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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形势:三大趋势
21世纪的最初十年间将主要承继20世纪最后十年里已经显现的世界形势的主要趋势,而且这种趋势可能进一步加强。首先,最广泛认可的趋势,是通信和运输领域内技术的进一步发展。这样,设想、语言、映像、资金、技术等都能在瞬间从世界的某个地方传输到另一个地方。这促进了国与国之间的物流与人物。但人员的流动却在社会上引起了许多对立和矛盾,支持保护主义和反移民法案的呼声日渐高涨。毫无疑问,整个世界的进步将以经济发展为主要目标,但不可否认,将有一部分国家无法加入这一行列。由于经济的发展,今后在越来越多的国家里将出现日益明显的人口增长率下降的倾向。到21世纪末,世界总人口看来比较稳定,但也不排斥减少的可能性。由于这一世界大趋势,国家主权这一带有更为浓厚的传统色彩的概念将逐渐失去威力,而围绕着环境、人权、战争犯罪、民族争端、贫困等问题构建的新的国际体制和制度将得到发展。这些问题对所有国家来说,都是不安定的根源,有必要从世界规模上来着手解决。
第二,冷战结束后,唯一合法的政治形态就是民主政治,而将经济最有效地组织起来的手段则是市场,这一事实已被全世界所接受,因此,意识形态已经不再是国际政治的中心要素,文化将取而代之并具有越来越重要的意义。正如我在《文明的冲突》一书中所论述的那样,世界政治中文明与冲突模式的形成越来越受文化与文明的主体性的影响。拥有共同的语言、宗教与文化的国家将越来越团结。而分别属于不同的文化与文明圈的人们及其国家——就像苏联与南斯拉夫——最终将分裂。由属于统一文明圈的国家组成的地区在经济一体化方面做出的努力——比如像欧盟或南美南部共同市场——将获得巨大的成功。而分属于不同文明圈的国家即使做出同样的尝试,却成效甚微。就在1993年我提出文明冲突的命题后短短的几年间,在不同的文明国家和集团间多次爆发了地区争端和暴力事件。在人类历史上,世界政治首次真正地呈现出多文化的格局。除了美国和欧盟以外,世界政治的主角都分属于不同的文明。
第三,冷战时期的世界政治的两极结构已经不复存在。现在世界上只存在一个超级大国。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世界政治的一极化。现在正出现一个一极·多极结构。美国是唯一的超级大国,但同时还存在着一些主要的地区大国。为了有效地处理世界上的一些重要问题,美国必须同这些地区大国协调行动。这些地区大国包括欧洲的德法联盟、欧亚大陆的俄国、东亚的中国、南亚的印度、西南亚的伊朗、拉丁美洲的巴西、非洲的南非和尼日利亚。在这些地区,往往还存在着一些与主要大国有着利害冲突的所谓第二大国。这些第二大国有相对于欧盟的英国、相对于俄国的乌克兰、相对于中国的日本、相对于印度的巴基斯坦、相对于伊朗的沙特阿拉伯、相对于巴西的阿根廷等等。世界力量的结构就这样形成了三个层次,而超级大国与各地区大国之间的利害冲突也由此而进一步加剧。超级大国想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随心所欲,而主要的地区大国则想在自己国家的周边地区的发展中取得舵手的地位。另一方面,第二地区大国不愿意接受地区大国的支配。因此,超级大国与第二地区大国在与主要地区大国之间的利害冲突方面的立场往往是一致的。
向两极结构发展的世界经济
世界形势中三大主要趋势将对未来十年的日本起怎样的作用?我认为,它的意义不就在于使日本重新睁开眼睛,告诉日本如下的事实吗?即日本如果不发生根本的变化,在世界形势中只能甘于发挥较之以往更小的作用。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数十年间,日本的经济活动势头强劲,增长率很高,一系列的出口产品无论在质还是量的方面都令世界瞩目。至80年代为止,日本的经济是别国效仿的榜样,甚至有人预测,在21世纪初,日本将超越美国而成为世界第一的经济大国。然而,进入90年代以后,日本经济增长停滞,国债大幅度增加,失业率上升至日本前所未有的水平。日本所面临的大多数经济问题主要起因于如下的事实:日本积极地介入世界经济,而世界经济却无法渗透进日本。与其他工业国家相比,日本工业品的进口和来自海外的投资停留在极低的水平。现政权正在着手解决这些问题,日本的经济增长无疑将得到改善。但是,我们必须认识到,从人口统计上的一些主要因素来考虑,日本的经济增长率不可能超过其他国家。
瞄准美国市场的所有工业国家,都面临着人口逐渐减少的问题,其中尤以日本的老龄化发展为甚。出生率既低,又没有大规模的移民流入,其结果,日本的总人口将在这十年间开始下降。如果不发生戏剧性的变化,日本的总人口到2050年将下降到1亿,到2100年将下降至6500万。每个日本人也许可以维持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水准,但是作为一个整体的日本经济生产却会随着人口的减少而呈下降趋势。按以往的惯例,日本、美国、加拿大、欧盟在世界经济中呈鼎足之势,日本经济一向被认为是继美国之后排在第二位的。但是,欧盟如成为经济统一体的话,日本将落到第三位。而且,欧元作为准备通货将成为美元的世界性竞争对手。许多国家把通货固定在美元或欧元之间或者替代它们的倾向将持续下去,并有可能进一步加强。而另一方面,日元将失去曾经有过的与美元和马克对等的地位。总之,世界经济将由三极结构向两极结构发展,日本必须适应自己国家的经济对世界的影响力减弱这一事实。
第二,国家间发生协调与对立的时候,文化与文明的主体性变得越来越重要,这一倾向对日本来说也具有很大的意义。日本的文明是否具有独特性,关于这个问题,学者们的意见也不一致。重要的是,独特的日本文明早在5世纪中国文明传来之时就开始出现。在这以后的几个世纪里,这一文明逐渐具备了其他文明所没有的许多特征。由于岛国的地理条件,也由于从1633年到1854年为止的闭关锁国,日本的这些特征进一步强化。其结果,日本终于拥有了独自的文明。由于日本文明和日本这个国家是完全重叠在一起的,所以它们其实是一体的。与日本的情形不同的是,世界上其他文明一般都涵盖两个以上的国家。因此,从文明的观点来看,日本是一个孤立的国家,与其他国家没有文化上的关联。而这种文化上的关联即使在盎格鲁—撒克逊诸国、斯堪得那维亚诸国、主要的欧洲诸国、东正教诸国、拉丁美洲诸国以及阿拉伯诸国也都是存在的。
日本不能获得亚洲的领导权
文明与文化的共同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点类似于家庭。其成员既会发生内讧,也会一致对外。但是没有家庭的孤立国家日本,则既不受家庭内部争端的纷扰,也没有必要向其他求援的家庭成员伸出援助之手。与此同时,日本也没有可以期待的主动给与提供援助的文化亲戚。比如像英国和美国的关系那样,当阿根廷入侵弗克兰群岛时,美国向英国提供了援助;而当与伊拉克发生军事冲突时,英国又给美国提供了援助。日本必须牢牢记住,其他国家对日本有所帮助时,并非出自亲近感和共同的认知,而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然而,正因为同其他国家没有这种关联,日本反而可以单纯地考虑自己国家的利益,自由地制定对外政策。上述观察的结果显示,在促进东亚各国间的经济合作和安全保障体制时,日本很难起到主导型的作用。在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日本企图利用其军事力量在亚洲确立其领导地位,但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并因此而招致了美国的介入。现在,即使日本想通过促进经济和安全保障方面的共同制度的确立来取得东亚地区的和平的领导权,恐怕依旧会遭到东亚各国的反对而导致失败。且不说对军国主义日本的记忆尚未消失,就文化本身而言,其差异之大也很难使亚洲各国做出积极的响应。当然,日本至今为止在经济方面已经同亚洲各国建立了很深的关系,这一事实今后也不会改变。尤其是日本将生产设施从日本转移到贫穷的亚洲各国的现状更是如此。但是,由于日本的地位而实现地区经济一体化的可能性又不大。如果要说有什么一体化的话,那只能是中国经济持续发展的结果。获得领导地位的应该是中国以及支配着除日本和韩国以外的所有东亚国家的经济的中国实业界。因此,只要中国的经济持续发展,日本就得适应这种以中国为中心的地区经济。这情形与欧洲的德国、北美与中美洲的美国、非洲南部的南非,以及南美洲最近崛起的巴西等国家都分别是各自地区的中心的情形完全一样。
英国和日本是靠近欧亚大陆的较小的岛国。历史上,英国曾经反抗过其他大国对西欧的统治。即使现在,英国依然面对着一个统治全欧并且把各国都囊括其内的势力欧盟。英国在今后的十几年里,都将被或者是正式加盟欧盟,或者是渐进地与欧盟结成同盟,或者是进一步加强与美国的“特殊关系”等选择纠缠不清。中国的经济如果持续发展,日本将面临着与英国类似的甚至是更加困难的问题。由于拥有共同的欧洲同一性,英国可以一边与法国和德国建立协调而亲密的关系,同时又与美国保持极为紧密的联合。而这种联合是植根于更为深厚的文化共性。德、法、英、美都把自己看成是“西洋”的一部分。与此相反,日本不仅与中国有距离,而且往往还是敌对的关系。日本与美国虽有一般性的协调关系,而这种关系却根本无法与英美之间的关系同日而语。再说,超级大国美国与主要地区大国比如像欧盟、中国等的关系,尽管比较紧张,其实也属必然,而美国与中国的关系较之美国与欧盟的关系更加荆棘丛生,包含着非常危险的问题。因此,日本所面临的选择比英国必须面对的情况要严峻得多。
是追随中国还是做美国的同盟
如果从一级·多极结构来认识全球的力量,那么日本就面临着更为麻烦的问题。中国在历史上曾经是东亚的霸权国家。从19世纪中叶开始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中国衰退了。与此相反,日本却以明治维新为契机发展了起来。又因为欧洲列强和美国相继进入中国,各国在中国的土地上争夺起他们的地盘来。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已经基本确立了作为主要大国的地位。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继承了这一地位。现在比较明显的是,中国把恢复霸权国家的地位当作其长期的目标。这是在鸦片战争和南京条约以前数世纪里中国占据的地位。但是,我在这里必须强调指出的是,中国的挑战只是针对美国在东亚地区的统治,而不是针对作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的美国的地位。诚如布热津斯基论述的那样,美国是最初也是最后的,恐怕还是唯一的全球性超级大国。中国不可能获得那样的地位。当然,向往一下是可以的,而从一切征兆来看,中国也热切地希望成为东亚的占统治地位的大国。
在一个世纪里,美国一直在抵抗着其他主要大国对东亚和欧洲的统治。在20世纪,美国取得了两次世界大战和一次冷战的胜利,从而阻止了上述事态的出现。怀有野心的主要地区大国中国的利益和全球性的超级大国美国的利益将发生正面冲突。两个国家以东亚为舞台进行的较劲,是横亘在中美之间的根本问题,它比有关贸易、人权、武器扩散等政策的差异远为重要。在冷战时期,由于都同苏联处于对立的关系,日本与美国成了军事上的同盟。现在,作为东亚地区的第二大国,日本可以在下属情况中选择其一,要么与中国步调一致,“追随中国”,要么加强同美国的同盟关系,以保持对中国的势力均衡。日本与美国在文化方面相去甚远。尽管如此,美国还是日本最好的朋友和唯一的同盟国。另一个选择就是做中国的卫星国。在此,亚洲与西欧文化的差异就变得很重要。美国与其他西欧国家不管在实际上平等受到何种程度的侵害,但依然会从国家的理论、法律的平等等观点去考虑问题。但是,包括日本和中国在内的亚洲各国则不是从平等的角度,而是从等级制度的观点去考虑问题。因此,日本若追随中国,那么与维持和加强同美国的联合时的对等的“伙伴”关系相比,日本就不得不甘居从属的地位。如果日本想要奉行与美国联合的方针,就得采取同100年前的英国一样的行动。面对着德国在经济与军事方面力量的增强,英国选择了加强同美国的联合。
留给日本的两个选择方案
由此,在今后数十年间,日本对世界形势的影响力将进一步减退。要阻止这一倾向并使其发生逆转,就需要做出大变革的努力。即彻底改革日本的经济制度和政策,鼓励移民,提高出生率,使目前的人口动态趋势发生逆转,并努力发展与其他东亚国家的文化类似性和亲密关系。其次,包括核武器在内,增强军事实力是很有意义的。如果不做出或者不想做出这些努力,那么留给日本的就只有一条路了,就是抛弃大的幻想,遵从并老老实实地适应世界政治的变化。其他国家也曾经历过自己国家影响力降低的情形,它并没有给国民的幸福带来不利的影响。今后数十年里日本的课题就是,即使日本在世界形势里发挥的作用减小了,也要采取一种决不会对日本社会和每一个日本人的繁荣和安全产生不利影响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