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历史理论笔谈——正统论的兴起与历史观的变化,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笔谈论文,历史观论文,正统论文,中国古代论文,理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正统论的兴起,曾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影响着人们的历史观和政治观,并在史学上有突 出的反映,成为中国古代历史理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
如梁启超所说,“正统”论殆滥觞于《春秋》公羊学“大一统”义,“昉于晋而盛于宋”。西汉时期,中国政治统一初步完成,当时的思想家依据《春秋》公羊学 阐发“大一统”观念,以其整合文化、社会以及历史变化的价值原理与历史观。至北宋 ,“正统”论大兴,对“大一统”以及“正闰”说进行了一次推陈出新的思想重构,这 标志着时代变革中又一次历史观念的变化。
《春秋》首书“元年春王正月”,《公羊传》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董仲 舒和何休均训“统”为“始”,他们所说的“大一统”,是指王者受命布教施政的头一 件大事乃是重建正朔。“一统”即建正朔何以为大?按照天人一气相感、天道王道相应 的宇宙观,创立新朝的王必须通过建正朔来自觉地给予天地、民人、万物一个新的至正 的始基本原,以此响应所承奉的“天命”。“大一统”说又包含了“通三统”义:历史 上兴亡之变的实质是“黑”(夏,其德为忠)、“白”(商,其德为敬)、“赤”(周,其 德为文)三统的转易循环。(《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三王之教所祖不同”,有 尚忠、尚敬、尚文的区别,那是因为前代的王在行道施政时有了“偏而不起”之处,后 王代之而兴,必然要承敝通变、拨乱反正,故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以正天统,以 明天命。“三统”各得“天道—王道”之一端,“道”正是在“三统”的因革损益、承 敝通变中得其大全。历史上的改朝换代、“三统”的转易循环,其实就是“道”的鼎故 革新,围绕着不变的轴心,即以仁义为实质内涵的“天道—王道”。在“天”的主宰下 ,兴亡更迭循环绝非无意义的幻象,而正是要保证“道”的常在常新。历史的演化变易 围绕着、通贯着不变的“统”,即“天道—王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 变”(《汉书》卷五六《董仲舒传》)。“大一统”说的形成,标志着中华文明为自身的 发展确立价值原理,同时也是为自己的历史确立意义和目的。历史上所有难知难料的变 故都要服从于统一的目标和意义,都要纳入“统”中,历史不再是无常的命运,而是实 现“天命”、“王道”的必然历程,是自觉形成的有意义的传“统”。
至西汉后期,刘向、刘歆父子以“五行相生”的宇宙气运规律来解说历史变迁,认为 秦虽得水德,但不得天道之序,处于“闰位”,不得为王。其后班彪以此为理论根据著 《王命论》,论证汉朝复兴的神圣性、命定性。北宋时代正统论的兴起,标志着一场具 有强烈政治关怀和经世指向的思想革新运动:新兴士绅阶级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新探 讨“天理”、“王道”,重新规划历史大道,以指示时代社会、政治、文化的基本方向 。欲明了宋代正统论的思想内涵及其时代意义,有必要从“天理”观的形成谈起。北宋 时代,柳宗元的自然性“天”观曾产生很大影响,但天人重新合一的思想潮流越来越明 显,当二程提出“天即理也”,一种新的“天人合一”的“天理”观成熟起来。宇宙阴 阳五行的气运法则之所以然之本原,不再是主宰性、意志性的“天意”,而是抽象的、 原理性的“天理”,“天”具有了以前无法想像的抽象性与合理性。“天理”内具于人 的道德本性,人只需向内自求道德完善则“天理”呈现,社会、政治秩序也就循理自正 了。按二程的看法,气化宇宙贯通天人的大“元”大“统”,由外在的、主宰性的“天 命”置换成了“人心中那一点殄灭不得的秉彝”。我们不难想像,当理学成为思想主流 乃至意识形态,历史变易的贞一之理、历经王朝鼎革而不可断绝的“统”、政治正当性 标准,是只能以“天理”即人心中的“秉彝”为旨归的。然而,北宋的正统论却并未定 为一统,在时代的激荡之下,儒家政治哲学、历史哲学呈现出复杂的思想面貌,使后人 得以领略中国文化曾经内具的蓬勃创造力,以及回应时代问题所能达到的思想深度。
宋初仍流行天命正闰之说,推五德相生之运,以宋为火德。欧阳修著《正统论》针对 的正是这一思想背景。他给“正统”明确地下了一个全新的定义:“正者,所以正天下 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从此,“统”从时间之开始义转成空间之统 一义。这是一个自觉的误解,欧阳修深明正“统”的本义其实是改正朔,但他指斥皇家 尊奉的“帝王之兴,必乘五运”乃“怪奇放诞”之说,改正朔以应天命是一套“虚文” ,都背离了“王道”之实在于“仁德”的孔子之教。他为“正统”下的新定义,惟据“ 治乱之迹”、“功业之实”,而非虚幻难凭的“天命”,来衡评现实政权的正当性、合 法性。那么,什么是历史理应遵循的大治之道呢?政治正当性、合法性标准的实质内涵 是什么呢?欧阳修的“正统”是一个真正二元论的指标。一方面,他说:“统而不正, 犹弗乎统。”这似乎是以“正”为本,然而怎样才算是“正”,并未详论。另一方面, 他又说:“夫一天下而居上,则是天下之君。”并据此进秦、晋、梁为“正统”,这似 乎又是以统一天下的事功为本。就是在这二元论的“正统”观念中,人类为历史规定的 目的、意义,即历史理性的内在的深刻矛盾已呈现出来:这是政治之理与道德之理的矛 盾、是社会秩序与人心秩序的矛盾、是生存斗争的逻辑与文化价值的矛盾,或者说,是 得失成败与是非善恶的矛盾。
与欧阳修同时或稍后,理学思潮渐成其势,“天理”既贯通天、人,历史之理就不允 许有任何含混、矛盾,而必须定于一了。“王霸之辨”是理学上的一个著名论题,“王 道”、“霸道”分别指称两种政治伦理,指示两条历史道路。从二程的论述来看,“王 道”即“天理”流行人间之道,承载于圣人、王者之心,实质内涵是天下大公,王者首 先立大公之心并笃行之,使民自养而不知谁养之,民自治而不知谁治之,以求得社会的 高度和谐融通;“霸道”,则是“假仁义以霸天下”,本意以人民土地为一己私产,行 仁政、尚礼教都是为了常保此私产,追求的政治目标是富国强兵、社会的高度整齐划一 。唐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警喻,在程子看来,真正是霸者之言。而只有“王道”才 是“天理人心”为历史规定的惟一正道。二程并未参与当时的正统之辨,但他们有一套 明确的天理王道历史观,曾说蜀汉君臣虽区区守一隅,但志在王道,故“三国之兴,以 蜀为正”(《二程集》第1234页)。在欧阳修之后,有章望之推“王霸之辨”以论“正统 ”:“分统为二名,曰正统、霸统。以功德而得天下者,其得者正统也……得天下而无 功德者,强而已矣,其得者霸统也。”并强烈批评欧阳修将“正统”给予以霸道得天下 者,实“非正名之道”(《明统论》,见饶宗颐辑《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上海远东 出版社1996年)。但在整个北宋时代,这一以“王道”论“正统”的思路都未能占据上 风,直至南宋,随着时势和思潮的变化,天理历史观与王道正统论才终于胜出。朱熹著 《资治通鉴纲目》,将纷繁复杂的历史事象以道德性“天理”为轴心,贯串成统一的历 史体系。虽盛衰有变,然历史大势总是以“天理”为指归,总是必然地、自然地合于“ 王道”。当他持“天理”论“正统”时,以蜀汉为三国之正,于两晋南北朝之际,疾斥 “夷狄”不得为正。他表示这样做,是要在时运艰危之中扶树正义,以彰明历史至正大 道,于历史之中保存贞下起元、转衰而盛之几。其时,北方“夷狄”据有中土,得“道 统”之传的南宋及其文化时有覆亡之虞,正是由于南宋士人真实感受着历史中文化价值 之逻辑与政治斗争之逻辑的矛盾,他们才以强烈的焦虑和激愤之情,力主一以“天理” 为定准的“正统论”,以坚定自己以及后世对于至善历史理想必将实现的信心。
然而,在北宋的正统之辨中,这种一元正统论曾遭到发人深省的批判。苏轼著《后正 统论》三篇与章望之辩论,他首先将评价政权的标准与道德的标准明确地区分开来,指 出,政治之“正义”仅在于“天下有君”,即建立统一而强大的中央政权,使天下有法 有制可循,生民免于战争与暴乱以全其生,这是历史、文化存在发展的基本条件。所以 “夫所谓正统者,犹曰有天下云尔”。然而,在“天下有君”的“正义”之上,还有“ 至公大义之为正”,得“正统”者无关乎“圣人之盛节”。既然历史的真实状况是“天 下之贤”与“天下之贵”未能合于一,那么,就有必要在权力与道德之间划出一个基本 的分际,权力在价值等级上低于道德,但权力自有其功用,道德并不能取代之。(转引 自《中国史学上之正统论》)表面上看起来,这一“事功”正统论简直是目光短浅的秩 序主义,将有秩序当作政治的根本标准,不讲政治的道义基础和目标,肯定甚至赞许政 治的暴力性。然而,在另一方面,“贵”与“贤”的两分也展示了这样一种思想可能性 :政治得以确立自身独立的伦理,与道德之理并不能完全合一;而文化、道德自有其道 ,政治权力不必也不可将文化价值的传承维系、“人道”、“天地”的存亡都肩负起来 。北宋时代,偏重统一功业的“正统”论与《春秋》学的“尊王”论相互应和,反映出 当时中央集权强化的历史大势。然而,对于思想的历史来说,更重要的是,关于历史之 理中政治之理与文化价值之理的内在矛盾的明确,透露着一元天理历史观不可弥合的缝 隙,从而可能容纳对于政治、道德、历史更为复杂的认知。
宋以后,随着理学定为“国是”,王道正统论以及天理历史观长期处于正统地位。从 政治思想上看,对于圣人为王、天下大公、天理流行的至善政治的憧憬不绝如缕,不断 有人持此义批判现实政治之无道;而另一方面,王道正统论肯定政治权力应该、必须并 且能够与“天理人心”合一,这又是政教合一的专制政权的理论基础,是专制王权具有 神圣性的思想原理。超越性价值与现实政治的合作,其结果总是后者借前者给自己披上 神圣外衣,从而获得“神权”,不但管制人身更要统治人心。从史学思想上看,一元性 天理历史观将“上圣惟微之心”确定为历史的贞一之理、大中恒久之道,历史生活中最 根本、最紧要的事就是此“理”的维系与传承,而“尧舜事业不过泰山上一点浮云”( 二程语)。朱熹批评以往史家又讲“仁义”、又讲“功利”,往往根据成败的效果来讲 “仁义”之有用,这使“仁义”不过成了明智的考虑和计算,终究是“功利”。他把“ 仁义”与“功利”如此尖锐地对立起来,其实是要讲明,只有真正出于道德动机的“仁 义”之举才真正有利于“天理人心”之常存常新,才真正对人类历史有长远的大用,故 而要求史家能于“成”而见其不必“是”,于“败”而见其未必“非”,让后人明了什 么才是真正的历史大道。
收稿日期:2004-0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