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瑞钩槽_吴伟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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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109.3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0289(2002)05-0134-007

李明睿,字太虚,南昌人。他是著名作家谭元春、吴伟业的座师,是明末清初一位颇有影响的诗人、史学家与社会活动家。可惜《明史》、《清史稿》、《清代七百名人传》等均无其传。为此,得钩稽史迹起沉,以让世人窥知一二。

一、家世与生卒年代

钮琇《觚剩》卷一《酒芝》条说:“江右李太虚为诸生时,嗜酒落托,而家甚贫。”过于简略。谭元春的《孝义李太公传》说李明睿的父亲叫李贞所,“字尚綗”。这位李贞所——

尝出为宗人后,辄推所后产予诸父,家日贫。性颖敏。手结纲,渔于章水,不设饵,无所得鱼。去而结眊自制巾,巾成,人辄取去,不责直……去为农,农亦中下……(李明睿)语同朝曰:“吾父孝养,洵与人殊。曾雪中拔草析薪,手自磨釜,杖而上灶,敲冰浙米,杖而下灶,带湿炊烟,汤扬则又杖而上,火沸则又杖而下。已而饭熟,手捧之祖母前,有余则以给诸子女。稍暇又为子女补裳制履。一人之身,为子兼妇,为父兼母,盖辛万状矣。”

“岁壬申”也就是公元1632、明崇祯五年,谭元春去李家拜谒问候,还“亲见公所坐处,榻常穿,所倚立处,双趺隐然,所扶筇,爪指痕寸许;虽贵(即因李明睿而受“封翰林院侍讲”),帷帐几席如素士,常衣故缯衣”。(《谭元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574-575页)从这些记述看来,这李明睿的父亲李贞所是穷得很可以了,无疑是城市贫民。

李明睿就出生在这样的家里。

那么,他又是哪一年出生的?

《梅村家藏稿》卷三十六《座师李太虚先生寿序》说:“伟业颠毛斑白,自数其齿少于师二十岁。”吴伟业的生年是清楚的,他“少于”李明睿“二十岁”,则李明睿的生年似乎只是数目字的加减了。然而,问题明显又不这么简单。因为孙枝蔚《溉堂续集》卷三“己酉五言律诗”条下有《重访李太虚宗伯于南昌、留饮阆园,时宗伯年八十有五矣》一诗:己酉为清康熙八年,这年李明睿如八十五岁,那么,吴伟业那“少于师二十岁”就有点问题——也就是说,孙枝蔚和吴伟业两人关于李明睿的纪岁必有一错。查《谭元春集》949页所载李明睿的《谭友夏遗集序》,李明睿自己说:“友夏……少予一岁。”友夏就是谭元春。谭元春生于明万历十四年,李明睿大他一岁,自然是明万历十三年来到这人世间的——孙枝蔚所记正确而吴伟业那“少于师二十”下边脱了个字,他是“少于师二十五岁。”

李明睿生于明万历十三年是明确了。那么,他又是哪一个季节诞生的?

吴伟业《寿座师李太虚先生》这一组诗劈头就说:“放怀天地总浮鸥,客里风光烂漫收”。烂漫者,春光也。同样的,谭元春《补寿李(明睿)老师五十序》一文中也说:“而甲戌之春,师则五十岁。”可知,李明睿诞生于春季、明万历十三年春。

有生必有死,钦定四库全书本《江西通志》卷七十说李明睿“卒年八十有七”。可知,他死于清康熙十年,和他的得意门生吴伟业同年驾鹤归西、告别人世。

二、科举进身、前期宦履与提拔谭元春吴伟业等

李明睿的进身,自然是参加科举考试。

钮琇《觚剩》卷一《酒芝》条说:“太仓王司马岵云备兵九江,校士列郡,拔太虚第一,引见之,谓曰:‘吾固多子,择师无若子者。顾远在娄东,子能一往乎?’李许诺。次日即遣使送至家。”就这样,李明睿因为王在晋的“择师”从江右到了江左,来到了江苏太仓城。就在太仓王在晋家里,李明睿结识了也是塾师穷教员的吴琨和他那才十二岁的儿子吴伟业,并“奇之,卜为异日伟器”。同年岁暮,他因酒醉挥碎玉杯而与王在晋的傻瓜儿子闹翻了,回到了江西。明年亦即天启元年秋,这一个李明睿“登乡荐”,变成了李解元;再一个明年,他成“进士”。

这一年,李明睿三十八岁。

成了进士之后自然是做官。《江西通志》卷七十说他“选庶吉士,历坊馆”。吴伟业说他“入承明,典制诰,抡文于楚,楚之诗人才士夙负重名者裒然为举首。”这一个“楚之诗人才士夙负重名者”就是谭元春。谭元春则说李明睿是“翰林院侍讲”(《孝义李太公传》)、“典试我楚”(《大座主李翰林公帐序》)等。这典试湖广是明天启七年的事。以后,李明睿当然还到别处典试,做主考官。“数载后,以典试复命过吴门。王氏子谒于舟次,李亟询吴(琨)先生近状。是时梅村亦登贤书,因购吴(伟业)行卷,携以北上,为延誉京师。辛未,梅村遂为太虚所荐,登南宫第一、及第二人。”就这样,靠科举考试,李明睿不仅自己当上了官,而且还把谭元春和吴伟业这两个大作家收入门墙。

崇祯五年年底或者崇祯六年正月初,李明睿“扁舟千里”、急急跑回江西南昌老家奔丧了,因为他那七十九岁的老父亲李贞所“忽一夕病,遂卒”——祸患或许就隐伏于斯。

三、忠孝疑案与“罢闲六七年”

李明睿的罹祸,吴伟业说“性缰直,为台谏所中”,谭元春说是“察典所摈”。(注:祭典,权属吏部考功清吏司。《明史·职官一》:“京官六年一察,察以已(巳)亥年。五品下考察,其不职者,降罚有差,四品上首自陈,去留取旨。”明祟祯八年为乙亥。)隐微的情节眼下还不十分清楚,但弹劾他的题目和所用的手段却是清楚的——“暗揭中伤腾入风闻,污及忠孝大节”,是“贝锦之口”“萋菲之言”、是“污蔑”。为此,谭元春愤恨不平,四处为李明睿鸣冤叫屈:“讲筵宿醒,能逃重瞳之亲鉴乎?父丧不奔,能改苫次之日月乎?”李明睿自己也因此北上京师“伏阙上章。”但是,没用——李明睿那官还是被罢掉了。

这是崇祯九年底十年初的事。

官被罢掉之后,李明睿便“隐居白鹿,讲授生徒”。大约也在这“罢闲六七年”间,他开始“拾累朝故实,抄撮成书,凡数百卷,欲以成一代之良史。”《江西通志》所说的“四部稿”,方文所看到的“集有弇州四部多”即便不能说成书于这一时段,起码也是在这一时段起草的。

四、被召、再任官和议南迁

《明史》“李明睿”这姓名出现了两次,一次在《庄烈帝纪》,一次在《李邦华传》,官职也一是“右庶子”一是“中允”。正史的做法,有时是很令人遗憾的。何况,庶子正五品,中允正六品,品级上差了一个档次呢,一个人哪能同时是这官又是那官?再说,李明睿总得先被召入朝有了一定官职才有资格去跟皇帝议南迁这样的大事啊?所以,得细详细详。

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二十《李明睿议南迁》条说:“上召左中允李明睿陛见。明睿,南昌人,以总宪李邦华、总督吕大器特荐,起田间,至是召对德政殿。”这一条题下小字注曰:“正月初三。”但是,非常明显,这一个明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三日不可能是李明睿被召入朝的时间。《崇祯长编》卷一说:“崇祯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壬午……给李明睿冠带陛见。”这倒把他被召入朝的日期记下来了。随后,自然是这一次明崇祯十七年正月初三日的德政殿召对。这一次召对,按《明季北略》、《平寇志》等书所记,李明睿的官职是左中允。大约,李明睿所对契合崇祯的隐微内心,所以,正月二十九日,就“升李明睿右春坊右庶子,管左春坊印”,由正六品晋级正五品了。

正六品至正五品中间还有个从五品,右谕德这官正是从五品。李明睿大致曾经有过这一个衔头,所以许多野史上也以右谕德称他,但任职的具体日期则未见记载。

这是李明睿被召和再任官的情况。

议南迁呢?

彭孙贻《平寇志》卷八所记较贴近史实。兹引如下:

壬辰,帝召左中允李明睿陛见……明睿请屏左右,趋近御案,与帝座接,言:“自蒙召,道闻贼氛颇恶,今逼近畿甸,诚危急存亡之秋,可不长虑?却顾惟有南迁,可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帝曰:“此事重大,未可易言。”以手指天,“未知天意如何?”明睿曰:“惟命不于常,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天命几微,人定则胜天;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事势至此,讵可因循不决,致有噬脐之忧。望内断圣心,外度时势,不可一刻迟延。若筑舍道傍,后虽欲为,有不及者矣!”帝四顾无人,曰:“朕有此志久矣,无人赞勷,故迟至今。汝意与朕合,朕志决矣,诸臣不从奈何?尔且密之”……

这一天的“日午”与“夜切”,李明睿又两次被叫了去,崇祯帝各方面都问得非常详细,李明睿也回答(设计)得十分周密。应当承认,如若崇祯帝按自己的隐微内心自然也是按李明睿的建议行事,明清之际的历史很有可能不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奈何,“汲汲于要誉”死要面子的堕性思维与同样只会讲大话的光时亨之流的阻拦终于使这一个皇帝错过了南迁的时机、终于使他以上吊荡秋千来结束自己的帝王生涯。

但是,李明睿的“明睿”也因此而展现得极其明晰。

方文《涂山续集·西江游草·庐陵赵国子嶷读李太虚先生,〈召对录〉悲其言之不用作五言排律百韵弘玮瑰异洵诗史也予欲取而注之并刻以行世先成三十韵书其诗后》感慨道:“一日三召对,安危在顷刻”;“假使用其言,奚至有改革?”“始悟中允言,展矣万夫特。”这倒是极中肯的评价与极富于时代体温的说明。

五、甲申鼎革与李明睿的南归

随后,自然是李自成主政北京的四十天。

李闯入京,对前明旧官的政策是选用少数人拷掠绝大部分。选用在那一种乱纷纷的情状下,确实很难说会有什么科学的标准与程序,拷掠则有——“贼勒派各官,毋论用否,限内阁十万,部院、京堂、锦衣、掌印七万,科道五万,吏部二万,翰林一万,部曹数千,勋戚无限数,人财并没”,是一打二要钱(《平寇志》卷十,他书同)。李明睿属翰林这一档次;他那个詹事府本就是冷衙门,他那正五品的右庶子在三四千前明旧官中更不起眼,所以,大顺军并不注意他;他被审问了后便被押到刘宗敏那里去拷打。《甲申传信录》卷四说他“四月八日始释。”

接着,清人入关,控制了北京,稍带也把包括李明睿在内的三四千前明旧官接收了。

甲申五月初六日,因为要借崇祯帝后的尸体耍点政治魔术,清摄政王下令“为先帝设位帝王庙,哭灵三日。”要哭灵就得“议谥号、议葬隧”等。“王问汉官何人最贤,沈维炳等推举李明睿,即命为礼部左侍郎。明睿以病辞。王曰:‘尔朝皇帝尚未收殓,明日即欲令京城官民人等哭灵,无神主,何以哭灵?无谥号,何以题神主?’明睿闻言大恸。王义之,即命议谥于朝房。谥先帝为端皇帝,周皇后为烈皇后,安奉神主于帝王庙”。(《明季北略》卷二十《吴三桂请兵始末》条,《平寇志》卷十一所记同,多了“庙号怀宗”这四个字)。这是李明睿在清人入主北京后所做的一件事。由此也可以看出,李明睿对做“清”官不十分感兴趣,尽管多尔衮一傢伙就给了他个礼部左侍郎(礼部左侍郎是正三品,对正五品的右庶子来说,是连升三级了)。因为不热衷,自然也就怠而慢之。同年十一月,“礼部侍郎李明睿朝参,行礼不恭,命革职为民”(《清世祖实录》卷十一)。李明睿也乐得告别北京,“风雪间关”回南了。

六、拒绝阮大铖的诱引与逃避清人的迫害

回南,并不意味着太平。

文秉《甲乙事案》卷上说:“(阮)大铖诸人怨(姜)曰广甚,(朱)统一疏未惬意。右谕德李明睿与曰广同邑相恶,大铖嗾明睿参之。明睿辞。”这一条,文秉系于甲申秋七月。这系时是有点问题,但论事却不可以说没有。因为吴伟业《座主李太虚师从燕都间道北归寻以南昌兵变避乱广陵赋呈八首》中的第二首有“买山从五老,避世弃三公”一句——在北京的时候李明睿并没有“弃官”的事,所做的右庶子距“三公”也还远着哩;这回回南,阮大铖者流应该是拎着乌纱帽妄图引诱他上钩,正如他们在这同一时期引诱钱谦益一样。奈何,“曾经沧海难为水”,李明睿已经不是高官厚禄拉得动的人了;他“辞”。这一“辞”,是“辞”出了一个人的政治品质。

但是,阮大铖者流可以“辞”,清人却无法“辞”也“辞”不了。为什么呢?这里头有个文化差异的问题,清人恰如顾炎武所说的,是一群“率兽食人”欲“亡天下”的脚色,当然比阮大铖者流还要坏,所以不能以常理度之。

李明睿辞却阮大铖者流后,就去经营阆园等。其目的请看下文。

阆园《江西通志》卷三十八《古迹一》引《江城名迹记》说“在(南昌)永和门内,明李宗伯明睿构,弋阳王旧邸也。有山腰宫阁、古石堂、碧栏池、浣花池、天池诸胜。(李明睿)尝自言阆园以池胜、以竹胜、尤以松胜,他园不敢望焉。建圣沙楼,藏书其中,”吴伟业《阆园诗·序》也说它“广厦层轩,回廊曲榭;门外有修陂百顷,堂前列灌木千章”等。总之,规模不小,也十分引人入胜。除此之外,李明睿还常常到庐山去,用吴伟业那诗化了的语言来描述,那就是“买山从五老……长编续史通”。史通典见《汉书·司马迁传》,这里指的是司马迁。非常明显,李明睿经历了这甲申鼎革,是下定决心甩开官场以及世俗事务,潜心著述,“欲以成一代良史”了。

奈何,“南昌兵变”,一傢伙又把李明睿崇尚的隐退梦境打得粉碎,并把他拉回到现实的纷争中来了。

“南昌兵变”包括清顺治五年正月底金声桓王得仁起兵反清与谭泰何洛会等清兵包围南昌攻陷南昌这一正一反两个方面,时间前后是一年少一点点。问题是:李明睿这一时段人在哪里,对清人又是什么态度?

吴伟业《座主李太虚师从燕都间道北归寻以南昌兵变避乱广陵赋呈八首》第三首这么说:

爱酒陶元亮,能诗宗少文。

桃花忘世事,明月吊湘君。

山静闻鼙鼓,江空见阵云。

不知时汉晋,谁起灌将军。

这首诗歌咏的对象不消说就是李明睿。梅村夫子说他这位爱酒好诗的老师已经修炼到“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境界了。奈何,南昌变起,宁静没了。那“桃花”二字既是用典也是景描,还牢牢地勾住了时令,因为金声桓王得仁正是正月二十七日发动兵变的。那么,李明睿这时人在哪里呢?“山静闻鼙鼓。”这时他人在庐山。也正是因为他人在庐山,所以下边第四首会有“可怜新战骨,落日独登台”的描述——李明睿是同情金王兵变的,是仇清反清的。为什么这么说呢?这第四首的起句为“浩劫知难问,秋风天地哀”。“浩劫”当然不是颂辞。可是,是谁造成的?请注意下句“秋风天地哀”那“秋风”二字。金声桓、王得仁起兵是正月底的事,同“秋风”何干?相反的,赶来镇压金、王的谭泰何洛会等清兵却正是于同年七月包围南昌城的。七月起,所刮的风又是什么风?何况,谭何之围南昌城行事极其野蛮、残忍与酷毒,看看徐世溥《江变纪略》等记载,那一阵子南昌一带是不亚于人间地狱呢(详见拙著《吴梅林诗歌编年笺释·阆园诗》注(23),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10月版第379-380页)只是,人在清人的刀口下,所以,吴伟业会有“知难问”的愤慨,所以,李明睿也只能默默地凭吊“新战骨”。自然,话也得说回来,同举旗反清的金声桓、王得仁这一些英雄好汉比,吴伟业也罢、李明睿也罢,都只是动心动情最多到动笔,并没有动手;他们是袖手旁观的。

可是,清人却连这一些袖手旁观的读书人也不肯放过——

彭蠡初无雁,浔阳近有书:

干戈愁未定,骨肉苦离居;

江渚宵传柝,山城里出车;

终难致李白,卧病在匡庐。

这是“秋风天地哀”了以后的事。看来,攻陷南昌的清人是扣住了李明睿的家人并以之胁迫李明睿。胁迫的具体内容眼下还不清楚,但从《阆园诗·序》的“爱子则痛甚元规,故园则情同王粲”这一句看来,那胁迫的力度还是相当大的。如此,李明睿只得跑。“马当风正紧,捩柁下湓城。”李明睿于是乎离开庐山,顺流东下了。

七、流寓扬州与财产之谜

但李明睿终究是很有办法的。

“避乱广陵”也罢,“浪迹雷塘”也罢,其实都是同一个意思:李明睿离开南昌,去的地方是扬州。清顺治十一年,孙枝蔚写了《太虚园中观女乐》一诗,诗中有“已看风景美林泉,更有佳人伴谪仙。”(《溉堂续集》卷九)分明,才五六年的功夫,李明睿那流寓的日子就已经过得很潇洒了。随后,他又把位于南昌永和门内的那个阆园恢复了,还养了一班水平挺不错的戏班子(详下文)。清康熙七年“甲戌,(李明睿)自华亭归,得宋板书一船,皆上海潘文恪家藏书,每部有文恪小像,董文敏手书,特构一阁贮焉,署曰:宋板居。”(《江西通志》卷三十八)宋版书在明末清初那价位是很不低的,而李明睿弄到的竟然是整整的“一船”。可见,他口袋里的银子是不少的。而且,更确凿一点说,晚年的李明睿几乎成了大江南北文人骚客的朝拜者,他那个阆园也是他们常往常来的聚会中心。他李明睿如不是一方首富,有强大经济基础承托着,这种状况是很难想象的。

问题是:李明睿那钱是怎么来的?

李明睿第一次做官被罢;第二次做官,时间也就是癸未十二月至甲申年十一月,一年还不到,中间还被李自成大顺军抓了去拷打索要。这样,光靠宦囊,他是搞不起那么大的园林养不起那么著名的女戏班子的。剩下来的,就只能是经商了。莫非,清顺治七年他离开江西顺江东下时之所以谢绝吴伟业这个“侯芭”的热情邀请执意要去扬州,看中的就是扬州这水陆码头的经商便利?或者他早就在经商了?!眼下还找不着相应的材料。

八、屈服于吴三桂的压力、并遣家伎

清顺治十八年九月,方文到江西去;九月十一日,李明睿设宴招待他。方文高兴得写了一首《重九后二日同陈士业饮李太虚先生斋头》,颂扬李明睿——

年臻大耋身犹健,吟到真诗喜欲狂。

闻有翠眉工度曲,何时才一奏笙簧?

然而,隔年亦即康熙元年春,方文还没离开江西,就又写了《闻李宗伯家伎并遣伤之》:

霓裳一部本群仙,只合文人与结缘。

底事同归厮养卒,酸风腥雨哭婵娟?

闻说登舻涕泪频,烟波回雪更悲辛。

章江游子肠先断,况是虔州纳采人。

“虔州纳采人”句后自注:“烟波回雪二伎名,虔州友人曾以千金聘烟波,不可得。”同这一件事,孙枝蔚康熙八年还不忘提起,“今来寻白傅,不忍问杨枝”云云。(《溉堂续集》卷三)可见波及面挺大。

那么,是什么事呢?

刘健《庭闻录》卷六说:“八面观音与(陈)圆圆并擅殊宠,故宗伯南昌李明睿妓也。宗伯侍儿十数辈,声色极一时之选,而八面为之魁;其曹四面观音亦美姿容,亚于八面。先公(即其父刘崑)曾于宗伯第见其歌舞,果尤物也。宗伯老,为给事高安所得,以奉(吴)三桂。辛酉(1681,清康熙二十年,昆明)城破,圆圆先死,八面归绥远将军蔡毓荣,四面归征南将军穆占。”这就将问题的关键给捅出来了。李明睿年老是事实,但这并不是他“并遣”歌妓的缘由,因为如果仅仅是年老遣伎,那么,那一位“虔州友人”就不难“聘”到那一个叫“烟波”的歌伎,方文也不致于浪费感情去“伤之”,还说什么“同归厮养卒”。分明,这是出于吴三桂的胁迫,政治方面的压力俨然(那“为给事高安所得,以奉三桂”本来就应该读成“吴三桂授意给事高安前来索要”的)。吴三桂这个“卒”不小哇。他儿子吴应熊清顺治十年八月尚公主(清太宗皇太极第十四女),十一年二月被授以“三等精奇尼哈番”,被吹为“旷代殊荣”,他本人这一阵子(亦即方文游江西的这一个清顺治十八年秋至康熙元年春)也正领兵入缅甸去追永历帝,清政府可以说是倾尽全国钱粮去支持他呢。如此,他派人到一个被“革职为民”的李明睿家里头来索要歌伎,李明睿敢不给么?能不给么?给,而且是“并遣”,一个不留。李明睿宦海浮沉,官场这一本黑书早读得烂熟了。自然,心里头的滋味又是另一码事了。

九、最后十年

屈服,讲起来确实很易于为年少气盛者所不齿,但却是无奈中保平安的聪明办法。果然,自从“并遣家伎”之后,李明睿就再也没有碰上太大的麻烦事,得以诗酒风流,终其一生。清康熙三年,方文写了一首《送李太虚先生还南昌》,把李明睿这一种生活以及相应行踪说得一清二楚。谨录于下:

昔我游南州,正值黄花节。

日涉阆翁园,谈诗真快绝。

花前一瓢酒,淹留至冰雪。

因共溯萧滩,凄其江上别。

别后逾三载,引领长相思。

不图翁南来,亦在黄花时。

市隐古名园,燕集恒在兹。

风雅推二城,此论疑阿私。

仲冬去真州,又指娄江路。

……

翁去寻复还,蹉跎岁云暮。

归棹返彭蠡,焉能久停住。

……

市隐园就在南京,真州逼近扬州,娄江不言而喻是指吴伟业,二城依诗自注则是宣城施闰章桐城方以智。李明睿风尘仆仆地从南昌跑到南京,又不辞辛苦地到真州娄江(太仓)转了一圈,所念念不忘却只是这一些昔日的师友、酒侣诗朋,这是怎么一回事?须知,这康熙三年他老人家已是八十高龄了呀!方文分明是感觉到了,所以那诗的结句是“愿言享遐寿,著作垂芳徽,”给了一点祝祷。人,是需要友谊和慰藉的。

果然,再过七年,这一个一代大作家就与世长辞了。

[收稿日期]2001-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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