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澄之的经世易学,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易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钱澄之字饮光,初名秉镫,字幼光,号西顽道人,桐城人,生于明万历四十年四月二十九日(1612年5月29日),卒于清康熙三十二年九月初一日(1693年9月30日),为清初文学家、思想家。钱澄之明亡前诸生,南明唐王时,授漳州府推官,桂王朝授礼部仪制司主事,考授翰林院庶吉士,知制诰,桂林陷后东归,改澄之,后因避祸一度削发为僧,仍还俗。回乡后,隐居田园,躬耕劳动,坚持民族气节,以著书课徒终老。
钱澄之学术广博,淹通四部。其少负奇气,为文讲求自然,读书穷理,绩学有得,而非依傍经史、追慕大家或迎合时俗,有用世之志,故所言均有感而发,内容充实,不为空洞浮泛之论。又治古文,所论诸如“文道合一”、“气盛言宜”、“陈言务去”、“文从字顺”等,无不源于古文家韩愈。他与方以智同为桐城人,是清代桐城派的先导。其孜孜矻矻,远不至文学,又涉及诸子学、史学、经学。于史学,纵论先秦至于宋代几十位历史名人,娓娓道来,如指诸掌,史学用力之深。亦由此可显。于诸子学,尤重视屈子、庄子,认为庄子与《易》旨契合,发前人所未发。于经学,重《周易》与《诗经》,自谓“惟《易》学、《诗》学,三十年心血所聚”。(注:《田间尺牍》卷4,《与魏青城》,见《藏山阁集》,《龙潭室丛书》本。)“惟《易》学、《诗》学二书,颇发前人所未发,老年心血,尽耗于此”。(注:《田间尺牍》卷4,《复方有怀》。)又云:“四十年心血,尽于《诗》、《易》两书,颇发先儒所未发。”(注:《田间尺牍》卷4,《与余佺卢书》。)可见用心致志。其治《诗》尊信小序,与朱鹤龄《诗经通义》同出一辙。以为:“诗也者,文事中之最精者也。凡文字中数百十言不能尽者,诗以一句尽之,一句中常有数转;凡文字须数百十言转者,诗惟以一字转之。”(注:《田间尺牍》卷8,《诗说赠魏丹石》,黄山书社1998年标点本。)道出诗的功能及特色。主要著作有《田间易学》、《田间诗学》、《庄屈合诂》、《藏山阁集》、《田间诗集》、《田间文集》、《所知录》等。
一、治《易》历程
关于钱澄之的治《易》历程,其自述道:“吾家自融堂先生以来,家世学《易》。先君子究心五十余年,临没之年,乃有所得,口授意指,命不孝为之诠次,录诸简端。不孝亦间有己见,为先君子所首肯者,亦并载之,名曰《见易》。(左国材曰:先生讳志立,字尔卓,讲学垂三十年,里中称为敬修先生。)
南渡时,予罹党祸,变姓名逃诸吴市,遇漳浦黄先生,舟过吴门,遥识之,召使前,慰勉之余,教令学《易》。不数月,吴下大乱,家室丧亡,窜身入闽。困闽山者三年,每念先生教,辄思读《易》。其《见易》旧解遗亡殆尽,又无书可借,唯记诵章句,默寻经义,时有所获,久之成帙。目曰《火传》。盖以家园屡经兵火,所藏故本应付灰烬矣;又以薪尽火传,即此犹是先君子之遗教也。既归里,诸集散失,而《见易》一编岿然独存,因取与《火传》证之,前后雷同居多,乃尽删后说,唯微有异者则存之。
是书未脱稿,即付儿子法祖,藏诸笥中,初不意其能读也,戊申冬,儿陨于盗,藏书尘封,不忍检视。久之,启其笥,则业已诠次成集,而又得其《问易堂私识》一编。问易堂者,法祖读书处也。间有可采,聊存十数则于集中,不忍没其苦心也。(问易载有予兄伯玉、湘之、幼安所说数条,今并存之。)
是书集成,携至都门,为老友严颢亭所赏,留诸行笈、欲为付梓。予既归,颢亭病殁,其书遂不知所在。会昆山徐健庵昆仲要予谈《易》,既无副本,又老而善忘,乃取所存旧稿重加编辑。因考证诸书,凡吾昔所矜为创获,而业为前人所已说者,皆削去己见,一归诸前人,宁为述者可也。或因读诸书偶有触发,出于《见易》、《火传》之外者,谓之‘今按’。凡图象卦爻之义,觉‘今按’尤详其专书。按者,皆系考详,非己说也。”(注:《田间易学》卷首,《易学凡例》。)
融堂为钱澄之先世祖,至融堂以来,钱氏治《易》不绝。其父钱志立,字尔卓,明万历间诸生。尔卓治《易》五十余年,曾辟馆聚徒讲《易》,门人称敬修先生,主要成果是晚年口授的《见易》。钱澄之秉承其家世代治《易》的传统,观其治易历程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其一是颠沛流离时期。此时主要撰成《火传》。徐秉义说:“龙眠钱田间先生,自宋融堂先生以来,家世学《易》。少负盛名,遭党祸,亡命天末,备历忧患困苦,十余年始归。”(注:《田间易学序》,《田间易学》卷首。)钱澄之为躲避明政府打击东林党的“党祸”,逃至江南,遇晚明大儒黄道周,从黄氏学《易》,黄氏治《易》精微,以《易》来抨击时政,讥刺奸臣温体仁,史称:“因言《易》数,皇上御极之元,当师卦上九,‘开国承家,小人勿用’,以讽首辅温体仁,削籍为民。”(注:《明儒学案》卷56,《诸儒学案下四·忠烈黄石斋先生道周》,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标点本。)受其师黄道周的影响,间有所得。不久,他为避明末战乱,逃至福建,《见易》的旧解几乎全部散失,又无书可读,因而凭自己记诵,默寻经义,撰成《火传》。
其二是归里后时期,此时则撰成《田间易学》。顺治八年(1651年),他回到桐城,结庐先人墓旁,“废瓜田盈亩为之,环庐田也,故名田间”。既“居田间,则覃心学《易》,自谓于图象外别有得也,故又名其居曰乐易堂”。(注:《田间文集》卷15,《田间集自序》。)他又见《见易》完好无缺,始撰《田间易学》。书成后。钱氏不以此为满足,还质于诸友,力求完善。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居京师,书稿为老友严颢亭留下。翌年,南归,后来严颢亭去世,可惜书稿又丢失。后又应徐乾学兄弟之邀谈《易》,原稿已经丢失,只好依据旧稿加以修订,并与《火传》相互参证,加以删改,“出于《见易》、《火传》之外者,谓之‘今按’”,也即发挥己意,同时又吸取其兄伯玉(名秉铉),湘之(名秉锜),幼安(名秉镡),子法祖(字孝则,亡于戊申即康熙七年,公元1668年),治《易》成果。徐秉义作序时说:“忆己未(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一引者)春,家伯兄与同志迎先生至玉山设讲席,思有以广其传,会有事不果讲。又六年为峰泖之游,取道敝里,留予耘圃半日,出书示予,略为言其大端。安得复寻前约,聚诸同人,朝夕质难,以大畅厥旨乎!则先生之学庶当世尚有传之者,是吾之志也夫,是吾伯兄之志也夫。”(注:《田间易学序》,《田间易学》卷首,黄山书社1998年标点本。)此序写于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夏六月既望(公元1684年7月27日),知《田间易学》完于此年之前不久。总之,“《易学》,凡五易稿”,(注:《田间尺牍》卷4,《与左时运》。)最终撰成《田间易学》。该书浓缩了钱氏三代之精华。从中可以看出钱氏治《易》的不屈不挠之决心,其易著历经艰辛。苦辣酸甜,是其人生经历的写照,可谓患难人生的产物,也融入对社会的关怀,安邦济世的经世思想,跃然于纸上。以下择要对其经世思想做些初步的探讨。
二、君臣共治
钱澄之治《易》经世注重君臣的关系,他对君臣都提出要求,告诫君王要以天下为己任,解乾卦九二爻辞“见龙在田,利见大人”说:“汉高祖初起沛上,明太祖初隶淮阴王军前,于是时,豪杰皆一见归心。两人皆以救天下苍生为己任,匹夫而有天下,所谓大人也。”(注:《田间易学》卷2,《乾》。)把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比作龙。而且显现出来,有龙德,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得到百姓拥护而有天下,尤其推崇明太祖朱元璋,反映钱氏明遗的心态。
君主要善于任贤与招贤,为其统治服务,钱澄之阐释临卦六五爻辞“知临,大君之宜,吉”有云:“五与三阴同类,而下应九二,二非其类也,且以刚中之德,必有不便于群阴,并不便于人主者。而五任之不疑,由其胸中能分别邪正,且知天下国家之事,非刚者不能任也,知孰有大于此者乎?浚哲之主,但用禹、皋陶,而垂拱之治已毕,此道得也。”(注:《田间易学》卷2,《临》。)此卦六五与六三为阴爻,属同类。九二与六五不同类,居中且刚,六五之群与之有应,如君主虽柔,但能任用刚强有才能的大臣以辅弼,不为众阴,即奸臣、小人所蔽,可拱手而治。他又说明蹇卦:“《彖传》往得中也,指五而言。五本其中德以来诸贤而任之,各得其宜,故曰以中节也。凡合其宜者之谓节。”(注:《田间易学》卷3,《蹇》。)《彖传》“蹇,利西南,往得中也”,指九五居中,正是由于位尊有中德,众贤才来归而辅助,“节”就是各司其职,充分发挥其才能。
作为臣子士大夫,首先要立志,坚韧不拔。他解蛊卦上九爻辞“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和困卦《大象》“君子以致命遂志”说“世运之蛊,皆由士大夫溺志于富贵以致之也。上九之高尚,固治《蛊》之一道也。《蛊》为食志之蛊。诸爻所治事固事之《蛊》,上所治者,士大夫心志之《蛊》也。闻伯夷之风者,顽夫谦,儒大夫有立志。谁谓高尚不足以治志乎!(注:《田间易学》卷2,《蛊》。)又”致命遂志,只是将命置之度外,以成其一是而已。如拘羑里以衍《易》,厄陈、蔡而弦歌,皆不以生死动其心,非必杀身成仁,如比干之自靖而自献于先王,乃为遂志也”。(注:《田间易学》卷3,《困》。)蛊为蛊乱,社会出现蛊乱皆由士大夫不以天下苍生为心,一味地追求私利而造成的。蛊上九阳爻高居,有高尚超然于物外的心态,且能洁身自守,不依附诸侯,不与昏君为伍,如古时伯夷,士大夫效法于比,守志十分重要。又引文王被囚于羑里以演《易》,孔子困于陈、蔡之地,不改其志向之例子,说明臣子处困境,当有舍弃性命去实现自己的志气。
钱澄之解同人卦上九“同人于郊,无悔”,告诫不要丧志:“于野者,谓其旷远而无有限隔,大同之象也。于郊,虽在国外,其实避人世而逃虚空,盖沮溺丈之流,耦耕偕隐为志者也。士君子隐居。求志必以通天下之志为志,若独洁其身以为无悔,是丧志也。”(注:《田间易学》卷2,《同人》。)“于野”指同人卦辞“同人于野”,野为原野,象征着宽阔,广泛地和同于人。可谓天下大同。“同人于郊”有所不同,郊有逃禅之嫌。“沮溺丈人”,即长沮,桀溺,均为《论语·微子》中所讲的隐士。钱氏不反对君子隐居,但必须以天下之志为己志,若仅为洁身自好而避世,是丧志。
钱氏强调君臣之间及臣与臣之间要相互团结,解巽卦六四爻辞:“悔亡,田获三品”说:“四得《巽》之正位,为《巽》之主,以上承乎五,所谓柔顺乎刚者是也。凡五之政令,下达得以深入于民心者,四之为也。惟其巽入之深,为下所信,故即以之讲武。而三令、五申,左之、右之,无不如命而卒能成功也。田者,所以讲武。获三品,既以见其武功,亦以见其法令,所在无妄杀也。”(注:《田间易学》卷3,《巽》。)巽卦上下皆巽,有顺从之意。六四阴居阴得正位,又上承九五,表示阴顺阳。九五为君,其所发布的政令之所以深入,皆六四大臣所为,臣子能文能武,又取信于民众,成为沟通君民之间的环节。他又阐发涣卦说:“天下之涣,皆始于比,士大夫各有所比,则各私其私,而志不能以相一。分别之极,险阻以生,而国势溃焉以散。是故《涣》之所重,在四一爻也,四者,《巽》之主也。《巽》之德为风,风以散《坎》体险阻之患。《巽》之才为木,木以成涉川舟楫之功,凡使《坎》之二阴不能陷阳,而九二能出险以共济《涣》者,皆四之为也。”(注:《田间易学》卷3,《涣》。)涣卦下坎上巽,有涣散之意。士大夫之间的比昵则导致国家崩溃,必须要涣散朋党。上巽象征风,六四一爻居正位,可解除下坎之险阻。初六与六三二阴不能阻碍九二与六四共济,如木以成舟可涉川出险。说明臣与臣团结同舟共济,涣散朋党才有凝聚力。
在基业初创之时,处理好君臣关系,团结民心,尤其重要。他解屯卦初九爻辞“磐桓,利居贞”说:“初为卦主磐桓者,欲得人望以共济耳。人望从,则民心附矣。是真能济屯,宜为侯者也。”“初之磐桓难进,只为志在济屯,算定一成局而后动,与因利乘便以取天下者不同,即此便是志行之正,便为贤士所归,便为人心所系。”(注:《田间易学》卷2,《屯》。)屯初为阳爻,居三阴之下,为磐桓难进,喻指事业初创之难,因此要静居守持正固,建立诸侯,使民贤士归之,壮大自己的力量,渡过初创之难关。
团结民心应该养民,在注颐卦《彖》“圣人养贤以及万民”时,钱氏写道:“圣人养万民,皆以养为道者也。圣人养民必先养贤,而养之所及者始博。圣人求养民之贤,必先求能自养之贤,未有自养以正而不能养民者也。观者,自贤人观之也,观上之所养,果皆能自养者否?观己之自养果能为上所养者否?古贤人不肯轻受人养,正惟详于观耳,是之谓养正。”(注:《田间易学》卷2,《颐》。)养万民首先要自养,自养是自我修养,以身作则,得其正。其次是养贤,上行下效,自我树立榜样。便可养贤,万民自然都为其所养。养民就不要给民增加负担,又解乾《彖》“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说:“万物固己自然,圣人又何事焉?圣人犹为之领袖耳。虽有一切制作,不过顺其自然,于己未尝少动,于物未尝少扰。即动是静,则即亨是贞,非谓功业既成后,而万国始各得其所而咸宁也。”(注:《田间易学》卷2,《乾》。)自然界万物自然而然地存在,并有其运行的法则,无需人为干预。对于治国安邦也应如此,统治者的一举一动都要顺应自然,与民休息,使万民各得其所,安居乐业。
三、刑以辅教
施法用刑对维护社会内部稳定,至关重要。钱澄之依据《周易》有关刑律诸卦,提出自己的看法:“吾谓《易》可以明刑,《贲》之‘毋敢折狱’也,《旅》之‘明慎用刑而不留狱’也,《中孚》之‘议狱缓死’也,皆至详且慎。”“刑罚中而礼乐兴,和之至也。”(注:《田间文集》卷17,《客建宁赠司马李姚仲子经三序》。)《易》中贲、旅、中孚《大象》皆言用刑,但强调用刑要慎重、详察,不敢轻易论罪。同时量刑合理适中,刑以辅教,才能保证礼乐大兴,使社会祥和。具体而言,他主张的用刑有以下几点:
第一,要诚信。他解中孚卦《大象》“君子以议狱缓死”说:“《中孚》无象,而信之者,民心也。故不言而自喻,议狱缓死,君子岂以是说民哉!亦自尽其中之孚而已。”(注:《田间易学》卷3,《中孚》。)中孚象征广施仁德,取信于民心,以诚信之德对待讼狱,宽缓死刑,使民信服。
第二,防患未然。他解蒙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说:“以六居初,《蒙》之在下者也。九二于上,则有包蒙之任,于下,则有发蒙之责。发蒙者,非能一一而教之也。有法在焉。正如雷廷惊而万物寤,勾萌甲拆。凡蒙者,一时俱发,故刑人之事,在所不免,盖惩一以警百也。《周礼》,凡民有罪,未丽于法者,桎梏而造诸嘉石。用刑人,而说桎梏,以为蒙而发之也,非以为罪而始之也。《传》曰以正法也,正其法,使蒙者知惧而已。法当慎之于始,故《蒙》刑、《师》律皆在初爻。”(注:《田间易学》卷2,《蒙》。)初六居下,九二阳爻处于初、三、四众阴包围之中,因此有教化启蒙的责任。启发蒙稚也要用法律,用刑法的目的是“惩一警百”。引《周礼·司救》:“凡民之有亵恶者,三让而罚,三罚而士加明刑,耻诸嘉石。”“嘉石”,朝士所掌,在外朝之门左,使坐焉以耻辱之。钱氏告诫,运用法律惩罚不是目的,而是防范于未然,用力“皆在初爻”,使其避免犯罪。《小象》所谓“以正法”在于使蒙稚者知惧而不敢妄为。
第三,慎用刑,最好是不用刑。他论需、讼二卦道:“夫《需》之事,必有在于饮食燕乐之先者矣。《需》之反对为《讼》者,‘不克讼’者,《需》之本也。曹参去齐,语后相曰第无扰狱市而己。及为汉相国,日饮醇酒,其治也,唯称府中无事。于定国冬月治谳,饮酒益精明,而民以不冤。《需》、《讼》之义之有合亦可验矣。”(注:《田间文集》卷9,《盖乐堂雨集记》。)“君子以饮食宴乐”为需卦《大象》,需卦本义是需待,凡事皆当顺其理而待其成,不可妄有为作,讼卦本义是争讼,需、讼互为反对卦,讼卦九二“不克论”,与顺理有相似之处,因此说它是需卦之本。以曹参之事说明用刑要慎重,最好是不用。他以为民之为非,皆从财起,“圣人禁民为非,惟以卦爻之辞示之吉凶而已,无事刑罚也”。(注:《田间易学》卷4,《系辞下传》第一章。)
施刑属于法,在强调法的同时,钱澄之也主张德,为政要以德服人,团结民心,在诠释坤《大象》“君子以厚德载物”和六五爻辞“黄裳元吉”时说:“凡德不厚,不足以载物者,必不能以顺物也。三分有二之天下,非以文王之厚德载之,其能终守其顺,以不失坤贞者鲜矣。”又“《乾》为君,六爻皆君事。《坤》为臣,六爻皆臣道。程子谓《坤》六五与他卦以六居五者不同。比之以臣与妇而居尊位者。夫《坤》,顺也,若羿、莽、武氏可谓顺乎?愚谓《坤》五对《乾》言,则为臣位。就《坤》言,即为君位,文王正合此爻,文王身为西伯,率长诸侯,不可谓非尊位也。而屈于殷王之下,小心服事,有《坤》道焉。若文王可谓得黄裳之吉者矣”。(注:《田间易学》卷2,《坤》。)德厚即宽容,厚德待人。坤为臣,其六爻皆讲臣道。六五爻指文王,屈尊侍殷,更反映臣宽容之道。黄色为古代五色的中色。象征着中道,裳为下裳,象征谦下。文王居臣位,以中和谦让之德,履行职责。以文王有大部分天下还能尽臣德之例。说明统治者要有执政之德,亦即厚德载物,才能得到人民的拥护。
他倡导施以教化,解临卦《大象》“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说:“教思为容保之本,敦有穷而教思无穷。孟子曰:教人以善谓之忠。忠则所谓教之思也。泽上有地,泽气阴行于地中而不知,亦无不到,所以象教思之无穷也。容保民无疆,即在教思无穷内。”(注:《田间易学》卷2,《临》。)临卦下兑为泽,上坤为地,水泽上有地,象征相临。君统治民效法此,如同水润泽地一样,当以运思教化容纳养育百姓,对民施以教化,是以德服人,“无穷”、“无疆”均说明对民的宽容,赞美仁政。
他还想试图通过祭祀等礼仪来达到整合社会的目的,在评论萃卦时写道:“刚而中,故诚一不二,其精神可以假庙,其举动无非顺天,天下共信之为大人。如是而聚,是谓聚以正也。”(注:《田间易学》卷3,《萃》。)刚中指九五,“假庙”即《彖》“王假有庙”,指统治者以庙祭来顺天应人,整合人心,取信于人,达到天下团结的目的。又说:“《易》于《升》、《萃》、《困》、《既济》之卦,皆称祭享祀,乃知古人于交友事上,处困济难之时,皆修祀于鬼神。非祈鬼神以邀福也,惟诚一之志,可以质诸鬼神而无疑,斯可以信诸人事而不感耳。”(注:《田间易学》卷3,《升》。)虽然祭祀鬼神,但非乞望鬼神给人以福祉,而是通过祭祀表示自己心诚,取信于人。
四、治乱转化
钱澄之治《易》探讨转化问题,在评论元亨利贞时说:“圣人不析言元亨,而元即兼亨。不析言利贞,而贞即兼利。然则始万物者,元也,终万物者,贞也。亨利特其间之过接处耳。不曰始终,而曰终始,贞下所以起元也。元亨利贞四德只是一元之气,始而终,终而始,析而四之则为四时,分而二之则为阴阳,贯而一之,总为一气。”(注:《田间易学》卷2,《乾》。)元亨利贞四德是一个有机联系的统一体,就一个过程而言,元为万物之始,贞为万物之终,其间亨利是元与贞的过渡环节,此四德始终一贯。但就整个发展而言,元至贞有一个贞下起元的转化过程,实质是阴阳二气的转化。
联系到社会,这种转化则表现为治乱之间的相互转化,钱氏认为治乱转化的原因在于治乱相互包含,亦即治中包含乱的因子,同样乱中也包含治的因素,因此才有由此达彼的桥梁,从而完成转化。他通过剥、坤、复三卦加以说明:“夫《剥》、《复》之交不有《坤》乎?《坤》之时有阴而无阳,虽一阳之《复》,未始不腹于十月之《坤》。然当其为《坤》,疑阳必战,而犹欲使斯世指为贤人伏处在野,以幸吾道之不亡,呜呼!其亡也可立待矣。”(注:《田间文集》卷12,《周易绪言序》。)这显然是继承了汉易十二辟卦之说,依此说,剥、坤、复三卦相联,分别表示九、十、十一月,剥卦上一阳下五阴,复卦下一阳上五阴,由于剥上一阳隐藏于坤中,才有复一阳生,坤是剥与复转化的环节。这里喻指衰世时贤人(指阳)在野,虽处黑暗(坤),道亦不亡。
他还以历史事实证明这一主张:“以人事论之,当祖龙肆虐之秋,芒砀已有真人矣;于炀帝穷奢之日,太原已有王气矣。夫沛公与州将之晦迹于秦隋,《坤》之事也;及至受命于汉、唐之高祖,《复》之事也。不特此也,吕氏擅汉,平、勃韬光;武曌改唐,梁公屈节;当是时,岂知平勃、梁公之为硕果哉?然所以安刘、反唐者,即在于不知其为硕果之顷。惟其藏身深密,故不为阴邪所害,亦天之有以默默保全之,虽欲害之,亦不可得也。犹之阳之危于《剥》,而决不绝于《坤》也,迨至《复》,而始幸其来,见已晚矣。夫以《复》之阳,自《剥》而来,洵可为远;若知夫《坤》犹阳也,而果远乎哉?吾以‘不远’字生,又何疑焉?”(注:《田间文集》卷8,《余不远字说》。)以剥(上九一阳)、坤(均为阴)、复(初九一阳)三卦说明人事的治乱兴衰。举此例说明,剥、坤、复三卦之间的关系,剥卦阳受阴剥落,但未尽而上九一阳独存,且保存在坤阴之中,等待复卦一阳来复,象征着乱世包含着治世的种子,治世则由乱世转化而来。秦后有汉,隋后有唐,以及汉唐内部的治乱转化,皆非一时之变,而是有一个酝酿转化的过程。
治乱转化的另一个原因是物极必反,亦即事物发展到顶点必然向其相反的方向转化。在评论乾“用九”、坤“用六”时,他写道:“愚谓用九、用六,皆承上九、上六而言。《乾》以上为首,《坤》以上为终。上九,亢龙有悔。《传》曰穷之灾也。《坤》上六,龙战于野,《传》曰:其道穷也。《易》穷则变,两上正是当变之爻,变《乾》上之阳而为阴,则阳不为道;变《坤》上之阴而为阳,则阴不自终也。阳不为首,是刚化为柔。能用九而不为九用,为九用则上九之亢矣。阴以大终,是柔变为刚。能用六而不为六用,为六用则上方之战矣。九恶其首,六要其终,此用九、用六之义也。”(注:《田间易学》卷2,《坤》。)用九、用六与乾上九、坤上六有关,乾上九与坤上六皆居卦之上,六爻由下至上渐进发展,此时事物发展到极点,不转变必成灾祸。用九、用六则指物极必反之意,表示事物发展到尽头后,向相反的方向转变。用九,乾上九阳转为阴,用六,坤上六阴转为阳,这是阴阳发展到极点的结果。用九是刚化为柔,用六是柔变为刚,刚柔相济,推动事物的发展。
他又解泰卦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说“故泰卦五爻皆言泰也,惟至上六,为泰之终,终则必变,古今无长泰不否之理。城复于隍,天之命矣。命岂可以力争?惟互相告戒,知命不可违,各守其贞,以自尽而已。《传》曰其命乱也,天有治命,有乱命,若此者,其乱命也,至《否》之九四,曰有命则乱者,又将治矣”。(注:《田间易学》卷2,《泰》。)上六居泰之终,根据《易》“穷则变”之理,古今无长泰之时,泰必否,物及必反,这是一种必然性,发展到此时,已非人力可为,因此要听于命运的安排,持守正固。《小象》讲“乱命”,指事不可为,与否卦“有命”不同,否卦九四“有命”,无所咎害。
社会的治乱相互转化,物极必反,虽说有某种必然性,但与人为分不开,解决这一现象离不开人,钱氏论否卦卦辞“否之匪人”说:“《否》非人所为也,天也,或谓归之天,则人责卸。然所谓君子者,固不以天意废人事也。”(注:《田间易学》卷2,《否》。)重视人事必须居安思危,“识危于安,见亡于存,忧乱于治,此皆精义以后事,所谓几也。身安而国家可保,固非精义不能也”。(注:《田间易学》卷4,《系辞下传》第五章。)同时要时刻保持警惕,他说明乾九三爻辞:“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云:“君子与日俱动,与夜俱静,静不是休息,乾乾其有事也。惕若者,无事而有事也。世称龙善睡,物不能害之,惟其善警惕也。”(注:《田间易学》卷2,《乾》。)
《周易》以既济和未济二卦为殿,其寓意深刻,钱澄之解既济卦《彖》“终止则乱”掘发奥旨:“《易》之致防于《既济》,非防于其济,防于其既也。当方济之时,刚柔大小各竭其才能,一其心志,以期必济,所谓同舟遇风,如左右手也。既济而懈矣,虽有才能,不肯竭矣;虽有心志,不能一矣。《既济》之终,《未济》之始也。冯异曰:愿陛下无忘河北之难,小臣无忘巾军之恩。羊祜曰:平吴后方劳圣虑耳。既济皆如方济之时,何至于遽忧乱哉!惟终止则乱耳。火本炎上,水本就下,道家以升降之术,成《既济》之功,惟其功之不息也。一息,而水火仍各返其本性矣。刘牧所谓水火之性,竟则必复,复则必变。故圣人致防于《既济》,防其终止也。”(注:《田间易学》卷3,《既济》。)既济卦下离上坎,六爻皆当位,表示事已大功告成,然而此时最危险。《易》宗旨是防范于未然,首先当防在既济之时,因为既济之时,事已成,便可以高枕无忧,其实不然,既济只是一个阶段的完成,而不是最终点。既济后尚有未济,即“既济之终,未济之始也”。引冯异告诫汉光武帝刘秀之语,羊祜疏请晋武帝伐吴史实说明,天下既成之后,以为大治,终止的想法是错误的,还有新的开始,有许多路要走,尚需努力。如果把它当成是新的开始,不断努力,居安思危,必然长治久安,如果把它当成最终的完成,必将“终止则乱”。
五、变通因革
钱澄之重视《易》中所讲的变化、变通思想,这方面的论述颇多,兹举几条:“刚往则柔来,柔往则刚来,往来不穷,变化之道也”。“刚柔无定者,变也;此往彼来者,通也。盖有不得不变、不得不通者,时为之也。故曰趋时”。“虽吉凶万变,而此理终不可变。”“天下万变而一不变,惟其不变,是以能变”。(注:《田间易学》卷4,《系辞下传》第一章。)“惟变而后其道德和以顺;不变则反成乖戾也。惟变而义以理;不变则不能各得其宜也。穷理者,穷其穷也;尽性者,尽其变也。至于命,则一任其自然,变而不知其所以变也”。(注:《田间易学》卷4,《说卦传》第一章。)“化则变而不知其变也,不穷则不可变,穷者,人情之所厌也。不通则不能变,通者,人情之所便也”。(注:《田间易学》卷4,《系辞下传》第二章。)“化者,阴阳自然之化,化而不极,不可以裁;极而不裁,不可以变。先时而裁,事每犯手;后时而裁,多所差谬。”“其变也,皆有自然之节制,圣人因而为之节制之,斯谓之变”。(注:《田间易学》卷4,《系辞上传》第十二章。)突出《周易》讲变化、变通的特征。化指自然界阴阳之变化,只有裁、有节制才是变。化为不知不觉的变,变与穷有更新之义,通为变化之间的相联,变包括变(狭义)、化、通三者。变为变幻莫测,通为往来之间联系。变与通相互联系在一起。之所以有变通,在于顺应时势,应时而变。“时”使变与通具有某种客观必然性。常变应统一,变中有常,常中有变,常变相结合。进一步讲,钱澄之说的变化涉及以下两个问题:
第一,变化中的质与量。他指出:“吾谓通与变,同为变也,而有辨焉。今夫物极则变,然造化之机,有不能一时顿变者,如寒极而暑,非遽能暑也,必渐变而温,而后至于大暑。暑极而寒,非遽能寒也,必渐变而凉,而后至于大寒。盖潜移默换,使人受其变,而不觉其变,斯为通也。”(注:《田间易学》卷1,《变化变通解》。)《周易》讲通变,《易传》充分发挥了这一点。广义而言。变包括变与通,变非一下子变,质变要有一个量的积累过程,即有渐变作铺垫,如寒暑往来皆如此,此渐进过程不知不觉,为通,这说明变,既要新旧更替,也要相因相承,是连续性与非连续性的统一。
第二,偶然与必然。他写道:“一阴一阳即所谓生生,即所谓不测也。”“生生不穷,而变化莫测,此《易》之所由名也。《易》者,变化之称也。在圣人未画封之前,《易》即阴阳是也,而阴阳不可得见,于是画一奇,以象阳而成乾;画一偶,以象阴而成坤。只此乾坤两画,而阴阳之秘阐于此矣。于是设卦以象阴阳,设蓍以用阴阳,裁为七、八、九、六之数,以尽阴阳老少之变,极其数以知来,而谓之占,非是无以占也。通其变以利用,而谓之事,非是不谓事也,然后知一阴一阳之为不测也。若或滞于阴、或滞于阳,则阴阳有所在矣,有所在,安得不测而谓之神也哉?”(注:《田间易学》卷4,《系辞上传》第五章。)阴阳之变的特点既可测又不可测,说明变化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偶然性是变化不可测的主要原因,正是由于有偶然性,难把握,才有占筮,占筮本身反映自然界变化的复杂性。因此,阴阳之变应是必然性与偶然性的统一。
钱澄之从变通出发阐释其损益因革思想,自谓:“仆见古先王因革损益之道,未有外乎《易》者也。”“圣人因革损益之道,亦若是而已,视天下之所共苦而急欲去者,因而去之;视天下之所共便而急望于举行者,因而行之,初非有所强也。至于治化之效,则徐擦听其自致,未尝求之于旦暮也。”(注:《田间文集》卷5,《答池洲喻太守书》。)因革损益强调变化的循序渐进性,是稳中求发展。孔子曾指出:“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程子也说:“圣人主化,如禹之治水,当顾治之。”以此出发,结合历史经验,钱澄之倡导因革兼顾,“顺者,通之谓也。古之治水者,太上因之,其次利导之,最下者与之争,夫所谓利导者,亦因其势而导之也”。“夫或损或益,此变之事也。然因之而为损、为益,此通之说也。后世如王莽之变汉制,王安石之变宋法,一切以《周礼》从事,既未睹其敷之穷,亦不识其通之用,则变之适以乱之而已”。(注:《田间易学》卷1,《变化变通解》。)大禹治水因势利导,有所成就,对于社会的变革也应如此。他主张应把因与革结合起来,所谓损益亦包含扬弃之意,有相承相因的成分,反对绝对的断裂。王莽变乱汉制,王安石变法,其失败的原因在于不知因,承袭之理。应不能急于求成,也不能简单抛弃过去,否则便失去了生长点。
对于革,钱澄之认为应注意以下几点:“《革》之事,非阴谋也,与天下共言之,与天下共信其当革而后革也。言必三而始就,详慎之至也。《彖传》谓革而当,三就而当,可知也,夫问至于三,谓之渎。思至于三,谓之疑。《革》之事至大,故不厌过于详慎也”。 “革,去故也。改则舍其故而新是图,变则焕然一新矣。革与改,臣于之谋变者,大人之事。三、四之有孚,占诸人也。五之未占有孚,信诸己也”。“虎变于文明之中,兼有威望之义。天下虽当必变之时,而亦有不得不变之势”。“所谓改正朔,易服色,制作礼乐之事也。君子豹变,则更制已定,行之自君子始,而天下为之耳目一新也。小人狃于故习,岂无心以为不便者,然其外皆遵一王之时制,虽革其面,未革其心也。圣人固不必深求之,以沫土之顽民,屡迪不靖,周公《多士》、《洛诰》,淳谆训诫,听其久而自化耳。岂能于革之时,即必其人人心服哉”!(注:《田间易学》卷3,《革》。)
首先要诚信,既施信于民,也取信于己。革即变革,是推陈致新,涉及国计民生的大事,必须要慎重,非草率行事,要得到天下臣民的信任与拥护。革卦九三、九四、九五,皆言有孚,即诚信,九三、九四是取信于人,九五是取信于己,人与人皆共信,经过反复审视其利弊后,然后再革,如此才能如《彖》传所说的“革而当”。其次要革心,虎变为九五,豹变为上六。虎变有威望之义,指根本制度改革,豹变指具体执行。变革不仅从外要变,内也要变,制度更新与观念转变结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改革,而不流于表面的形式。但思想观点的改革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新的制度确立后,还要继续革心,强调革心的重要性。最后革当以时,“孔子谓此爻若西伯内执王心,外率诸侯以事纣也。由周公系爻时论之,当为武王观兵孟津之日。”此所谓“当其时则为政,未尝有定法也”。(注:《田间易学》卷2,《乾》。)乾卦九四爻为进退之际,周文王想伐商纣王,但时候不到,而周武王之时有所不同,到了不伐纣,就不能解民于水火之时,因此开始讨伐。
变革的目的是求中,即使国家有序长治久安,他发挥恒卦《彖》“久于其道”及九二《小象》“能久中也”说:“所谓道者,终则有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日月之久照,四时之久成,圣人之久而化成天下,皆是道也。”“《彖传》谓久于其道,道者中而已矣。惟中能久,不中则不能久。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所以变通者,亦求以合夫中也。”(注:《田间易学》卷3,《恒》。)恒久之道有二义,一为变,只有穷则思变,变则求通,才能久。二为中,九二居中,要符合中,不偏不倚,才是恒久之道。这说明他所提倡的变革,或除旧换新,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在稳定中求生存,在变革中求发展,才是其真正的目的。
钱澄之治《易》经世,除《周易》本身就是经世之书之外,则顺应了明清之际的经世思潮,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另外,他的个人经历,以及治《易》的艰辛,也与《周易》产生于忧患之际这一经世本质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