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性恋透视古代希腊社会———项历史学的分析,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希腊论文,历史学论文,同性恋论文,透视论文,古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柏拉图在其著名的对话录《会饮篇》中,通过他的老师苏格拉底之口,阐述了自己关于真正的爱的见解。在他看来,最崇高的爱是精神上的,是爱的双方对真实和美德的共同追求,但这种共同追求仅仅限于男性之间。就是说,柏氏所推崇的以感情为基础的爱情完全是同性之爱,是男性的同性恋。从这里似乎可以看出,柏拉图具有明显的同性恋倾向,而他终生未娶,似乎也证明了这个推断。也许有人会说,柏氏的同性恋倾向纯粹是一种偶然的现象。但令人吃惊的是,在同一篇对话录中,出身名门、以貌美著称的雅典将军阿西比德向众人坦言,他和苏格拉底是一对情人,并称赞苏格拉底是一个高尚的、对爱情非常专一的情人。对此苏格拉底丝毫没有予以否认。这样看来,柏拉图的同性恋倾向也许并不完全是出于偶然,而是具有其特定的社会和文化背景,需要进行更为深入的历史分析。
一
实际上,男性的同性恋不仅是古代希腊贵族社会中一种流行的时尚,而且是希腊社会的一个显著特征。柏拉图还告诉我们,除了苏格拉底和阿西比德之外,公元前416 年在雅典的戏剧节上获得一等奖的悲剧家阿戛桑和宝桑尼阿斯也是一对情人(注:柏拉图:《普罗泰戈拉》,315d —e。)。苏格拉底的另一个崇拜者色诺芬同样著有一篇题为《会饮篇》的对话录,其中也提到一些男性同性恋的例子。雅典最富有的人之一卡里阿斯和年轻的自由式摔跤冠军奥托吕科斯是一对情人,苏格拉底的追随者之一克里托布洛斯和克里尼阿斯也是一对情人。不止如此,推翻雅典僭主政治的英雄哈莫迪俄斯和阿里斯托格通也是一对同性恋情人。根据修昔底德的记载,哈莫迪俄斯和阿里斯托格通的英勇行为,主要是由一件同性恋的纠纷所引起的。据说哈莫迪俄斯是雅典最为俊美的青年,他和出身贵族的阿里斯托格通是一对同性恋情人,但僭主希庇阿斯的兄弟希帕科斯意欲强行夺走哈莫迪俄斯。面对这种威胁,阿里斯托格通和哈莫迪俄斯决定刺杀僭主兄弟。在公元前514 年庆祝泛雅典娜节的武装游行仪式上,这对恋人和他们的同党一起发难,刺杀了希帕科斯(注: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Ⅵ,54—59。)。有人甚至认为,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阿基里斯和他的战友帕特罗克勒斯也是一对同性恋者(注:多弗尔:《希腊的同性恋》(K.J.Dover,
GreekHomosexuality ),哈佛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1页。),虽然荷马并没有明确说明这一点。不过,这个事实本身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希腊人自己把他们看成是一对同性恋的情人。柏拉图通过一个虚构的人物斐德罗之口,说阿基里斯之所以甘愿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毅然重返特洛伊战争,是因为他受了爱情的激励,要为他的情人帕特罗克勒斯之死复仇(注:柏拉图:《会饮篇》,179d—180b。)。据公元前4 世纪的希腊历史学家埃弗鲁斯的一条残篇记载,在克里特岛存在类似抢亲的习俗,只不过被抢者不是新娘,而是青年男子。虽然它本身并不是婚姻仪式,但却同后者有许多相似之处。抢亲者是成年男性公民,所抢的对象是他所爱慕的青年。在抢亲的仪式之先,抢亲者先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他所爱恋的青年情人及其家人,然后在后者的假意抵挡中,将青年抢走。两个月之后,抢亲者将青年归还,并赠以贵重的礼物(注:埃弗鲁斯(Ephorus),残篇149。)。色诺芬在提到斯巴达有关同性恋的规定时说,斯巴达的立法者莱库古提倡建立男性同性之间的感情关系,但禁止男性公民和他们所爱的青年发生性关系。紧接着他解释说:“我并不奇怪有人对这样的规定不以为然,因为在许多城邦中,法律并不禁止(男性公民)向男青年求欢。”(注:色诺芬:《斯巴达政制》( SpartanConstitution),2.13。)
雅典的一条法律也证实了同性恋现象的普遍存在。根据雅典的法律,如果一个公民作过男妓,那么他就会丧失公民权,不得担任官职,也不得参与城邦的政治活动。围绕这条法律所引发的一宗诉讼案清楚地说明,男性的同性恋是合乎法律的行为。公元前346年, 雅典城邦同马其顿的腓力浦二世订立了和约,但随即雅典公民就对和约的苛刻条款感到极为不满。因此,当赴马其顿同腓力浦签约的使团回到雅典之后,便有人以损害城邦利益的罪状,对他们提出起诉。虽然这件事主要是由著名政治家、主战派的领袖德谟斯提尼策划的,但主要的起诉人却是某个名叫提马科斯的公民。使团成员对此予以反击,其中之一爱斯基尼斯指控提马科斯曾经当过男妓,因而无权提出诉讼。结果提马科斯被判有罪,而丧失了公民权,他对使团所提出的指控因此也就失去了法律效力。由于爱斯基尼斯在法庭上的演说保存了下来,使我们得以了解法庭辩论的详细情况。双方争论的焦点是,提马科斯是为金钱而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还是只卷入了不涉及金钱的同性恋。即是说,正常情况下的男性同性恋并不违反雅典的法律,只有出卖自己的身体以获取金钱的行为才是违法的。苏格拉底的一段话也反映了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他说:
……一个任意出卖自己的身体以获取钱财的男人被称为男妓,但如果一个男人知道某人是一个高贵而可敬的爱人,而同他建立感情关系,我们认为他的做法完全是值得尊敬的。(注:色诺芬:《苏格拉底回忆录》,1,6.13。)
在这里,苏格拉底对男妓和男性同性恋的区分和雅典法律中对二者的区分显然是一致的。而当被告提马科斯指责爱斯基尼斯本人也曾卷入多起同性恋关系时,后者立即将自己的行为和提马科斯区别开来,说他所卷入的是正当的爱,而不是出卖身体的行为。他接着说:
我把同美貌而又明智者相爱看成是一个充满爱心而又明智的心灵的感情经历,但是出于金钱的极端下流的行为是无耻者和没有教养者的行为。在我看来,作为爱的对象而不堕落是可敬的,但由于贪图钱财而出卖自己(的身体)是可耻的。(注:爱斯基尼斯(Aischines),I,137 。)
苏格拉底的对话和爱斯基尼斯两段辩护都说明,至少在雅典, 正当的同性恋不仅是合法的,而且甚至是值得尊敬的。只有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的身体才是违反法律的,是可耻的行为。
在古风时代的爱情诗歌中,有很大一部分所表达的是同性之爱。据说在勒斯博斯诗人阿尔凯俄斯所创作的诗歌中,有相当部分是表达对青年男子的爱情的。虽然这些诗歌没有能保存下来,但西塞罗曾经提到,阿尔凯俄斯“歌唱对青年男子的爱”(注:西塞罗:《图斯库卢姆辩论》(Tusculanae Disputationes),Ⅳ,71。),罗马诗人贺拉斯也说他“歌唱吕科斯(男性人名——引者)有着美丽的黑色眼睛和黑色头发”(注:贺拉斯:《颂歌》(Odae) ,I,32.9—11。)。和阿尔凯俄斯同时代的著名女诗人萨福歌唱的是勒斯博斯妇女的感情和生活,她的诗歌表现了女性的同性恋感情。色雷斯阿布德拉城邦的阿那克里昂也是一个以撰写表现同性恋的诗歌而著称的诗人。不过,大部分表达同性恋感情的诗歌都集中在归于迈加拉诗人提欧根尼的诗集之中。诗集的最后一部分主要是描写男性同性恋感情的诗歌,共计约164行。 这些诗歌都是写给青年男子的,或表达爱慕之意,或表达嫉妒、失望与伤心之情。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你能许身于我真是太好了,
因为我爱你,所以乞求并不是耻辱。
跪在你的膝前,握着你的手,
我请求你,美貌的少年,答应我的要求;
有一天你会站在另一个少年面前,
乞求头戴紫罗兰花冠的塞浦路斯人(注:指爱神阿芙蒂忒。传说她出生在塞浦路斯,因此有塞浦路斯的阿芙罗蒂忒之称。)的礼物;
愿你像我一样如愿以偿。(注:《提欧根尼诗集》(Theognis),1329—1334行。)
男性的同性恋也是古风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所表现的一个重要主题。也许是由于表现手段的限制,艺术作品大多直接描写身体的接触和性爱的情景。古风时代的最后一个世纪,不仅是爱情诗的繁荣时代,而且在艺术史上,也被称作彩陶装饰画的“性爱时代”。许多表现同性恋关系的彩陶上还刻有简短的铭文,以表达爱恋之意。最为典型的铭文是某某“非常俊美”,而铭文中所提到的人名多是真实的男性人物,而且是贵族子弟常用的名字,这一点也为其它资料所证实。
除彩陶外,其它形式的艺术作品对男性的同性恋也有所反映。1968年在意大利南部的希腊殖民地波西多尼亚发现的墓葬壁画中,也描写了男性同性恋的情景。在艺术作品中,男性的同性恋往往表现为一个年长的男子主动向一个年轻的男子求欢,而后者却总是表现得被动和矜持。这种关系十分明显,因为希腊人习惯于用胡子表现年长者,而没有胡子则是年轻的象征。值得注意的是,艺术作品中的这种表现与文献材料所反映的情况是完全一致的。在古希腊文中,有一对专门用来表示男性同性恋关系的词汇:erastes和eromenos,它们都源于表示“爱 ”的动词erao, 其含义也相同, 都用来指“爱人”, 但其语态有被动和主动之分。erastes 表示在两者的关系中采取主动的一方,即“爱者”,而eromenos则表示被动的一方,即“被爱者”。而在文献资料的描述之中,年长的男子往往扮演主动的角色,是爱者;而年轻的男子则往往被描写成尚未成年的男青年,其所扮演的是被动的角色,是被爱者。
二
男性的同性恋不仅是希腊贵族社会中一种流行的时尚,而且希腊人普遍把男性的同性恋看成是最为崇高的爱情。现代人观念里以感情为基础的爱情,或是浪漫的爱情,在希腊人的观念里主要表现为同性恋,特别是男性的同性恋。人们普遍认为,虽然同性恋并不排除自然欲望的满足,但只有男性之间的爱情才能够激发相爱者的勇气和其它优良品质。阿基里斯是传说时代的这样一个榜样。正是对帕特罗克勒斯的爱激发了他和特洛伊英雄赫克特尔决斗的勇气,也使他不畏死亡,而在战斗中献出了生命。哈莫迪俄斯和阿里斯托克通也是在爱的激励下,做出了刺杀僭主的英雄行为。虽然修昔底德坚持认为,雅典的僭主政治是在这件事的3年之后才最终跨台的, 雅典人还是把他们二人看成是推翻僭主政治的英雄,为二人举行了公共葬礼,将他们的雕像树立在雅典卫城之上。在民主政治时期,他们一直被看成是一对模范的情人。在这一方面,苏格拉底也是一个榜样。在公元前432年的波提德亚之战中, 他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的情人、受了伤的阿西比德从战场上救了回来,这件事一时传为美谈。无论是在传说中,还是在真实的历史上,像这类的故事都很多。据说有一次,神谕要求雅典人进行人祭,一个名叫克拉提诺的美貌青年主动提出将自己作为祭品,他的情人阿里斯托德谟甘愿陪伴着他,一道作了祭品(注:库芝科斯的内安特斯(Neanthes of Kyzikos),残篇一。);底比斯的著名将军埃帕梅侬达斯在公元前362 年的曼提尼亚之战中战死,据说他的情人阿索皮科斯也倒在了他的身旁(注:普鲁塔克:《道德论集》(Moralia),76ld。); 斯巴达将军阿那克西比俄因为粗心而致使军队遭到伏击,感到无颜逃生而决意战死疆场,他年青的情人也一直伴随着他,直至最后一刻(注:色诺芬:《希腊史》(Hellenica),Ⅳ,8.39。)。
在观念上,哲学家们所谈论的崇高的爱也主要是男性的同性之爱。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所阐述的上升到哲学高度的精神恋爱也许有些超乎寻常,但在同一篇对话录中,悲剧家阿伽桑的情人宝桑尼阿斯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他把爱分成世俗之爱(pandemon )与天间之爱(ouranion),前者完全是肉体之爱,爱的对象是妇女和青年男子, 爱的目的主要是满足自然的欲望。而主管世俗之爱的女神是世俗的阿芙罗蒂忒,她是由男女之合而生的。与此相反,天间之爱是精神之爱,爱的对象完全是男性,爱的目的是建立稳定的、持久的感情关系,而主管这种爱的是天间的阿芙罗蒂忒。她没有女性的成分,因为她只有父亲,而没有母亲(注:柏拉图:《会饮篇》,180c—182a。)。从宝桑尼阿斯的这段分析可以看出,我们今天所认为的自然的爱是异性之爱,但在希腊人那里,自然的爱并不仅仅限于异性之间。对他们来说,异性爱与同性爱同样是自然的。所不同的是,男性之间的同性爱比其它形式的爱要崇高得多。喜剧家阿里斯托芬关于爱的起源的说法,最为明确地反映了同性爱与异性爱的这种区别。他说最初人是合二为一的,他力量巨大但却十分傲慢,以至于常常攻击众神。为惩罚人类的这种傲慢行为并削弱其力量,天神宙斯将人类的个体一分为二,使其变成了现在的样子。因此,对阿里斯托芬来说,爱就意味着寻找其自身被分开的另外一半。而如果自身的另一半是异性,那么这些人就倾向于异性恋。但如果自身的另一半是同性,那么这样的人就倾向于同性恋。同性恋又分为两种,即女性同性恋和男性同性恋。阿里斯托芬接着评论说,在这三种情况中,自身的另一半同为男性者是最好的,“因为他们最具有勇敢的气质”。同样,只有他们才能建立终身不渝的感情关系(注:柏拉图:《会饮篇》,189d—193d。)。
也许有人会说,上述观念是柏拉图借宝桑尼阿斯和阿里斯托芬之口所表达的思想,并不一定反映他们本人的想法,因而也就没有什么代表性。但宝桑尼阿斯和阿里斯托芬都是雅典城邦中的真实人物,而且还是知名度较高的文化名人,为人们所熟知。尤其是阿里斯托芬,生前即已成为著名喜剧家,是雅典城邦中众所周知的人物。因此,柏拉图在表述他们的观点时,并不能毫无根据地进行虚构。即使具体的谈话是虚构的,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他们的想法,或者是当时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观念。唯其如此,他的作品才具有可信性,才能为读者所接受。这种推测得到了其它资料的验证。和柏拉图同时代的色诺芬也著有一篇名为《会饮篇》的对话录,其主角同样是苏格拉底,后者也同样阐述了对爱的看法。所不同的是,色诺芬的对话录并不纯粹是哲学性的探讨,因而更接近于实际生活中的聚会与谈话。其笔下的苏格拉底同柏拉图笔下的宝桑尼阿斯一样,同样把爱分为世俗之爱和天间之爱。前者是肉体之爱,后者则是精神之爱(注:色诺芬:《会饮篇》(Symposium),8.4—36。)。而他所推崇的同样是以感情为基础、激发人的勇气和高贵品质的那种精神之爱。值得注意的是,苏格拉底在这里所说的爱,指的也完全是男性之间的爱,而不涉及异性之爱。
因为希腊人相信,男性之间的爱能够激发爱的双方的勇气,因此有些希腊城邦甚至组建了由同性恋者组成的军队。色诺芬提到两个这样的例子,它们分别是伊利斯和贝奥提亚的希腊城邦(注:色诺芬:《会饮篇》,8.32。)。对于伊利斯一例,已无法加以证实。但贝奥提亚的例子却是得到了其它文献的证实。公元前378年, 底比斯组建了一支称为“神圣军团”的部队,它全部由同性恋者组成。这支部队战斗力非常强,成为底比斯军队的核心,它也是底比斯在公元前4 世纪前期称雄希腊世界的基础。普鲁塔克也提到,某个名为巴门尼斯的底比斯将军提倡按成双成对的情人组织军队的原则。而且在底比斯有个传统,当一个青年男子达到服役年龄时,他的同性恋情人要送给他一件武器,作为礼物(注:普鲁塔克:《道德论集》,761a。)。
三
既然古代希腊的同性恋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广泛存在的,那么,同性恋及其相应的观念必然具有其赖以广泛存在的社会和文化基础。对此希腊人自己并没有予以解释。尽管亚里士多德曾经提到,克里特岛人之所以提倡男性的同性恋,其目的是为了防止人口的过剩(注: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72a23—26 。),但这似乎不能成为一个根本的原因。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试图对同性恋现象进行更为深入的分析。
具体分析起来,同性恋的广泛存在同希腊人的社会观念和社会文化生活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同许多其它的传统社会一样,古希腊社会是一个典型的由男性主宰的社会,或者说是男性社会。在城邦中,社会与政治生活的主体是男性公民,妇女的地位则十分低下。虽然她们拥有公民权,但她们却不能参加任何形式的政治活动。在雅典,人们用一则神话来为将妇女排除在城邦政治之外的做法进行辩护。据说海神波赛冬和雅典娜曾经为了争夺雅典的保护权而发生争执。波赛冬用他的三叉戟在雅典的卫城上挖出一眼泉水,作为送给雅典人的礼物,而雅典娜则在泉水旁种植了第一颗橄榄树。众神裁决的结果是将雅典的保护权判给了雅典娜,但为了平息波赛冬的愤怒,众神剥夺了雅典妇女的投票权。显而易见,这则神话的实质在于从意识形态上为男性社会中男性的统治地位进行辩护。而雅典妇女之所以能够保有她们的公民权,最为主要的目的仍然是为男性服务的,是为了使她们所生的男性后代能够合法地取得公民权。因为按照雅典的法律,只有夫妻双方都是公民,他们所生的孩子才拥有公民权。而这种公民权本身对于妇女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
妇女不仅被排除在政治活动之外,她们还被排除在社会活动之外。在希腊人看来,妇女的位置是在家里,而参加社会活动则是男性的专利。色诺芬关于家庭分工的一段对话恰恰反映了这样的观念。某个名叫伊斯科马科斯的公民对他的妻子这样说道:
啊,我的妻子,因为我们知道神对我们的不同安排,我们应该尽量担负起各自的责任。法律似乎也鼓励我们这样,因为它将丈夫和妻子联系在一起。正如神使他们成为养育后代的伙伴一样,法律使他们成为家庭的伙伴。对妻子来说,留在家里比呆在外面更为体面;而对丈夫来说,呆在家里比参加外面的活动则更为丢脸。……当然,你应该呆在家里亲自监督奴隶们干家务。至于外面的活,则应该派奴隶去干……(注:色诺芬:《家庭经济》(Oeconomicus),Ⅶ,29—35。)
因此,有身份的妇女绝大部分时间都应该呆在家里,而不应该抛头露面。她们不能观看体育比赛,也不能去观看戏剧表演。即使是参加葬礼,也有严格的限制。一年之中,妇女能够外出的机会唯有参加城邦举行的公共葬礼,还有每年第四个月举行的庆祝谷物女神德墨特尔的地母节。这个节日一般举行3天,它是一年中妇女唯一可以彻夜不归的时节。但这个节日完全是妇女的节日,男人被排除在外,而且只有成年妇女才能参加。因此,在社会生活中,男性和女性被完全隔绝开来。而即使在家庭生活中,妇女活动的区间也十分有限。许多时候妇女只能呆在她们的内室里,因为习俗禁止她们见到陌生的男人。家里的客厅在希腊文中称“男人的房间”,它是举行酒会的地方,而照例有身份的妇女是不能出席这样的聚会的。
在男性社会的意识形态上,希腊人把默默无闻、深居简出看成是妇女最大的美德。在公元前431年为牺牲的战士举行的葬礼演说上, 伯里克利这样告诫雅典的妇女:
你们的光荣是不辜负神对你们的安排。女人最大的美德是最少为男人提及,无论是赞扬还是批评。(注: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Ⅱ,45。)
也就是说,男性社会的观念要求妇女完全退出主宰一切的男性的社会生活。同样的观念对男性自身的行为也提出了一定的要求,即男性不能沉迷于同女性的关系之中,而应该尽量减少同女性的接触。这是因为,一方面,在希腊人的观念中,女性没有理性思维的能力,是毫无节制的肉欲的象征。而过度的肉欲则会使男性丧失节制能力,从而失去理性。另一方面,同女性过多的接触也会使男性沾染女人气,而丧失作为男性象征的优秀品质——勇气。在推崇勇气、以培养最为勇敢的战士而闻名希腊世界的斯巴达,男孩在年满7岁之后,就必须离开母亲的抚育, 集中起来过集体生活,而负责培养他们的则是比他们年长的青年男子。这种生活一直要持续到30岁以后,已婚男子在30岁之前很少有机会同妻子相守。公开同妻子同居被视为是可耻的行为,他只能乘黑夜偷偷溜回家同妻子相会(注:普鲁塔克:《莱库古传》,15。)。而在这之后,丈夫同妻子接触的机会仍然有限,因为斯巴达城邦实行共餐制,男性公民必须集体就餐,连国王也不例外。
妇女社会地位的低下以及两性在社会生活中的隔离,使得男女之间不可能产生以感情为基础的爱情。爱情的双方在地位上必须是平等的,但在古代希腊,无论是在社会权利上,还是在人们的观念中,男性和女性都是不平等的。因此,以感情为基础的爱即浪漫之爱只能是在同性之间。女性不是爱的对象,而更多的是男性之间建立社会关系与政治联系的工具,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在婚姻关系中,新郎和新娘的关系是次要的,而更为重要的是新郎和岳父之间的关系。西居昂僭主克里斯提尼为其女儿挑选女婿的故事最能说明问题。虽然希罗多德说他之所以选择雅典的迈加克勒斯为婿,是因为后者良好的举止与品德(注:希罗多德:《历史》,Ⅵ,128—130。),但实际上起关键作用的是他显赫的出身与家族势力。迈加克勒斯出身于雅典最显赫的贵族家庭——阿克美奥尼达家族,克里斯提尼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无论如何,关系的双方是岳父和女婿,而事件的真正主角之一似乎完全消失了。传统上认为是公元前4 世纪雅典著名政治家和演说家德谟斯提尼的一篇演说在谈到婚姻时说:
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就意味着,通过她生儿育女,以使子嗣得以进入家族和村社,使自己得以有女儿嫁给他人。我们眷养情妇为乐,纳娶小妾以服侍我们,但迎娶妻子以为我们生育合法的子女,充当我们家庭的忠实管家。(注:德谟斯提尼(Demosthenes),LⅨ,122。)
妇女的作用完全是功能性的。无论是作为丈夫还是作为父亲,德谟斯提尼对待妇女的态度都完全是理性的,而不涉及任何感情色彩。妻子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管理家庭事务的管家,而女儿则是建立社会关系的纽带。因为传宗接代是妇女非常重要的一个功能,所以已经生育过的年轻寡妇尤其受到未婚男子的青睐。
由于妇女被排除在社会生活之外,男性就成了社会生活的主体。正是这样的单性环境成为滋生同性恋的土壤。古代希腊的贵族阶层是一个典型的有闲阶层。由于贵族家庭大多拥有数量不等的奴隶,贵族成员无须亲自从事维持生计的农业劳动。他们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参加城邦的政治活动和社会活动。贵族社会生活的中心是体育训练与酒会。由于体育比赛是表现贵族优秀品质的一个主要形式,体育训练也就成了贵族生活的一部分。在希腊的每个城邦都建有体育场、体育馆和摔跤场,这些地方不仅是体育训练的场所,同时也是社交活动的主要场合。希腊人十分推崇优美的人体,因此,当贵族青年进行裸体的体育训练时,其他的贵族成员常常聚集在训练场上观看。男性之间的这种亲密接触为同性恋的产生提供了一个温床。古希腊最著名的抒情诗人、底比斯的品达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体育馆里度过的,他以创作赞美运动员的抒情诗而闻名。据说他在阿戈斯的体育馆里观看他所热爱的运动员训练时去世,这时他已年逾80了。阿里斯托芬也提到“在摔跤场上游荡以勾引男青年”的行为(注:阿里斯托芬:《和平》(Peace),762。)。酒会是贵族社交活动的另一个重要场合,其较小的规模和较为固定的社交圈子也使得酒会的参与者易于培养一种亲密的关系。又因为酒会同时是欢娱的场所,所以酒会和同性恋总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柏拉图和色诺芬都以酒会作为讨论同性之爱的背景,也许并不完全是出于偶然。许多以同性恋为主题的诗歌是为了在酒会上吟唱而创作的,因此它们也被称作酒会诗歌。在波西多尼亚的墓葬壁画中,男性的同性恋是作为酒会的一部分而被表现出来的。
然而,古希腊的男性同性恋还有一个独特的社会功能,那就是它的教育功能。年长的男子要表现出勇气、教养等“绅士”(kaloi kagathoi)的优良品质,树立起一个榜样, 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将贵族阶层的价值观念传授给他年轻的情人,并将他引领入贵族社会的社交圈子。在克里特,年长的男子要送给年轻的情人三件礼物:一件披风、一头用作祭祀的牛和一只酒杯(注:阿提尼乌斯:《宴饮丛谈》(Athenaeus ,Deipnosophistae),11.782c。),象征着他已为贵族社会所接受。在斯巴达,年长男子的职责之一是培养其情人的勇气。如果他的年轻的情人在战场上表现出胆怯,他就会因此而受到指责。爱斯基里斯在谈到哈莫迪俄斯和阿里斯托格通的英雄行为时说,他们是“受到了他们纯洁而守法的爱的教育”(注:爱斯基尼斯,140 。)。而在一个没有职业军队、但却充满战争的社会里,这样的教育方式也许并不是不可理解的。男性公民是城邦最主要的战斗力量,他们作为士兵的勇气也只能在社会生活中培养出来。
在影响人类性关系以及相应观念的诸多因素中,人性无疑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然而,特定的社会背景、特定的历史与文化环境在形成人们的性关系及其观念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可忽视的。就是说,人类的性关系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它还是一种社会和文化现象。在古代希腊,男女社会地位的不平等、男性和女性之间的隔离、单一的男性社交环境、以及人们对优美人体的推崇导致了男性同性恋的流行。相比起来,女性的同性恋则缺乏必要的社会基础。虽然希腊的文献作品对女性的同性恋也有所反映,但由于妇女的活动范围基本上被限制在家庭之中,很少有机会参与任何形式的社会活动或集体活动,因此,女性的同性恋并不十分普遍。值得注意的是,男性同性恋的流行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家庭的结构和人们的家庭生活,它至多不过是家庭生活的一种补充。由于婚姻并非以夫妻双方的感情为基础,人们在家庭生活中得不到感情的满足,于是转向从同性恋中寻求这种感情的满足。对希腊同性恋进行分析的意义在于,一方面,它使我们看到了特定的历史与文化背景在左右人们的性关系中所起的作用;另一方面,它又使我们得以从更为深刻的层面理解导致这种特定的性关系的历史与文化背景。希腊社会中两性的不平等关系,导致了女性社会地位十分低下,进而形成了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单性社会。在这个强有力的单性社会中,不仅女性被完全排除在社会生活之外,而且作为男性优秀品质的对立面而出现的女性成分也被完全排除在男性社会的意识形态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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