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手稿解读--巴金手稿研究系列之一_巴金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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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手稿释读——巴金手稿研究系列之一,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手稿论文,巴金论文,系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小说《家》是巴金久负盛名的名著,也被认为是新文学第一畅销书。它最初是在《时报》上连载的,巴金写好一部分便将原稿送到报馆,那一批原稿都没有保留下来。所幸,1933年出版单行本时,巴金对其中一节做了补写,这份手稿保存下来了。对此手稿,巴金说:“一九三三年我第一次看单行本的校样,修改了一遍,第三十五章最后关于‘分家’的几段便是那时补上去的,一共三张稿纸。《家》的全稿都在时报馆丢失了,只有这三页增补的手稿保留下来。五十年代中我把它们连同《春》和《秋》的全部手稿赠给北京图书馆了……”①写此文时,手稿已经捐出二十多年,说“三页”是巴金的误记,实际只有两页和一张说明条。

      这两页手稿,用纸是开明书店所印的直排稿纸,共20行,每行20字②。手稿是用蓝色钢笔书写的,字迹已经有些褪色。稿面有少量红钢笔修改的笔迹,看字迹是巴金的。稿纸的上端红笔分别写着:“第一页”、“第二页”。捐赠时,巴金在第一页的右上角贴了一张小小的说明条,上面用蓝色钢笔写着:

      《家》(一九三三年)初版原稿两页,第三十五章最后一段。③人文本301至302页

      《家》初版本共四十章,每章都有小标题,第三十五章的小标题是“祖父底死”,写的是高老太的死,在报纸上发表时,作者写到家里办丧事,觉慧、觉民兄弟厌恶那些场面为止。出书时,巴金在这部分之后,补写了两页,写居丧期间,儿子们开始分家、争财产的事情。显然,这是在强化叙述大家庭子孙的堕落和金钱对人心的腐蚀。

      这段增补的文字,从“觉民弟兄就这样地被关在家里过了一个整天”起,到“这时候门帘忽然又一动,三叔带着咳嗽从祖父底房里慢步走了出来”为止,占了整整两页稿纸。巴金在说明条上提示,手稿上的内容在人文本《家》的301—302页上,我手头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6月北京第一版的《家》,这段内容从300页排到302页。手稿的最上端,有巴金用红笔写的“紧接581页排”的字样,查开明书店1933年5月《家》初版本,这段内容从581页开排,到次页结束。

      这份手稿上有巴金在书写同时或完毕后的自身修改,另外,手稿上文字和《家》初版本刊出时有差异,综合这两种情况,汇列如下:

      1.觉民弟兄就这样地被关在家里过了一个整天。第二天吃过中饭后他们两个就都跑出去了。觉慧先走,他自然是到阅报处去工作,他一直[在那里忙]到晚上才回家来。他想他的叔父们也许又要对他说那时候觉民还不曾回家。

      几处修改中,作者用红笔在原稿上的修改为:在原来“一天”中,添加“个整”,变成“一个整天”。“阅报处”最初写作“周报社”。“他想他的叔父们也许又要对他说”一句,被用蓝色钢笔和红笔同时划掉。“他在那里忙到晚上……”,“在那里忙”蓝笔划掉,改为“一直”。

      手稿与初版本之间的差异是:“中饭后”,初版本改为“中饭”。“他们两个都跑出去了”,改为:“他们就都跑出去了”。“……到晚上才回家来”,初版本中无“家”字。这之间的差异——即手稿中有的文字,在初版本中被删或修改,多半是巴金自己看校样时修改,也不排除开明书店发稿编辑的修改。

      2.大厅上很寂静,诵经的和尚都已经[早]散去了。他走进里面,穿过天井向着堂屋走去,那里也是很寂静的。堂屋里没有一个人,周围非常阴暗。灵前一对蜡烛上结了大灯[烛]花,烛油还继续流下来,堆满了烛台上面。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完了。

      其中,手稿中红笔修改为:“都已经”改为“早”。“穿过天井向着堂屋走去,那里也是很寂静的。”整句删除。烛油还继续流下来,堆满了烛台上面。”“还”、“上面”两处均删除。

      手稿中“大灯花”,在初版本中被改为“大烛花”,下面一段同样一处,也是这样改的。

      手稿中“周围非常阴暗”一句为小字增补的,初版本及以后开明版各本皆在,1953年人文版及之后的版本中,这句又删除了。

      3.“怎么今天就没有人来管事情了就这样凄凉?他们那般人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这样自语着,就走到灵前去拿了铗子把灯[烛]花挟去,又点燃了一柱[炷]香。

      手稿中“就没有人来管事情了”,同时被蓝笔和红笔划掉,改为:“就这样凄凉?”

      “一柱香”的“柱”字,1933年初版本也作“柱”字,我手头所存的开明书店1938年9月改订13版和1947年10月27版两个版本及1953年人文版中已经改为“炷”。然而,《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九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5月版)根据初版本收录的《家》,已经径改为“一炷香”,大约正如该书编者在当卷编后记中所言:这是“订正个别明显的文字和标点错误”。不过,这段话中有一句手稿中是正确的,初版本中标点排印错误,造成断句错误,新文学大系本也没有改正。这句初版本这样排印:“他这样自语着就走,到灵前去拿了……”,此处1938年开明改订版中已经改正。

      4.“但是古玩字画是父亲平生最爱的东西,他不知道费了多么[很]大的苦心才把它们集起来,我做儿子的不忍心把它们再拿出来分[给他分散],”三叔在房里……

      其中,“不知道”,红笔划去。“多么”,红笔改为“很”。“把它们再拿出来分”,蓝笔改为“给他分散”。

      “蒐集”,初版本和1953年人文本均与手稿一致。1959年5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十四卷本《巴金文集》第四卷收录的《家》中,改为“搜集”;新文学大系本,也直接改为了“搜集”。

      5.“现在不分散,将来说不定[也]会给一个人独吞的,”[四叔接着冷笑说。“总之凡是”]“父亲底东西,都应该拿出来大家分!”四叔冷笑说。

      “好!你们主张分,明天就分罢!我并没有一个人霸占它们[独吞]的心思。”三叔说着,气愤地咳嗽了两声。

      其中,手稿中“散”字,同时为红、蓝两种笔圈掉。“说不定”红笔改为“也”,“一个人”中“一个”为红、蓝两种笔圈掉。上面方括号中“四叔接着冷笑说。‘总之凡是’”及前面的“的”字,均为红笔划掉。“一个人霸占它们”,蓝笔改为“独吞”。这一句中“我并没有”的“并”字,手稿中是有的,但在开明初版本中却被删掉了。有意思的是“气愤地咳嗽了两声”,手稿中最初写作:“气愤地咳了两声嗽。”后来作者用笔将词序做了调整。1953年人文版将“气愤”改为“气恼”,然而词序没有变化。及至1958年《巴金文集》版时,词序却又回到了最初所写的样子:“气恼地咳了两声嗽。”从此,都是这样了。改来改去,又回到最初,作家的创作和修改真是奇妙的事情。

      6.“……我得了祖父遗命所给的一千元的公司股票,五叔他们还不大肯承认呢!”觉新苦痛地回答道。

      这里面有一个非常细小的人物修改,即手稿中本来写着“五叔”,不知何故在初版本中却排印为“四叔”,以后各版本都是“四叔(爸)”。虽然作者写的是“四叔他们”,可以说既有四叔,又包括五叔,但是在上文中有一段五叔从房里走出来反对遗命的话——“什么遗命遗赠,都是假造的!这样分法很不公平!”——而觉新所得的股票又是祖父的“遗命”,前后呼应,我认为此处遵照原稿写“五叔”比较妥当。

      7.“姑母也只有八百元的股票,[只得了一点东西,还是列在遗赠一项里面的。]……”

      其中,手稿中“也只有八百元的股票”,为红、蓝两种笔划掉,改为:“只得了一点东西,还是列在遗赠一项里面的。”1953年人文版与初版本相同,到1958年《巴金文集》版中,作者做了修改,划掉的股票又恢复了,不过数额改为五百元。(初版本中这句话前面一段,觉新说他得了祖父遗命所赠的公司股票一千元,在1953年人文版本中即改成“三千元”,这种数量上的修改,在巴金作品修改中比较多。)这段话即改为:“姑妈只得了一点东西,还有五百块钱的股票,这还是列在‘遗赠’里面的。”

      以上就是手稿自身的修改,以及手稿与初版本之间的修改主要的对比情况。

      巴金说他的《家》共计修改了七八次④,其中细节上的修改真是不计其数,仅仅他所增补的这两页文字,在1938年开明改订版(新十版)、1953年人文版和1958年《巴金文集》版(这是初版本之外,《家》较有标志性意义的三个代表性修改版本)中,又有多处修改。

      关于1953年版《家》的修改,巴金在后记中有说明:“这次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家》的时候,我本想重写这本小说。可是我终于放弃了这个企图。我没法掩饰二十二年前自己的缺点。而且我还想用我以后的精力来写新的东西。《家》已经尽了它的历史的任务了。我索性保留着它的本来的面目。然而我还是把它修改了一遍,不过我改的只是那些用字不妥当的地方,同时我也删去一些累赘的字句。”⑤用1953年人文版与1933年开明版初版本对比,会发现一些称谓、名称的转换占了修改的主体。如原来叙述语言中的三叔、四叔、五叔,都分别以克明、克安、克定具体名字来替代。其次,一些原来书面语的称谓,改成更为口语化,如原来的“父亲”改为“爹”,“祖父”改为“爷爷”,“四叔”改为“四爸”,“姑母”改为“姑妈”,“什么地方”改为“哪儿”,“知道”改为“晓得”。或许这样更符合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语言特点,且具有地域性;也可能与国家提倡通俗化、大众化,并且随着普通话方案的确立、在逐步对于语言的规范,后一点在1958年人文版的《巴金文集》中体现的更为明显。

      1938年开明改订版中,曾将“无精打采[彩]”改为“神气沮丧”,“气愤”改成“气恼”。1953年的人文版修辞上的修改之外,也有一些细节上的补充,如克定说“不把古玩字画拿出来分,这样的分家还是不彻底”这句话前面,作者又加了两句“单分田,分东西”。

      第三十五章最末两段的修改比较大,初版本是:

      “姑母只得了一点东西……就只有我们这一房和姑母的感情好,”觉新感叹地说。“三叔来了。”

      这时候门帘忽然又一动,三叔带着咳嗽从祖父底房里慢步走了出来。

      “三叔来了”这句话在这里,在这里是觉新说的,然而,从情理上分析,他这个时候正在讲话,未必能够关注三叔走出来,所以在1938年开明改订版中,作者将这句话排给了觉慧,他发现三叔走出来,打断觉新的话低声提醒,以免他的议论被三叔听见,这不仅合情合理,而且从细节上看出作者对于叙述和人情的成熟把握,这段话就修改成这样了:

      “姑妈只得了一点东西……就只有我们这一房和姑妈的感情好,”觉新感叹地说。

      “三爸来了,”觉慧忽然低声插嘴道。

      这时门帘又一动,克明带着咳声从祖父底房里慢步走了出来。

      1958年《巴金文集》版的修改⑥,有几处都是在细微上丰富原来的叙述,让作品细节丰满,应当说还是比较成功的。例如:

      “我并不希罕这些东西。不过现在不分,将来也会有人独吞的,”克安生气地大声说。“凡是爹的东西,都应该拿出来大家平分!”

      “好!你们主张分,明天就分罢!凭良心说,我并没有独吞的心思,”克明说着,气恼地咳了两声嗽。

      “三哥,你当然不会独吞。你做律师有那么多的收入,还希罕这一点小东西?”克定冷笑道。

      以上加下划线的部分是《巴金文集》本增补的文字,从上下文中可以体会到,它们的增加让作品表达人物的内心和情绪更为曲折了,而不是直接。如克安,想要分财产,口头上还声明“我并不希罕这些东西”,写出了他的虚伪。下面克定讲三哥是律师,不会希罕小东西的话,既是对克明的暗讽,又是以抬高克明的手法暗逼他赶紧表态分字画。相比之下,原来兄弟间直接吵吵闹闹未免写得简单了些。

      另外一段的重要修改,与此类同:

      “姑妈只得了一点东西,还有五百块钱的股票,这还是列在‘遗赠’里面的。陈姨太倒分得一所公馆,是爷爷遗命给她的。你要晓得我们家里就只有我们这一房跟姑妈的感情好,哪个肯替姑妈讲话?”觉新感叹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讲话?”觉民责备道。

      以上有下划线的部分仍是《巴金文集》版的增补,主要涉及两处,一处是陈姨太的所得,补充交代是高老太爷遗命所赠,这是老太爷对姨太后路的安排,否则,这些儿子未必会想到照顾姨太。另外一处,涉及姑妈的,觉新说没有人肯替他讲话,这也反映出大家族中的亲族关系的冷漠,甚至只有金钱的利益关系,而少亲情。后面觉民的一句话加得很妙,原本这一段只有觉新一个人在倾诉,觉民的加进来,等于加了一节对手戏出来,让作品戏剧性加强了。这也与作品前面的冲突照应起来,因为觉民等新青年一直对于觉新这样的老青年不满意,觉得他太听话,不知道反抗,所以处处表明出来对觉新的不满。还有一点非常微妙,是觉民而不是觉慧来说这句话,因为这涉及“姑妈”的利益,“姑妈”是觉民的恋人琴的母亲,也就是未来的岳母,从情感上,他自然更关心“姑妈”的利益。

      在整个《激流三部曲》中,类似的修改不少,有些人曾经批评巴金1949年以后对于作品的修改是为了趋时,不排除有些细节和信息,因为不合时宜作者做了调整,但我认为这样的修改所占的比例非常小,倒是作者的看法更为客观:

      我一直认为修改过的《家》比初版本少一些毛病,最初发表的连载小说是随写随印的。我当时的想法和后来的不一定相同,以后我改了很多,文字和情节两方面都有变动。随便举一个例子,一九五七年我编《文集》却让婉儿活了下去,接着又在《春》里补写了婉儿回到高家给太太拜寿的一章,我以为这样处理更接近真实,冯乐山讨一个年轻的小老婆,并不单是为了虐待她,也是为了玩弄她,他高兴时还可能把婉儿当成宝贝。……今天重读改订后的《激流三部曲》,我仍然觉得这样写婉儿比较好。她的性格显著了,冯乐山的也更鲜明了。《三部曲》中像这样的例子是很多的。我决不会删去补写的章节,让《三部曲》、让《家》恢复原来的面目。⑦

      我想,上面的简单地校勘便不难支持作者的上述看法,研究和阅读中不必拘泥更不能迷信初版本。

      《家》的多次修改,给我们提供另寻其他手稿的可能。这得感谢巴金先生,他完整地保留了《家》新五号本的清样,正是这份校样中,我有幸又发现了巴金补写的一页手稿,这要算《家》现存的第三页手稿了。

      《家》小五号字本校样,也就是1938年开明改订版(新十版)的底稿,作者分上下两册以红色布面重新做了装订,1980年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作者在扉页上曾有题签交代该本的情况:

      一九三七年十版清样,纸型同美成印刷所一起烧毁。《家》新五号字本清样。它又是一九三八年新十版的底本。

      这是唯一的一份。

      巴金 一九八○年 十二月九日

      作者与这段题签同时写的《关于〈激流〉》一文⑧,简述了此本所经历的劫难:“一九三六年开始写《春》,我又读了《家》,作了小的改动。一九三七年上半年书店要排印《家》的新五号本,我趁这机会又把小说修改一遍,删去了四十个小标题,文字上作了不少的改动,欧化句子减少了。这一版已经打好纸型,在美成印刷所里正要上机印刷的时候,‘八·一三’日军侵沪的战争爆发,印刷所化成灰烬,小字本《家》永远失去了同读者见面的机会。幸而我手边还留了一份清样。这年年底开明书店在上海重排《家》,根据的就是这一份清样,也就是唯一的改订稿。我一边看《家》的校样,一边续写《春》。”⑨

      在这个本子中,存有的一张完整地手稿,是贴补在校样第18页之后,手稿左上端有作者标注的“19”的页码,为《家》第三章内容。手迹写在开明书店直行的稿纸一半上,为竖写,右侧起首在装订时压在装订线里,下边在装订时,有一个字被切掉。这些内容,为初版本所有,但作者做了部分修改,改动不算太大,下面是以这页手稿为主体,与初版本校勘的结果:

      ……更困难。同情的念头自然地来到他们底头脑里。她底忧郁时的面庞,因为不常见,所以比平日欢乐时的姿态更可爱,更动人。这时[此版此处有“候”字]他们有了一种愿望,愿意牺牲自己底一切,只为着使[初版作:“的是”]这少女[初版作:“女儿”]底希望可以早日[初版无此二字]实现。但这愿望是空泛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而且他们也没有把这认为英勇行为的意思[初版作“心思”],他们只觉得这是他们底义务。

      他们[初版无此二字]这样想着,便把自己底苦恼完全[初版无此二字]忘掉了,他们[初版作:“这两弟兄”]所想的只是琴底事。

      后来[初版作:“终于是做哥哥的”]觉民开口说了:“琴妹,不要紧[初版此后有“的”字]。我们会替你设法[初版作:“总得帮你想法”]。你只管放心[初版此后有“照你底计画”五字]做去。我平日相信[初版作:“永远相信着”]‘有志者,事竟成’的话。你该[初版作:“不”]记得我们从前要进学堂,爷爷(一)[初版作“祖父”,此次修改作者加了个注释]起初不是极端反对吗?后来到底[初版作:“但是结果终于”]是我们胜利了。”

      琴向后退了两三步,一只手撑在写字台上面,一只手摸着[初版此后有“她底”两字]额角,身子就靠着写字台。她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似的呆呆地望着他们。

      “琴姐[初版作“姊”],二哥[初版作“民哥”]底话不错,你只管放心好了,”觉慧也恳切地对琴说;“你只管[初版无此二字]好好地[初版此后有“去”]预备功课。多多补习英文[初版作:“把英文多补习一下”]。只要考进了‘外专’[初版作:“考取了”],别的问题,总有法[初版本作:“总可以设法”]解决。”

      琴轻轻挑了挑[抚摩着她底]发鬓,微微一笑,但还带了点焦虑地说[初版作:“装出笑容说”]:“我希望能够如此。妈[初版此后有“这里”两字]是不成问题的。她一定答应我[初版此后有“的”字]。只怕[初版作“只是”]婆会反对。还有亲戚们[初版无此字]也会说闲话。就是[初版作“便是”]你们家里,除了你们两个,别的[初版作“恐怕其余的”]人也[初版作“都”]会反对的。”

      这些都是细节上的修改。1953年人文本对这页上的内容也有修改,主要是删去一些啰嗦的字句。

      这份校样中,还有两处修改,作者以裁下的纸条贴补在校样上的:

      一处是校样的127页,为《家》第十四章的开头部分。作者手书三行字:

      第二天,旧历腊月二十九日,是这一年底最后一天。早晨,觉慧醒得很迟。他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从窗户爬了进来,把房间照得十分明亮。觉民站在床前微笑地望着他,挖苦似地说:

      (下面接的一句是:“你看,你昨晚上怎么睡的?”——引者)

      1953年人文版文字,基本与此同;1958年《巴金文集》版,略有修改,但不是很大。然而,与《家》初版本相比有不小的差别,初版本文字如下:

      旧历十二月二十九日虽然是这一年底最后一天,但和平日一样,在清晨太阳从东方升起来。这是一个晴天,如人们所想望的。

      这一天觉慧醒得比较平常迟,当他睁开眼睛时,太阳光已经从窗户射进来,把屋子照得雪亮。觉民站在床前微笑地望着他说:

      对比一下,1938年开明改订版本比较直接进入到人物行动,初版本还有很多铺垫,从叙述上前者比后者显得更紧凑。

      另外一处是在校样434页,即《家》第三十八章,作者手书四行字,以纸条的方式贴在校样上,不过对比一下初版本,此处修改并不是很大。下面是以手书的修改稿为主体,与初版本校勘的结果:

      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初版作:“默默点头”],并未[初版作:“没有”]露出不愉快的样子,也不说什么话。[初版无此句,此处后有“因为”两字]她相信着觉民[初版此后有“底话”两字],而且也明白觉民是在为[初版此后有“着”字]她打算。

      觉慧不再说话了,他在思索。他默默地看着琴和觉民。他时而羡慕着觉民,觉得觉民比他幸福[初版作“他比自己幸福”];时而他又[初版作:“又为”]

      这里在1953年版改动并不大,只是删除“他在思索”等字句。

      综上所述,《家》留在当今的手稿至少有三整页和两个小半页。巴金一直坚持着为自己修改辩护,在晚年他不断重复这样的想法:

      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的文字相当欧化,常常按照英文文法遣词造句。……结果使我的文字越来越欧化。例如一个“的”字有三种用法,用作副词写成“地”,用作形容词,写成“的”,用作所有格紧接名词我就写成“底”。我用惯了,把凡是连接两个名词的“的”都写成“底”,甚至代名词所有格,我的,你的,都写成“我底”,“你底”。……再像我这样使用“底”字,只能给读者带来混乱,就索性不用它了,以前用过的也逐渐改掉。重排一次改一次。《家》、《春》、《秋》改得最晚。《灭亡》至今未改,留着“底”字说明我过去的文风和缺点。我在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二年编辑我的《文集》时,的确把我所有的作品修改了一遍。五十年中间我不断修改自己的作品,不知改了多少遍。我认为这是作家的权利,因为作品并不是试卷,写错了不能修改,也不许把它改得更好一点。不少西方文学名著中都有所谓“异文”(la variant)。要分析我不同时期思想的变化,当然要根据我当时的作品。反正旧版还在,研究者和批判者都可以利用。但倘使一定要把不成熟的初稿作为我每一部作品的定本,那么,今天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欣赏”我那种欧化的中文、冗长的表白、重复的叙述、没有节制的发泄感情了。说实话,我是在实践中不断地学习、进步的。

      我说这些话,只是因为前不久我看到香港出版的英译本《寒夜》,译者在序言里好像说过,我在解放后编《文集》,为了迎合潮流修改自己的著作,他们认为还是解放前的版本比较可靠。……不论作为作者,或者作为读者,我还是要说,我喜欢修改本,它才是我自己的作品。⑩

      到今天为止,恐怕还是有些论者,以思想问题来代替对语言文字修改的技术问题的论断,而他们抓住的不过是几个显而易见的细节,比如在1949年以前所提到的人名,1949年以后可能比较敏感或不合时宜,作者做了修改,便以此无限放大,来论断整体的修改,甚至论断作者的“思想变化”。通过手稿的解读,文字修改的对比,我倒是想再次呼应作者的一些看法,并想再次呼吁:研究需要更多地实证支持,尤其是涉及作品修改这类的事情,倘若没有充分的文字校勘做依据,不能轻易下结论。

      ①巴金:《关于〈激流〉》,《巴金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第683—684页。

      ②叶灵凤:《叶灵凤文集》第4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99年,第548页。叶灵凤在《原稿纸的掌故》中写道:“等到北新、开明等书店在上海开设后,自制日本式原稿纸的人家便渐渐多起来。许多书局、报馆、杂志,都有了自己的原稿纸。有一时期,现代稿纸和生活稿纸最为流行。格式都是三十二开双折的,有的四百字,有的五百字。”

      ③这是看校样的时候补写的。

      ④巴金关于《家》修改情况,请参加他的《关于〈激流〉》一文。

      ⑤巴金:《〈家〉后记》,《家》,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第349页。

      ⑥《巴金文集》本中作者修订了几处信息,比如“第二天吃过早饭他们两个人都跑出去了”,此处,在初版本和1953年人文版中,“早饭”均是“午(中)饭”,在此作者又拉长了两个人跑到外面的时间,加强了反抗的程度。“爷爷”遗赠的股票,作者在此也给出了更为具体的信息,是“西蜀商业公司”的股票。

      ⑦巴金:《为香港新版写的序》,《巴金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465—466页。

      ⑧查巴金1980年12月9日前后的日记可知:那段时间,他在校订《家》《春》《秋》,在写《关于〈激流〉》一文。

      ⑨巴金:《关于〈激流〉》,《巴金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684页。

      ⑩巴金:《关于〈海的梦〉》,《巴金全集》第20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第608—6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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