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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359(2007)01—0204—04
1994年国际互联网进入中国大陆,1995年即有了本土的文学网站,“橄榄树”、“花招”、“榕树下”、“黄金书屋”、“白鹿书院”等一批文学网站如雨后春笋,相继问世。新浪、搜狐、雅虎、网易等大型门户网站及各种企业网站都开辟了“文学”视窗,社团及个人文学性网页似“日出江花红胜火”,形成了网络文学“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观局面。
网络文学在经历了初始阶段的迅速兴起之后,很快陷于尴尬境地。文本数量巨大,但其代表性作品没能产生强大的冲击力和恒久的艺术魅力;拥有极度自由的空间,但题材极度狭窄,主要集中于情爱题材;拥有无与伦比的技术优势,但作品样式十分单调,绝大部分是传统文学样式的“屏幕化”;虽然标榜自己为“另类文学”,但却乐于对传统文学的“归顺”,许多网络写手背靠网络,买得人气,再出版印刷纸面文学,并以印数作为成功的参照,甚至在创作之初就把出版发行纸面文学作为目标。
当前网络文学的尴尬和困惑缘于多方面的制约,比如创作群体的非专业性、创作动机的游戏冲动等等,但根本的还在于对网络文学核心问题认识上的困惑。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内在精神是相同的,但由于载体、制作工具、制作技术和传播途径的不同,网络文学拥有自己独有的特性。
一、自由性
网络文学借助于物质技术力量突破了传统文学物质和意识方面的束缚,真正实现了“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的文学追求。
网络文学拥有极度自由的发布渠道。它删除了“投稿——筛选——编辑——出版——发行”等传统文学中间环节的繁文缛节,使文学传播成了物质层面的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无障碍交流与沟通。任何一位作者,只要把自己的作品往某个网站、论坛或个人主页上一贴,作品即可发表成功,便可以把全球网民作为自己作品的假想受众。
网络文学拥有极其自由的创作题材。它在解除了发布渠道物质障碍的同时,也解除了思想意识上的困扰。网络文学的载体是一个虚拟的空间,它可以让网络文学创作者处于“三W”状态,即无身份、无性别、无年龄,可以最大限度地拓展自己的想象力和情感空间。
网络文学摆脱了传统文学载体物质和技术上的束缚,拥有极度自由的创作手段。凡是传统文学所能运用的技巧,网络文学都可以运用,除此之外,它还可以采用自己能够想象得到的独有的创作技巧。美国先锋小说作家雪莱·杰克逊于1995年在网上发表了小说《拼缀女孩,或一个现代怪物》,小说一开始,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个达·芬奇风格的女人画像,读者被要求在这幅画像上人体的各个部位,以及平面解剖图式的大脑的各个区域进行点击。每次点击,网页上就会出现故事文本的一个部分,小到单独一句话,大到满满一页纸,而更多的则是提供进一步的链接。读者来回不断地点击企图找出故事叙述的线索,却常常沮丧地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已经阅读过的页面,因而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以及何时是结束。通过这种方式,小说隐喻性地表现了茫茫人海中女主人公寻找自我身份、确立自身价值的艰难与困惑。早在20世纪初,超现实主义代表人之一布勒东就提倡“自动写作法”,即让作家处于半催眠状态,然后记录自己的思想活动,事后不作任何增删修改,把大量文理不通的句子和偶尔出现的比喻拼合在一起。事实证明,在传统文学领域,这些试验难以取得实质性突破。网络文学的工具和技术特性,使其创作者可以自由地运用合适的技巧、采用合适的方式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生活体验。
网络文学的修改具有相当宽泛的自由度。修改是文学创作过程中不可缺少的“工序”。在传统文学中,作品的修改是一件繁琐的事情。网络文学可以一边创作,一边发表,一边修改。认真的网络文学创作者,一有时间就可以对自己的作品作进一步的思考和修改,使之不断地完善。
网络文学的自由性实现了文学的返璞归真,但它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不容忽视的。个人立身行事中弥足珍贵的责任意识,在这里因为缺乏明确的负责对象而突然进入真空状态。在文学的自由得到最大程度张扬之时,文学的尊严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大量垃圾文学、缺血文学的出现,使得文学的自由性衍生出大量的异质品。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这种无度自由将逐渐受到多方面的制约,其中最主要的制约因素将来自网络文学精英群体对文学精神的回归。
二、开放性
网络文学参与的广泛性与随意性,对各种文学观念的宽容性构成了当前文学独特的风景。
网络文学载体撕开“把关人”体制的壁垒,提供了一个彻底开放的文学平台。网络文学的创作者同时兼有了编辑、校对、发行商、书商、图书管理员等创作传播环节的各种身份,传统文学传播中的复杂流程,在网络世界中都已简化为鼠标的轻轻一击。“人的感觉,人的虚构与幻想,已经到了随意在虚拟空间里发表,并且无限繁殖天下的时代,无论如何,剥夺着旧定义的‘作家’的生存,人人可成作家,并当即发表”[1]。
网络文学开放性的结构打破了传统文学在文本上的作者中心结构。在艺术形式上,网络文学依赖于超文本技术改变了传统文学单纯的线性结构,而呈现出立体式的、多维度的开放性结构。任何一个文本都可以通过超文本技术链接到另一个文本,都存在于与其他文本关系之中。任何一位接受者都可以将原创文本的内容和结构按照自己的意愿发展下去。
网络文学的开放性还表现在它突破了传统载体的物质有限性。它摆脱了古代文学载体如竹、金属、帛、纸、羊皮、石以及近代的电子工具等具体物质材料所受到的时间和空间限制,以及这种限制对文学传播和创作的影响;它突破了这些物质材料所能承载的信息量的局限对文学传承和文学创作方式的可能性的束缚;它扫除了原有物质载体的地域性、民族性、阶级性,向所有人开放,是一种彻底的开放。
网络文学的开放性还表现在其特有的超强宽容性。允许多种文学理念的存在与争鸣,允许代表不同思想观念的文学形态的生存与发展,兼容各种审美意识、各种文体、各种话语风格,并在兼容并蓄中形成属于网络载体自身的风格,真正实现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学理想状态。
三、大众性
新时期文学以前所提及和倡导的“大众化”更多的是由那些拥有意识形态话语权的知识分子自上而下地从文化启蒙的角度走向民众,仅仅是文学指向的大众化。网络文学的大众性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文学创作主体真正属于大众,二是网络文学以满足大众的心理需求、文化需求、娱乐需求为指归。
在传统文学领域,文学叙事成为事实上的少数人的专业性行为,而在网络文学领域,作为文学生产之根基的生产者发生了根本性改变。它颠覆了传统文学的权威性和专业性,打破了传统知识分子和精英阶层一统文学的局面,使普通民众享有了对于文学平等参与的机会。囿于民族性、阶级性等多方面的局限,部分“文学精英”要代表全体民众的意志是不现实的,传统文学既不可能表达全体民众的诉求,也不可能满足全体民众的表述需求。网络文学的出现,为全体民众的文学表达提供了一个彻底开放的平台。
创作主体的改变,带来了创作目的和意义在一定程度上的改变。网络文学弱化了传统文学的教化功能和深度模式,它不以深入剖析人性的神圣天职和深度意义为己任,而以娱乐性、消遣性为主要取向。传统文学中那种表现时代精神、社会精神的思想题材明显弱化了,文学的深度溃散了,呈现出非常鲜明的广度化倾向。网络文学不排除传统文学的价值取向,甚至也不会排斥官方的文学价值取向,而且随着网络文学的深入发展,这种审美意识和价值取向会产生重要的引导作用。但网络文学的开放性和广泛参与性决定了其必然以普通大众的欣赏趣味与文化需求为取向坐标,这也使得当前的网络文学拥有了更多的游戏性和自娱性。
四、互生性
传统文学的受众在接受作品文本时,作品文本已经预先成形,受众无法介入它的原始生成过程。网络文学的出现,使这种状态被彻底改变,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可以随时接受读者的反馈意见,甚至可以进行在线交流,并根据读者的反馈意见进行相应的修改。作品一旦在网上发布,受众的评论、修改意见随时都会反馈回来,创作者可以根据受众的反馈意见对作品进行再创作,而且这一过程可以反复进行。
在网络文学的生成过程中,作者和读者身份的互换是十分容易的事情,作者的写作和读者的再写作可以交合而为互生性文本。“作者的复数化乃是网络文本互生性的主体源泉,作者间的平等性则是这种互生性的保证。成功的网络文本都是集体创作的。作者能够以读者的身份与其他读者在回帖中评价自己的作品,而网络将这个过程记录在案,这乃是网络文本的迷人之处。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完整的网络文本诞生了,所以,网络文学天然地是互生性文学”[2]。
目前网络上流行的“接龙小说”是网络文学互生性的具体体现。1997年4月,加拿大在互联网络上举办了一个“全国小说”的写作活动。12位代表加拿大全国12个省区的知名作家在12个小时内完成了一篇集体创作的小说。小说的主题是“跨国故事”。第一位作家为小说开头:一对男女主人公去夏日的海滨度假;第二位作家接过这个开头又增加了一个人物:在海边小屋旁独自补网的老头儿,游客与老人交谈;第三位作家描写男子取出支票本,开出高价,收买老头,让他说出岩洞的秘密;接下去,一位作家描写出海的场面,颇具历险的色彩;女作家苏·斯旺则又添上一位“超越时空的女神”——“加拿大文学女神”;下一位作家又将故事拉回到现实之中,让男女主人公面临小艇电池用光的危险;盖尔·鲍温为前面几位作家编造的已经有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原来是那个男子的一场噩梦。参与类似的网络文学的创作就如同加入了一次方向多变、旅途不定、终点站不明的旅行。
随着网络技术和网络文学的发展,肯定会互生出多种文学样式,比如可以预期的虚拟现实、互动创作。文学创作将成为一种计算机脚本语言的编写,类似于现在的MUD游戏,但是,不同于MUD之处在于它有既定的情节发展和自动的人员加入,相当于即兴式网络戏剧小品。你可以选择扮演其中一个角色体验他在作品里的命运,也可以选择作为受众静立一隅,观赏或品味。
五、超文本性
评论家王一川对超级链接文本作过较为明确的阐述:“所谓超级文本文学则指如下一种特殊情形:一个文学文本的创作总是来源于对其他文本资源的阅读。网络正是一个巨大的多重或超级文本系统,它向作者和读者源源不断地供给文学资源。这个超级文本的一个基本特点,正是链式结构。”[3]
从理论意义上讲,超文本链接是一个无穷的过程。人们可以从一个文本穿行到另一个文本而不必返回规定的中轴线。当一个人物在小说里出现时,接受者可以选择要不要看看人物肖像;当文章中提及某段音乐或者描写一个场面时,可以有音乐和现场音效让接受者得到视觉和听觉上的满足。网络文学的高级形态应当是一种超链接的多维度的开放性结构,作者将有可能充分地利用计算机多媒体技术,将各种图片、声音、动画组合在一起,与网络上所有的作品文本链接在一起,共同构成一部无穷尽的“网络神话”,为受众提供广阔的欣赏视野,受众则可以在这部“神话”中“各取所需”。
超文本的实验在互联网诞生以前即已在美国开始。尼尔森于1965年提出这一概念,并做了试验,他对印刷书籍做了改造,将句子、段落、页码、章节按顺序排开,这一顺序由作者决定,同时也由书籍本身的物理顺序决定。读者的视线可以随心所欲地停留在书中的任一部分。这一构想已经具有超级链接的雏形,但这种设想在传统文学领域同样是无法实现的。
超文本叙述是一次艺术形式的突破,它实现了读者参与意义上构建与交流的理想。马克·泰勒在《媒介哲学》一书中谈到“电传书写”时说:“没有任何超文本,是某一单个作家的作品……在超文本的网络作品中,所有的作者都是联合作者,所有的作品都是共同作品。每个作者都是读者,一切阅读都是写作。”[4]
关于网络文学的超文本,也有一些评论者提出了不同质疑或忧虑。“超级文本文学所具有的所谓文本资源的丰富性、文本多义性和阅读开放性,如果仅仅出于网上随机选择、提取或组合,或者字典辞书式的资料堆积,而不是来自独特的精神创造,那它就极可能是苍白无力的文本拼贴,由此也就不大可能产生出伟大的文学了”[3]。无论如何,超文本是对文学叙事结构的革命性贡献,也许目前我们还无法认识到这一结构变化所能带来的革命性意义,随着这种结构或曰技术的日臻成熟和使用上的熟练,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每一次新的文学载体的出现,都不同程度地改变了文学本身,或者说给文学带来了新质。每一种新型文学形态的出现,都会与此前的文学形态产生激烈的碰撞,文学便在一次次碰撞中隆起,达到一个个新的高度。从文学形态的发展进程来看,每一种新生的文学形态都具有传载原有文学形态符码的功能,并在此基础上产生新的形态、新的样式、新的叙事结构和叙事语言。对于当前网络文学的实验创作,我们不能以传统文学的范式挑剔指责,应以一种宽容的心态来对待,多些关注与鼓励。
网络文学改变了传统文学的创作方式、交流方式、传播方式。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和它对社会影响力的增强,相应有效的网络管理体系、网络公共道德乃至网络权威必然会应运而生,若网络技术为大众普遍掌握,一些有深厚文学素养、较强写作能力的作家或作者就有可能加入网络文学的创作队伍,为网络文学的发展带来本质的变化,当前网络文学的种种尴尬状况就能得到很大改观。随着网络趋于规范和网络文学作者队伍发生变化,网络文学的创作必然走向分层,尽管宣泄式的“游戏”作品仍然存在甚至大批量地存在,但具有较高审美价值的作品会逐渐成为主流。“一旦树立起网络权威,就会改变读者漫无边际的阅读习惯,实现网上‘静观’与网上‘冲浪’并存,届时网络文学阅读就会增强导向性和选择性”[5]。
网络文学是新生儿,孕育了无数的可能性、无数的希望,但要健康地成长乃至成熟,还需要时间,也需要多方面共同的努力。
收稿日期:2006—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