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索绪尔语言学思想——读《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语言学论文,思想论文,教程论文,索绪尔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是语言学史上一部继往开来的著作。自1916年由索绪尔的同事(原学生)编辑出版以来已经八十年了,人们仍旧对这部思想丰富的著作怀有浓厚的研究兴趣。这不仅是因为它提出了一系列开创性的发人深思的语言哲学问题,构建了一个总体语言研究框架,也因为它毕竟不是索绪尔亲手编撰,而是他的学生们根据听课笔记等材料汇编整理而成;编者们做的工作是很出色,但其中某些内容的表述、结构的安排、术语的内涵,似嫌不够充分,还有些材料缺失(因为收集的材料不一定全)等等,这些都曾为学者们所指出。尤其是书中有增删改动,更让人对它是否真正代表索绪尔不大放心,这一点,R.Godel,R.Engler,T.de Mauro等著名专家都曾评点过(参看戚雨村,1995:2—3)。例如巴依、薛施霭和里德林格编的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以下简称《教程》)结尾处说:“语言学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研究对象是语言,从语言本身、为语言本身而研究语言。”(P.230)但这句话无论在索绪尔本人的札记和学生的笔记中均未见到,可知纯属编者添加的。当然,这段话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还是代表索绪尔思想的。索绪尔素以严格的科学态度规定研究的对象:他取“社会的”语言,舍“个人的”语言;取内部,舍外部;取共时,舍历时,因此确定唯一的研究对象是Langue(语言),而非parole(言语)或langage(言语活动)(这主要是第二次讲课时的论点)。但这样一来,如戚雨村(1995:7)指出,就缩小了整个语言学的研究范围,恐非索绪尔完整语言思想的本意。因此人们总希望能发现索绪尔有手稿遗下,或有学生的完整笔记。
二
现在我们手边放着一本《索绪尔第三次普通语言学教程》(以下简称《第三教程》),英国Pergamon公司1993年出版,正是据Emile Constantin对索绪尔在日内瓦大学的第三次普通语言学讲座的听课笔记编成的。这批笔记对于研究索绪尔语言学思想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首先,这是索绪尔生前最后一次普通语言学讲座的最全面的笔记。此外,这是1916年《教程》中没有使用过的材料。因为这些笔记是Constantin直到1958年才公开出来的。前面提到的几位著名索绪尔研究学者都十分重视这批笔记,R.Engler在他编的《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评注本》第一卷中收列了Constantin笔记。不过这本书在编排上是将版面分为6栏,Ⅰ栏为1916年《教程》的内容,Ⅱ、Ⅲ、Ⅳ栏分别是听一、二、三次课的学生的课堂笔记,第Ⅴ栏是Constantin的笔记,第Ⅵ栏是索绪尔本人的札记,是为了对照第Ⅰ栏的《教程》内容零散出现的,不是完整的全貌。因此这批笔记的整理出版有助于人们了解索绪尔讲座的表述顺序等实际情况,有助于澄清一些原先感到费解的问题。
这批笔记共11本,但《第三教程》只收了1—3和7—10这七本。1—3本记录的是索绪尔自1910年10月28日开始至12月20日的第一阶段讲课内容(第3本只有前3页),主要是评述语言学史,论述语言学研究对象、语言的差异、按发音对语音进行分类,相当于《教程》的绪论、绪论后的“附录:音位学原理”以及第四编“地理语言学”部分。7—10本笔记起于1911年4月25日,止于7月4日,记录索绪尔语言学的许多重要内容,包括对语言的理论阐述,诸如“语言的功能”、“语言符号的性质”、“语言的抽象性”、“语言的任意性和序列性”这两个基本原则、“语言符号的不变性与可变性”、“共时和历时”等等,相当于《教程》的第一编“一般原则”和第二编“共时语言学”。只有《教程》中的第三编“历时语言学”部分的内容阙如,应是在未收编进来的4—6那三本笔记中(即1911年1月至4月的讲授),因与《教程》中的同名部分基本一致,故为编者略去。
《第三教程》除了前有前言等(XXⅢ页),后有索引外,正文部分以法文英文对照分页排印,各有143页。这样做的长处是保持了一种粗线条的笔记原貌,与《教程》经过编者综合加工全然不同。其短处是不够醒豁,要寻找关于某个内容的论述(例如同《教程》作对比时)就不大方便,而这本是编者可以通过一些排印上的处理来解决的,如使用某种标记整理出一个分类目录,这样使《第三教程》更显条理性,又不致影响到原笔记的风貌,此外,编者订正了笔记中的一些疏漏、笔误,但对笔记中不大醒目和不大一致的某章某节某点的划分整理得不够。
《教程》的编者曾在该书序言中说,《教程》主要是依据第三次讲课时的学生笔记,综合其他两次的笔记和索绪尔部分札记编成。这里有两点可疑。第一,由上述可以看出,《教程》与《第三教程》在内容安排和顺序上有很大出入;第二,头两次的笔记是Riedlinger所做,他连听两遍索绪尔讲课,笔记应当是记得很好的,可以作为主要蓝本;而第三次讲课虽有四个学生的听课笔记,但其中一位在学术上的准备是不够的,另两位也仅记大略(见《第三教程》,ⅤⅢ页)。这次讲课,只有Constantin的笔记最全,但《教程》的编者当时没有收集到(不知何故)。可见,《教程》主要依据的不像是第三次讲课笔记,它依据第一、二次,辅之以第三次应是说得过去的,也无可厚非。
三
索绪尔是一位思索刻苦、论述严谨的思想家,他不满足于某个观点的提出、某个概念的阐述,而是注意通盘以系统的相互关联的辩证方法作理论上周到的解释。他敢于突破前人而申说自己的哲学见解,这尤其体现在他对语言学研究对象的阐述上,以系统的观点看待语言。他的数对两分(辩证)法术语:符号的施指与所指,(社会的)语言与(个人的)言语,共时与历时(静态与动态演化),内部与外部,(横线)序列关系与(纵线)联想关系等都极为深刻和锐利。他的严谨体现在他的讲座内容都是他长期思索的结果,教案不惮其改,不断地提出新的理论和阐释,又从不满足,而不断地修正以求完善。例如1909年1月,其时他已研究语言问题三十多年,已在日内瓦大学讲第二次普通语言学,这时他的一个学生希望他专门讲静态语言学,他表示这不容易,至少要经两三个月的潜心思考,才能开设该课。索绪尔尤慎于著述。可以设想,他是想通过多次讲授普通语言学,使自己的理论更为丰满,阐述更为严密,因此,他在讲课中不会满足于照念教案(事实证明他不是这样),不会重复旧论,而是以不停探索的精神,变换角度去分析复杂的语言问题。若天假以年,《普通语言学教程》一定会比我们所看到的要更清晰、更有逻辑力量。
兹举一例,看看在三次讲课的过程里索绪尔某一认识上的变化。
对语言进行细致的区分,是索绪尔语言理论上的一个贡献,也是颇费解释的问题。索绪尔以langue、parole、langage三个法语词分别表述“语言”、“言语”、“言语活动”,而这些定义是逐渐形成的。Godel的《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稿本溯源》和Engler评注本中收集的第一次讲座时的学生笔记表明,当时索绪尔尚未将langue同langage这两个术语完全分开(参看许国璋,1991:107—9;戚雨村,1995:5)。第二次讲座时,索绪尔着力于语言的定义,并用“语言”、“言语”、“言语活动”三个术语加以区别,说“言语活动是个人能力;语言是社会体制。”“语言是惯例(conventions)的总汇,这种惯例为社会群体所接受,使所有个人的言语活动的功力得以畅通无阻。言语是个人运用自己的机能时的行为,他运用的手段是通过社会惯例,即语言。”(参看许国璋1991:108所引Riedlinger笔记)但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定义还不十分清晰,尤其是关于langage(言语活动)的表述。
到第三次讲座时,索绪尔对langue、parole、langage这三个术语做了进一步精细的解释,表明他在不断思考这个问题,认识越来越成熟。R.Harris认为索绪尔显然设想过根据langue、langage和parole这三个要点的区分来组织整个第三次教程(P.XV11)。索绪尔在《第三教程》第66—67页和69—70页等处详论这三个术语及其分别。综合说来,语言(langue)是存在于人的大脑的一套规则符号系统,是社会性的(群体心智产物)、历时而约定俗成的。言语(parole)是各个个人运用语言(符号系统)进行言说。这两者的依存关系是明显的:1)不可能存在无人言说的语言(死语言也是曾经有人言说的)——语言不离言语;2)不可能存在没有语言(符号系统)的言说行为(否则是无人能解的发音)——言语不离语言。从发生上或历史上看,言语行为在先,语言形成在后,所以可以说语言既是言语的工具,又是其产物。(注意:说语言是言语的产物,这里言语指的是个体言语的总和;不是单个的个体言语,虽然言语永远只能是个人进行的。这是《第三教程》中补充强调的。这些地方必须以辩证的方法去思索。
至于langage,索绪尔在第69—70页特地做了订正:“我说起过言语活动本能。我本应当说:是否有与生俱来的言语活动的功能?且不管与生俱来与否,语言对于言语活动的机能来说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他还将三者关系图解如下:
他并且解释:“语言是一种社会代码,它用于组织言语活动,本身又是使用言语活动机能所必不可少的工具。”“有两点必须加以区分:1)对言语活动机能的使用一般都是出于语言目的(如发声等);2)同时,个人对语言代码的使用是为了表述个人的思想。”
由上图和解释,langage的定义及其与langue和parole关系就很清楚了,即langage指抽象的人类言语活动,它涵盖语言、言语两方面,因为单有语言或单有言语是不可能构成言语活动的;它还泛指用任何(一切)个别语言进行言说的活动。言语活动机能是人先天赋有的机能,但不是先天就赋有这种活动;因为语言是社会的产物,是后天习得的,所以言语活动只是先天有机能,后天靠习得而得以进行。它由于包括语言和言语,也就既有社会因素,又有个人因素,也就包括有心理的、生理的、物理的和社会的因素,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不能单存于人文领域,也不能单存于自然领域,故被认为不易研究(对象太多而不明确)。
顺便说一下,因为这本《第三教程》以法英对照编排,我们还可以考察术语的翻译。例如上述langue、parole、langage,汉语分别找出三个术语对译,英语却似乎陷入苦境——本书的译者(同时也是1983年版《教程》的译者)R.Harris在译者前言中极言这些术语之难译;他仍如以前译法,以the language译 langue,而以language译langage,以speech译parole,这实际上是以language一词对译于两个术语,只是以有无定冠词the加以区分,这显然是不确切而又无奈之举。有时很难保证在该用language表达langage时不使用the,例如:“Thelanguage faculty appears to us as a faculty given to us by nature,whearas the language,on the contrary,is something that is acquired and conventional.”(p.66)这句中头上两词“the language”,据法文原文知道是指langage,不是langue。看来这样的处理似不如《教程》1959年第一个英文本的译者Baskin用language译langue,以(human)speech译langage,而以speaking译parole;de Mauro也认为这样译均很恰当。
《教程》仍不失为导入索绪尔现代语言学的好入门书,而《第三教程》同其他索绪尔研究者编的各种书一样,是我们追寻索绪尔语言哲学体系和敏锐思想的好材料。对照这先后两个教程,我们还会发现许多有意义的差异和变更。关于这一点,还可参看张绍杰、王克非的“索绪尔两个教程的比较与诠释”(载《外语教学与研究》1997年第3期)。实际上,前面提到过的Engler编的评注本中有6种资料对照列出,也是考察异同以窥测索绪尔语言思想发展变化的好材料。
* 这是一个法英对照本。法文本由日本学习院大学的Eisuke Komatsu编辑,英文本由曾经在1983年译过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的牛津大学Roy Harris翻译,英文书名:Saussure's Third Course of Lectures on General Linguistics (1901-1911),from the Notebooks of Emile Constantin.Pergamon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