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幻”,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实主义论文,也谈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内容摘要〕魔幻现实主义在表现形式上往往打破人鬼界限,变现实为神话、梦幻,吸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各种手段等等,但魔幻现实主义之魔幻的根本,则在于作家以印第安人或非洲黑人的原始观念、宗教习俗和迷信思想去理解和表现现实生活、自然环境和现代文明。
〔关键词〕印第安人或非洲黑人 原始观念 宗教意识 迷信思想
关于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幻”,中外研究者们已做了不少有益的探讨,发表了许多给人启迪的见解,诸如:打破人鬼界限,变现实为神话、幻想,融合印第安人或非洲黑人的原始宗教习俗和奇闻轶事,对拉丁美洲奇异的自然景象的描写,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手法的运用等等。所有这些,确实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常常表现出来的特点,但它们都是形式上的。从根本上说,魔幻现实主义究竟是怎样造成令人眼花缭乱的“魔幻”色彩的呢?我们认为,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幻”,主要是作家站在印第安人或非洲黑人的角度,以他们的原始宗教习俗和古老传统观念去理解生活、理解自然、理解现代文明并将其表现在作品中而形成的。
众所周知,美洲是较晚开发的大陆,而拉丁美洲与美国相比,由于历史的以及其它的原因,发展缓慢,保留了更多古老、原始的东西──自然环境的、观念形态的、生活习俗的。但是,现代文明并没有遗弃这块土块,它也渗入了这块新大陆的原始山野和古朴生活。因而,正如魔幻现实主义先驱之一阿莱霍·卡彭铁尔所说,“在拉丁美洲,一切都显得不符合常规:崇山峻岭绵延无际,群峰叠障杳无人烟,瀑布千仞凌空而下,荒原广漠无边无沿。密林深处虚实莫测,繁华城市建在飓风常常侵袭的内地,古代的和现代化的、过去的和未来的交织在一起,现代的科学技术和封建残余结合在一起,史前状态和乌托邦共存。在现代化的城市里,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与印第安人原始集市为邻,一边是电气化,一边是巫师叫卖护身符。在如此繁乱复杂的大自然和现实当中,客观的一切令人眼花缭乱,以致不知所云。”①土著印第安人和从非洲贩运来的黑人,以他们的古老目光、他们的原始观念去看待、理解这个恍如梦境的现实,眼前自然是一番令人眩目的景象,形成色彩斑斓的“魔幻”。
一、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对社会生活中的一些事件,以印第安人或非洲黑人的宗教信仰、迷信思想和传统观念去理解、解释,使作品具有了魔幻色彩。在土著居民和混血居民众多的拉美国家,由于长期落后的部落生活和殖民统治,由于原始迷信思想、宗教信仰以及在上述社会形态下形成的传统观念,便存在着一种神化统治者的倾向。在小说《总统先生》中,作家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对总统先生的描写便有意融入神化统治者的观念。小说中的“总统先生”,是一个残暴、阴险的统治者。他虽是中心人物,但在作品中只出现过五次。他没有具体的名字,虽确有其人,却不见其形;虽不露面,却主宰着一切,象神一样无处不在。这样的写法,无疑使作品增添了一种亦真亦幻、神秘莫测的魔幻色彩。而且,作家在描写“总统先生”的威慑力量时写道:只要一提起他的名字,“连街道上的石子都会恐惧得发抖”。这里正是运用了印第安人“万物有灵”的观念,把石子写得可以感到恐惧,可以发抖。小说写到“总统先生”谋害安赫尔的事件时,有这样的情节:安赫尔在等候“总统先生”会见时突然产生幻觉,看见院子里有一群印第安人正在跳托伊尔舞。这是凶兆,因为托伊尔是印第安人所信奉的火神,控制和奴役着所有的部落,所有部落都要用活人供奉他,把他们的心脏献给他做牺牲。结果,凶兆应验。这种预感、预示,也是印第安人的传统观念,作家把它运用到安赫尔被谋害的事件上。作品中这些观念的融入,使社会生活中的一些事件具有了种种神秘、奇异的色彩,使作品产生了魔幻性。
阿斯图里亚斯的另一部小说《玉米人》同样如此。按照基切人最古老的神话传说,人是上帝用玉米做成的。最初以泥土造人,结果造出的人脸面干瘪,手脚不结实,肌肤干枯,于是上帝发洪水毁掉了他们。洪水之后,上帝再次造人,以玉米为材料,结果获得成功。阿斯图里亚斯根据印第安部落关于人是玉米所造的古老观念,来写殖民者与当地人民的冲突与斗争。一批西班牙人和当地白人来到伊龙,毁掉木棉而种植玉米出卖,这被印第安人视如出卖自己的亲人,因而引起他们的反抗。在故事进展中,作家又融汇了印第安人生活中常有的巫师、咒语、宿命论、显灵等等古老习俗和观念,出现了萤火虫巫师诅咒敌人将被火烧死,萤火虫巫师显灵、咒语应验等等一系列奇幻的情节。作家通过以印第安人各种宗教、迷信思想和古老观念对殖民者与当地印第安部族的冲突、斗争这些重大社会事件的解释、描写,使作品具有了强烈的魔幻色彩。
卡彭铁尔的小说《这个世界的王国》则是写发生在海地的黑人暴动的。作家根据黑人伏都教相信人与动物相通的观念,写黑人领袖马康达尔被白人烧死后化作一只大鸟,后来在第二次、第三次暴动中仍暗中帮助黑人。这样写,也使得小说奇幻、神异。
二、用印第安人或黑人的古老思想和观念理解、解释人生,同样使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具有了魔幻性。当代墨西哥著名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曾说:“在古时候,墨西哥人没有象现在我们这样给生与死划出绝对的界线。生活在死亡中延续着。”②在印第安人的观念中,普遍没有生与死的清楚界限。阿兹台克族认为,人死后仍以鬼魂的形式存在,可以定期回家与亲人团聚,甚至与他们一起生活。中美洲的一些印第安部族,也相信死人世界和活人世界可以彼此通信,交流信息。这种古老的生死观念,被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运用到小说中,描写人生,便产生了独特的魔幻性。墨西哥著名魔幻现实主义作家胡安·卢尔福的成名作《佩德罗·帕拉莫》中,生死两界完全没有阻隔。青年胡安·普雷西多寻找生身之父,接触到的村民几乎都是死人的魂灵。他与这些亡魂交谈、来往,一起生活,全无阻隔。而胡安·普雷西多的这段寻父奇遇,也是在他死后他的鬼魂与同墓的一个老乞丐的鬼魂讲出来的,这是鬼、鬼相交,即人死后的生活。作家这样写,显然使作品迷离恍惚、神奇怪异。在马尔克斯的代表作《百年孤独》中,人鬼交往、死而犹生的情形很多。普罗登肖·阿基拉尔被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用标枪刺死后,他的鬼魂不断出现在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家,他“浑身发紫,神情哀伤”,或者用芦草堵塞喉头的伤口,或者用芦草擦洗脖子上的血迹。直到多年之后,他还找到已迁居远方的仇人的家。而且,根据印第安人“生活在死中延续”的观念,死人既然在继续生活,那么,他也会衰老,也会死亡,因而,这时普罗登肖·阿基拉尔的鬼魂已是“一位白发苍苍、动作颤巍巍的老人”;他眷念生者,对“阴间的另一种死亡临近”感到恐惧,所以最终对他的仇人也产生了感情。他是按照死后的墨尔基阿德斯在阴曹地府的地图上标出的位置才找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现在所住的村镇的。而吉卜赛人墨尔基阿德斯是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人──他曾在新加坡的沙洲上生热病死去,但不堪阴间的寂寞,又回到马贡多,后来在马贡多又淹死了一次。小说中还写阿玛兰塔死前想为乡亲们做最后一件好事:给他们死去的亲人带信。所有这些,都打破了生死界限,而小说中也就人鬼混杂,神奇莫测,极富魔幻色彩了。
宿命论也是印第安人和非洲黑人古老的传统观念,在他们看来,命由天定,一切都是注定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中也往往以此观念描写人生,从而造成魔幻性。《百年孤独》中阿玛兰塔的死期是死神事先定好的,死神通知她:四月六日开始织她的裹尸布,织好之日即是她死亡之时。第二年二月五日,她织完最后一针,她就在这天的傍晚去世。而《百年孤独》描写的布恩地亚家族的命运,也是上天注定了的。吉卜赛老人墨尔基阿德斯用梵文把这个家族的命运写在羊皮纸上,一百年后这个家族灭亡时这部天书才被理解。如此写法,也使故事神奇不已。
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还常常以印第安人、非洲黑人的迷信、宗教思想和传统观念解释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现象。比如《百年孤独》中,奥雷诺上校三岁的时候,一天,走进厨房,正值母亲从灶火上端下煮沸的汤锅并把它放在桌子,他惊慌地说:“快掉下来了。”于是,“那汤锅本来好好地放在桌子中间,随着孩子的预言,便仿佛有一种内在的动力驱赶着朝桌子边移动,最后掉在地上打碎了”。打碎一个汤锅菜碟之类,这本是生活中极平常的事,而作家以印第安人相信人──物感应、相信预言的古老观念来理解和解释,它便具有了一种神奇莫测的色彩。《百年孤独》里还有久被遗忘的试管“突然变得重得无法搬动”、工作台上的一锅水“不经加热就沸腾起来,半小时后蒸发得一干二净”、阿玛兰塔的小摇篮“不径而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等等描写,显得神乎其神,这都与印第安人万物有灵的观念相联系。这样描写,无疑造成了作品的魔幻性。
三、以印第安人的传统观念理解、解释自然,也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之魔幻的一个因素。最好的说明是委内瑞拉作家乌期拉尔·彼特里短篇小说《雨》。《雨》写的是一对孤苦无依的老夫妇在大旱之年日夜盼望下雨,一天老头子偶然遇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小男孩,将他带回家,夫妇俩倍加欢欣,可是,未到傍晚,男孩突然不见了;两个老人四外寻找,呼唤着孩子,就在这时,久旱的天上下起了大雨。在印第安人的观念中,自然间一切都是有灵性的,人与大自然是相通的。这个故事,显然与这些观念有关,小说把小男孩的出现和下雨这一自然现象联系了起来。老人在遇到小男孩的时候,小孩正在一边撒尿一边念叨:“堤决口了……水冲过来了……咕嘟嘟……咕嘟嘟……咕嘟嘟……人们跑啊……噢,蛤蟆大叔的庄园冲毁了……还有蛇大婶的饲养场……所有的大木棒……唰……咕嘟嘟……现在蚂蚁大婶可掉到大水里了……”这是对雨的预言,小男孩似乎感知了大雨的来临,或者说,雨的来临这种自然现象是可以使某种人预感到的。而且对于雨,印第安人也有自己的独特信仰,他们相信,有一位雨神掌管着水和雨。在古时候,印第安人向神求雨时常以小孩作牺牲,后来逐渐以木雕童像代替真人祭献雨神。作家正是根据这一观念来写雨的。来历不明的男孩代表着供献雨神的儿童;小孩玩尿时念叨的“堤决口了……水冲过来了……”代表求雨,预言降雨;他的失踪,代表着祭献了雨神,因而大雨降下。作家从印第安人的这些思想观念出发,把下雨与小男孩联系起来,一切显得神神秘秘,扑朔迷离。
四、以印第安人或非洲黑人古朴的观念理解、解释现代文明,也使魔幻现实主义作品造成魔幻性。拉丁美洲的印第安人、黑人、混血居民在观念形态上、基本生活方式上仍处于比较落后、原始的状态,对于迅速崛起的现代文明既感到新奇、又觉得不可思议,用他们的古朴观念去理解、解释这些新现象,自然给它们罩上了一层神奇莫测的色彩。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从印第安人和黑人的视角出发,以他们的观念去认识现代文明的种种成就,自然使作品形成光怪神异的魔幻色彩。例如《百年孤独》中,吉卜赛人带来的任何一种现代科学的“新成就”都足以使当地的人们新奇惊叹、眼花缭乱。吉卜赛人最初带来了磁铁,拿着它们“挨家串户地走着,大伙儿惊异地看到铁锅、铁盆、铁钳、小铁炉纷纷从原地落下,木板因铁钉和螺钉没命地挣脱出来而嘎嘎作响,甚至连那些遗失很久的东西,居然也从人们寻找多遍的地方钻了出来,成群结队地跟在墨尔基阿德斯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另一次,除了一些“机巧玩意”外,还带来一张“飞毯”,于是“村里人挖出了他们的最后几小块金块,用来享受一次越过村舍的短暂飞行”;“飞毯”“风驰电掣般掠过”窗户,“驾着飞毯的吉卜赛人和本村的几个小孩正在飞毯上洋洋得意地招手”。所有这些,实际上是不可能的,但用印第安人或黑人的素朴的头脑去想象,却都是可能的,而作家这样写了出来,便是“魔幻”、墨尔基阿德斯是这些带来科学成果的吉卜赛人的代表,因而,在当地人的眼里,他也是神秘莫测的:他死而复生,生而再死,而且据说长生不死;他能预知未来,用梵文写天书;他死后还能给阴曹地府绘制地图……这一切也是印第安人和黑人古朴、原始的头脑中对一个能带来不可思议的现代文明成果的不可思议的人的特殊理解而创造出来的。
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们用印第安人、非洲黑人的目光去审视拉丁美洲新大陆存在着的、进行着的和发展着的一切,用他们的宗教信仰、迷信思想和传统观念去理解周围的一切,并从他们的角度在自己的作品中文学地解释这一切,因而使自己的作品所反映的既是现实存在的真实的东西,又是光怪陆离、神异莫测的,即形成独特的、拉美式的风格。我们并不排斥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表现形式上各有所好地采取了世界整体文学传统中和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某些有效手法,乃至接受了东西方不同地域的文化成分以增强和丰富他们的作品的表现力,从而在不同程度上强化了它们魔幻色彩的看法,我们也不排斥认识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在表现手法上的特点时将他们吸收来的各种表现手法包括在内,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掩盖魔幻现实主义的魔幻从根本上说是源自作家对拉美大陆生活内容的审视、理解、解释借用了印第安人、非洲黑人的目光和头脑。试想,如若不是从印第安人或非洲黑人的宗教信仰、迷信思想和传统观念去理解、解释,从而文学地表现现实,即使吸收了再多的意识流、超现实主义以及夸张、象征等手法,焉能使作品产生魔幻现实主义式的魔幻?相反,如若没有后者,作品的表现力虽会受到影响,但仍然会产生魔幻效果。正因为这样,尽管其它地域的一些作家也曾雄心勃勃地试图模仿魔幻现实主义大家,想要创作出自己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有如创作美国的意识流或俄国的象征主义那样,但最终总无令人满意的结果,往往只是东施效颦──因为他们缺乏魔幻现实主义之魔幻的根本,而这绝不是从方法上去学习和模仿即可得到的东西,这在于那块独特的土地、那块土地上生活的独特的人们、那些人们的独特的观念形态,它们作为一个整体是不可移植的。
本文于1994年4月18日收到。
注释:
①②陈光孚:《魔幻现实主义》,花城出版社,1986年版,第22~23、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