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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词与名的难题
我知道它带来的纷扰
——吉卜林《迦流之歌》
“科学家”(scientist)是一个荣耀称号,经济学家、工程师、医生、心理学家等各行各业的从业者都在激烈争夺这一名称。人们普遍认为这个词几个世纪之前就已成为正统了,但事实上这个词近代才出现,并且是经历了一场与许多竞争对象的鏖战才得以确立。现在看来,这是一场被遗忘了的古老论战,当时争论主要集中在它的词源上,但一个词的历史绝不只是词源的问题:对一个新词的需求一开始就是由社会决定的,之后其内涵和外延的任何变化都是对社会需求的反应。我们不能把一个词从其历史背景中抽离出来。事实上,一些关键词能给历史学家或社会学家一条启发性的简明线索。
当下对scientist一词的历史描述不仅仅是一次语言学(philology)之旅,尽管语言学在这个故事中必然占据着显著地位。一个称号被接受或被排斥为一个群体的名称,表面原因可能是基于语言学,深层原因通常不会被自觉地承认,这一原因完全是基于另外的理由,即这个词所唤起的想象。对科学史家而言,这一故事的重要性在于,它戏剧性地表现出了科学教养的变迁——从业余的手艺人转向专门的职业者。scientist这一名称有专门化与专业化(可比较牙科医生、儿科医生等)的弦外之音,有天赋的业余者形象及其科学爱好与这层意思并不相符。业余者的理想是一个受过博雅教育的人的理想,科学是他的业余爱好——既是智识的娱乐又是博爱的消遣(an intellectual cure philanthropic recreation),他自命为学富五车的低调绅士,在不违背这一自命的前提下,他会把绝大多数时间花在科学上。如果被视作为了金钱去从事科学研究会让人极其不愉快。即使是戴维(Humphry Davy)和法拉第(Michael Faraday)这些事实上以科学工作谋生的人,这一观念都根深蒂固,以至于他们拒绝能够让自己致富的专利申请或是其他限制他们发明出版的方式。真正的业余爱好者和专业人员仍然坚持着业余者这一理想,他们为科学而科学,将自己视作造福人类的人。他们瞧不起那些人
用诗神的金焰点燃了香火
锦上添花去塞满“骄”“奢”的神龛。(译注①)
实际上,他们用同样高尚的辞藻描绘自己的理想。对他们而言,scientist一词意味着以科学为业,这个词把他们喜欢做的事降格成了谋求利润与薪金的苦差事。
这一古老理想很难改掉,但是在教育改革之后就无以为继了。教育改革把技术教育和医学、法学、神学这些需要高深学问的职业所需的教育放在了同等位置。对一个为职业生涯做准备的学生而言,科学研究不过是另一种职业选择,scientist,所包含的令人向往的含义并不比医生、律师和牧师少。
一“science”的演变
要引入scientist的故事,我们应该先看看science和scientific(科学的)两个词。science在中世纪作为知识的同义词从法语传入英语。亚里士多德最早的拉丁文译者给“产生知识的”(scientificus)这一拉丁文形容词赋予了专门意义,这一意义所带来的语义感染(semantic infection)很快让science一词有了准确的、系统化的知识这一内涵。经院学者用亚里士多德的知识理论来理解scientific一词。一个人证明地(demonstratively)得到的结论才是“科学的知识”(scientific knowledge),换言之,就是通过三段论,三段论从用纯粹理性或直觉获取的必要的基本原理开始。这些原理按照习得的时间顺序(temporal order of acquisition)从经验中归纳得出;因而,证明的(demonstrative)三段论是对演绎逻辑的运用。这里的证明并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意思,如通过实验,而是和欧几里得(Euclid)的“证毕”(quod erat demonstrandum)一个意思。
形容词scientific意为“从属于科学的”,但其词源意思是“产生科学的”。这一特性可以追溯到(见《牛津英语大词典》scientific词条)亚里士多德《后分析篇》第一卷二(71b)中的措辞,书中写道当满足某些条件时三段论是证明的,“因为它能产生知识”;这样的三段论被译者(应该是公元6世纪的波爱修斯[Boethius])称为“syllogismum epistemonicon,id est facientem scire”;随后在记载这一措辞的文本中,他将译作“scientificae demonstrationes”。当涉及到可证明的知识(demonstrable knowledge)时,希腊语的形容词(从属于知识的;中世纪拉丁语(scientialis)似乎应该译作scientificus。字面上,它们本应该被译为scientialis,但之后的亚里士多德评注者和他其他作品的译者,可能是乐于接受一个对亚里士多德的可证明的知识和直觉知识(intuitive knowledge)进行区分的术语,为此,他们不顾其文本的字面解释,选择了scientificus这个更随意但意味更加深长的翻译。这样就用一个词表达了亚里士多德的思想——确定性知识类型由可证明的论证产生。或者说,他们可能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只是盲目地重复波爱修斯的术语,也没有意识到这一术语在其他语境中可能并不恰当。不管怎样,scientificus始终被用作同一含义,这就使得它抛开了词源,成为经院学者的术语,意为“从属于可证明的知识,或科学”。这个词以这个意思进入了罗曼斯语(意大利语:scientifico;法语:scientifique),但直到1600年才进入英语。
Scientific knowledge这一语言学上的古怪措辞并不是同义反复,它旨在区分普通知识和科学知识。从此,科学和知识不再是同义词:科学代表一种更加牢固、更少错误的特定知识,不管这一知识是否如亚里士多德所传授——以欧几里得的几何学为模型通过连续的演绎逻辑推导得出,也不管是否如培根所最早领会——通过观察和实验来修正先前的不完全真理,这一知识必定会逐渐进化。如果我们把后一见解的开创时间定在《新工具》出版的1620年,相应地就可以把它完全确立的时间定在赫舍尔(William Herschel)《自然哲学研究讲演集》出版的1830年。这一著作的论据立足于新方法的成果,热烈地赞扬培根对经院哲学的拒斥;培根被应许了这种新方法的成果,但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远眺(a Pisgah sight)。从1620年到1830年,哲学观点在科学知识的来源上有一个转变,这种转变也体现在science词义的相应变化上。
经院哲学家用亚里士多德的观念来理解科学,将其视为哲学的专门化分支,包括7种中世纪知识的科学:语法、逻辑、修辞、算术、音乐、几何和天文。当这些科学的数量增多,它们就被归入自然哲学、道德哲学和第一哲学(或形而上学)名下。但事实上,我们发现13世纪实验科学的倡导者格罗塞泰斯特(Robert Grosseteste)宣称在自然科学中“证明的”知识是不可能的,因而要设法剥除它们身上科学这一名称:“自然哲学提供的是大致的解释而不是科学的……只有数学才是科学和证明(demonstration)。”①
亚里士多德思想的这一遗产同样存在于洛克身上。洛克写道:“我就猜想,在物理的事物方面,人类的勤劳不论怎么可以促进有用的、实验的哲学,科学的知识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为我们对于那些最近的物体,最易受我们支配的物体,并没有完全的、相应的观念。”②他又写道,“在现世的平凡状况下,我们这脆弱的禀赋既然只能使我们凭经验和历史来促进我们的实体知识,因此我猜想,自然哲学不能成功为一种科学。”③最近论及上述句子的一位作者感到诧异,“牛顿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才出版不过几年,(洛克)就对物理学的可能性深表怀疑”。④事实上,洛克丝毫没有这种怀疑。产生这一误解的原因是他把science一词的现代意义加进了洛克所用的science中。我们不会忘记,牛顿用欧几里得几何学的形式来写《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是为了把自然哲学提升到“science”的地位。甚至晚至19世纪,黑格尔还拒绝把物理学称作科学,但物理学家们只是耸耸肩而已,对于这个应该会让牛顿困扰的问题,亥姆霍兹(Hermann von Helmholtz,1821-1894)只是一笑了之。
这些严密的定义和细致的改良几乎没有对通用语产生影响。任何通过学习获得的知识或是通过实践获得的技能,都是science的含义之一。简·奥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就是这样使用science的:
“哪个野蛮人不会跳舞”(达西先生说)。威廉先生笑了笑没作声……“我相信你对此道也是驾轻就熟吧(you are an adept in the science yourself),达西先生。”(译注②)
但是在18世纪到19世纪初英国的语言中,science的另一含义也是通用的。牛顿的主张,同时也是洛克反对的主张,现在也得到了承认:任何通过观察或实验所获的知识都被称为scientific,也被纳入了占据science这一名称的更为古老的科学之中。对哲学及其组分sciences的精确区分是大学里的专业行话;在教室之外,有一个不精确但有联系的用法——philosophy(哲学)和science两个词基于某些联系可以互换,例如,实验科学或实验哲学,道德科学或道德哲学。一本1821年出版的书表明一个词只不过是另一个词优雅的表达:“植物Philosophy的基础:包含植物学的Scientific原理;命名法、分类法原理、植物分类学、解剖学、化学、生理学、描述生态学以及植物疾病:Science的历史和实用性图示(作者为德坎多尔[A.P.Decandolle]和斯普林盖尔[K.Sprengell])”。大约在1800至1850年间,这两个词都是同义的;其间可能是受到法语用法的影响,日益形成一种共识——人们更喜欢把philosophy一词用在神学和形而上学上,把science用在知识的实验分支和物理分支上。1831年英国科学促进会创办后,有了现代含义的science开始变得显赫。我有两本足以说明这一变化的书,两本都是作品集,收录论物理学各议题的预印或重印论文,1825年装订的名为《Philosophical Tracts》(哲学论文集),1860年代装订的则名为《Scientific Memoirs》(科学论文集)。
语言上差异的扩大根源在于自然科学和形而上学在方法上的分殊。两者既被称为science又被称为philosophy,时间长了必然出现混乱;如果“自然哲学”被称作“物理科学”,那么“道德科学”就必须改为“道德哲学”。与此同时,支持科学的强烈倾向开始显现,因为和空洞的哲学相比,科学带来的收益是有形的,以至于互换名字很可能让人感觉是在重排知识的等级。1829年,卡莱尔(Thomas Carlyle)化名在《爱丁堡评论》上撰文,他以我们今天[1964年]熟悉的口吻描述了一种趋势:
从各个方面来说,形而上学和道德科学都将走向衰落,而物理科学将日益受到尊重与注意……两大知识领域的状况充分说明了我们时代智识上的偏见。外部世界(the outer)专门发展物理原理,人们普遍倾向于这一研究方法;而内心的知识“只开花不结果”最终遭到遗弃。事实上,这一精神信条已经散布了很久,时不时跳出来:只有外在世界(the external)才有真正的科学;物质世界是通往内心世界(如果存在的话)唯一可靠的路径;简言之,不能通过物理方法去研究和理解的事物,就无法研究和理解。⑤
卡莱尔准确地阐述了时代的征兆。作为这一趋势的细微标志,science一词在通用语中的首要含义变成了“自然科学和物理科学”,其他用法被弃而不用。
因为19世纪物理科学声望愈增,它得以独占以前用以描述所有知识的science一词。卡莱尔谈到,这一用法一旦确立,就会给粗野的信念提供语言学上的支持,这种粗野的信念认为只有物理科学所探究的物质世界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这一主张的文化内涵,蔓延于近代的历史、政治和智识之中,并且极大地促成了我们当代的忧虑。我们的曾祖父们本应该保护我们免受这个不合理的词语的侵犯,可他们表现得出奇地顺从。似乎只有罗斯金(John Ruskin)察觉到了危险,他在1875年发出怒吼,但为时过晚的警告已无法阻止这一趋势:⑥
新式的数学家、化学家和药剂师们中出现了一股风气,他们自诩为与神学家、诗人、艺术家们相对的“科学家”(scientific men)。他们知道自己的领域将是一个单独的领域,但将其作为一个独特的科学领域是很可笑的,我们的大学不应该容许这一荒谬想法。⑦道德科学、历史科学、语法科学、音乐科学和绘画科学,所有这些都是人类智慧更高的领域,其精确性需要更为认真地考察,化学、电学或是地理学都难以望其项背。
1878年,他对“通常被称作scientific”的研究模式又作了补充⑧:
仿佛scientia和knowledge不一样似的,这是现代的野蛮用法;区分酸和碱的知识比区分善与恶的知识更值得尊敬,这个臆断经常强化这一用法。
二 “scientist”的引入
随着science新含义的出现,对科学人进行命名的需求越来越迫切。到现在为止,用的还是philosopher(哲学家)一词,但正如我前面所说,除了在老一辈的心里与口中,哲学的含义已经变窄了,不再包含自然哲学。一个英国的科学人,过去自称为哲学家,现在要么是自觉地要么是被催着用形容词“实验的”或“自然的”来限定这一名称。人们立即想到法语单词philosophe(启蒙哲学家),但是这个词的指代对象除了声名狼藉的无神论者之外,并不包括科学人。scientist这一名称最早是在1834年3月的《评论季刊》上提出的。一位匿名评论家在评论萨默维尔夫人(Mary Somerville)的著作《论物理学科的关联》时提出这一建议,因为提得太滑稽,完全没有被严肃对待。从托德亨特(Isaac Todhunter)所写的传记中⑨,我们得知这个评论家就是英国皇家学会成员(F.R.S.)惠威尔(William Whewell)。惠威尔写道:⑩
长时间以来这些科学愈发倾向于分离和割裂……数学家脱离化学家;化学家脱离博物学家(naturalist)。数学家留给自己的是纯粹数学家(pure mathematician)和混合数学家(mixed mathematician)的区分,而这两者很快就分道扬镳;化学家可能是电化学领域的化学家,倘若如此,他就会把普通的化学分析丢给其他人;在数学家和化学家之间还可以插入“physicien”(英语中没有指代他的词),他们研究热力、水分等等。因此科学,即使只是物理科学,都丧失了结合的交点。我们需要一个名字来指称学习物质世界知识的莘莘学子,从对名字的需求中可以看到这一后果稀奇古怪的实例。我们被告知,过去三年的夏天里,在约克、牛津和剑桥开的会议上,英国科学促进会的会员们对这一难题深感痛苦。涉及他们的职业,这些绅士们找不到一个总括性术语来描述自己。Philosophers太宽泛、太高深莫测,在语言学和形而上学上极具才智的柯勒律治先生(Samuel Coleridge)妥帖地阻止了这个词;savants这一术语颇有些想当然,此外它还是法语不是英语;一些足智多谋的绅士(惠威尔自己)提议,可以类比artist(艺术家),造出scientist,而且我们已经有了sciolist(一知半解者),economist(经济学家)和atheist(无神论者)这些词,完全可以随意使用这一后缀——但这一提议没有得到普遍认可;还有些人试图翻译一个德语词,德国类似协会的成员自称naturforscher,可在英语中很难找到对应词。针对那些naturae curiosi,在研究过程中,有建议用一些复合词,如nature-poker、(译注③)nature-peeper,但因这些词不庄重,遭到愤怒的拒绝。(译注④)
这样的提议,尤其是sciolist和atheist的负面联想给人以滑稽印象,显然不会受到重视,根本就没被认真考虑过。6年后,惠威尔在《归纳科学的哲学》一书中再次提出这一建议,这一次提得更理智,他写道:(11)
给单词的原始形态加上ize(不是ise)、ism或ist后缀,我们就有了pulverize(摧毁),colonize(开拓殖民地),Witticism(妙语),Heathenism(异教信仰),Journalist(新闻记者),Tobacconist(烟草商)这些词。(译注⑤)因此,我们可以在必要的时候造词。因为我们不能用physician(医生)来描述物理学上的耕耘者,我将其称为Physicist。我们迫切需要一个总括性名称来描述科学上的耕耘者,我倾向于称其为scientist。就像艺术家是一位音乐家、画家或者诗人,我们也可以说科学家是一位数学家、物理学家或者博物学家。
很快出现了评论。法拉第写道:(12)
我同样认为scientist是一个令人满意的新词。对于法语的physicien,你现在能否也造一个令人满意的词?对我而言,Physicist这个词既不便于说也不便于听,我永远都用不会。一个词的发音里分散着3个相同的i音,这太多了。
法拉第忘掉criticism(批评)这个词了吗?他为科学家一词叫好只是客套,直至职业生涯结束,法拉第都没用过这个词来描述自己实验哲学家的身份。50多年后,physicist一词引起了开尔文勋爵(Lord Kelvin)的注意,他同样不赞同这个词。开尔文更喜欢naturalist一词,该词在1755年版《约翰逊英语词典》(Johnson's Dictionary)中的定义是“深谙自然哲学的人”。
因这一权威典籍的支持,化学家、电学家、天文学家和数学家拒绝接受physicist这个古老用法的变种——这个非英式的词招人讨厌,而且毫无意义。他们要求同纯粹描述自然的调查研究者一起,采用naturalist这一高贵且实用的头衔。(13)
当然,1890年太晚了,时光无法倒流。但同时代的评论一样引人注目:《布莱克伍德杂志》上写道:“physicists有4个咝音的辅音,发音就像在放爆竹。”(14)起初,惠威尔造的两个新词被接受得很慢。有一段时间,几乎就要采纳savant了:评论刊物已经在非斜体的情况下印刷这个词了,而之前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外国词。(15)不过physicist和scientist与时代的需求非常一致,以至于它们无法被无限期地忽视。的确有其他作者独立创造出了scientist一词,它出现在了1840年的《布莱克伍德杂志》(16)上,而且这很可能和惠威尔无关;1849年美国天文学家谷德(Benjamin A.Gould)提出scientist时,还不知道他并非首创者;1853年,美国语言学家霍尔(Fitzedward Hall),在短命的印度刊物Ledlie's Miscellany(第2卷,第169页)(17)上用scientist一词时,也认为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在美国,scientist一词很快被熟知。美国人普遍知道这个看似单纯的外来词其实是非常坏的语言不当的产物,不过他们并不为此而烦恼。
所谓的语言学上不规则这些琐碎的顾忌,惠威尔从不理会,对他而言,使用上的便利比语言学上的同型(analogy)更重要,更何况没有一个新词会令语法学家满意:所有的这些语言衍生,不论是多么一致的同型,语法学家都只看得到语法错误。惠威尔认为,尽管应该尽量避免混合词或错误构造等不规则情况,但我们还是必须接受这些不规则。如果严守语言规则,无论如何都不会有那些既易得又好用的好术语。比如对tidal(潮汐)现象的科学研究,他毫不犹豫地混合出了tidology(潮汐学)一词。(18)尽管知道在语言学上不合理,惠威尔还是以同样的非教条态度和男子气概创造出scientist一词。后缀ist发源于拉丁化的希腊词汇。因为在希腊语中没有词对应拉丁语的scientia,古罗马人只好用scientistes或scientista,将其作为一种新型的混合词:(译注⑥)为了让新型的混合词“服水土”,他们本应该规定希腊语动词的前身以或结尾,如、。施事者后缀加入动词词干就构成了这些动词的施事性名词,比如,dipper(浸染工);,clever man(聪明人),sophist(思想家);,combatant(争斗者),competitor(竞争者);,calculator(计算员)。这样衍生出来的英语词汇有baptist(施洗者),sophist,antagonist(对抗者)和philologist(语言学家)。(19)Scientist)拉丁语-希腊语的混合物,或者说是——说得再好也是——不正确的拉丁语的产物。
如果惠威尔不自信,他就会换一个词使其免遭反对,或是选一个有先例的词形:sciencer、sciencist、scientiate、scient、scientman和scientific(这里scientific指代的是人物,用法同academic[专业学者]、classic[文豪]),这些词在之前的不同时期都流传过。但他并没有委曲求全。后缀ist比or更有学问,同样一个词以ist结尾会显得专业或是成体系,可以比较philologist(语言学家)和philologer(学问的爱好者),copyist(缮写员)和copier(誊写员),cyclist(骑脚踏车者)和cycler(骑自行车的人)。因此,scientist比sciencer更恰当,也正因为有了这一含义,它比其他词都恰当。同样是ist,不用sciencist是因为它的咝音太难听。在词的恰当性上惠威尔极具天赋,这同样体现在他创造的其他词中。(20)他努力实现“自此新词步入英语殿堂”(“bid the new be English,ages hence”),最后得偿所愿,正如诗人蒲伯(Alexander Pope)这句诗紧接着的是“因为先辈会用感觉的果子”(“For Use will father what's begot by Sense”)。不是学者,而是语言天才和舆论这些不确定的特质,在决定选择什么舍弃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学者及其在新闻界的应声虫有一肚子的话。
三 反对“scientist”
围绕scientist展开的争论出现得太晚,已无法影响用法上的转变。通过这一转变,除了物质世界的知识以外,其他知识都被排除在了科学之外。这一变化早在一两代人之前就完成了,并且得到普遍接受,已经没有了讨论的空间。通过确立scientist这一特定名称,科学的地位也得以稳固和加强。其他人的知识几乎被视作不可知和愚昧,难道就没有人反对这个只供一小群专业人士用的称号吗?显然,没有对手从这点上来反对scientist。他们抓住结构上的不规则说:“scients或savants都可以,科克斯先生,请别用scientists。”(21)他们竭力宣判这个词源自大西洋彼岸(唉!错误的念头)。那些反对scientist的人希望能维护科学研究的尊严与价值。不可避免的思想联系会使词的属性和物的属性画上等号。只要scientist一词还被认为是卑贱的,它就会降低其所指称对象的高度。很多年后,潮流走到了另一面,这个词给它的指称对象带去了荣耀。从开始到1910年左右,谨慎的英国作者都还只是在口语中使用scientist,正式论文或著作中都是用“man of science”这个词组,例如著名的《牛津英语大词典》,1888年至1914年的书名页上都有这么一行:“(本书得到)许多学者和men of science的帮助。”
美国对scientist的鼓吹同样妨碍了它的接受。很少有英国人会非常积极地表达自己的意见,但许多人都支持罗斯金的观察:“迄今,美国的语言或思想都是英国教的,但美国那些不得体的词语和愚昧的思想却不是从英国学的。”(22)英国皇家协会成员、语言学协会主席埃里斯(Alexander J.Ellis)也持同样观点。他在1874年9月19日的《学会》上发表了一封书信,信心满满地断言scientist是“一个粗俗的美国三音节词”,他的替代方案是双音节词scient。趁此机会他还建议用uty、utians、phillogy和phillogs代替utilitarianism(功利主义)、utilitarians(功利主义者)、philology和philologists。作为简化拼写的拥护者和周刊The Fonetic Frend(fizzist版)的创始人,考虑到埃里斯希望减去过多的音节,他应该在physicist和physist中选择后者,或者平等对待,可他在翻译亥姆霍兹作品时用的却是physicist。
20年后,公众注意力被大量引到了scientist一词上。《科学漫谈》(Science-Gossip)杂志的编辑卡林顿(J.T.Carrington)就加入了反对这个词用法的队伍,他写道:
它的应用无法让人满意,这个词是学识和表达力不足的产物,而这又源于用教科书的现代填鸭式体制和教育上的普遍急躁。何不把nomenclators(命名者)说成“nameists”,把sempstress(女裁缝)说成“sewist”,或是把conchologist(贝壳学家)说成“shellist”。“progressivists”(译注⑦)可能会用这类词,但这类词和“scientist”一样可恶。
这段话被几份日报一转载,激起了一些评论反对这个词。为了获取“权威的断言”,卡林顿征求了8位重要名流的意见,其中7位立即做了回复。下文即是他得到的回应:(23)
嘉德爵士、蓟花爵士、皇家学会成员,公爵阿盖尔(Argyll)殿下
Gosford,Longniddry,N.B.
1894年12月8日
阁下:
你的问题我只能说,就我自己而言,我从未在任何严肃的文学作品中使用过“scientist”,我非常反感这个词。
你忠顺的
阿盖尔
国会议员,皇家学会成员,从男爵约翰·卢伯克(John Lubbock)阁下
High Elms,Farnborough,R.S.O.,Kent
1894年12月7日
阁下:
在“scientist”上,我非常赞同你,我从未使用过这个词。何不沿用旧词“Philosopher”。
我是你忠顺的仆人
约翰·卢伯克
皇家学会成员,阿尔弗雷德·拉塞尔·华莱士(Alfred Russel Wallace)教授
Parkstone,Dorset
1894年12月8日
亲爱的阁下:
我原以为“scientist”这个很有用的美国术语现在已经被采用了,昨天我还看到阿姆斯特朗(Armstrong)博士在化学协会上用这个词。我们既然有了Biologist(生物学家)、Zoologist(动物学家)、Geologist(地质学家)、Botanist(植物学家)、Chemist(化学家)、Physicist(物理学家)、Physiologist(生理学家)和Specialist(医科专家),为何不用“scientist”?在我看来,它如美谚所云“木已成舟”(come to stay),今天再来反对这个词已经太晚了。
你诚挚的
阿尔弗雷德·华莱士
当红作家格兰特·艾伦(Grant Allen)先生
The Croft,Hind Head,Haslemere
1894年12月20日
亲爱的阁下:
就个人而言,我不喜欢“scientist”这个词,也绝不会用这个词。若非自愿,没有人会强迫自己用任何特定的词。无论出于何种意图,于我“man of science”都很好用。但我完全清楚语言扩展这一事实,而且是不负责任的扩展。如果操某一特定语言的多数人都采纳了某一新词,哪怕这个词是不合语法的,也只有学究们才回去反对它。连“Sociology”(社会学)、“Altruism”(利他主义)这些让人根本无法忍受的词我们都采纳了,我不明白为何要对“Scientist”顾虑重重,和前者相比,它只是小菜一碟。木已成舟,就算我们中许多人都不喜欢这个词,但我们可以做的恐怕只能是勉为其难地接受它。
你忠实的
格兰特·艾伦
皇家学会成员,勋爵雷利(Rayleigh)阁下
Terling Place,Witham,Essex
1894年12月10日
亲爱的阁下:
我不喜欢也从未用过“Scientist”这个词。但我预计,如果没有一个替代词,我们很难废止它。开尔文爵士提议恢复“Naturalist”一词更广泛的含义,或许是个办法。
你忠实的
雷利
皇家学会成员,托马斯·赫胥黎(Thos.H.Huxley)阁下
Hodeslea,Staveley Road,Eastbourne
1894年12月10日
阁下:
就令人喜爱的程度,我认为每一个尊重英语的人都会认为“Scientist”这个词和“Electrocution”(电刑处死)一样。我由衷地相信你不会让这个词玷污《科学漫谈》杂志的页面。
我是你真诚的
赫胥黎
皇家学会成员,大英博物馆动物系主任艾伯特·君特博士
British Museum,Cromwell Road,London,W.
1894年12月13日
亲爱的阁下:
日报上全面围剿“Scientist”一词的不规则构造,已持续了一周左右。我相信它是一个美国的输入物。但是,在这个世纪的最后25年里,一群涉足科学领域的作家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尤其是在我们时代重要的科学问题上。作为这一阶层的专门术语,“Scientist”一词或许很恰当。
你诚挚的
君特
四 霍尔为scientist辩护
反对理由被界定在一个狭小的关系中,只需一位博学且善于表达的学者就可以彻底推翻它。当时定居在英国的美国语言学家菲茨爱德华·霍尔(Fitzedward Hall,1825-1901)就是这样一个人。对一些英国作者而言,任何疑似源自美国的词都会遭到他们毫无理由的厌恶,霍尔对此深恶痛绝。同样,对于英语在美国变质,霍尔本人对他的同胞也作了不留情面的批评,如下文所示:
近来,随着舶来的或是土生土长的粗俗语的出现,几乎所有当红作家都受了污染,高雅的品味不得不反对这些粗俗语。这一状况是任何有判断力的人都无法否认的,也是有学识的爱国者深感悲哀但又必须承认的状况。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粗俗的特质在玷污我们伟大同胞的写作格调。很明显,整体上或局部里,与之相伴的是几乎同样程度的邋遢、不明晰、破坏习语、语法错误以及毫无必要的美国腔。而且,这些对文学审美的损害被看作是展现自我,一年又一年地越来越没有顾忌。(24)
一个写下上述文字的人批评那些英国作者,并不是盲目偏袒其美国同胞的用词不端。霍尔要问的是:一个英国人不假思索地将许多冒犯他们的表达指责为美国腔,仅仅是因为事情的状况无可否认地糟糕吗?霍尔怀疑是一种敌意,喜欢抓住任何真实的或想象的根据去贬低他的国家。他从30多年的英国报纸杂志上收集出诋毁美国的样本,其中scientist一词频繁出现。这里是他的一些证据:
1878年3月6目的《卫报》上,一位评论家用“非常不可靠”来描述scientist。我致函编辑为scientist辩护,称其很大程度上是进步的,但《卫报》拒绝发表。6个月后,《卫报》再次向这个词发难,我再次为之辩护,遭遇同样结局。
1890年9月20日,伦敦《每日新闻》污蔑scientist是“可耻的美国腔”,是“横跨大西洋的粗话的产物,低劣且庸俗”。为了纠正这一说话,我写信给这份报纸,指出早在1840年,惠威尔博士就提出过scientist和physicist,好像是他自己造的词。发表这封信本可以阻止这种沉溺虚荣拒斥真相的谬误的散布,可我的信从未被发表过……1894年11月30日,《每日新闻》再度提出这个词有待改正,显然它赞同《科学漫谈》对该词的非难。作为回应,我对前一封信进行扩展,立即寄给《每日新闻》,和持相同看法的信一样,它被扔进了编辑的废纸篓。(25)
在前面所引的《科学漫谈》中的信里,赫胥黎那种怒气冲冲的腔调最可能燃起霍尔的怒火。Electrocution是美国的“合成词”,是electricity(电流)加execution(处决),赫胥黎借这个词来表明scientist同样是没有学问的美国腔。赫胥黎的其他例证不断加剧霍尔的怒火,致使霍尔着手对scientist作全面辩护。他用兰德(Walter Savage Landor)《虚拟对话录》的方式和赫胥黎教授进行对话。霍尔以惠威尔博士幽灵(26)的角色投入了这场论战,成为赫胥黎强劲的对手。霍尔的虚构密谈风格活泼语言幽默,因为这一出版物很难获得,这里多引用一些也无可厚非。
在世时,惠威尔博士一直坚决捍卫自己的观点,假使他的灵魂依然如是,我们再想象一下在一阵阵呼唤声中,惠威尔暂时离开冥府,去赫胥黎的书房拜访他。如果这些条件都满足,接下来的就是意料中事了。
惠威尔博士(灵魂显形):早上好!不要介意我的唐突。我来是和你评评理(pick a bone)。“小骨头很难挑”(a trifle osseously hard in manner)(译注⑧),作为一名擅长分析的人,你应该会容许我并不恰当的隐喻。
赫胥黎教授(焦躁):你是谁?
惠威尔博士:一位哲人曾说过,对某个人而言,科学是他的长处,而无所不知则是他的小缺点。我要向实现这一神话的后继者表达我的敬意。(屈膝)
赫胥黎教授(更焦躁):我问的是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惠威尔博士:我在一步步小心地前进(pedetentously(27))。
赫胥黎教授(明显坐立不安):你的举止粗鲁,你的英语也很奇怪。
惠威尔博士:我从不特意装优雅;但我诙谐的pedetentously将和你严肃的xenogenesis(世代交替)比一比孰优孰劣。
赫胥黎教授(欠了欠身[有些生气]):你闯进来还很无礼,请你离开这里。
惠威尔博士:请原谅我,可敬的教授。我获准离开冥府,在“地上走来走去”(译注⑨),我有权拜访你。我是惠威尔博士。
赫胥黎教授(微笑):实体形态(Solidiform)的灵魂,不管是形式质料的(hylomorphous)还是别的,都是理性求知欲的客体;我很乐意用来替代。(译注⑩)
开场的玩笑过后,基于对其他广为接受的词的构造的类推,霍尔扮演的惠威尔博士提出了scientist的三条正当理由:
1.倘若我用scientific中的词干,scientia也有,进行适当修正,再加入ist将会怎样?我的做法和创造deista、dáiste或deist(译注(11))的人的做法基本一样。完整的词干deo-弱化为dei-,因为它在-ista、-iste、-ist前面,为了避免元音连续,省略掉i,这样dei-就缩减成了de-。我在造词时,scienti-最后的i也是元音省略。假如scientia背后不是scire,相应地,scientist或许就与aurist(耳科医生)、dentist(牙科医生)、florist(花卉研究者)、jurist(法学家)、oculist(眼科医生)以及copyist的古语copist完全一样。在构词不拘一格的情况下,我可以撇开名词性词干,转向对动词的一种词类——现在分词——施行手术。你肯定不会反对colloquist(谈话人)、determinist(决定论者)、funambulist(走绳索的杂技演员)、noctambulist(梦游症患者)、somnambulist(梦游症患者)以及ventriloquist(腹语术表演者),这里面又有哪个词和scientist有一丝区别?
2.但我没这么做。因为对德语的obskurant和法语的obscurant不满,我们优先采用更长的obscurantist(反启蒙主义者)。如其不然,我们给古老的形容词scient加上-ist后缀依然是scientist,利德盖特(Lydgate)和约翰·金(Bp.John King)已经这么提过。从原理上说,这类似于absolutist(专制主义者)、extremist(极端主义者)、indifferentist(冷淡主义者)和positivist(实证主义者)。
3.倘若在这个困境中,我只考虑方便和悦耳的要求,将-ist简单地加到scientific的scient-后面,这会怎样?倘若我满意于把清清楚楚的构成要素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易懂度绝不降低的整体,这又会怎样?与许多为难普通民众增添他们烦恼的现有复合词相比,我认为我造的词使用方便、通俗易懂,最值得称道。它完全能够凭借自身价值站稳脚跟。因其众所周知的瑕疵,实践也证明了,迄今不止一个寂寂无闻的语言学家在公开反对它。但我预计它会一直存在下去。
霍尔断定:
诚然,scientist在结构上不规则,但既然在约翰逊博士的rimist(译注(12))一词之后,我们已经能平静地接受landscapist(风景画家)、red-tapist(文牍主义者)、routinist(墨守成规者)以及faddist(趋附时尚者),完全可能出现一种通用情况——去命名一些已出现的不规则变化——迅速将scientist合法化,就像把botany(植物学),facsimile(传真),idolatry(偶像崇拜),monomial(单项式),orthopedic(矫形外科的),posthumous(著作者死后出版的),racial(人种的),suicide(自杀),telegram(电报),tractarian(牛津运动者)以及vegetarian(素食者)这些词合法化一样。
1895年至今的时光完全证实了霍尔scientist会一直存在下去的预言。尽管围绕这个词妥当与否的争辩还在进行,但它已经越来越牢地嵌入了英语之中。无论嫌厌它的人多么显赫,他们的陈述多么庄严,它都不会因一些反感就消失。我们不能把现代对scientist的接受归功于霍尔对它的辩护,甚至连同代人克服对这个词的嫌厌也不能归功于他。但是,霍尔的文章让那些反对这个词的理由都没有了说服力,下一代的作者也不再有前辈们的顾忌。一位写赫胥黎传记的现代作家无意中做出的评论,或许是这场争论最后的意见:在其著作的封面上,他非常无辜地把赫胥黎讨厌的词用在了这位伟人自己身上。(28)这真是命运女神的残酷一击,这一击非常可喜和恰当,以至于追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日本天皇都无法让它更好。
五 现代用法中的scientist
通用语认可的是狭义的science和scientist,在社会文化的演进上,这两个词还在继续发挥作用。这里是一些现代“习用与滥用”的例子。
1.今天,science不仅是指物理科学,任何学科都能被称为科学的,只要它有意识地运用物理科学实践者发展出的思想观念和技术:对权威的怀疑;公正客观地描述现象;构想的假说经得起检验;以及数据可靠性范围的测量。在19世纪末之前就开始使用的“the biological sciences”(生物科学)与“the social sciences”(社会科学)都是这一用法的例子。
然而,有人观察到,物理科学和生物科学,尤其是物理学,都声称自己有更高的地位,而且公众普遍认为它们有更高的地位。或许是由于这个原因,知识的傲慢和势利在物理学家身上暴露无遗,这种傲慢与势利被认为是专业人士十分明显的特点。据报道,下文诙谐的嘲笑——至少是很典型的嘲笑——就发生在最近科学与人类福祉国际会议上与一位俄罗斯物理学家的茶话中:(29)
我提到越来越多的social scientists(社会科学家)来帕格沃什会议(Pugwash Conferences),阿基莫维奇院士(L.A.Artsimovich)做了个鬼脸。他说他发现一般而言,social scientists是一群不起作用的家伙。“资料收集者”,他说,“著名的英国物理学家卢瑟福(Rutherford)教授50年前就说过,scientists会分成两类——物理学家和集邮者。
2.最近出现一种延伸概念,它源于把物理科学看做是一些传统工艺的基本原理,如烹饪,染色,制作肥皂、玻璃或陶瓷。由此类推,就会产生有很多新学科的术语(或是美化旧学科的术语)去表示支撑它们各自实践的理论研究,诸如domestic science(家政学)、military science(军事学)、sanitary science(卫生学)、building science(建筑学)和library science(图书馆学)。不过这些例子是一些美国大学的地方用法,别的地方并没有完全接受。
3.但是如果science的概念能延伸到如此地步,其他的就会走得更远。在报纸的语汇中science、scientist和scientific泛滥成灾,延伸变得毫无意义。据一位现代学者说,(30)这些词“被错误的人滥用”;它们是极具魅力的“时髦字眼”,为追求效果被随意使用,使用时表示的概念既不清晰又不准确。scientist这个词活生生的现实是,具有献身精神的男男女女,在实验室孜孜不倦地工作,只与同侪用行话进行交流,不去取悦大众对权威答案的普遍渴求——众多未受过完整教育的民众希望science能给他们提供社会、经济和政治问题上的权威答案。在民众心中,“the scientist”这一抽象概念被赋形为一种新的权威人物,相当于原始文化中的牧师或巫医,民众以孩子般的信赖接受他们的“scientific”主张。这一观念之危险,不仅在于其不真实,更在于其非理性。与寻找点金石一样,追求科学有效性的绝对化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声称自己是“scientific”权威,随时准备把自己和大众思维中科学绝对可靠这一现成概念画上等号,对政治哲学或宗教哲学或许有一些附带的好处;然而,情愿承担和运用这一角色就要背离政治评论家毫无原则的精明。辩证唯物主义发源于一百多年前,当时正好science获得了其现代意义与地位。马克思以科学认识(scientific understanding)的精神研究他的主体-物质(subject-matter),可马克思主义的作家们颂扬的只是这个词而不是他研究方法的精神。据他们说“辩证唯物主义是科学的方法论”,因此世界共产主义的领袖能够以scientist自称。(31)然而,他们要求对权威无条件地服从和物理科学的精神完全相悖,这一精神就是古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tian)的格言“勿轻信”(nullius in verba)。同样,基督教科学派,无论其精神价值何为,也有用术语science和scientist,但在语境中并不适用的例子。在许多低级的欺骗中,尤其向公众兜售商品或服务的广告中,这种做法更加典型。解决的方法是拓宽整个文化,在拓展后的文化中,有更为可靠的何为科学的知识,受了教育就会对用词不严谨感到反感。不幸的是,后一个迫切需求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语言的发展,浸淫在时代精神之中并受其影响,其发展方向不是保留词语间的细微差别,甚至含更大的词义区别都不会保留。人们希望学者去保护几个世纪积淀下来的无与伦比的语言遗产,却发现他们是破坏这一遗产的帮凶,而且吊诡的是,他们打着科学的旗号。
语言的研究,现在被更名为语言科学,是若干学科之一。这些学科以前都是学术研究的领域,现在却都盼着归人各种科学之中。要采用当下更让人肃然起敬的名称,它的门徒就要转变态度;要给他们自诩为科学家提供可信性,就需要新的研究定位。科学是抽离价值判断客观公正地记录事实。新的学派的语言学家们和科学的观念保持一致,对于任何与惯用的正确方式相背离的言词,只要它很流传很广,他们都不愿意将其宣判为错误。最新的(1961年)英语足本词典(译注(13))——《韦氏3版新国际英语词典》的编辑们就属于这一思潮的学派。science一词的影响力得到了他们职权的保护,这些编辑收录了很多瞬息术语(ephemeral terms)到他们的词典中,同样,许多词在他们所处时代之前就被描述为“粗俗的”“口语的”,或是被直接归为“谬误的”,(32)也被他们接受为标准英语。这些决定背后的态度被称为“放任”(permissiveness),它把自己塑造为科学的,不过它和一种清教徒式酸腐的嫌厌相一致——反感传统和权威。道德激情与科学热情一结合,催生出一种传教士般的热情,在科学与社会相互作用的历史里,我们已经体验过了它的效应。对许多我们已经失去但现在很后悔的东西而言,这种效应是一付腐蚀性溶剂。经由极具影响的字典这一媒介,同样的精神作用在语言上,加速了标准的彻底松懈。倘若日报上的马虎英语不负责任地蔓延得不到遏制,语词含义上必不可少的区分和有益的细微差异都会被一扫而空。尤其是科学家必须保留住词和词之间含义上的明确区别;和人文学家相比,人们要求科学家更加注重细致的差别。例如,速度和速率(speed and velocity)、应力和应变(stress and strain)、质量和重量(mass and weight),力和压强(force and pressure)、准确和精确(accuracy and precision)、比重和重(dense and heavy),这几组词在通用语中含义相同,但对物理学家而言却不一样。(译注(14))通用语和科学用语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这对彼此都不利。语言的大众化不仅伤害了科学,更是伤害了每一项智力活动。当思维过程用的词不再精确时,思想的穿透力就会降低。
本文是作者1964年在《科学纪事》(Annals of Science)上发表的论文。译文正文为原文斜体标记的英语单词以及部分打引号有特定含义的词,第一次出现均采取括号内注中文的方式保留(标题除外),后文重复出现则直接用英文。张焮译。
译注:
①语出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的诗歌《墓园挽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 Yard),此处采用卞之琳的译诗。完整的诗句为“不许用诗神的金焰点燃了香火/锦上添花去塞满“骄”“奢”的神龛”。
②语出小说《傲慢与偏见》,此处采用王科一的译文。参见简·奥斯丁:《傲慢与偏见》,王科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Science的黑体为译者所加。
③德国的协会在柏林开会时,流传着这样一幅漫画:满嘴食物的“智慧群体”熟练地用着必备的工具,正忙着享受他们的午餐,这些工具上印着“Wie die natur-forscher natur-forsehen”,我们将其冒昧地译为“the poking of the nature-pokers”。[Whewell's note]
④法语physicien,意为物理学家,当时英语还没有指称物理学家的单词;法语savants,意为博学者、科学家。德语natur-forscher,意为博物学家、自然科学家;拉丁语naturae curiosi,意为研究院自然所。英语nature-poker,意为调查自然的人,poker英在英语中有拨火棍的意思;英语nature-peeper意为窥探自然的人,peeper在英语中有偷窥者的意思。
⑤英语后缀ize表示“使成为……”,ism后缀表示“信念、学说、行为模式等”,通常译为“……主义”,ist表示“……的人”。这些派生词,加后缀前分别是pulver(粉末)、colony(殖民地)、witty(诙谐的)、heathen(异教徒)、journal(报纸)、tobacco(烟草)。
⑥很多拉丁语词汇都源于希腊语。古罗马人要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两种语言,希腊人通常不学习拉丁语。
⑦根据原文可以判断progressivist是卡林顿戏仿ist构词法,用progressive(进步的)自造的词,意为“进步主义者”,用以讽刺scientist。
⑧osseously是osseous的副词形式,osseous意为骨的、多骨的、似骨的。这里osseously是呼应前一句pick a bone。pick a bone字面解释是挑骨头,作为俗语它的意思是有理由来抱怨或争论。
⑨“地上走来走去”(going to and fro in the earth),语出《圣经·约伯记》,此处采用简化字新标点和合本译文。
⑩根据原文可以判断自造词solidiform是solid加form形成的,自造词hylomorphous是由hylomorphism变化而来。hylomorphism指亚里士多德哲学中的形式质料说。
(11)三个词均指自然神论者。
(12)同rhymist,意指蹩脚诗人。
(13)根据收录词条数量,英语词典可分为足本词典、中型词典和小型词典。足本词典收词至少25万条。
(14)speed和velocity都可指速度、速率,但物理学上前者只表示速度大小而与方向无关,后者是除了表示速度大小还包含方向;stress和strain都有压力的意思,但前者指物体间导致形态变化的相互作用,后者是这一作用所导致的状态。
注释:
①格罗塞泰斯特对《后分析篇》第一卷十一的评论,转引自A.C.Crombie,Medieval and Early Modern Science,rev.second ed.,New York.1959,vol.ii.,p.16.
②John Locke,Essay on human understanding,Bk.IV,Chap.3,Sect.26.译注:此处采用关文运的译文,下同。参见洛克:《人类理解论》,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
③同上,Bk.IV,Chap.12,Sect.10。
④A.E.Bell,Newtonian Science,London,1961,p.136.
⑤[T.Carlyle],Edinburgh Review,1829,49,444.
⑥J.Ruskin,Ariadne Florentina,1874,in Works,ed.Cook and Wedderburn,London,1906,vol.xxii.,p.396 n.
⑦1830年代,还是一名牛津大学学生时,罗斯金就熟知牛津人对science一词的独特用法。当时在人文科学学院的学位课程中,这个词被用于研习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巴特勒的《自然宗教与启示宗教之类比》等著作(即道德哲学),以及逻辑学、同源研究(cognate studies)。在这里,他们严格按照格罗塞泰斯特对亚里士多德的诠释使用science,依然保留着13世纪的用法直到1850年左右。(这是创纪录的学院保守主义吗?)1870年,罗斯金回牛津大学担任教授,坚决反对所有现代科学的僭越。1884年,他以辞职表达对牛津大学建立生理学实验室的不满。
⑧J.Ruskin,The Nineteenth Century,1878,4,1072 n.Reprinted in Works,ed.Cook and Wedderburn,London,1908,vol.xxxiv.,p.157 n.
⑨I.Todhunter,William Whewell,an account of his writings,with selections from his literary and scientific correspondence,London,1876,vol.i.,p.92.《评论季刊》编辑洛克哈特(J.G.Lockhart)要“一篇略微有趣的文章”(a lightish paper)。评论萨默维尔夫人的著作,他赞扬了惠威尔“活泼的”稿件。
⑩[W.Whewell],The Quarterly Review,1834,51,58-61.
(11)W.Whewell,The Philosophy of the Inductive Sciences,London,1840,vol.i.,p.cxiii.
(12)Notes and records of the Royal Society,1961,16.216.
(13)Sir W.Thomson,Mathematical and physical paper,London,1890,vol.ii.,p.318.
(14)Blackwood's Magazine,1843,54,524.
(15)早在18世纪,法语就已经区分了philosophe和两个词的现代含义。在1860年至1900年,后达尔文时期,出现scientiste一词,用以指称科学唯物主义哲学的信徒,如利特雷(Littré)与贝特洛(Berthelot)。译注:利特雷是法国语言学家和哲学家,贝特洛是法国化学家和科学史家。
(16)Blackwood's Magazine,1840,48,273.
(17)《牛津英语大词典》将其误录为Leslie's Miscellany。霍尔在一篇未署名的文章中使用了该词,文中霍尔言语尖刻地说那些一回国就发文章批评美国的英国旅行者。这些游客中的一类人被他描述为“atrabilious scientists”(乖戾的科学家),想必霍尔心中这类人的原型就是莱伊尔(Charles Lyell)。译注:莱伊尔为英国地质学家,被誉为现代地质学之父。
(18)“就算他很权威,我也不愿用tidology这个不规范的复合词。”I.Todhunter in ref.9,vol.1,p.86.相比而言,惠威尔造的其他一些词,遭到了更多的批评家的嘲弄。——H.W.Fowler.尽管下面这段话是在指责莱伊尔,但惠威尔才是“始作俑者”。(见注释(20)):
“Pleistocene,pliocene,miocene,都是可悲的不规则词。这值得提,不是因为现在这些词能改善或是消失,而是希望有一天科学人会意识到自己在语言上的责任——这些责任远比他们想象的简单。
“这些不规则词竟然会存在,实为憾事;花很多精力去指责这些已经存在的词是徒劳;造这些词是严重的不检点;对这些词的需求越大,这些错误造词的人的罪过就越大。一个科学人可能多数时间都在做普通人不能每天做的事情,但造词需要语言学家的帮助。臭名昭著的eocene-pleistocene(译注:地质学用语,指始新世到更新世)就出自‘一位可敬的权威学者’(see Lyell in D.N.B.),这也说明了构词是专家的事。”H.W.Fowler,A dictionary of modern English usage,Oxford,1926.
(19)O.E.D.under-ist,and ref.24,p.28.
(20)韦克斯勒先生(Peter Wexler)发现《牛津英语大辞典》把21个(肯定还有更多)词的首次使用归功于惠威尔,认为很多词都是他的创造。而韦克斯勒从惠威尔的著作与书信中又找出了41个词。参见“The great nomenclature:Whewell's contributions to scientific terminology”in Notes and Queries,N.S.,1961,8,27.不过,韦克斯勒在文章标题中把nomenclature(命名法)和terminology(术语学)当做同义词,这点惠威尔肯定不会赞同,他再三强调的是两者的区别。
(21)O.E.D.under scient,citing Ibis,Oct.1894,p.555.
(22)J.Ruskin,Fors clavlgera,Orpington,Kent,1874,Letter 42,p.118.Reprinted in Works,ed.Cook and Wedderburn,London,1907,vol.xxviii.,p.92.
(23)Science-gossip,N.S.,1894,1,242.
(24)Fitzedward Hall,Two trifles:I.A rejoinder.II.Scientist,with a preamble.Privately printed,London,1895,pp.2-3.
霍尔出生于纽约州特洛伊镇(译注:特洛伊1791年设镇,1901年建市),1842年18岁的霍尔获伦斯勒研究院(伦斯勒理工学院前身)土木工程师学位后,又赴哈佛大学求学,1846年毕业。他一生其余的时间都在印度和英国。霍尔是第一个编撰梵语文本的美国人(1852年)。他还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被视作已失传的梵语单词。他破译的若干梵语碑文给古印度史带去了新认识。这些重要的学术贡献得到了牛津大学的承认,1860年牛津大学授予霍尔名誉博士学位。当时霍尔只有35岁,很少有人这么年轻就获如此殊荣。两年后,霍尔被任命为伦敦国王学院梵语与印度法教授。现在霍尔又以英语语言学的学者而闻名。霍尔从16世纪至19世纪成千上万的著作中收集出不计其数的英语单词、短语和习语,而且还带有引文,这些收集品是他毕生阅读与研究的成果。语言学协会着手编撰《新英语词典》给了霍尔运用这一成果的机会。出于爱好,许多年里他为词典不计酬劳无私奉献。默里(James Murray)在很多卷的序言中专门向霍尔的工作致谢。译注:《牛津英语大词典》原名《新英语词典》,默里是第一任主编。
(25)Ref.24,pp.25-6.
(26)Ref.24.
(27)pedetentously:一步步小心地前进。这个词并非如霍尔所说是惠威尔创造的,而是作家西德尼·史密斯在1837年创造的。文中惠威尔引述的隽语“科学是他的长处,而无所不知则是他的小缺点”(science is his forte and omniscience his foible)也是史密斯创作的。
(28)Cyril Bibby,T.H.Huxley:Scientist,Humanist,and Educator,London,1959.
(29)Daniel Lang,The New Yorker,21 December 1963,p.54.
(30)E.Partridge and J.W.Clark,British and American English,since 1900,New York,1951,pp.236-8.
(31)文中紧接着的评论支持这一主张:
“他们是‘辩证唯物主义者’,换言之,就是真正的科学家。他们所说的真理是科学的真理。他们熟知社会行动的法则,他们的讲话就包含这法则。他们通晓历史,他们是历史的代言人……他们的历史是自大的历史。”J.T.Farrell,Literature and Morality,New York,1947,p.159.
(32)美国大众报刊上对这一词典的评论大多是负面的,尽管一些评论很不公平。其中《纽约时报》的措辞就非常巧妙:
“一批饱学之士在马萨诸塞州斯普林菲尔德市梅里亚姆公司(G.& C.Merriam Company),(它的评论开始了),无休止地讨论了27年——这并不是想暗示他们没做很多工作——现在,《韦氏3版新国际英语词典》这部受人尊敬的一流辞书的新版本,终于在他们手中定稿了。
“认为上文是可以接受的英语散文的人,会发现这本新的词典正好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