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徘徊——论老舍小说的理想爱情叙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老舍论文,理想论文,传统论文,爱情论文,小说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老舍小说大都以过去时态、“记忆”的述说、联想、想象乃至夸张、变形而创造出一个个生动感人的艺术形象的。那过去的生活“记忆”固然因其家境的贫寒、生命的悲苦而没有留下较多的甜美,但也有让他终身难忘、积淀于脑海深处的回想起来就感到甜美的“记忆”成分,这就是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他与刘大叔(宗月大师)女儿初恋而形成的理想爱情叙事,这种理想爱情在初期小说中是作为整体叙事的“穿插”出现的,而到了30年代的《微神》、《阳光》、《月牙儿》等小说,则形成了理想爱情遭毁灭的整体叙事构架。他的理想爱情叙事,总是连结着初恋情结的原型想象,而在原型想象和爱情叙事中,彰显着作家的女性意识和爱情观念。
一
从老舍自传和散文中可以发现,给他以生命教育的是母亲,母亲把美好的性格传给了他,使他终身受益。而另一个使他终身难忘感恩不尽的人物就是刘大叔(刘寿绵,北平的高僧宗月和尚),“他是个极富的人”,一生做慈善事业,到老舍上中学的时候,刘大叔“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老舍从小(9岁)就是在刘大叔的资助下入学读书的,“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①。老舍早年在与刘大叔的深情交往中,还暗暗爱上了他的大女儿,和他的大女儿产生了初恋的情结。舒乙也曾说过:老舍初恋的姑娘“就是大富豪刘大叔的大女儿”,“这位小姐恬静庄重,性格温柔,十分可人。老舍暗暗地喜欢上她。每次见面,都使他心跳半天”②。尽管他和刘姑娘彼此都有爱慕之意,但最终并没有结果。刘大叔在“一贫如洗”后,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因此,初恋的甜美与失恋的痛苦以及初恋情人的最后的悲剧命运,便长久地郁积在老舍的心灵深处,成了他日后写爱情的材料。
老舍在《我怎样写<赵子曰>》一文中写道:“我怕写女人,平常日子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在我读书的时候,男女还不能同校;在我作事的时候,终日与些中年人在一处,自然要假装出稳重。我没有机会交女友,也似乎以此为荣。在后来的作品中虽然有女角,大概都是我心中想出来的,而加上一些我所看到的女人的举动与姿态。”在《我怎样写〈二马〉》中,他又说:“不准恋爱情节自由的展动。这是我很会办的事,在我的作品中差不多老是把恋爱作为副笔,而把另一些东西摆在正面。这个办法的好处是把我从三角四角恋爱中救出来,它的坏处是使我老不敢放胆写这个人生最大的问题——两性间的问题。”老舍说他“怕写女人”,这里所说的“怕写”实际上是慎重的写、选择的写、艺术的细致的写,由这样的“怕写”,他才能在作品中写出那么多多姿多彩、个性鲜明、生动感人的“女人”形象。而在多种类型的“女人”形象中,有一个以他早年初恋的刘姑娘为原型,经过想象而创造出来的理想的女性形象。由这一理想的女性形象而衍生的爱情故事,就成了他的一些小说中的叙事“副线”,与那些摆在正面的“主线”相辉映,从而为小说的叙事艺术增添了生命光彩。《老张的哲学》以老张的办学活动为主线,暴露老张的罪恶行径,彰显民国八、九年至十一、二年间的社会弊端尤其是教育领域的腐败现象,同时又以王德与李静、李应与龙凤的爱情为“副笔”,加深揭露了他们爱情悲剧的制造者老张的罪行。老舍在描写这两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时,突出了王德对李静的爱情追求,用充满情感的笔调写出了他们心中爱的潮流的激荡。王德向李静面述衷肠时,将梦里说过的千万遍的话一下子倾吐出来,“静姐!我爱你,我爱你!”他拉着李静的手,央求李静接受他的爱。“我爱你!我死,假如你不答应我!”他们内心的爱情化着激动的泪水,他们用握在一处的手擦泪。甚至王德走后,李静“从镜子里,不知不觉的抬起自己的手吻了一吻,她的手上有他的泪珠”。这里描绘的王德与李静的爱以及他们表达爱情的独特方式,分明留下了老舍早年与刘姑娘初恋的情景。老舍用非常简短的笔墨描绘李静的外貌:“她轻轻的两道眉,圆圆的一张脸,两只眼睛分外明润,显出沉静清秀”③,再加上她在言谈举动行为方式中呈现出的善良温厚,可以看出李静是一个清秀恬静、俊美善良的姑娘,这与老舍自传以及有关资料文献中所记述的刘姑娘的静美、善良的美的特点是相吻合的。清秀、俊美、恬静、善良的青年女性是老舍追求的理想女性,对这样理想的女性表达忠贞不渝的爱情,那才是宝贵的、美的。因此,老舍也就借着这两位青年男女的恋爱,发表了议论:“爱情是神秘的,宝贵的,必要的,没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带黄沙。为爱情而哭而笑而昏乱是有味的,真实的!人们要是得不着恋爱的自由,一切的自由全是假的,人们没有两性的爱,一切的爱都是虚空的……爱情是由这些自觉的甜美而逐渐与一个异性的那些结合,而后美满的”④。这一段议论带有老舍初恋时的情感体验,蕴含着他对理想女性的崇拜和两性爱的追求。但是,老舍的初恋又是以失恋而告终的,这就如同王德与李静的爱情以悲剧而告终一样,它给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染上了初恋的甜蜜和失恋的痛苦的复杂情感。不同的是,老舍初恋的情人刘姑娘是在家庭衰败无以为生的境况下遁入佛门的,而李静是由恶人老张的逼债、逼婚造成叔父身亡,不久自己也悒郁而死。从老舍早年与刘姑娘的初恋——失恋到王德与李静的初恋——失恋,我们寻找到了《老张的哲学》写爱情“副线”的叙事策略:理想爱情的追求与消解。
《赵子曰》正面写赵子曰在学校和天台公寓的活动,其中的爱情“副线”则起着“枢纽”的作用。小说从第5章开始,便把赵子曰拉入对王女士的恋爱追求中,以此引起种种纠葛。赵子曰等人围绕王女士发生纠葛,而王女士又不露面,这样的叙事“秘密”,朱自清先生看得十分真切,他评价说:“《赵子曰》以一个王女士为枢纽,却不出面。虽不出面,但书中人却常常提到她;虽提到她,却总未说破,她是怎样的人。像闷葫芦一样,直到末章才揭开了,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叙出她的身世。这样达到了‘极点’,一切都有了着落”⑤。老舍在《我怎样写〈赵子曰〉》中也谈到:“赵子曰中的女子没露面,是我最诚实的地方”⑥。这位王女士虽未露面,但从信中,可以看出她具有清秀、静美、善良的特点。欧阳天风的欺骗、损害,使她失去了女性的贞洁,同时也消解了赵子曰的爱情追求。
《二马》的爱情叙事也是以追求与消解的形式出现的。这部小说的叙事主体是二马:马则仁、马威父子在伦敦的经商活动,这应该属于二马在伦敦的物质生活层面;但他们到伦敦后还有精神生活的层面,这就是他们对爱情的追求。老马追求温都太太,采取的方法是隔三差五的送礼物,以求得温都太太的欢心。这一爱情“副笔”是为了加浓老马“出窝老”的中国国民的精神色彩,其中并没有渗入作家的理想成分。真正渗入作家爱情理想成分的是对马威爱情生活的描述。马威与玛力、凯萨林组成一个三角关系:马威追求玛力,玛力追求华盛顿,华盛顿追求凯萨林,凯萨林对马威又特别爱悦,但马威心中只把凯萨林作为“好看的老姐姐”,“像图画上的圣母”。马威对玛力爱得真挚、爱得心切,玛力和凯萨林都有一头好看的头发,甚至凯萨林的头发比玛力还要好看。其实马威眼里的“好看”不单是她们的头发,更重要的是整体的匀称的美、自然的美,而玛力的美则具有匀称的美、自然的美,请看作家对玛力的描写:“笑涡一动一动的,嘴唇儿颤着,一个白牙咬着一点下嘴唇,黄头发曲曲着,像一汪儿日光下的春浪。她的白嫩的脖子,直着,弯着,都那么自然好看。说什么也好,想什么也好,只是没有说‘玛力’,想‘玛力’那么香甜!”⑤ 作家描写玛力除了那曲曲的黄头发很像个外国的姑娘外,而在整体上所具备的匀称美、自然美,又让我们感到玛力似乎带有李静的影子,虽然她没有李静那么清秀、恬静,但匀称、自然又是她们共同的美的特质。正因为如此,马威才感到玛力是那么“香甜”。爱情的“香甜”是马威的感觉,早在《老张的哲学》里,王德也是这种“香甜”的感觉。但是,爱情的香甜被失恋的痛苦所代替,马威和玛力的爱情最终被民族意识消解了。这里的爱情追求是“现代”的,而用民族意识、国家观念对爱情进行消解,又是“传统”的了。
二
如果说老舍初期的小说形成了追求与消解的爱情叙事策略,那么这一叙事策略在后来的小说创作中依然延续着、发展着。30年代的长篇小说《离婚》写老李等人的“离婚”,实际上最终都没有“离婚”,老李们以东方的文化心态和东方的文化精神维持了东方家庭的“和谐”、平衡。爱情在中年人老李身上,只成了一厢情愿的潜性爱的追求,但老李的“诗意”追求最后被马少奶奶和丈夫的“和睦相处”打破了。《骆驼祥子》中祥子和虎妞结合后,祥子暗恋着小福子,形成了祥子、虎妞和小福子的三角关系,但最后是虎妞死了,小福子也死了,祥子的家庭、爱情全都毁灭了。《黑白李》有不少评论者说它是倾向革命的作品,老舍也说他写《黑白李》是受革命文学影响的。其实这篇小说并没有去渲染革命,除写白李从事革命活动,黑李为孝悌而替白李牺牲,还有一条黑李、白李同恋一位姑娘的爱情副线。但他们最后都没有得到爱情,黑李牺牲了,留下孤独的白李悲怆地从事着“砸地狱的门”的工作,爱情被革命消解了。可以说,老舍小说的爱情叙事策略一直是沿着理想爱情的追求与消解运行的,这种叙事策略的运行,有着或明或暗的艺术规律性:一是以老舍早年与刘姑娘的初恋为艺术想象的原点;二是爱情双方中的青年女性大都以刘姑娘为原型而创造出来的理想女性形象;三是这些理想女性形象都具有外在与内在的美:清秀恬静、庄重温柔、忠厚善良。即使像马少奶奶、小福子已是成过家的少妇,她们仍然是“好看”、“调匀”,给人以“舒适”、静美的感觉。老舍在《离婚》中写马少奶奶:“好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调匀,不轻巧。”“肩头,腿肚,全是圆圆的。挺着小肉脊梁,项与肩的曲线自然,舒适,圆美。长长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她的穿着“自如,合适”,“一些活泼,独立,俊秀的力量透在衣裳外边”⑧。他写小福子,“一圆脸,眉毛长得很匀调,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可是结结实实的并不难看。上唇很短,无论是要生气,还是要笑,就先张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齐整的牙来”⑨。这里仍以“匀调”、“齐整”突出女性的外表美,而更重要的是小福子忠厚善良,能洗能做,任劳任怨,因而成为祥子追求的理想对象。
但是,同是以爱情的追求与消解作为叙事策略,30年代与初期《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三部小说的情感表现有所不同。初期三部小说中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情感波动,比较外在,热情冲动,具有青春期的特点。到了30年代,以《离婚》中的老李为例,则带有中年人追求爱情的特点,老李对马少奶奶的“诗意”追求,始终缺乏王德等青年人的爱情冲动,即使与马少奶奶相会时,也“不敢多说话”,“不敢浪漫”,只是用目光、眼神、心灵去感悟“诗意”的妙境。可见,由青春期发展到中年期,作家和作品中的人物的爱情情感,已受到了“理智”的抑制,由外在的情感冲动化为潜在的激流在心底运行。像这样的爱情叙事,就“把心理接触和爱情关系纳入一定的形式,使之更具有典雅仪态”⑩。是的,老舍将自己对理想爱情的追求融入作品中的人物身上,从不让情感“放任”、奔突,而要在审美形态上创造一种“静美”、“典雅”的形态,这是老舍所崇尚的审美形态,他认为:“美而不静便至少失去一半的美”(11)。因此,理想女性的静美与审美境界的静美合二而一、融为一体了。
其实,这种理想爱情的追求与消解的叙事策略和运行规律,不仅呈现在以上几部以爱情为“副笔”的作品中,而且还体现在以爱情为“主线”的作品中。《阳光》、《月牙儿》尤其是《微神》,我们完全可以把它看成是以理想爱情叙事为主体的爱情诗化小说。这三部中篇的理想爱情叙事,突破了老舍所说的“怕写女人”不敢放手写爱情的“拘束”的艺术心态。《阳光》是以一位富家女子由孩童到小姐再到太太的性爱心理的觉醒、成长、追求、变化发展的全过程为叙述主线的,为把这一爱情叙事更加情感化,作家为女主人公的理想爱情设置了一个象征物——阳光,以不断地追求阳光——得到阳光——失去阳光而最终演绎成了一个富家女子的爱情悲剧。女主人公从小生活的富裕环境以及后来的家庭衰败,这与刘姑娘家有相同之处。但她的娇贵、任性以及在爱情世界中的浪漫或在欢场中的放纵,均不是老舍写理想爱情以刘姑娘为原型的性格和情感元素了。老舍说《阳光》的材料,“没在心中储蓄过多久”(12),女性形象的创造多来自他平时的生活观察和艺术的想象,因此,这种不以刘姑娘为原型而写的富家女性的浪漫爱情,显然不是老舍所擅长的。老舍擅长描写的还是以刘姑娘为原型的具有外在美与心灵美的女性形象,述说她们的理想爱情的追求与消解。《月牙儿》是从《大明湖》里截取的最精彩的部分。《大明湖》遭了“一·二八”战火,故读者无法看到它的内容的全貌。老舍在《我怎样写〈大明湖〉》里谈到:它的“故事的进展还是以爱情为联系,这里所谓爱情可并不是三角恋爱那一套。痛快着一点说,我写的是性欲问题”。而这个性欲问题“全没有所谓浪漫故事中的追求与迷恋,而是直截了当的讲肉与钱的获得”(13)。小说中的母亲固然没有浪漫爱情的追求与迷恋,但女儿确有对浪漫爱情的追求与迷恋。女主人公曾迷恋于胖校长侄儿的爱情,感到“他是那么温和可爱”,和他同居失了身。女主人公的爱情命运,也如同天空的“月牙儿”,由迷恋时“清亮而温柔”的“月牙儿”变成了失身后的“被云掩住”的“月牙儿”。理想爱情同样是以追求与消解的形态出现的。女主人公出生贫寒,这与刘姑娘和《阳光》中的女主人公出生富贵之家不同,但她的外貌与性格却具有刘姑娘式的清秀、温柔、静美的特点。
在我看来,真正以刘姑娘为原型作艺术的想象,以理想爱情的追求与消解为叙事主体,且最能够表现老舍早年初恋情境的是《微神》。正如罗常培在《我与老舍》一文中所记述的:“他后来所写的《微神》,就是他自己初恋的影儿。——他告诉我儿时所眷恋的对象和当时的感情动荡的状况,我还一度自告奋勇地去伐柯,到了儿因为那位小姐的父亲当了和尚,累得女儿也做了带发修行的优波夷!以致这段姻缘未能缔结。”(14) 《微神》即抒写了老舍和刘姑娘初恋的“春梦”。为把这初恋的“春梦”写得更加静美、甜蜜,作家运用了多种艺术手法:写实与象征,叙事与想象、抒情,潜意识的流动,尤其是色彩的运用,像用诗的笔墨作画那样,作家调动了他一贯偏爱的绿色色彩,绿色是象征清新、自然美的,因而这绿色与男主人公“我”所爱恋的理想女性的清秀、静美是相谐和的,所以一开始的写景,就渗进了男主人公的初恋的遐想、潜意识的流动,推出了象征初恋女性和理想爱情的核心意象——“小绿拖鞋”。当“小绿拖鞋”作为意象特写推出来后,男主人公的爱情心理便出现更加微妙的波动。小说有六次抒写“小绿拖鞋”,除首尾两次起结构上的呼应作用外,其余四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情爱感受。在老舍看来,“小绿拖鞋”的“颜色是更持久的”,“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初恋像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15)。尽管这初恋以女性的死去而使理想的爱情消解了,但初恋仍然具有永久的生命,老舍不管到何时,不管到哪里,他都不能忘记那初恋的“甜蜜”,同时也不能忘记失恋的痛苦。是的,一个人早年受到的爱情“诱惑”、“压抑”,会影响他一辈子,“幼年时性爱生活的性质、错失、禁忌、升华和演变对一个人往后的感情生活尤其是爱情生活的影响不管我们怎么想,都不会被高估”(16)。
三
以上我们探讨了老舍小说的理想爱情是以作家爱情生命历程中的初恋情境为叙事原点,以理想爱情的追求与消解为叙事策略,由此发现,老舍不是不会写爱情,而是很会写爱情,尤其是写初恋的“甜蜜”很感动人。这里的感动,不仅写“初恋”的情人,那么美,那么匀静,让你感动,让你感到那静美的女性,就是一首诗,一首千古绝唱的爱情诗。而且映衬这美女的自然环境也都是美的,这正像瓦西列夫在《情爱论》中所说:“爱情不仅把被爱者的形象美化,而且把周围的一切:房屋、树木、山岭、牧场、空气、月亮、星辰、空间一把整个宇宙都美化了。”(17) 《微神》一开始的景物描写,并非一般的“置阵布势”,为人物出场创造环境,而是在以绿为主色的图案中,寄托主人公的“诗意”与遐想。小山上的绿意、香味、天空、白云、细风、鸡鸣等等,这一切都不是纯粹的自然,而是被作家心灵浸润过的自然。它蒙上了“梦”的云雾,流动着主人公的情爱追求。它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来些诗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绿海上”。这实际上是把初恋的情人美化了的景物,因此,这里的景与初恋者的情以及从白色帷幔里伸出的一双“小绿拖鞋”的静美的人,三者融为一体,创造了一个具有意象美的诗的境界。但是,老舍对理想爱情的消解,则往往从文化伦理和社会现实中去找原因,而没有按照原型模式进行消解。老舍早年爱恋的刘姑娘,他们的爱情之所以没有得到圆满的结合,照罗常培的说法,那是因为刘姑娘出家当了尼姑。而老舍小说中所有理想爱情的消解,都不是因为男性或女性入了佛才造成他们爱情悲剧的。老舍在中学毕业后,曾随刘大叔从事各种慈善事业,为他搞过赈济调查,在他办的贫儿学校当过教员。这位宗月高僧于1941年初冬圆寂后,老舍于1942年1月即发表了著名的悼文《宗月大师》,盼望宗月大师真的成了佛,“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18)。老舍一生都是向善、行善的。他没入佛,但他崇尚佛,他的心早已入了佛。佛既然是善的化身,那他怎么会损害人间青年男女的理想爱情婚姻呢?因此,他绝不将青年男女理想爱情的消解归纳到佛的身上。如果说老舍初恋的刘姑娘入了佛,那是最善最美的归宿,那么他小说中的理想女性,则悒郁死亡或沦为妓女的多,且富家女子因家庭败落沦为妓女和贫家女子为生活所迫沦为妓女的,都不是职业型的,都不是追求肉感的欢乐和个人的享受的,像《微神》中的“她”不像陈白露那样拥有高级妓女式的生活,《月牙儿》中的女主人公、《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也都为养家糊口而牺牲了肉体。她们不仅长得清秀、静美,而且内心都是善良的。难怪有人说老舍笔下的妓女不像妓女,这“不像”就是因为她们都是作家以原型想象而塑造出来的妓女。老舍将刘姑娘这一原型的某些特点融入理想女性形象包括上述妓女形象的描绘中,同时,他又渗进了历史文化想象尤其是唐代爱情小说中的一些妓女形象的想象。
是的,老舍的历史文化想象丰富了他的理想女性形象塑造。他对唐代小说尤其是唐代爱情小说评价颇高:“唐人小说居于承前启后的地位,内容涉及面很广,爱情故事更居于首位。在题材的广泛方面,唐人小说超过了以往,其浪漫的主题也对后世颇具影响。”(19) 唐代人在爱情方面是比较开放的,尤其是青年女性不仅追求理想的爱情,而且有为爱情而生而死的至诚如一的精神。唐人小说描写这类青年女性大多是妓女,她们长得美丽,能诗会文,很受举子进士赏识。如长安平康里的妓女,经常为举子和新进士所追逐。唐传奇里写这类痴情忠情女子,大都是地位卑微和命运悲惨的妓女,作家带着同情的笔调,写出了她们内心的痛苦和幽怨。和唐代爱情小说写妓女美雅风流、忠于爱情有些相似,老舍笔下的妓女也多是美的、雅的,有较好的文化修养,且用情比较专一。《赵子曰》中的谭玉娥是师范生;《微神》中的女主人公是师范生,当过小学教师;《月牙儿》中的“我”读过书,在小学做过教务工作;《新时代的旧悲剧》中的宋风贞是师范生,当过小学教员;《骆驼祥子》里的小福子也有知书达理的女性的某些特点。这些都留有唐代爱情小说中的妓女形象的身份、性格、素质的艺术想象。老舍在评价唐代爱情小说时说:唐代“多数歌妓都善于应对,能诗会文。唐代歌妓实际上都是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再看看那些文人学士的妻妾,就会觉得,举子们爱逛平康巷是毫不足怪的。正如中国人常说的,那些妻妾往往是‘黄脸婆’,多数没有受过教育。歌妓们却知书识字,所以那些文人学士的狂放多少是情有可原的”④。老舍由读唐代爱情小说而形成的体悟理念和形象积淀,在小说《赵子曰》中已有彰显。《赵子曰》写谭玉娥的外貌装束,言谈举止,文化内蕴都是比较静美的,她深深地吸引了赵子曰,为赵子曰所爱慕。赵子曰与她幽会后,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乡下的小脚夫人,披头散发,拿着锄头追打谭玉娥。赵子曰娶的是无知无识的“黄脸婆”,他和谭玉娥欢爱也应该是“情有可原”的,所以老舍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对赵子曰做多少谴责。不仅如此,老舍还赋予他笔下的妓女以美好的心灵和对爱情的忠贞。《微神》中的“她”与“我”相恋,“我”后来到了南洋,“她”因家道中落而不得不“沦落风尘”,可“她”把爱藏在心中,“她的心是在南洋”,“她还想念着我”,“她”愿以纯洁的爱情永远住在“我”的心中。《新时代的旧悲剧》里的宋凤贞要离开陈廉伯时,也伤心地流下了泪,含有对陈廉伯的真意的爱。不仅如此,宋凤贞还以牺牲自己的肉体来养活母亲与弟弟,这和《月牙儿》中的女主人公相似,具有舍己献身精神。
其实,老舍不仅在理想女性形象的塑造中融进了唐代爱情小说中的妓女形象的想象,而且在理想女性形象的爱情叙事中渗入了爱情消解的现实原因,将历史文化想象与现实批判精神融为一体。老舍小说中时常出现追求与压抑的爱情生命形态,但他笔下的人物追求的思想意蕴与遭受压抑的社会文化因素,则与唐代爱情小说完全不同。《老张的哲学》里王德与李静都追求爱情自由,但老张的买卖婚姻以及包办的婚姻观念,拆散了这对青年男女,消解了他们的理想爱情;《二马》里的马威在英国伦敦有着自己的爱情追求,但民族意识消解了他的爱情春梦;《离婚》中的老李与太太的婚姻是属于包办型的,因而婚后没有幸福,他有浪漫的“诗意”追求,可他的“诗意”又被传统的“家”的观念以及维护“家”的行为方式给消解了。老舍描绘了市民人物对爱情的追求,但他们的追求或是遭受现实社会制度的压迫,或是遭受传统文化观念和婚姻观念的压抑,或是遭受民族的压迫,使他们失去爱情生命常态,他们追求爱情的个性意识并没有在传统文化深厚的市民社会里生成,他们追求爱情自由,并没有获得自由的存在,他们的爱情世界是忧郁的、痛苦的,这忧郁、痛苦的境界是作家徘徊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创造的。
四
现在要进一步探讨,老舍在原型想象和理想爱情的叙事中,究竟融入了什么样的女性意识和爱情观念。首先我们认为:他以初恋的原型为基点进行原型想象,同时又以原型想象为主调来描绘理想女性形象。而在原型想象和理想女性形象的描绘中,显露了他对女性的崇拜意识。老舍初恋的原型刘姑娘,不但是青年老舍爱恋的对象,而且是他崇拜的对象。爱恋中的崇拜,崇拜中的爱恋,已经上升到理想女神的高度,不然,他怎么能在《微神》中铸造出具有女神美的“小绿拖鞋”的古典意象呢?其实比《微神》写初恋情感动荡更为真切感人的还有一篇题为《无题<因为没有故事>》的文章,这篇“没有故事”的故事却真切地记载了永远埋藏在初恋者心中的“爱”,作者没有用笔墨去描绘女方的美貌,而是抓住最能表达初恋情感的眼睛和眼神,抒写了“我”对“她”的永生的爱恋。“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这两只眼睛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的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我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女方对男的只那么极短极快的“凝视”一眼,“这一眼道尽了‘爱’所会说的与所会作的”。由“凝视”而发展到男女的“对视”,他们只是“对视”,没有说一句话,但这“对视与微笑是永生的,是完全的”。他们分离多年了“她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多情”,“在我的梦中,我常常看见她,一个甜美的梦是最真实,最纯洁,最完美的”(21)。这些文字均寄托着老舍对初恋的依恋,蕴涵着对理想女性的崇拜。其实,老舍对理想女性的崇拜是由对母性的崇拜生发出来的,母性的崇拜意识早在他的幼年就已生成,而且越到后来其崇拜的情感越浓。老舍在《母亲》一文中,说他从记事起,就把母亲看成是世间最伟大、最让人崇敬的母亲。她“俊美”,“干净体面”,“举止大方”,“非常恬静”,“有一股正气”。老舍一岁半的时候,父亲去世。全家的生活重担全落在母亲肩上,她吃苦耐劳,“终年没有休息”,“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她最会吃亏”,乐于助人,有一个“软而硬”的性格。母亲把美好的品格传给了老舍,所以老舍说:“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生命的教育”伴随着老舍的一生,对母亲崇拜的情感也伴随着老舍的一生。尤其是母亲的“恬静”、“俊美”、善良,也成为以后在小说中所描绘的理想女性“反复出现的意象”。按弗莱的定义:原型就是“典型的即反复出现的意象”,它“把一首诗同别的诗联系起来,从而有助于把我们的文学经验统一成一个整体”(22)。弗莱吸收了人类学和心理学的成果,认为神话是“文学的结构因素,因为文学总的说来是‘移位的’神话”(23)。中国的古代神话比较发达,在古代神话中蕴藏着种族的“集体无意识”精神,比如女娲炼五彩石补天、抟黄土造人的神话,在女娲身上,我们即可寻找到人类对母性的崇拜意识,因为流传下来的女娲形象几乎成了人类母亲的化身,而这种母性崇拜意识也就成了人类共有的,它能够“移位”到不同时代不同作家的艺术创造中,老舍也不例外。老舍的独特之处是能将原始母性崇拜与现实母性崇拜融合起来,形成一种综合型的女性崇拜意识,然后将这种综合型的女性崇拜意识渗透到理想女性的塑造中,从而让我们在理想女性形象身上,探寻到他的女性崇拜精神。
其实,老舍对理想女性的崇拜又紧紧连结着对理想女性的怜悯、同情。老舍初恋的原型刘姑娘,后来入了佛,他对刘姑娘的爱恋是永久的,同时又深深地叹惜、同情刘姑娘的悲剧命运。老舍这种对初恋原型的怜悯、同情的情感,后来又很自然地融入理想女性形象的塑造中,成了“从感情上认识世界,就是通过作用于感情的形象来思维”(24)的艺术方式。上文已提及,老舍笔下的理想女性大都是悲剧的结局:或死亡,或沦为妓女。《老张的哲学》中的李静死了,作家用一大段抒情的笔调写道:“花谢花开,花丛中彼此不知道谁开谁谢!风,雨,花,鸟,还鼓动着世界的灿烂之梦,谁知道又少了一朵鲜美的花!她死了!!!”笔调悲切,表达了对这位理想女性悲剧人生的同情与哀怜。老舍不仅对理想女性的死亡和人生遭遇表示关怀和同情,而且对非理想女性像虎妞,她最后难产而死,那临死前的悲叹、哀求、忏悔,以及祥子对失去虎妞就没了家的茫然、痛苦,都含有对女性的人文关怀和同情。至于说理想女性沦为妓女,那更是老舍人文关怀的对象。《微神》中女主人公沦为妓女后,男主人公仍然视她为一朵纯洁、鲜美的花,愿意娶她。最后因打胎而死去的她,依然永久地占据男主人公的心灵。其它作品中的妓女形象,像《月牙儿》中的女主人公、《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等,老舍也都是以人文关怀和怜悯、同情的笔调去写她们的人生悲剧的。他完全摈弃了世俗偏见,没有把妓女视为女人中的“另类”,更没以欣赏、玩弄、游戏的态度去写她们的肉体和内心的欲望,而是把她们塑造成真正的人,具有俊美善良、自我牺牲精神的人。因此,无论是理想女性的死亡还是理想女性的沦落,都没有消解东方传统文化的静美,表征着老舍对传统文化的静美的归恋。
但是,老舍对“五四”反封建、张扬个性的启蒙精神,又是高度赞扬和充分肯定的,而且认为“五四”启蒙给了他“一个新的灵魂”,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理论成了当时青年的“救世的福音”(25)。到了二三十年代个性解放不仅没有消退,而且还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性解放时期,面对这样一个文化背景进行写作,他既没有完全书写女性对传统的叛逆、对禁忌的反抗,也没有作充分展示女性肉体和性心理的欲望化书写。他用女性追求个性、自由恋爱而最终发出的自我否定、自我悲叹,又消解了他在“五四”时期所崇尚的个性解放思潮。《阳光》里的富家小姐不断地追求“阳光”——理想爱情、美满家庭,她的爱情行为够开放的,但最终以家庭衰败、“丈夫变成了个平民”,使她失去了阳光。她最后发出悲叹:“有志的女郎们呀,看了我,你将知道怎样维持住你的身分,你宁可失了自由,也别弃掉你的身分。自由不会给你饭吃,控告了你的丈夫便是拆了你的粮库!我的将来只有回想过去的光荣,我失去了明天的阳光!”这里很清楚地表明了女主人公宁要身分、地位也就是“经济权”,而不要所谓的个性自由、婚姻自由。老舍不仅用女性的自我否定、自我悲叹来消解、质疑个性主义,而且还用男性打着个性解放、自由恋爱的幌子,以骗取女性的贞洁,造成女性的悲剧,像《赵子曰》中欧阳天风对王女士的欺骗、玩弄,《离婚》中小赵对张秀贞的骗取,这些都以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反面书写,达到对个性主义的消解、质疑。
总之,由对传统“静美”的归恋,和对个性主义的消解、质疑,我们探寻到了老舍的爱情婚姻观念:他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既要保持中国传统文化的“静美”、“和谐”,又要在思想上作个性、自由之追求,但在行为方式上又不能太欲望化、西方化。这就是老舍,这就是老舍爱情婚姻观念的东方乌托邦。
注释:
①(18) 老舍:《宗月大师》,舒济编《老舍散文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84年5月版。
② 舒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今日中国出版社1990年版。
③④ 老舍:《老张的哲学》,《老舍文集》第1卷第56页,第8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⑤ 朱自清:《〈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朱自清文集》(二),北京开明书店1953年版。
⑥ 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老舍文集》第15卷第16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⑦ 老舍:《二马》,《老舍文集》第1卷第52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⑧ 老舍:《离婚》,《老舍文集》第2卷第24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⑨ 老舍:《骆驼祥子》,《老舍文集》第3卷第16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⑩(17) [保]瓦西列夫:《情爱论》,赵永穆等译,第260页,第205页,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
(11) 老舍:《“住”的梦》,原载《民主世界》1945年5月第2期。
(12) 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老舍文集》第15卷第19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13) 老舍:《我怎样写〈大明湖〉》,《老舍文集》第15卷第18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14) 罗常培:《我与老舍》,载昆明《扫荡报》副刊1944年4月19日。
(15) 以上所引均见《微神》,《老舍文集》第8卷第5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16) [美]阿尔伯特·莫德尔:《文学中的色情动机》,刘文荣译,文汇出版社2006年版。
(19)(20) 老舍:《唐代的爱情小说》,《老舍文集》第15卷第270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21) 见《老舍自传》第1章第5节《没有故事》,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22) 弗莱(Northrop Frye),《批评的解剖》第99页,普林斯顿1957年版。
(23) 弗莱(Northrop Frye),《同一的寓言》第1页,纽约1963年版。
(24) 阿·托尔斯泰:《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
(25) 见《老舍自传》第27、31页,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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