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语序的多面考察(上),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序论文,汉语论文,多面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0.汉语语序的总体考察
0.1 汉语语序指在汉语话语中各个语言单位的互相结合的次序,亦即各个语言单位排列在言语的链条上的次序。语序的组合结构是一种横向组合结构,具有线条性。例如“我爱祖国”就是由“我”“爱”“祖国”三个语言单位在一个句子的言语链条上以横向组合的方式构成的线性序列。
0.2 语序是一种语言形式,它是意义内容的载体。 一定的语言形式同一定的信息结构相联系,一定的语言形式输出一定的意义内容。语序和其他的语言形式(如词的形态)不同之处在于它是语言单位排列次序的形式,而不是任何其他语言形式。因此,离开了语言单位,就无所谓语言单位的排列次序问题,“语”之不存,“序”将安在?而有了语言单位,仍有它们的排列次序问题,“序”之不存,“语”将安置?语言单位和语言单位的序列,作为一个意义内容的载体的两个组成部分,是互相区别而又互相依存的。
0.3.1 那么,与语序相依存的语言单位指什么?语言单位, 指语素、词、词组、句子(包括单句和两个或两个以上分句构成的复句)、句群,如果从结构成分看,也指词干、词缀(构词成分)、主语、谓语(句子成分)、述语、宾语、补语、中心语、状语、定语(句法成分)、分句、句群。〔1〕
0.3.2 那么,语序具体指什么? 语序指以上各种语言单位在话语中的排列顺序。例如“我爱祖国”,“我”“爱”“祖国”三个语言单位都是词,其排列次序是词序;“祖国”,两个语言单位“祖”和“国”都是语素,其排列次序是语素序。而从结构成分看,“我”与“爱祖国”分别是主语和谓语,其排列次序是句子成分序,“爱”与“祖国”两个语言单位分别是述语和宾语,其排列次序是句法成分序。
如果从句子是语言运用的基本单位这一点出发,语言单位的排列次序,可分为两大类:句内语言单位序和句际语言单位序。凡是句子(包括复句)之内的语言单位的次序都属句内语言单位序。凡是句与句(包括复句)之间的语言单位的的次序都属句际语言单位序。句内语言单位序,如“我爱祖国”,句际语言单位序,如:“a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霭地在一旁答礼。b 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c 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鲁迅《从百草园到三昧书屋》)这是一个句群。这个句群,构成一个段落。由a b c三个句子组成。a 是一个单句,b 是一个并列复句,c 是一个因果复句。以a b c为序。
既然句际语言单位的次序是以句为语言单位的,就应该包括句与句群、句群与句群的组合次序,因为句群也属于句的范畴,但不应包括段落或篇章的排列次序,因为段与段、章与章的排列次序,是段际、章际的排列次序,已经超出句与句的排列次序的范围了。当然,这也不是说,句际语序在段落之间、篇章之间不可能有所反映。有的时候,反映还是相当强烈的。例如:“‘a 海阔凭鱼跃,b 天高任鸟飞。’——这诗句是从唐僧玄览‘c 大海从鱼跃,d 长空任鸟飞’化来的。人们常用来比喻自由的境界。读起这两句诗,眼前仿佛展现一幅优美的图画,e 鸟儿在万里无云的蓝天里展翅飞翔,f 鱼儿在碧波万顷的海洋中跳跃游泳。它们是多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啊!g 鸟飞h 鱼跃真真是不受任何拘束吗?”(辛柄元《i 鸟飞j 鱼跃的联想》)从“鸟飞”和“鱼跃”的语序先后来说。a b的语序、c d的语序正好同e f的语序、g h的语序相反,a b和c d是引文,其语序依照原文,不好改动,而e f和g h的语序则显然是为了顺应文章题目中的i j的语序而采用的。 这就是说语序也可能超出句际而在章际之间有所反映。所谓“揭全文之指,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必顾之,在篇末则前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顾注,抑所谓文眼者也。”〔2〕
0.4 语序所体现的意义是语言单位之间的关系义, 主要是语法意义、认知意义、逻辑意义、语用意义和修辞意义。比如“我爱祖国”,其语序体现了主语与谓语结构的语法意义,0.3.2例句a b c语序体现了“我”首先看见先生答礼,然后看清先生的容仪,最后由所见引起所想说到对先生的敬意这样一个认知的和逻辑的顺序的意义,0.3.2 的另一个例句,e f和g h的语序体现了语用的和修辞的意义:这种语序的选择是出于语用上凸显话题和修辞上照应文章题目的需要。
一般地说,一种语序并不排除同时体现多种关系意义,但比较起来说,句内语序更多地体现语法意义,句际语序更多地体现语用的和修辞的意义,而认知的和逻辑的意义,在句内语序和句际语序中都有较明显的体现。为此,我们可以从语法、认知、逻辑、语用和修辞各个方面对语序进行考察。
0.5.1 语言是由内层和外层构成的整体。内层指语音层、 词汇层、语法层和词义层,外层指语用层和修辞层。语序从语言体系的角度说属语言内层中的语法层,从言语行为的角度说,属语言外层的语用层和修辞层。而不论从哪一个角度说,语言都是有层次性的,因而语序不仅仅是语言单位组合的次序,往往还关及语言单位组合的层次。我们应当结合层次来考察语序。例如:“a 枯藤、老树、昏鸦,b 小桥、流水、人家,c 古道、西风、瘦马。”(马志远《秋思》)a b c 在语法上是并列的,处于同一个层次上。但a b c 中的任一个语言单位都不能跨越所在的层次单独与别的层次的语言单位直接发生联系,处于同一并列的层次上,即使从语序上说,是紧挨着排列在一起的,如“昏鸦”与“小桥”,“人家”与“古道”并不在同一个层次上。如果这样地错分层次,则语序虽然未作变动,语句的意义也会变得不好理解了。语序不变动,但层次理解不同,也可以造成歧义,如“一个工厂的工人”可以理解为“全厂的工人”,也可以理解为“工厂的一个工人”之类。
0.5.2 语序作为语法层内的一种语法形式, 和同处于语言内层的词汇层、词义层、语音层也有一定的联系。
在一定的语序中的语言单位都是有一定的意义的,各语言单位的组合配位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到词汇层、词义层的影响和制约。“我爱祖国”的语序之所以是可以接受的,原因之一是其中各个语言单位的组合符合对词的使用的要求和符合词与词的意义搭配的要求;“我中意祖国”的语序之所以是不能接受的,原因之一是其中有的语言单位的组合不符合对词的使用的要求(“中意”用词不当),不符合词与词的意义搭配的要求(“中意”与“祖国”意义上不搭配)。至于某些句子,它的主语和宾语可以互换次序而语意基本不变,如“老王碰见了老李老李碰见了老王”“阳光充满了整个会场
整个会场充满了阳光”,则是由述语动词“碰见”“充满”词义上具有相向性决定的。这也正好说明,语言单位之间存在组合和聚合两种关系,语言结构是由语言单位横向线性组合(词序问题)和纵向聚合(语言单位的词汇、词义问题)相互作用构成的。这也可以从作家炼句和选词的写作经验谈中得到印证。托尔斯泰说:“语言艺术家的技巧,就在于寻找唯一需要的词的唯一需要的位置。”〔3〕
0.5.3 语言的物质外壳是语音, 语序理应是语言单位的声音的次序。语序受到语音的影响和制约是顺理成章的事。并列成分往往以音节长短为序,音节长的排在后面,如“春睏、秋乏、夏打盹”;宾语提到前面,往往是因为宾语音节太长,不提前不便于上口,如“a流蕩着革命激情的小说《青春之歌》,b 我已经读过两遍了。”(何其芳《〈青春之歌〉不能否定》)如果以b a为序, 不好念了;单音节副词“刚”不能用在句子开头,而双音节副词“刚才”却可以,比如可以说“他刚(刚才)和谁生气呢?”也可以说“刚才他和谁生气呢?”但不能说“刚他和谁生气呢?”〔4〕并列式双音词的字序, 一般是按照平仄四声为序,平声字在前,仄声字在后。如果同是仄声,则先上,后去、入,或者先去,后入。比如“班马”(论时代先后和成就都应作“马班”)“齐楚”“松柏”“花鸟”“手脚”“弓箭”“烟酒”“砖瓦”之类;〔5〕至于轻重音、停顿、 音步的划分等有助于显示语序内的层次,当然也应看作是语音对语序的一种影响和制约。
0.6.1 汉语是非形态语言, 没有严格意义的形态标志和形态变化。这对汉语语序的影响和制约是不能低估的。它促成汉语语序的一系列特点:一是形态语言通过词形变化、语序和虚词三种语法手段来表示语法关系,而汉语主要以词序和虚词为语法手段,而且在不少情况下,语序是不借助虚词独力表示语法关系的。二是汉语词序比较固定。形态语言,语序相对比较自由,因为有形态标志和形态变化显示着语法关系,语序的变动往往不改变语法关系。吕叔湘说:“凡是具有相当完备的格变的语言,对于位置就不很拘泥,例如拉丁语“女见男”这句话就可以有Hominem femina videt或Femina hominem videt 或 Hominem videtfemina 或 Videt femina hominem 种种说法。反之,如英语,名词和一部分代词已经没有格变,就不得不主要地依赖位置,如The boylikesthe dog 和The dog likes the boy 这两句话就完全由位置来决定哪是主语,哪是宾语。”〔6〕刘世儒说:“像俄语中‘я завтра утром лойиу гулять’这样由五个词组成的句子,可以有一百二十种的排列方法(据彼什考夫斯基统计),在汉语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7〕汉语则比较拘泥于语序, 语序的改变往往改变语法关系,随之也改变语义关系。“女见男”自然不能换序为“男见女”,一经换序,原有的语法关系和表达的意义就不同了。如换序作“女男见”“男女见”“见女男”“见男女”等等,有的甚至不成话了。汉语的名词,没有“数”的形态标志,正如墨子所说的:“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四足也。”〔8 〕对名词的数的理解和判定,往往要看它在话语中的位置,语序不同,理解可以不同。把“我的媳妇是护士”(其中的“护士”是单数),换序说成“护士是我的媳妇”(其中的“护士”是多数),人们是不能接受的,只能是一种幽默的说法了。〔9 〕三是汉语语序也有一定的灵活性,汉语语言单位因为不受形态标志和形态变化的约束,有可能改变语序组合成另一种语法结构,表达另一种意义内容。“壁垒森严”是主谓结构,“早已森严壁垒”(毛泽东词)其中“森严壁垒”就因换序而成为述宾结构了。“天衣无缝”是主谓结构,“但这痛觉如果细腻锐敏起来呢,则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觉得,连衣服上的接缝,线结,布毛都要觉得,倘不穿‘无缝天衣’,他便要终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鲁迅《喝茶》),其中“无缝天衣”就因换序而成为定中结构了。
0.6.2 汉语的各级语言单位的内部结构具有一致性,并列、 偏正、正偏、述宾、述补、主谓等结构形式在语素与语素之间的组合、词与词之间的组合、句子成分与句子成分之间的组合、句法成分与句法成分之间的组合中都同时具有广泛的适应性。这与语序的直接关系是,这使充当这些结构的语言单位的次序相当固定,比如“地震”作为一个词,是主谓构词,充当“主”的语言单位在前,充当“谓”的语言单位在后;“地震。”作为一个句子,是主谓句,也是充当“主”的语言单位在前,充当“谓”的语言单位在后。又如先偏后正的偏正结构,其语言单位的次序与先偏句后正句的偏正复句的语言单位的次序也是一致的。这一点,王力早有明确的论述,他说:“主从句的结构方式,大致说来,是和西洋恰恰相反的:西洋的主要部分在前,从属部分在后;中国的主要部分在后,从属部分在前。这种结构,和组合式的结构正相符合,因为中国语里组合式的主要部分(首品)也是在后的,从属部分(次品)也是在前的。”〔10〕这可以说,各级单位语序的一致性是汉人思维的有序性在汉语语言单位的线性序列中的强烈反映。
0.6.3 近年来,戴浩一等提出对汉语语序作总体把握的观点, 认为“完整的汉语语序理论应包括:‘时间顺序’原则;‘凸显’原则;‘已知前于新知’原则,包含‘信息中心’原则和‘话题—述题’结构;‘整体前于部分’原则;‘修饰成分前于中心名词’原则;‘从句前于主句’原则,等等。”〔11〕“修饰成分前于中心名词”原则,“从句前于主句”原则,在0.6.2中已有论述,其他原则,下文将结合汉语语序实际有所论述。
1.对汉语语序的确定和变换的考察
1.1
某一语言单位在话语中的次序的先后是相对于处于同一话语中的其他语言单位的次序的先后而言的。比如,认为主从复句的从句在前,就是相对于主句在后而言的;认为主从复句的从句在后、主句在前,是语序的变换,就是相对于主从复句从句在前、主句在后的语序而言的。某一语言单位的语序先后和变换,是以另一语言单位的语序为参照物来确定的。如果同一个语言单位在话语中的两个相近的结构里多次同时出现而次序不同,以它们互为参照物也可以确定它们的语序先后和变换情况。比如“a 人人为我,b 我为人人”,以a和b中的“人人”与“我”互为参照物,可以确定“人人”与“我”的语序先后和变换情况。对“鸡给黄鼠狼拜年”则可以用隐而不现的、为人们所熟知的“黄鼠狼给鸡拜年”为参照物,确定“鸡”和“黄鼠狼”的语序的先后和变换情况。既然语序是语言单位互为参照物的概念,所以无所谓“顺装”“倒装”,吕叔湘说:“讲到倒装,最好不用这种说法。‘顺装’和‘倒装’,把句子成分的位置绝对化了,而一种句子成分如果有不同的几个位置,大概都有一定的条件,合于哪个条件就出现在哪个位置上,这就无所谓‘顺’和‘倒’了。”〔12〕不过,如果从使用频率高低着眼,区分哪种语序常见,哪种语序少见,自然是可以做而且应该做的工作。
汉语语序虽然比较固定,但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变换。这种变换关涉到认知、逻辑、语用、修辞诸方面,所以在对语序的上述诸方面进行考察之前,先行对语序的变换进行考察。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语序的变换的考察中比较清晰地看到汉语语序的基本面貌。
1.2 从结构成分看,汉语语序常见的有如下几种类型:
(1)主语谓语原谓语主语。如:“你们出来吧!
出来吧,你们!”
(2)主语述语宾语原宾语主语述语。 如:“我没听说过这件事。
这件事我没听说过。”
(3)主语谓语原谓语主语(实为述宾)。如:“客人来了。
来客人了。”
(4)主语述语宾语原主语宾语述语。如“学生们做完了功课。
学生们功课做完了。”
(5)定语中心语原中心语定语。 如:“四处有的是一股一股的旋风。
四处有的是旋风,一股一股的。(杨朔《戈壁滩上的春天》)”
(6)状语中心语原中心语状语。 如:“姑娘胸脯挺挺地越说越有信心。
姑娘越说越有信心,胸脯挺挺地。(石言《陪同》)”
(7)述语补语原补语述语。如:“走在大路上
在大路上走。”
(8)从句主句原主句从句。如:“如果他不来的话, 我一定去。
我一定去,如果他不来的话。”
这里有几点是必须加以说明的。一是同一种类型的,可以包括许多不同话语的换序情况。如主语谓语换序也可以是“大豆一斤一斤大豆”的换序。二是换序之后,有的不改变其原有所属成分,如(1 )的例子,有的则改变了其原有所属的成分,如(7)的例子, 实际上是述语补语和状语中心语互换。所以我们叙述其变换时,虽然为了便于对照,仍以原所属成分称之,但前加“原”字以示区别。三是所属的成分的语序的改变,大多并不改变句型,但也有改变句型的,如(3)的例子。四是并非凡属同一类型的,语序都可以变换。如(2 )的“这件事我没有听说过。”是用小句做谓语的句式,可以换序作“我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但同属小句做谓语句式的“任何文章,题目总是要有的”就不能换序成“题目总是要有的任何文章”。〔13〕
1.3 如果不计及语言单位是不是成分, 则语序的变换因不受成分的约束,相对地取得更大的自由。比如语素序次的变换:“讲演演讲”、“虚心
心虚”之类;词序次的变换:“白菜豆腐
豆腐白菜”、“痛苦的沉默
沉默的痛苦”、“斗争后的胜利
胜利后的斗争”,语素变序成词或者词变序成语素的变换:“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词组序次的变换:“学习文化的时间
文化学习的时间”、“天翻地复
地复天翻”,句子序次的变换:“大火无情人有情
人有情大火无情。”
对于语序的变换,从语言单位排列次序看和从成分出现的次序看,其考察对象是不同的。因为变换的参照物一为语言单位,一为成分,参照物不同。但这两种考察,又是可以互补互济的,前一种考察,既适应于语言单位和成分相一致的情况,也适应于语序改变而不涉及整个成分只涉及成分中的一个语言单位的情况,如对“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考察。
1.4 语序的变换导致句法结构的改变,而句法结构的改变, 又可以导致逻辑关系、语义内容和语用、修辞意义的改变。逻辑关系、语义内容的改变,可使语句传递出另一种语意内容,也可使语句传递出歧义的或不可理解的信息,成为不可接受的语病。句法结构的改变,还可以在不改变逻辑关系、语义内容的前提下,改变语用、修辞的意义,造成修辞上的同义结构。
就语言单位本身而言,一般地说,它所具有的意义,并不随着它所处的语序的改变而改变,但也并不排除有转义的可能。比如“华籍美人美籍华人”,“美”由“美丽”义转为“美国”义或者由“美国”义转为“美丽”义。也不排斥改变词性的现象。比如“壁垒森严
森严壁垒”,其中的“森严”就是形容词和动词变性使用的。
1.5 语序的变换可能受到虚词使用的帮助, 也可能受到虚词使用的限制。“咱们没有一个亲人”不能换序为“咱们一个亲人没有”,但加上虚词“也”“都”就可以换序作“咱们一个亲人也(都)没有”了。不过,这虽然也是语序问题,但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纯语序变换问题,因为这种语序的变换,不仅仅依靠语序本身的条件,还借助了作为语法手段的虚词的力量。但是,语序的变换受到虚词的使用的限制,则仍然是纯语序变换问题,我们应该加以考察。比如说,并列的两个语言单位,其中在后的一个使用了起关联作用的虚词“又”“也”“还”“则”的,如“咬了一口大饼,又喝了一口热茶”、“他来了,你也来了”、“有红的,有绿的,还有黄的”、“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有的则高声朗诵自己创作的新诗”,用了这些虚词的语言单位,其序次就不能变换。主从复句,开头用了“虽然”的语言单位可以放在另一语言单位之前或之后,如“虽然我已经给他写了三封信,他至今没有回信他至今没有回信,虽然我已经给他写了三封信”。但是,如果另一个语言单位用上了“可是”“但是”,就不可能有这样的语序变换,“虽然我已经给他写了三封信”。有人就此作出概括:“小句的次序一般不能改变,但是由‘虽然、因为、只要、不管、尽管’引进的小句也可以放在另一小句之后,只要前一小句里没有‘所以、就、都、还’等词。由‘要是、如果’引进的小句如果放在后边,常常带‘的话’煞尾;由‘即使’引进的小句如果放在后边,常常带‘也罢’煞尾。”〔14〕其实就假设句而言,主句从句语序的变换,受所使用的虚词的限制,还不止于此。它受到“如果”在句中位置的限制,受到助词“呢、吧(罢)、啊、嘛”的使用条件的限制,受到假设对比句、假设条件句、假设选择句、假设连锁句、假设进层句所使用的成对关联词的限制。〔15〕
2.语序的认知考察
2.1
近年来新兴的认知语言学从认知心理考察语序(主要是句内语序)形成的理据,取得了一些成果。戴浩一对许多认知心理学家和哲学家所持的“人类感知时空的基本手法来自与外界相互作用中的人体构造”的观点表示认同。〔16〕清代著名学者戴震早就有类似的观点:“味与声色,在物不在我,接之于我之血气,能辨之而悦之。”〔17〕这种基本手法在语序上的具体体现是语序结构直接反映现实结构,即语序结构是临摹现实结构的结果,由此而形成自然语序,亦即常规语序。〔18〕“语法象征着人类在身体构造和动作的约束下所体验和感知的现实”〔19〕,而“汉语是一种‘绘画式’的语言”,〔20〕汉语语序按时间顺序排列是“出于临摹的最好例证”,而“汉语比我知道的其它许多语言更一贯地使用这种临摹手法”。〔21〕我们不难理解,对以时间和空间为存在的前提条件的人类来说,人类在身体构造和动作的约束下所体验和感知的现实最具体和最直接的莫过于时间和空间。这种体验和感知在汉语语序上的反映是明显的,戴浩一举例解释说:“在涉及人体构造的别的感知领域,例如上下、前后,人类是偏爱上和前,不偏爱下和后。因为人体是向上直立的,双目长在前额而不在脑后,走路是向前而不是朝后。这些普遍的感知约束在人类的一切语言里面都有表现。例如在英语,汉语,和可能大多数别的语言里,上和前表示正值,下和后表示负值。表示向度的说法,象多远,多高,多大等等,其取向也是上和前,不是下和后。”〔22〕我们可以说,汉语表达空间和时间顺序时采取“上下”“前后”的语序来安排“上”与“下”和“前”与“后”的语序,而不采取“下上”“后前”的语序是有这样的认知理据的。我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常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前怕狼,后怕虎”,而不采取相反的语序,不能不说是有这样的认知理据的。戴浩一认为,时间顺序原则在汉语语序中反映强烈,“这条原则抓住了汉语语序的最一般的趋势”,按照这条原则,可以说“我吃过饭,你(再)打电话给我”。但不能采取相反的语序。 〔23〕为此,我们可以补充说,按季节时序,可以说“春夏秋冬”,不说“春冬秋夏”,按早晚时序,可以说“从早到晚”、“早出晚归”,不采取相反的语序。当然,这种种说法,还有待于用汉语丰富的语序事实来验证,但作为考察汉语语序的一种新的途径,无疑是值得注意的。
2.2 心理学认为,“事物具有各种不同的属性, 它们作用于人的不同的分析器而产生出不同的感觉。我们的主要感觉器官就是眼、耳、鼻、舌、身。因此,我们的感觉也主要有五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躯体觉。”〔24〕如果说,汉语语序是对客观现实的一种临摹的话,那么,这种临摹必须通过这五类感觉来完成。因之,作为进入人脑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信息的来源的视觉,对汉语语序的形成起着重要作用。不论是客观现实的时间顺序还是空间位置,离开了视觉,都不容易感知和临摹。从视觉可以找到汉语某些语序的认知心理依据。以空间位置而言,通过视觉进行临摹而出现的语序,是不难看到的。戴浩一认为,“汉语里有一条把整体放在部分前面的总的线性排列原则。最明显的例子是地址:台湾,台北,罗斯福路三段,九十九号。”〔25〕我们认为,这一原则,也可以说是由大到小的原则,明显地反映在多种事物的空间位置的语序安排上。比如“车厢里先探出一个头来,紫酱色的一张方脸,浓眉毛,圆眼睛,脸上有许多小疱”(茅盾《子夜》)。“头”和“脸”是整体和部分的关系,“脸”和“眉毛”“眼睛”以至于脸上的“小疱”,也是整体和部分的关系,这里依次排列,都合于整体先于部分的语序原则。又如“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欧阳修《醉翁亭记》)。这也是整体先于部分的语序的适例。采取这样的语序,绝非偶然。是有其坚实的认知基础的。部分在整体的包含之中,对视觉来说,首先感知到的自然是整体,其次才是部分。因而临摹这种客观现实时,自然要依照视觉感知的先后顺序了。当然,视觉的取向也是多样的,当某一客观事物特别引起注意的时候,即使它不是整体,而是部分,也未尝不可以先于整体安排它的语序。这不足为奇,其实也是对一种视觉方式的临摹,正如影视制作可以首先推出事物的某一部分的镜头,然后逐渐展示这一部分所在的整体的背景一样。
2.3 如果说汉语真的是一种绘画式的语言的话,那么, 汉语对客观现实的临摹就不能不与客观现实感觉的先后顺序有一定的联系。汉人先感觉到的客观现实,在话语中,语序往往居于后感觉到的前面。“从车里走出一个人来”,是先感知车,后感知人的语序反映;“一个人从车里走出来”,是先感知人后感知车的语序反映;“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空的破碗”,是先感知提竹篮后感知空的破碗的语序的反映;“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鲁迅《祝福》),是先感知提竹篮后感知破碗,最后才感知(破碗)空的语序反映;“一净桶尿粪嗗拉拉从上面直泼下来”,早先感知一净桶尿粪后感知“嗗拉拉”的直泼下来的声音的语序反映:“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红楼梦》12回),是先感知“嗗拉拉”的声音后感知一净桶尿粪直泼下来的语序反映;“(上文说周仲伟要进经理室找王和甫走错了门自己不觉失笑)而那道弹簧门居然被他笑开。a扑鼻一股浓香!b一男一女两张笑脸。都是周仲伟认识的:男是雷参谋,女是徐曼丽,臂膊挽着臂膊。”(茅盾《子夜》)语序反映的是先感知的是“浓香”,后感知的是“笑脸”,如果感知先后顺序倒过来,就得改用b a的语序来反映了。
(未完待续)
注释:
〔1〕〔11〕吴为章《语序重要》,《中国语文》1995(6)。
〔2〕刘熙载《艺概·文概》。
〔3〕转引自朱伯石《写作和语言》98页,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0。
〔4〕参看张斌、胡裕树《汉语语法研究》,119页,商务印书馆,1989。
〔5〕参看周祖谟《汉语骈列的词语和四声》, 《北京大学学报》1985(3)。
〔6〕吕叔湘《从主语宾语的分别谈国语句子的分析》, 《汉语语法论文集》,95页,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编辑,科学出版社,1955。
〔7〕《五四以来汉语书面语言的变迁和发展》,172页,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汉语教研组编著,商务印书馆,1959。
〔8〕《墨子·小取》。
〔9〕这种幽默说法,见于相声《说规范》中。
〔10〕王力《中国语法理论》上册,125页,中华书局,1955。
〔12〕吕叔湘《汉语语法分析问题》,68页,商务印书馆,1979。
〔13〕〔14〕参看吕叔湘主编《现代汉语八百词》,21、22页,商务印书馆,1984。
〔15〕详参张炼强《假设从句后置的条件》(上),《逻辑与语言学习》1992(1)。
〔16〕戴浩一《以认知为基础的汉语功能语法刍议》(上),《国外语言学》1990(4)。
〔17〕戴震《孟子字义疏证》卷上。
〔18〕〔20〕〔21〕参看戴浩一《时间顺序和汉语的语序》,《国外语言学》1988(1)。
〔19〕〔22〕〔23〕〔25〕戴浩一《以认知为基础的汉语功能语法刍议》(下),《国外语言学》1991(1)。
〔24〕全国九所综合性大学《心理学》教材编写组编《心理学》,222页,广西人民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