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孔阳的美学思想——寻找存在论的根基——蒋孔阳美学思想新论探之二,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美学论文,思想论文,新论论文,之二论文,根基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蒋先生去世之后,我曾写过一篇概论蒋先生美学思想的文章,题为“通向未来的美学”(注:见《美学与艺术评论》第6辑,复且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文中针对学界有人笼统批评中国各派美学在哲学基础上全都“认识论化”的看法,提出不同意见,认为蒋先生的美学已“开始突破和超越知识论(主要是认识论)的哲学基础”,并“为美学初步奠定了实践本体论的哲学基础”。(注:为了更准确地表达生成论的思想,也为了避免与李泽厚、刘纲纪等先生使用的“实践本体论”概念相混淆,我同意刘旭光博士用“实践存在论”代替“实践本体论”的提法。刘旭光《实践存在论美学新探》一文载《学术月刊》2002年第11期。)这个看法我至今仍然未变,但有所深化,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我认为,蒋先生思想中实际上包含着一些极富现代性的思想,特别是在为美学寻找存在论的哲学根基方面,取得了重大进展,从而为我国美学理论在新世纪的创新和突破之途指出了方向。下面试简要论述之。
一
十多年前,我曾把蒋孔阳先生美学思想的哲学基础概括为实践论。现在看来,这一概括虽没有错,但还不够完满、确切,有时容易产生误解。比如长期以来,哲学、美学界的主流观点仅从认识论角度理解实践论,这就往往忽视了实践论的存在论(通常译作“本体论”)这一更加根本的维度,从而容易遮蔽蒋先生美学思想中这个更深刻的方面;又比如这一概括不易将蒋先生的美学思想与李泽厚先生的主体性实践美学(又称“人类学本体论美学”)区分开来,人们常常把蒋孔阳、李泽厚的美学思想一道纳入“实践美学”的大范围之中,我自己在很长时间内也是如此,其结果是,人们对李泽厚先生为代表的实践美学无论是批评还是辩护,也都常常连带到蒋先生,其实,两位先生的美学思想还是有着重大区别的,尤其在哲学根基上,我认为,李先生的实践论尚未跳出认识论的框架,而蒋先生的实践论则已开始超越认识论而向存在论深入,即走向实践论与存在论的结合。
关于蒋先生美学思想的存在论哲学根基问题,我想以海德格尔为参照,作一简要说明。海德格尔前期,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通过对存在之意义问题的探讨,对整个西方形而上学特别是近代以笛卡儿为代表的“知识形而上学”传统的根基——主体与客体二元对立的认识论进行了彻底的反思,认为这种作为形而上学之基础的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把人与世界设定为现成存在的主客体关系,“把这个‘主客体关系’设为前提”,设为某种“不言自明”的东西,是值得怀疑的,在存在论上是错误的,它造成“人们一任这个前提的存在论必然性尤其是它的存在论意义滞留在晦黯之中”。因此海德格尔批评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命题没有规定清楚“‘我在’的存在意义”。(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8页。)海德格尔认为,存在总是某种存在者的存在,不可怀疑的不是“我思”这个主体,而是作为存在问题之提问者对存在的在先的领会,因而这一提问者(人)作为存在者之一具有存在论上的地位,海德格尔称之为“此在”。他认为“此在本质上就包括:在世界之中存在。因而这种属于此在的对存在的领会就同样源始地关涉到对诸如‘世界’这样的东西的领会以及对在世界之内可通达的存在者的存在的领会了”(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6页。)。海德格尔认为此在的存在论就是其他一切存在论所源出的基础存在论,而这种基础存在论就在此在的生存论分析之中。
在此,海德格尔提出了此在的存在论的基本命题,即此在“在世界之中存在”(“在世”)。他强调这一存在论命题与主客二分的认识论相反,首先,从其“复合名词的造词法就表示它意指着一个统一的现象”,而非主客二分式的;其次,此在“在……之中”,“意指此在的一种存在机制,它是一种生存论性质”,是此在“把世界作为如此这般熟悉之所而依寓之,逗留之”,因而是“融身在世界之中”,所以“此在”与“世界”决非“现成共处”、“比肩并列”的两个“存在者”;再次,他用“此在生存论上的基本机制的亮光朗照”“此在在世”命题,揭示出“这个此在具有在世界之中的本质性机制”。(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66-89页。)据此,此在在世界中,此在生存着,这就意味着不存在孤零零的绝对主体,也不存在和此在截然对立的客体,此在在时间、空间中在世并将诸存在者带上前来,它们相互启蔽而又相互遮蔽。于是,在“知识形而上学”那里主体和客体之间不可跨越的鸿沟被生存、被共同在世消解了。通过这种此在的生存论分析,诸存在者被带上前来,存在者之是什么也被揭示了出来。
这个“此在在世”是以此在的生存论取代思维/存在、主体/客体的二元对立,是对形而上学认识论的一个重大超越,是一种新的ontology(本体论或存在论)。
现在让我们回到蒋先生的美学思想上来。我觉得,蒋先生的美学研究在思路上与海德格尔有某种暗合,即在超越主客二分的形而上学认识论的同时,开始探寻审美与人(此在)的生存方式的关系,也即探寻美学理论的存在论根基。
二
我在另外一篇论述蒋孔阳先生审美关系说的文章中谈到了蒋先生的生成论思想,即认为美和美感都不是现成的而是在具体的审美关系、审美活动中现实地生成的。我认为,这个思想是对形而上学主客二分思维方式的一种突破和超越。不过,我觉得,仅仅认识到美和美感是生成的还不够,正像蒋先生所说,宇宙人生都在不断的创造之中,是无限的流变,美和美感也处在无限的创造和发展之中。但是我们不能让美和美感仅仅自发地消解在无限之流中,美和美感都要在创造中不断发展,在实践中日益丰富,两者都是有根基、有源头的,我们既然把美和美感从主客二元对立的牢笼中解放了出来,就必须为它们重新奠定存在论的基础。以此为出发点让我们再来看一看蒋先生的另一重要命题——“人是世界的美”。我认为,这个命题比较集中地体现出蒋先生寻找存在论根基的努力。
蒋先生说,我们能够在无限的世界与人生之中感受到美,体验到美,是因为“人是世界的美”。蒋先生在引用了莎士比亚《汉姆雷特》中的这一句台词后指出:“有了人,世界才有美。世俗的美是人创造的,离开了人,世界再没有美”,因为“美是对人而言的,我们不能离开人来谈美”。(注:《蒋孔阳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161页。)
这个浅显朴素的真理虽然曾遭到“自然派”、“客观派”美学家的长久攻击,但它的真理光辉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这一明白无误的道理:离开人,离开人与世界的现实关系,离开人的生存世界,离开人的具体的审美实践活动,也就根本无所谓美。
需要指出的是,蒋先生的这个命题——“人是世界的美”,并不是强调美的主观性,而是揭示出:美是在人与世界、人与现实的特定关系中生成和存在的;美的存在,美的意义,美的发生与创造,无不处在人的生存世界之中,与人的生存活动、生存方式息息相关;只有在这个人的生存世界中(也即海德格尔的“此在在世”),美之为美才获得存在论上的意义,才得以向人绽露、显现出来。这也就是说,我们人的“生存世界”的层次结构、各个环节、各个要素,以及它们之间适时的统一与绽出,决定着美的生成,决定着美对人的意义的诞生。再进一步说,美只有在人与世界发生特定的审美关系或者进入审美活动时才会发生,才会向人呈现,成为人的现实的审美对象。蒋先生说得好:“美是人在对现实发生审美关系的过程中诞生的。人是这一审美关系的主体,美就是对人而言的。‘世界的美’,不在于自然,而在于人。美不是自然现象,而是社会现象。(注:《蒋孔阳全集》第三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66页。)因此,“此在在世”即人的生存世界是美的本源。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蒋先生的美学思想最终就落实在存在论根基上。
我们之所以反对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下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的二元对立,就是因为我们认为根本不存在绝对的无条件的审美主体,也不存在绝对的无条件的审美客体,那被从人的生存世界中孤立出来、从活生生的生成之流中截取下的、静止的固定的主客体是没有根基的。我们反对这种人为制造主客二分的作法,就必须为它们寻求和确立根基。这个根基,在蒋先生那里,就是人的生存世界。所谓确立根基,就是把审美主体和客体,都置回到人的生存的现实世界中,置回到人们的生存活动即人生实践中,置回到具体的当下的审美活动中,从具体的生存世界的层次、结构、环节、要素来思考美和美感的生成。把美和美感置回到人的生存世界之中,置回到瞬息万变的人生实践之中,置回到无限丰富的社会生活之中,这无疑是为其在存在论上作奠基工作。这项工作刚刚开始。蒋先生为我们指出了具体路径。这就是“人是世界的美”这一个命题所蕴含的第一层深意。
三
蒋先生的“人是世界的美”这个命题的第二层深意,我以为是:人是美的中心。
蒋先生美论的核心命题之一是“美在创造中”。前面已经谈到,这体现出蒋先生的生成论思想,即指出美在不断地生成中。但美因何而生?为谁而生?所谓生存世界总是指人的世界,既然美是在人的生存世界中生成的,那么它只能是为人而生的,人是美的目的和归宿,是美的意义生成和实现的对象与指向,诚如蒋先生所说:“美的各种因素必须围绕着一个中心转。这个中心是什么呢?这就是人。美离不开人,是人创造了美,是人的本质决定了美的本质。人总是通过自己的实践活动,来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在客观现实中实现出来,使现实‘成为人自己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对他说来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注:《蒋孔阳全集》第三卷,176页。)
我认为,蒋先生这里强调人是美的中心同样不是主张美是主观的,而是认为仅仅说生存世界是美的本源还不足以完全解释美的原因与本质,它仅仅为美学研究确立了一个起点。我们说美处在一个不断生成的过程中,那么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呢?无论是“生成”还是“过程”都不是抽象的,它总是和人的具体的生存实践活动联系在一起的。蒋先生说美是多种因素多层积累的突创,我认为这种突创实际上是在多种因素和多层积累进入了人的生存实践活动中后才可能产生的,或者说,这些因素和积累只有成为了人生实践活动的一个环节或因素后,才有可能发挥自己的作用与影响,才有可能通过突创和飞跃催生美、突显美,使美脱颖而出。此其一。
其二,蒋先生根据马克思《巴黎手稿》的思想,把人类实践活动总体上理解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生实践活动无限丰富,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过程同样无限丰富。如前所说,由于美归根结底来自人的生存世界,来自人生实践,所以,蒋先生正是在这个特定意义上说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蒋先生并对“人的本质力量”的丰富内涵、对“对象化”活动的诸多环节的内在意蕴、对“对象化”活动中美如何生成等问题进行了独特而深入的分析研究,给我们深刻的启示。我认为,这些分析实际上是对“人是世界的美”这一命题的进一步阐发,也是蒋先生努力寻求在存在论与实践论的结合上确立美学理论根基的重要体现。当然,这一任务还远没有完成。蒋先生这一未尽的事业,也正是实践存在论美学的重要课题。
这里还需要说明一点,“人是世界的美”强调人是美的中心,并非鼓吹“人类中心主义”。所谓“人类中心主义”,我认为主要是指在对待、处理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时,把自然界纯然当作手段、工具、无休止征服和剥夺的对象而仅服务于人的眼前短暂的利益的那种粗暴倾向。而“人是美的中心”与之完全不同,它丝毫不贬低自然,而是在存在论基础上力主超越人与世界(含自然)、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达成两者的和谐共处。海德格尔的现象学存在论赋予人(此在)以生存论上的优先地位,是因为只有人才能提出存在的意义问题,而不是把此在抬高到所有存在者之上的“最高存在”的位置,所以,与“人类中心主义”不相干。蒋先生的“人是世界的美”虽然不同于海氏的存在论,但却有相通之处,即他实际上已开始把人的生存实践活动引入到本体论(存在论)的思考视野中,并以此为根基解决美学基本问题。强调人是美的中心也正是在美的存在仅对人有意义、仅在一定条件下向人显现这一意义上而说的。这从另一侧面表明蒋先生实际上是在为实践美学的进一步发展寻求新的存在论根基。
四
此外,就美学而言,作为人的对象化活动方式之一的审美活动,是整个人生实践中一个不可分割、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最直接、最重要的成果就是产生了艺术。因此,蒋先生把艺术作为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对此,我十分赞同,理由是:我们虽然反对静止地孤立地研究美和审美,也反对把美和美的事物等同起来,但这并不等于说对美和审美的反思可以脱离现实世界的具体存在物。在人类的生存世界里,在人的生活实践中,一切美都是在当下特定语境中生成的,所以,所有的美的事物都是相对的、具体的,而不是绝对的、抽象的,任何美都离不开具体、特定、个别的事物而只能存在于它们之中。据此,蒋先生认为应当以美的事物中相对稳定而又最为集中、典型的艺术作为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因为,虽然“人类的审美活动及其所面对的审美现象,极其广阔,绝非艺术所能局限。但是,它们却都能通过艺术反映出来。自然的美,社会生活的美,心灵的美,思想感情的美,等等,无不集中地反映到艺术中来。正因为这样,所以以艺术作为美学研究的主要对象,既可以防止美学对象的漫无边际,又可以把人类审美活动和客观存在的种种审美现象,都纳入美学研究的范围”(注:《蒋孔阳全集》第三卷,第41页。)我觉得,这个论点是很有说服力的。而且,它与“人是世界的美”的命题并不矛盾。因为艺术本身也是由人创造的,它既是作为人的生存实践重要组成部分的审美活动的主要产物,又是审美活动的重要对象,毫无疑问,它是以人为中心、为目的的。因此,蒋先生的美学理论以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其哲学根基仍然没有脱离存在论。
这样一来,美学在蒋先生这里就成为一个以人为中心,以艺术为主要对象,以人生实践为本源,以审美关系为出发点,以创造——生成观为指导思想和基本思路的理论整体。这个理论整体体现出一种突破形而上学思维方式的尝试,也是对美学的一种新的存在论奠基。人的生存世界和人生实践活动构成了美学的存在论根基。这一奠基活动把美从彼岸的“本体”世界、从抽象的永恒世界带回到具体的人生实践和无限丰富的审美现象中来,把创造——生成的思路引入美学研究中,从而把美理解为一个过程,这就推开了追寻“美本身”的传统形而上学美学之门,也是对西方形而上学体系中的“本体论”的突破——美总处在生成的过程中,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永恒的美的本体。
这也是一种对认识论美学的突破,在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中,审美主体如何反映和认识审美客体是美学的主要问题,一旦我们认识到无论审美主体还是审美客体都是在人生实践活动中生成的,都是在具体的审美活动中生成的,那么这种对立本身就不是现实存在,就遭到了消解,而在具体审美活动中现实地同时生成的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则是相生相融、共存共荣的,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又反过来推进了审美活动的现实展开。
在人生实践中存在,在人生实践中相生,通过人生实践活动,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活动,人、世界、艺术、美被统一到一个不断生成流变的过程之中。这是蒋先生美学思想的精华所在,也是它在新世纪依然具有真正的活力和生命力的原因所在。在我多年对西方美学史的研究与学习中,我深切地感受到,靠原有的形而上学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已不能够对许多美学基本问题做出合理的回答;这种思维方式是造成当代美学之困境的根源所在。如何突破这种传统思维方式,如何创建起一种真正有活力的、能够对一系列美学基本问题做出较为合理的回答的美学,是老中青三代美学家长期以来不断探索的课题,也是我一直在苦苦思考的问题。随着我对蒋先生美学思想的不断学习和回味,我发现在蒋先生的思想中确确实实体现着一种活泼泼的东西,包含着一种对按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构建起来的美学的初步突破。尽管这种突破还只是刚刚起步,对许多问题的论述还需要充分展开,但无疑已为我们建设21世纪中国美学指出了一条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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