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地的绘画:从“上林赋”到“上林图”_上林赋论文

圣域的图写:从《上林赋》到《上林图》,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上林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文人作赋常有“赋写图像”的情形,汉代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图画天地,品类群生”①一段,对梁柱与墙壁绘画的细致描写,即被视为早期画论的珍贵史料;而赋学批评对赋的“图像”叙写,如刘勰论赋“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品物毕图”,甚至径谓“写物图貌,蔚似雕画”,②亦着眼于赋与图的关联。相对而言,以图绘赋(赋图)早在魏晋时即有戴安道《南都赋图》传世,刘熙载《赋概》谓“戴安道画《南都赋》,范宣叹为有益。知画中有赋,即可知赋中宜有画矣”。③而由图生赋,由赋绘图,又由图派生出诸多题咏诗文,形成对赋与画的一种历史批评,其中内涵极为丰富。被尊为“赋圣”的司马相如创作铺写“圣域”上林苑的《上林赋》,传“画圣”西晋卫协曾作《上林苑图》,④而自南宋赵伯驹绘《上林图》、明仇英摹写《上林图》(附文徵明楷书《上林赋》)后,题咏《上林图》的诗文也随之屡出。作为上述问题的个案与典范,从《上林赋》到《上林图》(赋图)的话题值得关注与探讨。

      一、蓝本:《上林图》本事与流衍考

      仇英,字实父,号十洲,与唐寅、沈周、文徵明并称为“吴门四家”,又称“明四家”。《上林图》又作《子虚上林图》,是仇英最著名的画作之一,明陈继儒《妮古录》谓:“仇实父画《子虚上林图》,长五丈,穷态极妍,盖天孙锦手也。余见其《胡笳十八拍图》《汴桥会盟图》《赤壁赋图》,皆属能品,而不若此卷为第一。”⑤明张丑《清河书画舫》亦录有仇英《子虚上林图》,云:

      仇英,实甫,其出甚微,尝执事丹青,周臣异而教之,遂知名于世。壮岁为昆山周六观作《子虚上林图》卷,长几五丈,历年始就,所画人物、鸟兽、山林、台观、旗辇、军容,皆臆写古贤名笔,斟酌而成,可谓图画之绝境,艺林之胜事也。兼有文徵仲小楷相如二赋在后,其家称为三绝。岂过许邪?后归之严氏。⑥

      这段话透露的信息较为丰富:首先,“壮岁为昆山周六观作《子虚上林图》卷”,是为仇英作图本事。清褚人穫《坚瓠集》有更为详细的记载:“周六观,吴中富人,聘仇十洲主其家凡六年,画《子虚上林图》为其母庆九十岁,奉千金,饮馔之半逾于上方,月必张灯集女伶歌宴数次。”⑦此图自题时间是嘉靖丁酉(1537)至壬寅(1542),盖为仇英四十岁左右时画,故曰“壮岁”。昆山周凤来是吴中巨富,家藏很多法书名画,仇英馆于周家,一来可获观名画,二来可解决生计问题。《上林图》即得酬“千金”。⑧

      其次,“周臣异而教之”与“臆写古贤名笔”二句,明示仇英画作的师承渊源关系。周臣,字舜卿,号东村,擅长山水画,力追宋人,尤得李唐精髓。仇英出身低微,做过漆工与房屋彩绘画匠,但绘画天赋惊人,周臣惜其才,收为门徒。仇英《职贡图》卷后有彭年跋曰:“实父名英,吴人也。少师东村周君臣,尽得其法,尤善临摹。东村既殁,独步江南者二十年,而今不可复得矣。”⑨“臆写古贤名笔”,意指仇英多临摹唐宋名家稿本,尤其从南宋“院体”入手,汲取文人画之长。《上林图》即摹写南宋赵千里的名作,清王弘《山志》谓:“仇十洲《上林图》一卷,临赵千里笔也。”⑩赵千里即赵伯驹,字千里,宋太祖赵匡胤七世孙。据文献记载,赵千里有《江山图》、《溪山晚照图》、《岳阳楼图》、《上林图》等,其中《上林图》属青绿山水画,场面浩大,气势壮阔,尤为后人称道。元人柯九思题《赵千里〈上林图〉》谓:“千里公巧思苦心,绘此《上林图》,不惟独得精工之妙,而超出古人之意趣。其楼阁、人物、花鸟,皆摹小李将军。其树石、蹊径、布景,悉自成一家,萃前拔古。其设色,最得旨奥,凡绘色如不得旨,逾年即能毁变,其得旨者,虽数百年必不更毁……然千里公所绘图,余亦阅数卷矣,未有若此卷之妙者,珍藏之家宜重之慎之。”(11)

      再次,仇英《上林图》的形制是“长几五丈”,这与明陈继儒“长五丈”、清顾复“绢高头五丈”(12)等说一致。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录有仇英《上林校猎图》卷谓“长四丈,高一尺三寸余”(13),或另有他本。仇英《上林图》是摹写赵千里画作,那么赵千里《上林图》形制如何?清藏书家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卷一《吴道元水墨维摩像轴》记云:

      道光戊子,有戚魏某携此及院画《上林图》售余,是为收藏之始,时先子与慈谿秦君荪湖友善,秦君酷好书画,先子因命出示,见有欲得之色,慨然赠之,余虽不忍割爱,未敢违也。比同治壬戌,侨居海上,复于楼月潭家见之,以议直未谐而罢,及甲戌秋,有人持《上林图》求售,遂不惜重价购归,而此帧不可复得矣。(14)

      道光八年(1828),顾文彬从亲戚魏某手中除买下吴道子《佛像图》外,还有一幅重要画作,即院画《上林图》,后顾文彬寄居上海,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秋又见《上林图》,以高价购回。“院画”即南宋画院作品,顾文彬看到的《上林图》或即赵千里真迹,其在《南宋画院本〈上林图〉卷》中作了详细介绍:

      展卷,见郭天锡擘窠书“上林图”三字。……后幅有宣文阁宝考,宣文即奎章阁,为顺帝所改。《辍耕录》云“今上皇帝改奎章曰宣文”是也。篆为周伯温手笔,《近光集》有《承诏篆宣文阁宝诗》,则是图曾入元御府矣。别纸乌丝阑,有余忠宣隶书《上林赋》。款署元统改元季秋月赐进士及第同知泗州事河南余阙书,以本传考之,是年正忠宣初登第时也。(15)

      郭天锡,元收藏家、书法家;周伯温,即元周伯琦,著有《近光集》;余忠宣,元末官吏,元统元年(1333)进士,任泗州(安徽泗县)同知。据此可知,院画《上林图》入元御府,在形制上有了很大改动,与仇英画作多有不同。这里有一个疑问:张丑《清河书画舫》谓仇英《上林图》“兼有文徵仲小楷相如二赋在后”,二赋或是指《文选》所载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顾文彬见到《上林图》仅有余阙隶书《上林赋》一篇,仇英摹本与此不同。从画作尺幅上看,如果想在“五丈”之绢上作巨幅“上林图”后,再写上《子虚赋》和《上林赋》,可行性不大,或是因为《上林图》又叫《子虚上林图》,而《上林赋》又有《子虚上林赋》或《天子游猎赋》之名,鉴赏家们误以为《上林赋》是二赋。从今天所见《上林图》画作来看,也仅是《上林赋》中所描写的内容。

      当然,院画《上林图》的赝品仿作甚多,王弘《山志》谓《上林图》:

      予在京兆曾见之,工细之极,非周岁之力不能也,汪文石以善价得之一老兵,今于燕市更见二卷,工细相等,笔力稍逊,神采遂异,盖赝作耳。其一卷又增写伯驹二字为款。刘太史以五十金购去,公勇尝过予,称之。予笑曰:十洲卷可仿佛千里,千里卷乃不及十洲,公勇问故,汪卷适在予所,因出视之,公勇为爽肰。(16)

      又清胡敬《西清札记》载:“元人《上林校猎图》卷,绢本,青绿画……无款印。”下有按语:

      谨案此卷无款印,签题元人,细审绢色,尚新设色,如甫脱手。考张丑《清河书画跋》载仇英为昆山周六观作《子虚上林图》卷……又《式古堂书画汇考》仇十洲《上林校猎图》卷,绢本青绿,大设色,上林校猎,千乘万骑,位置精严,不失赋中一语,款嘉靖庚戌秋日吴门仇英实父制。二书所载布景,与此卷均同,疑即仇英所图,不知何时割去文徵明书,并卷尾款字。(17)

      有人赝南宋院画《上林图》,也有人将仇英《上林图》改造成院画本,真正的赵千里《上林图》今已不知踪迹。

      最后,张丑谓仇英《上林图》“后归之严氏”。严嵩之子严世藩得知仇英为周母作《上林图》,便向周六观索取,《上林图》即归严家。(18)此后,仇英《上林图》的赝本甚多,清翁方纲即曾被赝品所惑,其《跋〈上林图〉卷》谓:

      仇实父画,师周东邨,所临小李将军《海天落照图》,及临李龙眠《西园雅集图》,世间皆有数本。况《上林》卷是其尤著名之作邪?三十年前,山阴吴水云持来一卷属为赋长歌,今见此卷,乃知前所见者,尚非其真也。……予昔于粤东药洲得“上林”二字古瓦,手拓其文,势兼篆隶,尝用其笔法以题《上林图》卷,今复得见此卷,因捡得前稿,并为复作一篇系录于后。(19)

      翁氏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作《仇十州〈上林苑图〉》七古一首,(20)题咏的即赝品《上林图》,至乾隆五十八年才获观真品,又作《仇实父〈上林图〉卷》(文徵仲书二赋)七古一首。(21)目前所见较好的《上林图》有四种: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绢本设色,53.5×1183.9cm,有文徵明隶书《上林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48.8×1208cm,文徵明隶书《上林赋》;中国嘉德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收藏双宋楼珍藏名画本,45.8×1247.5cm,有明万历间徐象梅章草书《上林赋》;辽宁美术出版社藏《上林图》(国宝级名画珍藏六十年本),手卷,46.5×1400cm,后有文徵明楷书《上林赋》。此四种虽都不能确定为仇氏原本,但究其创作年代,与仇氏应相去不远,且不同的只是题款与形制,画面场景、情节、物象基本相同,尤其是辽宁本,形制特征与张丑所言仇氏原本最为接近,且山石、树木、人物、鸟兽刻画精工,色彩清丽,灿然夺目,尤堪赏鉴。

      二、元典:“上林”文学本事与图像语言渊源

      品鉴《上林图》,不得不归向“上林”文学元典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司马相如客游梁时,作有《子虚赋》,“上(汉武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狗监杨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天子游猎赋,赋成奏之。’……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无是公’者,无是人也,明天子之义。故空藉三人为辞,以推天子诸侯之苑囿。其卒章归之于节俭,因以风谏”。(22)“上林”,帝王园林名,本为秦王朝所辟,汉武帝予以扩建,成帝王校猎游观之所。《汉书·东方朔传》详细记述了汉武帝广开上林苑的具体过程:“初,建元三年,微行始出……乃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与待诏能用算者二人,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亩,及其贾直,欲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23)地理意义上的“上林”完备于汉武帝,与此同时也开始了“上林”的文学化进程。

      “上林”地理的全面文学化,自司马相如《上林赋》始,其谓:“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径渭,沣镐潦潏,纤余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洲淤之浦,经乎桂林之中,过乎泱漭之野。”(24)天子上林区域广阔,天然山川河流蜿蜒曲折,经此而过。其后,扬雄《羽猎赋》谓:“武帝广开上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25)班固《西都赋》云:“若乃观其四郊,浮游近县,则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对郭,邑居相承。……其阳则崇山隐天,幽林弯谷……其阴则冠以九碳,陪以甘泉,乃有灵宫起乎其中……东郊则有通沟大漕,溃渭洞河,泛舟山东,控引淮湖,与海通波。西郊则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26)张衡《西京赋》:“上林禁苑,跨谷弥阜。东至鼎湖,邪界细柳。掩长杨而联五柞,绕黄山而款牛首。缭垣绵连,四百余里。”(27)“上林”文学在赋中得到了前所未有、后人也望尘莫及的展示。

      皇甫谧《三都赋序》谓:“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欲人不能加也。”(28)缘于赋家“无以复加”之创作追求,《上林赋》专门描绘上林,从一开始即将“上林”文学推向极致,后世图绘“上林”从《上林赋》中“取景”便也不足为奇。而追溯“上林”图像语言渊源,当从解读赋文本图案化的描绘性特征入手,并与汉画像相佐证,勾陈文学“上林”与图绘“上林”的艺术相似性,以彰显从语言向图像的转化。

      就整体构像而言,《上林赋》全篇盛夸上林苑的奇异山水、珍禽异兽、草木虫鱼、离宫别馆、良石美玉,更写天子校猎、游乐的稀世壮举。1958年在滕县城东桑村公社西户口一墓中出土一汉代画像石,(29)计录十八石,画面二十六幅,共分十层:一层,鹿,异兽;二层,儒生授经;三层,人物相会;四层,车骑;五层,狩猎;六层,群山及兽;七层至九层,人物;十层,水上行船、钓鱼。汉画像石将所见到的一切物像都并置在一起,以上下、左右、东西南北的布置方式平面化展示出来,这与《上林赋》中“其上……其下……其东……其西……其阳……其阴”的铺写结构安排极为相似,而且画像石物象的密集展示,与汉赋“比物属事,离辞连类”的叙事特征如出一辙。就具体狩猎场景描绘来说,《上林赋》谓:“流离轻禽,蹴履狡兽。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追怪物,出宇宙。弯蕃弱,满白羽。射游枭,栎蜚遽。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矢分,艺殪仆。然后扬节而上浮,凌惊风,历骇猋,乘虚无,与神俱。躏玄鹤,乱昆鸡。遒孔鸾,促鵕

。拂翳鸟,捎凤凰。捷鵷雏,揜焦明。道尽途殚,回车而还。”这一段狩猎场景的动态描绘极具想象性,与1992年陕西省榆林市红石桥乡古城界村出土东汉墓门楣画像相比照,(30)更具直观感。此像画面两端为狩猎图,山林中鹿、猪、牛、兔、骆驼惶惶奔逃,飞禽走兽姿态各异。猎手荷筚、执戟,策马飞奔,张弓追射,各具风姿。中间为车骑出行,一轺一缁,前两异骑,后两从骑,轺车与辎车间有十骑相随。就百戏、乐舞描写来看,《上林赋》谓:“于是乎游戏懈怠,置酒乎颢天之台,张乐乎胶葛之宇。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虡。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俳优侏儒,狄鞮之倡,所以娱耳目乐心意者,丽靡烂漫于前。”将其与1959年12月至次年3月发掘于山东省安丘市董家庄汉墓中室室顶北坡西段画像相比照,(31)画像刻乐舞百戏图:左上方二人踏鼓对舞,左者执便面,挥长巾,其左二人坐观,右三人坐于席上击铙、鼓伴奏。乐舞者下二羽人玩六博,四羽人围观,其左一跪者执物向一侧立者进奉,另一羽人作舞,其右二人捧物左向跪,一骑者及二吹管、荷殳步卒左向行。右下边二翼兽衔鱼,一仙人戏翼兽左向行,其后一兽、一鸟及一人执笏左向跪。右边一人手托十字形大橦,二童沿竿而上,六童在橦竿上表演倒立、倒挂,橦顶方板上一童倒立,其右侧一人表演飞剑掷丸,一人倒立,六人坐观,并有一羽人右向行,右下二翼虎左向行。《上林赋》中超现实的、光怪陆离的狩猎、百戏乐舞表演场景,在日常生活气息较浓厚的汉画像中能够照见现实的踪影。

      《上林赋》整体结构与具体场景的描绘反映出明显的图案化倾向,与汉画像在艺术精神上具有鲜明的相似性,诚如李宏先生所言:“如果抽出汉赋语言所表达的形象和画像石刻描绘的事物作一比较,就会发现,他们千篇一律津津乐道的内容是何等相似,艺术表现的情感态度又何等相似。两种艺术相似的描写对象,都是宫室、楼阁、陂池、苑囿、茂林、嘉禾、神禽、异兽、龙螭龟蛇、山川日月、飞仙列神。画像石刻所描写的大型场面:围猎、出行、歌舞百戏、进谒宴饮、征战、农事等,完全可以用赋来作为注脚。”(32)不过,相比较而言,《上林赋》描写的是皇家“上林”广阔的地理疆域,加上赋家侈丽闳衍之辞的描绘,要理解好赋作,不妨也可以将汉画像作为一个很好的注解,这助益于追寻“上林”的图像语言渊源。后世画家图绘“上林”,《上林赋》是“上林”文学的典范,其结构布局、场景描写的图像语言渊源以及图案化倾向,必然会为《上林图》的创作架构提供参照。

      三、布局:赋迹与画迹

      《西京杂记》卷二载:“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其友人盛览,字长通,名士,尝问以作赋。相如曰:‘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33)“纂组”,赋之铺叙结构;“锦绣”,赋之辞藻敷彩:此赋迹也。清张玉书《佩文韵府》“《上林图》”条谓:“孙畅之《述画记》‘《上林苑图》,卫协之迹最妙。’”(34)卫协作《上林苑图》,其画迹兼备“六法”,南齐谢赫《古画品录》谓“画有六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唯陆探微、卫协备该之矣。”(35)《上林图》得卫协画迹之妙,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谓《上林图》,“青绿大设色,上林校猎,千乘万骑,位置精严,不失赋中一语,六法兼到,真画苑巨观”。(36)将赋迹与画迹两相对比,二者皆重结构经营与体物赋彩二端。

      美国学者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曾指出:“诗歌和绘画同样是通过结构创造出来的。”(37)从结构层面来说,在某种程度上辞赋比诗歌与绘画的关系更紧密,尤其是一幅取材于经典赋篇《上林赋》的图绘,画家一定是要在辞赋与绘画之间寻找类比点,甚至会试图站在赋家的视角来构筑画篇,这从《上林赋》与《上林图》的比较中即可看出。辽宁美术出版社版《上林图》画卷可解析为八个部分:子虚、乌有、亡是公三人端坐一室;帝御龙舟,鱼、鸟类游翔上下;离宫别馆无数,皇帝与皇妃对坐宫寝,文武百官整装待发,弓箭、猎具齐备;帝乘六马龙凤辇出行,旗幡飞扬,浩浩荡荡前往狩猎场;帝骑马观猎,敲钟、擂鼓,主持狩猎典礼;狩猎者扬鞭策马,围捕野兽,箭射飞禽,抬着猎物进献皇帝;帝置酒登台,张乐起舞;最后是解酒罢猎,法驾而归,画面展示农田层出的农郊景象。从画面整体结构上看,与《上林赋》内容基本对应,如清人胡敬《西清札记》称述“《上林图》卷”:

      绢本,青绿画,洪波巨浸,层峦叠嶂,瑶林琪树,杰阁飞楼,其间士卒车旗,分写校猎上林始终次第。首写岩松磵屋中,坐子虚、乌有、亡是公三人,为斯赋缘起。次写紫渊丹水,跳沫腾波,鳞族则蛟龙赤螭,羽族则驾鹅属玉之伦,游翔乎上下。次写离宫别馆,弥山跨谷,紫茎翠叶,缘陂丛生。次写蜺旌云旗,天子校猎,奉辔参乗,千官景从。次写七校纷陈,易舆而骑,骑射之士,撞钟伐鼓,角走射飞。次写张乐层台,青琴宓妃之徒,靓妆便嬛,更侍迭奏。次写解酒罢猎,返斾平皋,农郊耕牧,方兴原隰,龙鳞方田,如罫白云,回合红櫊,碧榭缥缈,在溪山烟霭之间。(38)

      就局部细节经营来看,同样是“不失赋中一语”,《上林赋》一开始即写亡是公品评子虚、乌有先生之论,《上林图》一开始也就画出三人同坐一室,从三人神情也可判别出各自身份,清翁方纲在《跋〈上林图〉卷》中指出:“前画三人对坐,其正坐拱听者乌有先生也;左坐者亡是公也;右坐有所指属者子虚也。奉使之节候于门外,齐、楚对论之境宛然,而全图则专绘上林也。”又赋写天子校猎出行的车驾谓:“乘镂象,六玉虬,拖蜺旌,靡云旗”,《上林图》即画有六马镂象辇、日月龙凤旗幡。而就具体的车制问题,图绘亦精细工到,翁方纲考证后谓:“今见此卷所绘车制正合与陈祥道《礼书》所考,程盖达常之制,与寻常画史之作,迥乎不同。愚尝见六朝人画车制皆如此,与汉画武梁、鲁峻祠墓诸石刻可资印证,乃知弇州所云以古贤名笔斟酌而成者,非虚语也。”(39)明王世贞曾称《上林图》“人物、鸟兽、山林、台观、旗辇、军容,皆臆写古贤名笔,斟酌而成,可谓绘事之绝境,艺林之胜事也”(40),《上林赋》与《上林图》在结构经营层面亦相契合。

      前引“相如曰”谓赋“列锦绣而为质”,何谓“绣”?《考工记》谓:“画绘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青与白相次也,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五彩备谓之绣。”(41)作赋与绘画一样,尤重赋彩,《文心雕龙·情采》云:“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42)《上林赋》中“五彩”皆备:

      于是乎蛟龙赤螭……蜀石黄碝,水玉磊砢,磷磷烂烂,采色澔汗……鲜支黄砾,蒋苎青薠。……其兽则狨旄貘犛(注:貘,白豹;犛牛,黑色),沈牛麈麋。赤首闤题,穷奇象犀。……奔星更于闺闼,宛虹扡于楯轩。青龙蚴蟉于东葙,象舆婉僤于西清。……于是乎卢橘夏熟(注:卢,黑也),黄甘橙楱。……扬翠叶,扤紫茎。发红华,垂朱荣。煌煌扈扈,照曜钜野。……于是乎玄猿素雌(注:猿之雄者玄色,猿之雌者素色),蜼玃飞蠝(注:蠝,鼯鼠也,毛紫赤色),……手熊罴(注:熊,犬身,人足,黑色;罴,如熊,黄白色),足野羊。蒙鶡苏,绔白虎。……轊白鹿,捷狡兔。轶赤电,遗光耀。……弯蕃弱,满白羽。……赤瑕駮荦,杂臿其间,……改制度,易服色(注:郭璞曰:“衣尚黑”)。

      初步统计,《上林赋》中青(翠)出现3次,赤(红、朱)9次,白(素)6次,黄(玄)5次,黑5次,分布于天上、地上、水中、动物、植物,“上林”整个就是一个五彩世界,诚如赋中借亡是公之口所谓“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上林赋》描写的是一个五色相宣的“巨丽”世界。

      赋是以巨丽之辞写巨丽之美,需要读者在字里行间去发挥想象,通过五彩之辞去寻觅巨丽之美。而仇英作画需要将“辞”直观化,通过青绿之笔,只能绘出一个“清丽”的世界。明人董其昌即谓:“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骕,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若元之丁野夫、钱舜举是也。盖五百年而有仇实父,在若文太史极相推服,太史于此一家画,不能不逊仇氏。”(43)仇英继承南宋二赵的青绿山水画法,从《上林图》可以看出,其用笔秀劲,布置精工,着色清丽,同时又糅合了北宋文人画家水墨山水的一些画法和趣味,具有文人画蕴藉典雅的意趣,画作中的山石以勾勒为主,施以青绿重色,铺以赭色,鲜丽中见清雅,笔法工整中见疏放,格调以清丽明快为主。就赋彩而言,从《上林赋》到《上林图》,化巨丽为清丽,审美理念有了一个较大的转换。

      图很大程度上是对赋的图像的“转译”,《上林图》在布局结构上依据原赋,把赋文中描绘的场景安排在一个全景画面之中,辅以山水、树石等背景的自然衔接,画面整体上具有了多情节、长卷式的特征,赋与图同具有激荡之气势,而具体到用辞与着笔方式以及文化观念上的时代差别,又潜孕着赋家与画师各自所赋予的创作法度。

      四、文图:赋法与画法

      《上林图》是对《上林赋》的摹写,赋的“蔚似雕画”的场景描写得到图像的对应展示,相对而言,图的场景也多为赋的局部复现。当然,赋与画二者的场景对应,也绝不仅是复制,而是内含赋家与画师的各自创造。概括地说,赋家是以自我的眼光(假托赋中人)审视自然物象与图像,进行选择、刻画与描述;画师同样以自我的眼光(借助画中人)审视文字(文本)中的语象与图像,进行摹写、提炼与展示。这里存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接受方法问题:例如诗赋家从“语象”的视角对《上林赋》的接收,常忽略赋作对自然图像的表现,而更重于语象之“义”的衍展。试举元人祝尧对《子虚》《上林》赋文的评述:

      当讽刺则讽刺,而取之风;当援引则援引,而取诸比;当假托则假托,则取诸兴。(评《子虚赋》语)……古人之赋,固未可以铺张侈大之辞为佳,而又不可以刻画斧凿之辞为工,亦当就情与理上求之。(评《上林赋》语)(44)

      此评在以比、兴之法绎其情与理,故轻赋迹而重赋心。而画师的接受则不然,首取在“象”而非“义”,所以常忽略(或不可表现)赋家铺张扬厉之辞章内在的情与理,而更关注赋家对自然物象的关注,并借助其语象再转译为图像。所以从《上林图》看《上林赋》,赋家与画师审美的对接点在一“观”字。孔子论诗“兴、观、群、怨”说,“诗可以兴”偏重于语象的内在义理,而“诗可以观”便于观风俗的视域下,给予“赋可以观”的文化审视眼光,只是这一“观”字更多地体现在图像意识。而回到《上林赋》的描写,赋家由发端之“子虚”“乌有”“亡是公”的对话转向上林之“水”(八川分流)与“山”(崇山矗矗)的夸赞,在进入全赋主旨的一静(宫室描写)一动(校猎描写)的景境时,中有一段过渡文字,以展开全景画面,颇为重要。云:

      于是乎周览泛观,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其南则隆冬生长,涌水跃波。……其北则盛夏含冻裂地,涉冰揭河。……(45)

      可以说,正是这一“观”(览),既是《上林赋》的转折点,以导向于主题的描写,也是《上林图》的视域焦点,从而揭开了一幅幅转译语象的画面。由此切入,我们读赋与图,也就可以看到二者的异同。

      就其相同点而言,赋与图的浓重之笔均落实在两方面:一是静态的描绘,即苑囿与宫室。赋语对“上林苑”的描绘,采取实象与想象结合的方法展开,在实象中,诸如草木花卉、飞禽走兽、楼台宫室以及犬马与人物等,虽有夸张,然皆清晰明豁。如写宫室:

      于是乎离宫别馆,弥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璫,辇道纚属。步櫩周流,长途中宿。夷嵕筑堂,累台增成,岩窔洞房。……

      其中“弥山跨谷”虽不乏夸张描写,然其实物摹写,也是赋体的征实特征的表现。而赋中想象的描绘手法,则更体现在“左苍梧,右西极”“缜纷轧芴,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涯”之东、西、南、北全方位的虚写,这就是宋人程大昌说的“亡是公赋上林,盖该四海言之”的道理。(46)二是动态的描绘,最具代表性的是“天子校猎,乘镂象,六玉虬……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一段,其中包括如“车骑雷起,殷天动地”的狩猎阵容,“先后陆离,离散别追”的狂奔兽群,与“搏豺狼,手熊罴”的格掠收获的动态场景。对照仇英《上林图》的绘饰,除了对山川、草木、鸟兽均以实象勾勒外,长卷中段的狩猎场景,占据了大幅的画面,并用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视角方位展示其“弥山跨谷”的观感。对动态的校猎场景的处理,通过五个画面展示,分别是出行仪仗、狩猎场面、钟鼓游乐、猎罢归营与天子乘辇图像,使长卷的故事达到高潮。至于赋笔的诸多虚写,图中则同样采取疏笔虚写的方式,以远山云天与水波映衬的效果,使画面拓展得更为广阔而无限。

      就其不同点而言,赋家与画师之“观”有很大差异。概括地说,赋家的视点是受语象的时序制约,所以上林之“巨丽”是由“八川分流”(地形)、“崇山”崔巍、周览四方、“离宫别馆”、动植物产、“天子校猎”,以及崇礼明德(历吉日以斋戒)等七大场景次第展开,其中如“校猎”一事,又由仪仗出行、射猎过程、猎罢游乐、酒酣沉思诸场景因时序而变化,起到转折其义与深化主题的作用。与之不同,画师的“观”点重在通篇画幅的一体展示,减少了赋文的时序制约,而着力于空间的呈示。对此,《上林图》采取了两种处理方式:

      (一)选择。这种方式也导致了图文比较的两种结果:其一,因选择而割弃无法表现的场景,如赋文中的“八川分流”,尤其是对水流“汹涌澎湃,滭弗宓汨”一大段有关流向与水声(如“汹涌”为流向,“澎湃”为水声)的描写,图面仅以水波曲笔显示,结果只能以抽象替代形象。如此图像的平面处理以及画师的无奈选择,造成了赋中大量生动语象的丢失。其二,因选择而突出重点场景,使图像较语象更为简洁明了,主题突出,令读者易于聚焦。如《上林赋》开篇大段的山水草木与鸟兽的文字,则被《上林图》融织于整体画面中,而赋文经大量描写才引出的“离宫别馆”与“天子校猎”,在图像的第一、第二场景就已出现了类似的描写,且图像的八个部分(十幅片断画面)绝大多数绘饰行猎情形,使整卷画面围绕“天子校猎”展开,于是在某种意义上画师更加强化了《史记》原始文本所记述的“请为天子游猎赋”的主题与意旨。

      (二)聚象,或谓之合意与合图。再以狩猎场景为例。赋文中“天子校猎”的描写是一前后有序的流程,包括扈从仪仗、狩猎车骑、搏格猛兽、径峻赴险、越壑厉水、发弓猎获等连续的动作与场景。而以“辽宁本”《上林图》为例,仇英将这一复杂流程与众象汇聚于一幅图(第七幅画面)中,采用三层构图法,即最底层是众骑士射杀猎物(对应赋文“弓不虚发,应声而倒”),中层是狩猎队伍在行进与奔突,上层则有四人用担架抬着猎物,并点缀以几位旁观者。值得注意的是三层画面并非简单的分割,而是通过山林行径的弯曲回旋自然区别,形成一有机整体。同样,如此聚象之法体现于《上林图》的全幅画面,也使品读赋文时容易产生的时序断续与片断割裂之现象得以消解,从而达到将山水与人物融会贯通的阅读效果。

      从文学批评的意义来看,中西学者对诗、画态度大同小异,如清人叶燮《赤霞楼诗集序》云:

      吾尝谓:凡艺之类多端,而能尽天地万事万物之情状者,莫如画。彼其山水、云霞、林木、鸟兽、城郭、宫室,以及人士、男女、老少、妍媸、器具、服玩,甚至状貌之忧离欢乐,凡遇于目,感于心,传之于手而为象,惟画则然;大可笼万有,小可析毫末,而为有形者所不能遁。

      吾又以谓,尽天地万事万物之情状者,又莫如诗。故彼山水、云霞、士人、男女、忧离欢乐等类而外,更有雷鸣、风动、鸟啼、虫吟、歌哭、言笑,凡触于目,入于耳,会于心,宣之于口而为言,惟诗则然;其笼万有,析毫末,而为有情者所不能遁。(47)

      其论诗与画之同,为其大要,然则以“有形者”状画,而以“有情者”状诗,且将“声响”之描写归于诗而阙于画,已内含两种不同艺术形态的差异。对此,德国学者莱辛《拉奥孔》探讨诗、画差异更为明确,即把“诗”为代表的文学称为“时间艺术”,把“画”为代表的造型艺术称为“空间艺术”,并作出诸如“生活高出图画有多么远,诗人在这里也就高出画家多么远”的价值判断。(48)尽管诗与赋的语象在表达方式与程度上或有所差异,如刘熙载说的“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49)换句话说,即赋的“蔚似雕画”使其语象更接近于图画,然毕竟诗、赋均属于语言的艺术,所以《上林赋》与《上林图》在表现方法上自然有所不同。如赋文中天子校猎的时序是“背秋涉冬”,赋图则与之不同,其因有二:其一,全图采用绢本青绿,设色华浓,其与祝寿之章有关,故无经秋历冬之萧瑟之状;其二,时序变迁在同一设色的长卷中无法展示,此亦如叶燮所言“雷鸣、风动、鸟啼”易见于诗而不易成于画的道理一样,具有图像表达的局限性。同样,赋图中如对行猎、射杀、收获在同一时空的表现,使读者的眼光聚焦于纷繁复杂的场景,又是赋文无法表述的。

      相比之下,一些具体场景的再现,《上林图》采取了与赋文相同的白描手法。如游乐一段,赋文描述有“撞千石之钟”、“树灵鼍之鼓”,赋图则在画面中分别描绘了撞钟与击鼓的形象与动作。又如赋文中描述的猎罢行礼一节,即“历吉日以斋戒,袭朝服,乘法驾,建华旗,鸣玉鸾,游于六艺之囿,驰骛乎仁义之涂”云云,以彰显王者的“隆德”形象,所以赋图的卷末场景正是宫室帝王与群臣“坐而论道”画面,且以山峦间巍峨的宫殿建筑群为映衬,展现的也是天子肃穆庄严的气韵。

      而赋法与画法的关联,还宜关注赋体与画体。仇英《上林图》摹写的对象是汉代骋辞大赋的典范,所以采取“大设色”法以呈示大气象。对此,可引述元人陈绎曾《汉赋法》所论:

      汉赋之法,以事物为实,以理辅之。先将题目中合说事物一一依次铺陈,时默在心,便立间架,构意绪,收材料,措文辞。布置得所,则间架明朗;思索巧妙,则意绪深稳;博览慎择,则材料详备;锻炼圆洁,则文辞典雅。(50)

      因为大赋体重在“事物”,要在“铺陈”,而妙在“布置”,才使杂沓情事与千态万状宏整呈示,且有条不紊,而有“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态势与气象。读《上林图》,事物的布置与壮阔的场景实与赋法相通,这也是与其他赋图如《洛神赋图》、《赤壁赋图》的不同之处。

      五、语象:《上林图》题咏的文化批评

      论及“语象”与“图像”关系,还应关注围绕图像的题咏作品,如历史上大量的题图诗就是“为读者提供的缘于图像而超越图像,复述历史而超越历史的诗的情境,也可谓‘读’的审美”。(51)“上林”文学的书写固然缘起于实际的长安上林苑囿,但更因文化传统的影响。“上林”具有皇家园林“圣域”的文化空间符号意义,《上林图》摹写画家文化想象中的“上林”,已不再完全是长安真实的地域景观,而是从“上林”文学的原型意象中寻求“圣”境,阐述己意。而文人题咏《上林图》,也就不仅是从视觉经验角度(“观图”)复述上林地理,而且更多地着眼于超越历史与地理,在更深层次的文化记忆中探寻与追索为“圣”之道,这也是“读图”的文化批评内涵。

      首先是“观图”。观南宋赵伯驹画卷者,如元柯九思《赵千里〈上林图〉》(52)、清顾文彬《南宋画院本〈上林图〉卷》(53)、清梁章钜《古瓦研斋所藏历代书画杂诗》之赵千里《子虚上林赋》画卷诗(54)等。又清官修《题画诗》收录有明廖道南《上林图》七绝六首,(55)不署何人作画;自注云“为何举人伟题”。何伟,四川资中人,明太祖洪武二十三年(1390)庚午科举人,而廖道南是正德十六年(1521)进士,卒于嘉靖二十六年(1547),就时间上推理,或仍是题赵千里的《上林图》。观仇英画卷者,如清翁方纲《仇十州〈上林苑图〉》七古一首(56)、《跋〈上林图〉卷》文一篇(57)、《仇实父〈上林图〉卷》、(文徵仲书二赋)七古一首(58),清曾燠《仇实父〈上林图〉歌》(59),清刘嗣绾《仇实父〈上林图〉》(60)、《二月二日兰坡前辈销寒第六集,出仇实父〈上林图〉为题,余以往年有七古一章,请书绝句一首》(61),清乐钧《仇实父〈上林图〉》七古一首(62)等。这或是一个文人团体在题咏《上林图》,刘嗣绾、乐钧、梁章钜皆师事于翁方纲,他们又都与曾燠交游,时常切磋诗文。

      其次,由“观图”而“赏画论赋”。柯九思品赏赵千里《上林图》有云:“余初展时惟知娱目快心而已,既玩之久,觉得山林村落若我身履其境,渐渐如阅其队队行伍,马如走,人如行,如相与语言,如获者羽物。阅至卷尾,见人物台榭渐小,如隔遥远作眺望状,惟知娱目观猎,玩山水,历诸境界,忽不知予今观绘图也。”从“娱目快心”到“身履其境”,再到“历诸境界”而不知是身在观图,可见画卷精工逼真。乐钧鉴赏仇英《上林图》谓:“离宫别馆拟昆阆,神池灵沼欺蓬瀛。属车夹道拥鸾辂,仗马泛驾追霓旌。弓刀所及麟凤死,轻禽狡兽空纵横。嫔御如花倚台殿,归来饮酒吹瑶笙。”用八句诗极为精练地概括出《上林图》的八个主要图景,又与《上林赋》的内容切切相应,精妙有趣。因“赏画”而论司马相如与《上林赋》,刘嗣绾《仇十洲〈上林图〉》谓:“汉家典册相如才,封禅乃有遗书开。诗成未入柏梁宴,表上不诉通天哀。一篇谏猎事非偶,讽谕深深托乌有。楚地波吞云梦胸,齐封石刻之罘手。”数句即将相如身世写尽,又将《上林赋》的讽谏主旨点出。翁方纲《仇实父〈上林图〉卷》云:“苍然远势文句外,怳如相对主客言。亡是神光静以摄,齐楚得失然不然。昔者相如二赋就,萧然百日卧起间。孰与悟言一室客,妙莹骊颗余三千。巨丽之中寓规讽,变态乃极于神完。”鲜明地指出《上林赋》主客问答的结构布局和“劝百讽一”的功用特征。《上林赋》与《上林图》“巨丽之中寓规讽”,只写繁华,只画盛景,而繁华与盛景的另一面是什么呢?翁方纲在《仇十州〈上林苑图〉》诗中予以揭示:“离宫别馆转闲寂,层楼门掩枞括枫。靓容曼饰目窈窕,倚栏盼立云溶溶。精灵欲语歌舞外,似假菅藁芎藭通。弄田亦假钩盾意,水衡租出内府充。诏于有司赡氓隶,安得尽入登眺中。司马赋所不到处,置酒叹息思何穷。”此诗题咏的《上林图》虽是赝本,但从赋与画中实有之景的描写,转向赋与画外虚有之境的想象,尤为值得关注。繁华宫殿终有闲寂时,窈窕淑女也会落寞伤感,这一切皆是“登眺”不得见、“司马赋所不到处”的,“不写荒凉毁又复,莲房菰米烟露从”,繁华落尽背后是荒凉孤寂景象。

      最后,因“上林”是“圣域”而评“圣”,议论“君王之道”。“上林”是“圣域”,“圣域”是否繁华,关键是看圣上贤明与否。乐钧《仇实父〈上林图〉》云:“国家富强衰之征,君王雄武骄之萌。秦皇威尊德亦盛,丞相颂扬天下惊。汉家文景意狭小,特以恭俭希承平。圣子神孙笑田舍,雄才大略包公卿。求书兴学任文武,初政何必非英明。规模忽谓过尧舜,大辟宫苑娱心情。”总结秦始皇、汉文帝、汉景帝等君王功绩,主要提出了两个有关“君王之道”的观点:君王忌“雄武”;君王“初政何必非英明”。汉武帝“大辟宫苑娱心情”是有违“君王之道”的:“相如此时乃谏猎,为虑衔橛输忠诚。君心侈泰那能遏,开边未已求长生。帝王似此实罕比,宁知天道偏恶盈。天下虚耗民力竭,轮台下诏徒哀鸣。驰骋发狂忘国恤,古语至痛今闻声。不然校猎亦细故,其机乃以同亡嬴。”痛斥汉武帝不理解司马相如的“忠诚”之心,奢靡享乐,妄求长生,虚耗民力,古今罕比,轮台罪己诏也只徒有哀鸣,其命运犹如嬴秦一样会土崩瓦解。“吁嗟汉武亦已矣,陈牒往事休讥评”,这些讥评汉武帝的话语猛烈刚劲,前所少见,个中缘由或可在曾燠《仇实父〈上林图〉歌》中找到答案,其歌曰:

      仇实父,汝视明武宗才何如汉武?豹房居野外,非有离宫一百四十五。日日前驱鼓严簿,臂鹰牵犬出宣府。当时谏猎宁无人,未让相如独千古。不因廷杖毙,便遣蛮荒去。曷若赋上林,犹蒙天子许。实父心伤之,丹青写出赋中语。丹青著纸何太华,上林景物原穷奢。颇闻袁氏好园圃,坐以重罪籍其家。珍禽奇兽尽没入,紫鸳青兕纷腾拏。又闻群臣进文杏,输枇杷,三千余树皆名葩。葡桃何以致西域、博望槎,荔枝何以植南越、通卭巴。千军万夫竭力供一苑瑰宝,那不穷幽遐。大鱼吐珠来,祥麟应弦获。百灵犹献媚,骄泰宜已极,岂知黎首困徭役,但见羽旄皆蹙额。他时虽罢珠崖兵,千秋富民已无策。我思汉高明祖始开国,逐鹿中原苦费力。守成何必有雄才,文景仁宣真令辟。两朝衰盛大转关,只系元封与正德。

      这首诗有三个观点值得关注:其一,诗开篇即抛出一个疑问:仇英,你觉得明武宗的才能比汉武帝如何?“上林”成为评价汉武帝功绩的一个征象。由此类推,“豹房”亦成为评价明武宗功绩的一个重要标的。明武宗是位有争议的帝王,他的一生,既有刚毅果敢一面,有在弹指之间诛刘瑾、应州大败小王子的壮举;也有贪玩、好色,所行之事多荒诞不经的一面,其中最为恶劣的是营建“豹房”。《明史·武宗本纪》载正德二年:“秋八月丙戌,作豹房。”(63)豹房新宅多构密室,建有妓院、校场、佛寺,豢养动物,尤多豹子,武宗每日广招乐妓承应,荒淫无度。毛奇龄《武宗外纪》载,“又别构院御,筑宫殿数层,而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名曰豹房。初,日幸其处,既则歇宿比大内。令内侍环值,名豹房祗候。群小见幸者,皆集于此”,“上称豹房曰新宅,日召教坊乐工人新宅承应。……于是有司遣官押送诸伶人,日以百计,皆乘传续食”。(64)明武宗荒淫暴戾,“不因廷杖毙,便遣蛮荒去”,即指正德十四年,他以讨伐朱宸濠叛乱为名,下诏圣驾南征,一百多位官员诤言,结果被罚跪午门,多人因杖责毙命事。诗中认为司马相如赋“上林”谏猎,且蒙汉武帝许可,而明武宗杖人毙命,无人再敢谏,明武宗比汉武帝更荒淫残暴。其二,仇英感伤于明武宗,借绘《上林图》写出《上林赋》中讽谏义。诗云“实父心伤之,丹青写出赋中语”,图绘“上林”,其实处处是在绘“豹房”,《上林赋》结尾是天子幡然醒悟,以为“大奢侈”,解酒罢猎,法驾而归;而明武宗是“百灵犹献媚,骄泰宜已极,岂知黎首困徭役,但见羽旄皆蹙额”,犹不知悔改。其三,汉武帝与明武宗均是汉朝和明朝具有重要转关意义的帝王。诗最后谓“两朝衰盛大转关,只系元封与正德”,“元封”是汉武帝的第六个年号;“正德”是明武宗年号,孝宗去世,武宗即位,次年改元为正德元年。曾燠此论与乐钧的“初政何必非英明”观点类似,认为“守成何必有雄才”,汉代的文帝、景帝,明代的仁宗、宣宗才是“真令辟”。“上林”与“豹房”的确是一个时代隆盛的象征,但同时也不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成为劝谏帝王“戒奢侈”、以为贤明君王的一个重要文化坐标。在“上林”的历史文化批评语境中,传统的“君王之道”评价标准有所转变,汉武帝、明武宗已不再被看作有才能的帝王代表,取而代之的是汉文帝、汉景帝、明仁宗、明宣宗,他们成为圣贤明君的楷范。

      清方薰《山静居画论》有云:“戴逵写《南都》一赋,范宣叹为有益;大年少腹笥数卷,山谷笑其无文。又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洵诗文书画相为表里者矣。”(65)《上林赋》与《上林图》互为表里,《上林赋》是《上林图》绘制的元典,《上林图》是《上林赋》展现出来的蓝本。一方面是《上林图》“不失赋中一语”,即从视觉观感角度而言,二者都是旨在铺写与描绘“上林”这个皇家苑囿“域”的地理概念,其布局经营切切相应;另一方面,从历史文化批评的角度来看,“丹青写出赋中语”,《上林赋》的历史功用重在“讽谏”,在借对“上林”地理“域”的描绘过程中奠定了一个劝“圣”的基调,尽管只是“劝百讽一”,但其历史意义是在“圣域”描绘与帝王奢享之间渗入了一个“讽谏”的传统。值得注意的是,“讽谏”只是《上林赋》的一个尾巴,而在对“圣域”图画及其题咏的过程中,这个“尾巴”逐渐被放大,以致有题咏诗歌全篇皆在“讽谏”,“上林”成为一个极富有历史批评意识的文化“真身”存在,甚至成为衡量一个君王贤能与否的标准。图画学讲究“意在笔先”、“成竹于胸”,与此相对应,但凡言及帝王从事“上林”模式的活动时,题图歌咏首先想到的是“奏雅”批评,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上林赋》文本创作过程中“曲终奏雅”模式的一个逆转,这也是图写文学与复叙历史的力量所在。

      ①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77页。

      ②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134~136页。

      ③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03页。

      ④王毓贤:《绘事备考》卷二称:“卫协与张墨并为‘画圣’,顾恺之论画云:《上林苑图》,协最得意笔也,同时作者亦自以为不可及。”《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⑤陈继儒:《妮古录》卷二,明宝颜堂秘籍本。

      ⑥张丑:《清河书画舫》卷十二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⑦单国霖:《仇英生平活动考》,见故宫博物院编:《吴门画派研究》,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3年,第226页。

      ⑧又一说谓“百金”,张丑《清河书画舫》:“仇画赠昆山周六观,经年始就,酬以百金。”张丑:《清河书画舫》卷七上。

      ⑨仇英:《职贡图》卷后纸彭年跋,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⑩王弘:《山志》卷一《上林图》,清初刻本。

      (11)柯九思:《丹邱生集》卷二,清光绪三十四年柯逢时刻本。

      (12)顾复:《平生壮观》卷十,清钞本。

      (13)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五十七画二十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卷一《画类》一,清光绪刻本。

      (15)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卷一《画类》一。

      (16)王弘:《山志》卷一《上林图》。

      (17)胡敬:《胡氏书画考三种》之《西清杞记》卷二,清嘉庆刻本。

      (18)按,一说周六观献给严世藩一幅《子虚上林图》的摹本后全家出逃,仇氏真迹因此下落不明。

      (19)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三十三,清李彦章校刻本。

      (20)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八《药洲集》七,清刻本。

      (21)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四十四《小石帆亭稿》下。

      (22)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002页。

      (23)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847页。

      (24)(25)(26)(27)(28)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3、130、23~24、641页。

      (29)按,原石部分移存山东省博物馆,部分存滕县文化馆。图230(图版一○○)石面纵83厘米、横83厘米。见《山东汉画像石选集》,济南:齐鲁书社,1982年,第20~30页。

      (30)按,榆林古城界墓门楣画像,纵33厘米,横212厘米。榆林市城墙文物管理所藏。见《中国画像石全集5·陕西、山西汉画像石》,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2000年,第19页。

      (31)按,画像纵120厘米,上横140厘米,下横200厘米。安丘市博物馆藏。《中国画像石全集1·山东汉画像石》,第110页。

      (32)李宏:《汉赋与汉代画像石刻》,《中原文物》1987年第2期。

      (33)向新阳等:《西京杂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91页。

      (34)张玉书:《御定佩文韵府》卷七之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5)谢赫:《古画品录》,明津逮秘书本。

      (36)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卷五十七画二十七。

      (37)[美]华莱士·史蒂文斯:《诗歌与绘画的关系》,见[美]奥登等著,马永波译:《诗人与画家》,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第75页。

      (38)胡敬:《胡氏书画考三种》之《西清札记》卷二“十九日癸酉”条。

      (39)翁方纲:《跋〈上林图〉卷》,见《复初斋文集》卷三十三。

      (40)王世贞:《增补艺苑卮言》卷十二,明万历十七年武林樵云书舍刻本。

      (41)戴震:《考工记图》卷上,清乾隆纪氏阅微草堂刻本。

      (42)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537页。

      (43)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4)祝尧:《古赋辨体》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第125页。

      (46)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一,清嘉庆学津讨原本。

      (47)叶燮:《已畦集》卷八,民国六年长沙叶氏梦篆楼刊本。

      (48)莱辛著,朱光潜译:《拉奥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按,此书的副标题即为“论画与诗的界限”。

      (49)刘熙载:《艺概》,第86页。

      (50)陈绎曾:《文筌》,清李士棻家钞本。

      (51)许结:《一幅画·一首歌·一段情——张曾〈江上读骚图歌〉解读及思考》,《文艺研究》2011年第2期。小说中的插图也存在这种现象。如杨森:《“图一文”互文视野下的〈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插图“顷间”研究》,《明清小说研究》2014年第1期。

      (52)柯九思:《丹邱生集》卷二。

      (53)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卷一《画类》一。

      (54)梁章钜:《退菴诗存》卷二十二,清道光刻本。

      (55)《题画诗》卷九十“花卉类”,《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6)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八《药洲集》七。

      (57)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卷三十三。

      (58)翁方纲:《复初斋诗集》卷四十四《小石帆亭稿》下。

      (59)曾燠:《赏雨茅屋诗集》卷一,清嘉庆刻增修本。

      (60)刘嗣绾:《尚絅堂集》之《诗集》卷三十六《五甲集》上,清道光大树园刻本。

      (61)刘嗣绾:《尚絅堂集》之《诗集》卷四十九《雪泥集》。

      (62)乐钧:《青芝山馆诗集》卷十六“古今体诗”,清嘉庆二十二年刻后印本。

      (63)《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01页。

      (64)毛奇龄:《武宗外纪》卷一,《艺海珠尘》本。

      (65)方薰:《山静居画论》卷一,《知不足斋丛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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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地的绘画:从“上林赋”到“上林图”_上林赋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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