实,回避了战时军管导致自由经济的崩溃。
就在正常的情况下,大都市作为现代文化的标本,也是诱惑与批判的主要对象。一方面,它引领着消费的潮流,成为各种时髦之源,成为其他中小城市乃至乡村追赶、摹仿的对象,一如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讥讽的“小地方的时髦”。另一方面,则是被所谓的“妖魔化”,左翼文学是最典型的表述,老舍的《骆驼祥子》更是以生动的细节与场景,讲述了一个农民被城市毁灭的过程。而对于乡土社会传统文化的崩坏,城市又要承担基本的罪责,京派文人的写作是范例。这样极度不平衡的历史与文化落差,各种对于大都市的态度,直接反映了整个民族精神心理的大分裂。从理性的角度,大家都意识到工业化、现代化是强国的必经之路,而在情感的无意识领域则普遍地抵触商业文化的消费潮流。而且简化了许多的细节,以乡村与城市的两项对立为轴心,辐射出一系列的话题,比如,传统与现代、国内与域外、东方与西方等等,一个多世纪的争论,都是在这样基本的思维框架中辗转反复。实际上,从晚清的洋务运动开始,现代化就是所有志士仁人共同的奋斗目标,各党派的差异在于以什么方式进入现代社会。在这个过程中,大都市无疑承担了本不该它承担的许多失误。特别是在东西方冷战的国际环境中,多年战乱的残破基础,普遍匮乏的生存状况,都使以消费为表面特征的大都市受到抑制而衰落。在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中,乡村的价值观念自然就被当作一剂救世的良药。或者说在有限的思想资源中,应对种种困境的惟一法宝,就是农耕民族的传统文化。直到改革开放以后,现代化以更多民间的形式展开,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积累,国力增强开始推进乡村的城市化,才终结了这样的话语方式。由此,城市,特别是大都市成为乡村的背景,溢出了两千多年来的历史轨道。而由此导致的文化衰败,又引起全民的愤怒。陈忠实的《白鹿原》,为农耕文明唱了一首最后的挽歌,他的情感载体是乡村,而朱先生所代表的儒家学说,则覆盖面广大,也包括了中小城市、甚至大都市中的泛乡土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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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1949年以后到改革开放之间,农民所代表的乡村文化占据了领导的主流地位。从意识形态话语资源来说是这样,建国以后,兴无灭资的基本趋向,对于资产阶级与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批判,都是明显的事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对于封、资、修的全面横扫,上山下乡运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理念,都是同一种逻辑的结果。但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的乡村经历了持续的溃败,“三农”问题至今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从鲁迅开始,所有的重要的作家,都关注着这个历史性的现象。鲁迅以悲凉的笔触,抒发了去乡时黯淡的心情,通过儿时伙伴闰土的行状与言语神情,描写了农民艰难的生存处境与麻木的精神状态。沈从文更是以夹叙夹议的散文笔法,直述出现代商业文化冲击下乡土社会的沉沦。他们的悯农情怀中,流露出对于城市的情感疏离,对于市民阶级乃至绅士阶层的厌恶。鲁迅在《故乡》中刻画了豆腐西施,晚年又写了《阿金》,都是市民阶层的女性,都表达了他对市民阶级的反感。而他对于上海的排斥,对于“西崽”为代表的买办阶层,更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在当代作家的笔下,这个视角中断了十七年,就是以乡土文化为基地的农村题材小说中,也很难看到农民真实的处境。柳青的《创业史》中,提供给我们最真实的情节,是改变一代农村青年脱离乡土进入城市的方式,这也是城市居民人口结构发行变化的重要一环。大批支援工业战线的农民,进驻城市汇入产业大军,成为新的城市居民群体。另一方面,实际上城市仍然引领着乡村的生活潮流。这在史铁生等知青作家的作品中,有过相当生动的描写,从着装到器物,乡下人都模仿着公家人,而公家人则是城市人的背影。而对于城市文化的向往,更是以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路遥《人生》中的爱情悲剧,就是建立在城乡的文化差异与冲突中。
直到新时期,文学才又衔接起这样的思考,只是艺术的手法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变。莫言等一批乡土作家,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对于农民与乡土的眷顾。莫言的《白狗秋千架》是一篇典型的文化寓言,他所揭示的已经不仅是农民的生存问题,而是话语能力的丧失。这是对于乡村的衰落与农民无助命运,最愤懑的抗议。苏童《一九三九年的逃亡》与《米》等取材历史的小说,则是对于当下溃败的乡村社会的转喻。毕飞宇和阎连科等作家,揭示乡土社会政治与性高度整合的权力结构,以及人在人上的权势欲望,仍然是以转变了形式的家族制度为本位,农民以脱离土地为梦想。东西《瓦城上空的麦田》的象征意义,概括了一个时代乡村的迁徙,大批农村人口进入城市以后,在迅速膨胀了的大都市物质与精神双重的困境。而方方《奔跑的火光》写出了商业消费文化对乡村社会的冲击与腐蚀,更是当下中国普遍的状况。在这些作家笔下,农民脱离土地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沉寂的乡土社会出现了空间的躁动,城市与乡村的各种差别边界正在日益模糊。农村、小城市、中等城市和国际化的大都市,已经不是原来的人文地理与心理的概念,而是转换为不断变化的人生舞台,而成长的困惑与自我身份的文化认同,仍然是一个基本的主题。他们的创作已经超越了原有的言说范畴,打破了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
而乡村与城市的两项对立,在一个很长的时段中,占据着主流话语言说的方式。这首先是由于新文学中绝大多数的作者来自乡土,他们和城市中的各种新移民有着相同的背景,乡土文化的基本价值生成在不同文学流派的意义系统中。或者说,各种文学潮流以新的话语形式,完成传统价值的转换。就连丁玲这样的新女性,在都市匆匆忙忙地亮了一个相,很快又回归了乡土。其中意识形态左翼立场的确立,为这种回归提供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文化的因素,则要更为复杂。在城市与乡村互为背景的历史情境中,“五四”像一个转瞬而逝的戏剧性场面,很快湮没在悠久的文化传统中。都市的文化并没有给新女性们提供可以自由施展的空间,也没有给个体创立真正独立的文化空间,他们处于封建文化的积习与商业消费文化的夹击之中,容易与无产阶级文学的理想共鸣,而中国的无产阶级都是来自乡土的农民,他们的文化归属根本上是一致的。俄国民粹主义的影响也是一个重要的思想源头,对于城市的批判导致对于乡村、乃至农民的伦理幻觉。而且革命的浪漫性质,适应了这样一批激进的青年知识分子的情感需求。加上外族入侵等特殊的历史机缘,使他们自觉自愿的放弃小我,放弃个性解放的理想,也放弃“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原则。整个40年代,都是一个知识者沉潜于民间的时代。不管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知识阶层都以不同的方式走向了民间。其中有着各种不同的出发点,但是在外来暴力的摧残下,整个伦理共同体的解放要求,使文艺对于人民的重视空前地强烈。即使有一点以城市文化与“五四”启蒙理想为背景的叙事,也要受到无情的绞杀,批判丁玲和萧军是典型的事例。经过《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强调,进一步制度化,成为所有作家必须遵循的美学圭臬。而对于人民的具体阐释,则主要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这又接续起中国古代的民本思想,因为农民是固定在土地上的,所有稳定的价值观念都体现在他们的生存方式中,商人是流动的,故《诗经》中有“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叙事。是区别于一般民——农民的另一种流动的民。这就逼使文学越发接近了乡土,至少是在形式上更加重视农民的欣赏习惯,所谓的民族化就是农民化、乡村化。民间故事式的简单小说文体,合辙押韵的叙事诗、取材民间音乐的新歌剧,以及各种民间形式的小型歌舞,都是集中的体现。60年代不少出版社都出版过农村版的当代长篇小说名著,以删节之后的基本故事适应农村读者的阅读能力与欣赏习惯,同时也普及和宣传了意识形态。
在这样的话语系统中,文学史的写作近似一个后设的叙事,所有的悬念在终结的地方获得新的意义表述。而所有的作家的作品在这样的话语权力结构中,都要重新排列秩序。大量政治上不彻底的作家作品被忽略,几乎所有关于城市的叙事都被抹杀,甚至连社会学的分析都很少。文学史家在政治的涡旋中挣扎,修改著作乃至观点都是不可避免的境遇。其中真正自愿的因素不在少数,这很可以理解。因为他们多数来自乡土,又不同程度地参与过革命,意识形态上原是一族;传统文化的滋养使民本的思想也重合于革命的大同理想,这使他们对于农民有着天然的亲和倾向;乡村与城市的对立模式中非此即彼的思维范式又是历史叙事的基石,使他们自愿地接受这样的观点与言说方式。更不要说强大的话语生产能力与高度体制化的科研、教学、出版系统的约束,在一个信仰的时代不可能在其他的声音。以至于现代文学史,几乎成为革命理论覆盖下的乡土文学史。以至于后人认为中国的城市文学不发达,题材完全向乡村倾斜。这都是长期遮蔽的结果,是城市被推向他者地位之后的文学盲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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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四、五十年代之交的社会大转折,这种思维方式和言说习惯成为主流话语。文学被生硬地划分为几个主要的领域,所谓工业题材、农业题材是庸俗社会学最基本的概念范畴。主题是已经规定好的,剩下的就是题材自身的特点。城市是一个不断被清理、被改造的对象,市民阶层是一个被整肃的群体,基本上没有自己的话语权。所有关于他们的叙事,都是以改造为目的,比如《上海的早晨》。工人阶级是城市惟一合法的叙事,代表着时代的“历史要求”。城市又是一个巨大的他者,是罪恶的渊薮。新移民以胜利者的姿态行进在繁华的商业区,时时警惕着来自各方面的腐蚀。《霓虹灯下的哨兵》是一个经典的文本,城市以阿飞、女特务的形式,瓦解着来自乡土的革命传统,腐蚀着单纯的年轻人;而出身城市的童阿男,则是天然的漏洞,是敌特们拉拢利用破坏占领与管制的必然对象。只有赵大大和春妮们,这些以极度的淳朴完完全全体现着乡村文化价值的人们,才是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这一类关于城市的叙事,到了文革中的样板戏有所变化。《海港》是样板戏中惟一以当代大都市生活为题材的剧目,首先是形式上更为民族化,电影毕竟还是外来的,而京剧则是地道的国粹,由京剧再拍成电影,则是中西合璧的艺术形式。而主要剧情与外贸海运有关,这是国际化大都市原有面貌保留下来的最后特征。原住民中的工人方海珍们登上了管理的舞台,而原来的留用人员钱守维,也就是所谓中产阶级的专业技术人员,以调度员的身份出身,利用工作之便搞破坏。年轻的都市青年仍然是天然的漏洞,“八小时之外是我的自由”的宣言,也是阶级斗争的动向。理想人物没有任何世俗的生活与欲念,这是对大都市商业消费文化最极端的排斥。而退休回乡的老工人,则是以纯粹乡土的背景,证明着都市与乡村的情感联系,只有在他的惊叹中,保留了创作者一点城市文化的优越感。这在根本上也脱离了乡土文化,乃至整个传统文化的范畴。
在这样的主流叙事之外,城市关于自己的叙事是失语的。这就使文革结束以后,城市急于找回自己的话语权。几代结束了放逐的城市原住民陆续归来,但是城市对于他们来说依然是陌生的。这在知青作家的作品中表现得最深刻,《本次列车终点》中归来的主人公从家庭到社会生活,都显出与城市文化隔膜的笨拙。徐星《无主题变奏》中的城市面目是模糊的,对于时尚所代表的大都市文化有着源自生命本能的反感。张辛欣《清晨,三十分钟》,对于城市生态与心态的速写,是犀利而让人恐惧的。张承志的逃离城市,则是更决绝的态度。王蒙从《夜的眼》开始的小说实验,与他归来之后80年代都市生活经验相适应,形式的变革来自生存方式的激变。他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认为张承志还没有发现城市生活的力与美,而在晚近的《青狐》中,对于归来之初复杂的心理感受的剖白,则包含着对于都市文化,特别是都市文化圈儿心理的排斥。城市的原住民们的叙事立场,带有了明显的阶级特征,以不同的方式反抗着几十年来的主流叙事。中产阶级以怀旧的方式出现在各种时尚的文化潮流中,程乃珊的《蓝屋》是一个经典的叙事,她晚近的一系列关于上海的文化随笔,更是对于市民文化充满自豪的回忆。叶广岑的《采桑子》,则是城市的原住民谱系中更久远的家族叙事,反抗着政治话语阐释的同时,也反抗商业文化的改写。而陈村的《一天》,则是对于产业工人生存状态的寓言性整合,主人公一天的经历可以概括他的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是在追悼会上。陈建功从《谈天说地》的创作,到90年代的小说,有一个叙事立场的明显转换。同样的知识分子立场,早期包含着对于民生的关注,对于工人中政治暴发户的憎恶,对于市民阶层的善意揶揄,而从《找乐》、《卷毛》到《前科》,则有一种对于普通市民的认同与些微的忏悔。而对于市民文化的深刻好奇,对于新贵们的厌恶,既有老舍开创的京派作家的传统延续,又有左翼文化的久远传统。近年来大量的革命传奇中,“父亲进城”几乎是一个基本的母题,新移民中的占领者后裔,以这样的方式回忆与城市结缘的短暂历史。而底层原住民的愤懑,则是到新自由主义者们那里,才直叙了出来。池莉创作的商业神话,也是以各种城市的原住民为主体,讲述了各个阶层人物在迅速膨胀的大都市,在飞速发展的现代化过程中失落或兴起,沉浮不定的命运故事。《云破处》则是以解构婚姻的贞操谎言,表达了都市人对于以乡土为依托的政治理念的愤怒,借助杀夫的方式转喻出深刻的敌意。而马小丽的《楚河汉界》,则过于急切地叙述了占领者最后的溃败。
近二十年来,城市以各种话语方式顽强地表述自己。而对于当下城市生活的各种叙事,已经超越了城乡的两项简单对立。刘恒以《狗日的粮食》与《伏羲伏羲》开始引起普遍关注的乡土叙事,以食物为象征的民生的艰难,以性的压抑与隐秘的缓解方式,表达了对于传统文化深刻的质疑。到了《天知地知》,对于瓦解中的农村与仍然艰难的民生,则只是表达了诗性而忧伤的乡土情感。他的目光很快转移到了大都市,从《白涡》的知识阶层,到《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的底层市民,特别是被商业大潮排斥到主流之外的工人群体的生存与精神,都进行了细致生动的表现。其中的郁闷与无奈,是对这个时代原住民在现代化中被遗漏的群体最具体的写照。从空间开始的种种困境与挣扎,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其中写到了外地农民来北京发展的情节,并且以婚姻的方式与大都市建立起联系,而且被先进的都市文化所改造,城市与乡村的心理边界在融合。这样的情节设置,是对于几十年间城市改造叙事模式的反动。从中可以看到,尽管艰难、困窘,城市已经居于文化思想的领导地位。而对于城市原有结构的溃败,也是不少作家与评论家敏锐感觉到的变迁。蔡翔的《底层》对于自己出身的工人阶级,满怀理解与认同,对于商业大潮渗透下的瓦解痛惜不已,比任何小说更生动地诠释了大都市文化的生动形态。而大批的“美女作家”则是见证着大都市新兴繁华的青春一族,乡土与传统对于她们来说是不存在的,重要的问题是生存,是身体所维系的文化心理冲突,历史对她们来说也只是教课书上的语词,是破碎的时间流程中漂浮的泡沫。他们的写作为我们提供了最丰富,也是最生动的大都市的文化资料,是以感觉进入历史创造的一种方式。都市文学只有在这个层面上,才可以区别于一般的城市文学。而《北方城廓》一类的宏大叙事,则更多地联系着乡土社会的悠久传统。
从文化史的角度切入都市的生存,显然是关于城市叙事中重要的环节。这是超越阶级、种族与城乡两项对立的思维方式之后,重要的叙事突破。吴亮的《城市笔记》最早开了先河,对于城市的空间、时间形式影响下的个体生存状态,有着细致而充满思辨色彩的论述。而王安忆的大量作品,都是这个角度的叙事实践。她作为一个占领者的后裔,完全摆脱了对于父母辈精神的依恋,也没有对于父辈精神的嘲讽,更多的是宽容。她是以一个外来者的眼睛,对于自己生长在其中的城市表达了深邃而持续的好奇。在别人怀旧的叙事中,得到认知的灵感,展开自己超越时空的叙事探险。她把自己锁定在边缘的位置,从早期知情视角的乡土叙事、小城市的情爱叙事,以家族的血缘为背景的成长叙事,都是以旁观者的眼睛,观察世界与人生。特别专注地打量着使她迷恋又恐惧的大都市,既有艳羡又有疏离,还有不断发现的惊讶。她在散文《生死契阔,与子相悦》中,详细地叙述了少年时代,在一片喧嚣的社会氛围中,偶然走进一个安静的中产家庭,内心感到的悸动。她在另一篇文章里写道,不要以为有几排法国梧桐就是浪漫的,这个城市的心其实是非常务实的。《长恨歌》是一次原型的写作,从题目到人物与故事的设计,都明确地昭示了这个动机。她以杨贵妃与唐明皇的爱情故事为反衬,思考商业社会,或者说现代文明的大都市中女性的文化处境。都是从养在深闺写起,死于非命结束,一个死于封建王朝的权力斗争,一个死于商业社会金钱的法则。顺带地写出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变迁,写出一个城市的灵魂。一开头的大段铺排,像电影的空镜头一样,夹叙夹议了对于上海的总体印象,由远景、中景、近景到特写,为主人公的出场铺垫出特定的文化氛围。这是对她《小鲍庄》的自我矫正,那里面有一个童养媳以出走的方式逃婚,并且以打工解决了生存的问题。作者在日益活跃的商品经济大潮中,看到了女性脱离乡土文化的压抑,获得解放的可能。而《长恨歌》中的王琦瑶,则是覆灭于商品经济的狂潮。她以女性的立场,超越了乡土与城市的两项对立,完成对于女性命运的历史洞察。归根结底,所谓的城市与乡村都只是背景,是人类活动于其间的基本文化场所。
城市仍然是一个巨大的他者,而且是一个越来越让人陌生的他者。用不着人为地妖魔化,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不可理喻的怪物。整个西方近代的哲学美学与文学,基本的意向都是对于现代文明的批判,所有意义的归纳都指向繁华的大都市。从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到后现代主义,都是随着科技与产业革命的步伐,不断地发现危机的过程。80年代,以前卫姿态登场的徐星,去年推出的长篇《剩下的都属于你》,可谓是中国作家中最早意识到这一文化宿命的叙事。北京大片的平房瓦顶,在他的记忆中像成片的沼泽,而乘凉的人们则像麇集的菌类。大规模的改建,是强行剥夺记忆,小胡同是城市的溃疡,印证着浮华之下的糜烂。而西方的现代大都市,则像一堆没有生命的几何体。对于大城市的这种疏离姿态,除了社会批判与文化批判的理性因素之外,还有更深厚的情感内涵。从社会学的角度,城市和乡村的两项对立,有其生产方式与制度等各种方面的文化差异。而从人类学的角度追本溯源,城市与乡村都是文明的不同类型,是人的宇宙性的形式,也都属于文明的范畴。而一切文明的形式,都无法脱离自然的基础。人类归根结底是大自然的一个物种,对于大地的情感依恋,是共同的诗性家园的想象,而远离自然的尴尬文化处境,则激发着永恒的乡愁。而文明的发展中对于生态的破坏,危及到所有物种的生存,其中也包括人类的生存,在这个时代尤其严重。以环境保护为宗旨的绿党,反抗人类中心主义的运动,包括了对现代文明及其思想源头深刻的质疑。
这是彻底走出城市与乡村两项对立思维方式的最终途径,而城市的叙事是感性的呈现,矫正着理性逻辑必然律的偏差。选择什么社会制度,制定什么发展战略,都属于历史理性的范畴,文学不能完全屈从历史理性,她更多的是民族乃至人类的精神、情感以及无意识领域的真切感受。在这样的层面上,城市的叙事才可能通往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来自极地的迟子建,对于商业文明有着本能的反感,以各种方式表现出来。她的近作《世界共同的夜晚》,可谓是集大成的优秀作品。她的叙事以死亡为圆点,以悲伤的行旅展开,从大都市到小城市,再到偏远的小镇,所有的蒙难者都是她认同的对象。疯狂无序的商业化进程,张开饕餮之口,吞噬着普通人的生活,其中有工人、文化人、艺术家、最悲惨的是失去亲人的女人与孩子。车祸、矿难、医疗事故,嫁死的荒诞婚姻,金钱支配下的生命毁灭与肢体的残缺,无不联系着现代工业文明的商业法则,而失学、渎职与腐败,更是这个转型期的社会,遍及城乡的普遍罪恶。难以平复的悲伤,只有在众生的苦难中缓解,终结在神秘而美丽的原始风景中。这是城市叙事中将社会的批判与生命之思,融合在自然之中的诗性文本,是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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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在长期的历史遗漏中,顽强地表达自己,文学是她最基本的话语形式。在所有的艺术形式中,小说与城市的关系最为密切。城市的叙事,市民的思想表述,多数是借助小说的形式。反过来说,小说也是属于城市的文体。
中国小说的两个源头志怪与志人,前者是神话的变体,开启了后世的传奇,后者则是经籍的变体,《世说新语》与《论语》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影响了后来的笔记小说。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是源于唐代,成熟于宋代,昌盛于元明清。“当时并非文辞,而为属于着技艺的‘说话’之一种。”① 这就是说,小说最早是综合性的艺术,类似于后世的相声,是艺术表演的副产品,所以宋代的小说叫平话。而且没有专业的作家,是由许多艺术家在表演过程中逐渐丰富完成。这就要依赖市井的繁华,无论是佛寺还是勾栏瓦舍,都是有余暇与一定消费条件的人出入的场所。而且说话的从业人士与文人爱好者们,还有专门的集会组织,名曰雄辩会,界乎于文人创作与艺术想象发挥之间,这一特点存留在后世章回小说的体例中,对仗的回目是必不可少的形式要素。中国四大古典名著有三部是在话本的基础上整理加工而成的,有一个漫长的成书过程,都和这样的艺术创作方式有关。还有一个特征,是“须讲近世事”②。这一点又是小说区别于志人、志怪传统的一个重要特征。在原有的题材之外,市民的生活得到了艺术的表现,市民的思想也随之获得话语的权力。在留存下来的有限话本中,市民生活题材,特别是市民女性生活题材,是显著的内容。
小说脱离演艺成为独立的文体,是在明代。“三言两拍”是在话本的基础上整理编纂而成,世俗的生活是主要的内容,城市的面貌以各种行业的人物与故事生动地呈现出来。到了清代蔚为大观,成为重要的文学样式。它的流行需要几个基本条件,首先是印刷术的普及,使书籍的成本下降;其次则是文化的普及,有阅读能力的人增多,有消费的市场。这两个条件都依赖于市民社会的繁荣,因为农民的多数是不识字的,而市民在广泛的商贸活动中必须有一定的文化。小说从内容到形式都迎合了市民阶层的需要,同时也区别于早期小说的题材特征。西方的小说成为近代主要的文学形式,也有相近的文化史机缘。近代印刷术的昌明与教育的普及,读小说比起看戏要简单得多,对于空间与时间等条件的依赖性小了,才成为相当一段时间的主要文体。只是到了更简单的艺术欣赏形式诞生以后,主要是影视的发达与普及,才被边缘化。职业作家的出现,是小说更进一步的发展。从巴尔扎克到陀斯妥耶夫斯基,都是靠稿费生活。在中国现代意义的大都市中,随着报刊出版事业的昌盛,各种商业报纸的副刊,是职业作家的园地。有着相当不短的历史,许多的报人都有创作小说的经历,并且诞生了从张恨水到金庸这样的著名作家。其中的很多流派,是新起的文化研究理论俯瞰下文学史写作的重要内容,这也是城市找回自己话语权力的一种方式。而一些通俗文体的期刊也是职业作家的摇篮,比如张爱玲最早的小说就是发表在被划分为鸳鸯蝴蝶派的《紫罗兰》杂志上。
小说的文体脱离了演艺的形式之后,从大众娱乐的方式中走了出来,表现文人自己的思想感情才成为可能,《红楼梦》是经典的例子。这使小说的题材更加广阔,超出了市民的范畴,在与商业文化大众阅读的对抗中,形成自己的文化精神品格,近代以来一直如此。不少的有识之士看好这个文体的通俗性,希望以之达到各种现实的功利目的,在梁启超是以“群治”鼓吹政治革命,在鲁迅是“改造国民的灵魂”,一直到为政治服务,都是同一种文学理念。
这使小说从一个通俗的文体,发展为一种具有思想价值的特殊文体。前卫的作品只有文化精英们具有解读的能力,需要相当专门的训练才能阐释,他们多数栖居于学院,或者是大都市的白领一族,城市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场所,他们构成大都市中产阶级的新型市民。就是在国外,热爱文学乃至阅读小说的,也主要是一些中产阶级的人众。而普罗阶级则通常是以看电视为主要娱乐,遍及城乡的电视,廉价的光盘,以及多媒体的网络文化,加上卡拉OK所代表的歌舞厅文化,都正在取代书本与文字的市场优势。加上广大乡村的衰落,能够阅读的人越来越少,小说更加成为属于城市精英的文体。小说的发行量在迅速地下降,热销的作品要么靠批评界大力推荐,要么是各种奖项所起的宣传作用,还有就是影视改编之后的反响。
起于城市又回归城市,这样的历史回旋,使小说的文体发生了革命性的转变。首先它,与其他的叙事体裁相融合。比如叙事诗,萧红的《呼兰河传》是经典的类型;比如历史,巴尔扎克要当“法兰西历史的书记官”,在中国更有自司马迁以来源远流长的史传文学传统,历史小说是一个重要的小说类型,而且是国家级的评奖制度中不可遗漏的部分;比如散文,对于小说文体的革命是任何一个变革的时代,都要出现的话题,叙事模式演变是文学革命的形式特征,打破严格的叙事程式是散文化小说的基本要素;比如戏剧,戏剧观众视角是叙事学分类的一项;还有神话、童话、民间故事、寓言、传奇、传记、方志与游记等等,都是小说可以借鉴的文体。其次,则是与非叙事文体的结合。比如,纯粹的诗歌,鲁迅的《狂人日记》与沈从文的《边城》都是无韵的诗,抒情小说更是小说文体的一个重要的类型。而和其他艺术门类的结合,更是现代小说普遍的趋向,巴赫金对于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复调结构的发现,直接来源于音乐的启示;小说的图式更是重要的元素,与绘画有着对应的关系,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有扎实的景物描写与刻画人物的功力,不少短篇小说是人物的素描;电影对于小说文体的影响更为显豁,蒙太奇的剪接手法是现代小说最经济的叙事技巧,而时空的大幅度闪回更是心理小说联想方式的基本特征,主观的慢镜头也是小说描写的一种技巧。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广泛的艺术修养,只有进入了城市的人,才有机会受到必要的熏陶,这也是小说的文体依赖于城市文化的原因之一。
明了了种种文化的宿命,小说作为一个文体的萧条与寂寞,便是很自然的现象。这使我们冷静,在不可逃脱的边缘处境中,安于宁静的叙事探索,有所作为的领域仍然很广阔。小说向城市的回归,使它的文体日益成为世界观外化的形式,这是它提升自己之后,焕发出的灼人光彩。这是它最终超越城市、乡村、历史、文明与性别之上,对于人类精神与情感的永恒承诺。
注释:
①② 鲁迅:《宋明之间所谓小说及其后来》,见《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卷,第1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