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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B014 文献标识码:A
不论是希腊人还是巴比伦人,他们都追求智慧,过着一种完美、高洁的生活。他们既不违犯正义也不报复他人,他们避免与好事之徒交往,蔑视耗费他们时间的地方——法庭、议会、市场、集会。简言之,看不上那种毫无思想的人们参加的会议或聚会。他们的目标是和平、宁静的生活,所以他们仔细观察自然以及其中发生的一切:他们非常专注地探索地球、海洋、空气、天空以及它们的本质。在思想上,他们以月亮、太阳和其他旋转的行星为伴,不论这些行星是固定不动的还是四处漫游的。虽然他们的身体在地球上,但是他们给自己的灵魂插上了翅膀,使它们飞上了天空,那是一个适于真正成为世界公民的人居住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居住在那里的强人(powers)。这些强人把整个世界看作他们的城邦,而城邦里的居民都是智慧的伙伴,他们依靠德行获得自己的公民权,包括管理全世界公共财富的权利。他们十分完美,拥有所有优点。他们不再习惯于考虑肉体的不适和外在的邪恶,他们把自己训练得对无足轻重的事情漠不关心,把自己武装为既反对享乐又抵制欲望,简而言之,他们一直努力使自己摆脱激情的控制……他们从不屈服于命运的打击,因为他们预先判断到了(预见使我们能够更容易地承受与我们的意愿相违背的最困难的事情,因为一旦有了预见,我们对所发生的事情就不再感到陌生和新鲜,对它们的感觉就会迟钝,好像它们与那些陈旧、过时的事情有联系)。非常明显,这些强人在德行中找到乐趣,他们整个一生都在庆祝一个节日。可以肯定,这样的人数量非常之少,在我们的城邦,他们像智慧的余火在慢慢燃烧。是他们使得德行没有被完全消灭,没有从我们这个族类中消失。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他们那样行事,变得像他们那样:无可挑剔,无可指责,热爱智慧,为美丽之物而欢喜,仅仅因其美丽之故,且认为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的了……那么我们的城邦就会洋溢着幸福,城邦之人将不知道任何引起痛苦和恐惧的事情,他们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开怀大笑。的确,对他们而言,所有的时间都将成为节日的欢庆。①
亚历山大的斐罗(Philo)所说的这段话(为斯多葛学派所激发)显然展示了古希腊和罗马时代哲学的一个最基本方面。在这一时代,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这不仅是指它是道德行为的一个特殊类型,因为在上面所引的斐罗的话中,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出自然的沉思所起的作用,而且意味着哲学是在世的一种方式,它必须在每时每刻都要被践行,其目标是从整体上改造个体的生活。
对于古人而言,仅仅philo-sophia(爱智)这个词就足以表达这种哲学观。在《会饮篇》,柏拉图已经展示,苏格拉底,这个哲学家的典范,就可以被当作爱神厄洛斯(Eros),那个珀罗斯(Poros,丰富神)和皮尼埃(Penia,贫乏神)的儿子。**厄洛斯缺少智慧,但是他却知道如何去获得智慧。② 哲学因而呈现为这样的形式:思想、意志和一个人在世的练习,其目标是达到一个人类事实上难以进入的状态:智慧。哲学是提升精神的一个方法,它要求个体存在方式的根本改变和转换。
因此,哲学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论就其是一种练习和获取智慧的努力,还是就它的目标是智慧本身而言都是如此。因为真正的智慧并不仅仅吸引我们去知道,它还使我们成为另外一个人。古代哲学的伟大之处也是其自相矛盾之处就在于,它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智慧是难以企及的,与此同时,它又确信追求精神进步的必要性。用昆特林(Quintillian)的话说:“我们必须……追求最高级的东西,就像很多古人所做的那样。即使他们相信从来没有人成为圣人,他们仍然没有停止教授智慧的箴言。”③ 古人知道他们并没有使智慧成为他们稳定的、明确的状态的能力,但是他们至少希望在某个特殊的时刻接近它,智慧是指导他们行为的超验准则。
智慧因而是一种能够带来心灵的平静(ataraxia)、内在的自由(autarkeia)和宇宙的意识的生活方式。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哲学表现为一种治疗,意在治瘉人类的痛苦。这样一种观念在斯诺克瑞斯(Xenocrates)④ 和伊壁鸠鲁⑤ 那里得到明确表达:“我们不必假定,我们从自然现象的知识中除了得到心灵的平静和纯粹的自信外,还会有其他的收获。”这也是斯多葛哲学⑥ 和怀疑主义的一个重要观点,S.恩皮里克***(Sextus Empiricus)⑦ 在描绘下面一个杰出人物的形象时也表达了同样的观念:
著名画家埃皮勒斯(Apelles),想在一幅画中再现马嘴里流出的唾液。 但他总是做不好,决定放弃。于是,他把用来擦画笔的海绵扔向画布。当海绵击中画布时,在画布上留下的不是别的,恰好是马的唾液的形象。同样,怀疑主义也像其他的哲学家那样开始,寻求心灵的平静,寻求在判断时的坚定和自信。而当他们无法做到时,就悬置判断。偶尔,一旦他们这样做(指悬置判断),他们就做到了,也就是说,随着判断的悬置,心灵也就平静了,就像影子跟随身体一样。
因此在古代,哲学呈现为一种达到独立和内在自由(autarkeia)的方法, 那是一种自我仅仅依赖自身的状态。在苏格拉底的思想里⑧,在犬儒学派的门徒中,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对他来说,只有沉思的生活才是独立的⑨,在伊壁鸠鲁那里⑩,在斯多葛学派的人中间(11),我们均能发现同样的主题。尽管它们的方法论不同,但在所有的哲学派别中,我们都能发现同样的、把人的自我权利从与它相异化的事情中解放出来的意识,即使是怀疑主义学派也有这种意识,它拒绝做任何判断就体现了这种意识。
对于伊壁鸠鲁哲学和斯多葛哲学来说,它们的宇宙意识又强化了这些基本观念(指前面对哲学的看法——译者)。所谓“宇宙意识”,我们指的是这样一种意识:我们是宇宙的一个部分,是我们的自我经由万物本性中的无限性的必然放大物。用伊壁鸠鲁的学生迈特道瑞斯(Metrodorus)的话说:“记住,尽管你会死,且只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生活,然而,经由沉思自然,你已经提升到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你可以看到所有的过去和全部的未来。”(12) 马克·奥勒留这样说到:“理性灵魂……在环绕着它的整个宇宙和虚空游荡……它进入了一个无穷大的无边无际的区域,观察和思索万事万物的周期性重生。”(13) 古代的圣人在每一时刻都意识到自己生活在宇宙中,都自觉保持与宇宙的和谐。
为了更好地理解古代哲学在什么意义上是一种生活方式,或许有必要求助于斯多葛哲学关于哲学会话(discourse)与哲学自身的区分。(14) 对于斯多葛哲学而言,哲学的组成部分——物理学、伦理学和逻辑事实上并不是哲学自身的组成部分,但却是哲学会话的组成部分。经由这个区分,他们要说明的是,当要去教哲学的时候,必须排列出一个逻辑学理论、物理学理论和一个伦理学理论,知识的逻辑的和教育学需要迫切要求这些区分。但是,哲学自身——即哲学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一个可以分成部分的理论,而是一个完整的行为,存在于活的逻辑学、物理学和伦理学之中。在这种情况下,(即在哲学被作为生活方式的情况下——译者),我们不再研究逻辑理论,就是那种使人好好地表达和思考的理论,我们只是好好地说和想;我们不再构建关于物理世界的理论,我们只是沉思宇宙;我们也不再把我们的道德行为理论化,我们只是以正确的、正义的方式行动。
哲学会话与哲学并不是一回事儿。帕雷蒙(Polemon),柏拉图学园(Old Academy)的主持之一,经常这样说到:
我们应该在实际生活而不是在什么辩证思考中磨练自己,后者正像一个人狼吞虎咽地读了一些关于和声的书,但却从来没有把它付诸实践。同样地,我们不能做这样的人,他们可以用他们在三段论推论方面的技巧来打动听众,但他们的生活却与他们的教义相矛盾。(15)
五百年之后,伊壁鸠鲁对此做出了回应:
一个木匠不会走上前,对你说:“听我谈谈关于木工的艺术,”但他会签定一个房子的合同,并建造它……你自己也要这样做。像人一样吃,像人一样喝……结婚,生子,参与城邦生活,学会忍受侮辱,学会宽容他人。(16)
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到这一区分的影响,这个区分由斯多葛哲学提出,但却得到大多数哲学家的承认,它涉及的是理论与实践的关系。一个伊壁鸠鲁主义者的话很清楚地表达了这种影响:“说哲学家的言论并不治疗人的任何痛苦是愚蠢的。”(17) 哲学理论(philosophical theories)服务于哲学生活。这就是为什么在希腊化和罗马时期,哲学理论被变成了一个理论的、系统的、相当浓缩的原子核,能够施加非常强烈的心理影响,相当容易掌握,以便能够随时上手(procheiron)。(18) 而哲学会话(philosophical discourse)是不系统的,因为它想要提供一种对于整个实在的完整的、体系化的解释。进言之,哲学理论之所以是系统的,是为了使它可以为人提供少量的紧密相连的原则,是因为这种系统性可以产生巨大的说服力,也容易记忆。基本的教义被归纳为简短的格言,有时甚至采取非常醒目的方式,为了使学生能够很容易按照这些基本原则来生活。****
那么,哲学生活仅仅是那些为了解决生活的问题的、容易掌握的法则在每时每刻的应用吗?事实上,当我们仔细地思考哲学生活的含义时,我们就会认识到,在哲学理论与现实活动的哲学化之间,存在着一个无底的深渊。举一个相似的例子,这就像艺术家,在其创作活动中,只是在应用规则,然而,在艺术活动与关于艺术的抽象理论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差距。当然,在哲学中,我们所涉及的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工作的创造问题,哲学的目标倒不如说是改造我们自身。因此一个真正遵循哲学方式的生命活动与实在的秩序是一致的,它完全不同于哲学会话活动。
对于斯多葛哲学来说,对于伊壁鸠鲁哲学也是这样,哲学化就是一个连续不断的行动,持久且与生活本身相等同,在每一刻都必须被更新。对于这两个学派来说,这个行动可以解释为注意力的定向。
在斯多葛哲学那里,注意力被定向在目的的纯粹性上。换言之,它的目标是我们个体的意志与宇宙自然(universal nature)的意志相一致。与此相对照,对于伊壁鸠鲁哲学而言,注意力被集中到快乐上,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存在的快乐。而为了达到注意力的这种状态,一系列的练习是必须的:对于根本教义的深入沉思,不断翻新的对生命之有限的觉知,对人之意识的省察,以及最为首要的,一种对于时间的特别态度。
斯多葛哲学和伊壁鸠鲁哲学都规劝我们生活在现时(the present),以便我们既不被过去所折磨,也不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而烦恼。对于这两个思想派别而言,现存就足以满足幸福的需要,因为现存才是属于我们、依赖于我们的实在。它们也都承认每一瞬间的无限价值:对它们来说,像经历过永恒的智慧一样,每一瞬间的智慧同样是完美的、圆满的。尤其对于斯多葛学派的圣哲来说,每一瞬间都容纳和包含宇宙之全体。此外,我们不仅能够、而且必须现在就感到幸福。理由非常急迫,因为未来是不确定的,还有死亡这个固定的威胁:“如果我们一直等待幸福,生命就会从我们的指缝溜走。”(19) 惟当我们假定在古代哲学中,存在着一种对于生存的无限价值的敏锐意识,上述态度才能被理解。在宇宙中生存,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宇宙进程中生存,被认为具有无限的价值。
因此,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哲学在希腊化时期(Hellenistic and Greek period)呈现为一种生活方式,一门生活的艺术,一种存在方式。诚然,这也不是什么新观点,古代哲学的这一品格至少可以追溯到苏格拉底。那时就有一种苏格拉底式的生活(犬儒学派的人就模仿这种生活),苏格拉底的对话就是一种练习,它使苏格拉底的对话者怀疑自己、关注自己,把自己的灵魂变得尽可能地美好和聪明。(20) 同样,柏拉图把哲学定义为练习死亡,把哲学家看作不畏惧死亡的人,因为他思考的是时间和存在的全体。(21)
有时有这样一种观点,亚里士多德是纯粹的理论家,但对他来说,哲学同样不能被降低为哲学会话或者说知识的体系。更确切地说,哲学之于亚里士多德是精神(mind)的一种品质,是内心转变的结果。而亚里士多德所赞美的生活形式就是理性的生活。(22)
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像时常人们所做的那样设想,哲学在希腊化时期完全转变了,不论是在马其顿统治希腊城邦之后还是在帝国时期都是如此。另一方面,顽固的、 广布的陈词滥调让我们相信, 希腊城邦国家以及伴随它的政治生活在公元前330年之后就已死亡,但情况并不是这样。首要的是, 作为一门生活艺术和形式的哲学观念,与政治环境没有关系,或者说,与那种逃离机械论、追求内心自由以补偿失去的政治自由的需要没有关系。对于苏格拉底及其弟子而言,哲学就已经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精神生活的技能。哲学在古代的整个发展历程中,都没有改变这种本质。
总之,哲学史家们很少关注这个事实:古代哲学,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他们把哲学首先看作哲学会话。怎么解释这一偏见的起源呢?我认为它与哲学在中世纪和近代的演变相关。
在这一事件中,基督教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从其早期开始,即从公元二世纪开始,基督教就把自己作为一种哲学:基督教的生活方式。(23) 实际上, 正是这一事实,即基督教能够把自己作为一种哲学,进一步证实了这个观点,即哲学在古代被看作一种生活方式。如果从事哲学就是按照理性的法则去生活,那么,关于基督徒是否是一个哲学家的争论就可以消失了,因为基督徒就是按照上帝的旨意即神圣理性的法则生活的。(24) 为了使自己呈现为哲学, 基督教被迫把从古代哲学那里借来的各种要素杂糅在一起。它不得不使约翰福音基督与斯多葛哲学的宇宙理性相一致,随后还要与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哲学相一致。它也不得不把哲学的精神练习揉进基督徒的生活中。杂糅的现象在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特(Clement)那里就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来,经由僧侣们的活动得到巨大发展。在僧侣们的活动中,我们发现了斯多葛/柏拉图式的关注自己(prosoche)的操练:沉思,意识的省察和死亡的练习,我们也看到了对于心灵的宁静和泰然自若的高度推崇。
中世纪就继承了僧侣们的生活观念,作为基督教哲学,就是说,作为基督徒的生活方式。D.J.莱克勒科(Dom Jean Leclerq)曾经写到:“如同在古代一样,在中世纪的修道院,爱智(philosophia)并不代表一个理论或一种认知方式, 而是一种活的智慧,一种遵循理性的生活方式。”(25) 然而与此同时,中世纪的大学见证了在原始基督教中一直存在的一个混淆(即混淆奠基于信仰原则之上的神学和奠基于理性之上的传统哲学)的消除。哲学现在不再是最高的科学,而成为“神学的奴婢”,它为后者提供其需要的概念的、逻辑学的、物理学的和形而上学的材料。文科(Arts)变成了仅仅是神学的准备。
如果我们暂时不考虑僧侣们对爱智(philosophia)一词的使用, 我们可以说,哲学(philosophy)在中世纪已经变成了一种纯粹理论和抽象的活动。它不再是一种生活方式。古代的精神练习不再是哲学的部分,它们被揉进了基督教的精神性(spirituality)之中。我们在S.伊格内社斯(Saint Ignatius)的《精神练习》中可以再次看到这种形式的精神练习。(26) 新柏拉图主义的神秘主义被发展成为了基督教的神秘主义,尤其是在诸如M.艾克哈特(Meister Eckhardt)这样的莱茵河畔的统治者中间。
因此,与古代相比,在中世纪,哲学的内容发生了一个根本的转变。此外,从中世纪至今,神学和哲学就在那些由中世纪教会创办的大学里教授。尽管一直努力参照古代的教育机构来使用“大学”这个词,但显然,在古代,既不曾存在大学的概念,也不曾存在大学的实践,也许在东方古代的晚期存在着例外。
大学的特征之一是,它由训练教授的教授或者说训练专家的专家组成。教育因而不再指向人民,他们受教育的目的是为了成为全面发展的人(fully developed human being),而是指向专家,他们受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培养其他的专家。这就是“经院哲学”的危险,那样,一种哲学趋向在古代末期开始呈现,在中世纪得到发展,在今天的哲学中仍然有所表现。
由神学掌控的经院大学一直延续到18世纪末期还在发挥作用,然而从16世纪到18世纪,真正创造性的哲学活动已经在大学之外,由笛卡儿、斯宾诺莎、马勒伯朗士和莱布尼兹等人发展起来。哲学因此摆脱神学,重新获得了自主,但是这一运动,虽然作为中世纪经院哲学之反动而诞生,但却与经院哲学奠基于同样的基石之上。为了反对一种哲学的空论,产生了另外一种纯理论性知识。
从18世纪末开始,在大学里产生了一种新形式的哲学,其代表者是沃尔夫、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从那时开始,除了叔本华或尼采等极少数例外,哲学一直与大学具有牢不可破的姻亲关系。我们看到柏格森、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哲学都是如此。这一事实并非无关紧要。从那时开始,哲学(如我们所见,已经被降低为哲学会话)是在一个不同于古代哲学的氛围和环境中发展起来的。对于现代大学哲学来说,哲学显然不再是一种生活方式或生命的形式,它只是哲学教授的生活形式。现在,哲学的活动范围和生死攸关的社会环境是国家的教育机构,这一直是、并且将来仍然是其(哲学——译者)的独立性的威胁。用叔本华的话说:
一般说来,大学哲学只是镜前之剑术(fencing)。归根结底,其目标是教给学生那种分派教席的大臣喜欢的意见……结果是,这种由国家财政支持的哲学成了哲学的笑料。诚然,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期待的话,那就是看到一束光亮照射在我们生活的黑暗上,就是看到发射某种光线照在我们生存的难解之谜上。(27)
或许是这样,现代哲学首先且首要的是一门在教室里发展起来的知识,然后被写成了书,成为了一个需要诠释的文本。
这并不是说,现代哲学没有经由不同的路径重新发现一些古代哲学的存在主义的方面。必须说明的是,这些方面从来没有完全消失。例如,笛卡儿把他的一本著作冠之以《沉思录》之名,这决非偶然。按照圣·奥古斯丁的基督教哲学精神,就meditatio一词的练习意义而言,它们的确是沉思,并且笛卡儿还介绍它们在某个时代的某一时期曾经被实践过。抛开其系统的、几何学的形式,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与斯多葛哲学所理解的系统的哲学会话相当一致。可以说,斯宾诺莎的知识(得益于古代哲学)就是教给人如何彻底而又具体地改造他的存在、如何获得至福。另外,在《伦理学》的最后,圣人也出场了:“凡是一个可以真正被认作圣人的人,他的灵魂是不受打扰的,而且依据某种永恒的必然性能自知其自身,能知神,也能知物,他决不会停止去做圣人,而且永远享受着真正的灵魂的满足。”(28) 尼采和叔本华的哲学也召唤我们彻底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两人都是浸淫于古代哲学传统里的思想家。
按照黑格尔的思维方式,人的意识具有纯粹的历史特征,惟一持久的东西就是精神自身的活动,因为它不断产生新的形式。受黑格尔的思维方式的影响,马克思和青年黑格尔派提出了这样一个思想:理论不能与实践相分离,是人的改造世界的活动引发了他的观点。在20世纪,柏格森的哲学和胡塞尔的现象学与其说是体系,不如说是改造我们的世界观的方法。最后,尽管由海德格尔所开创、由存在主义所推进的思想运动归根结底仍然主要是一种哲学会话性的,但它在理论原则上追求的是在哲学的进程中确保人的自由和行动。
因此可以说,把古代哲学与现代哲学区分开来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对于古代哲学来说,并不仅仅像克瑞斯坡斯(Chrysippus)和伊壁鸠鲁这样的、只是因为其发展了一种哲学理论的人被称为哲学家。而是这样,每一个按照克瑞斯坡斯(Chrysippus)和伊壁鸠鲁的箴言生活的人,是和他们一样地道的哲学家。比如Utica的政治家加图(Cato)就被认为是一个哲学家,因为他的生活完全是斯多葛式的,尽管他没有写过什么,也没有教过学生。诸如汝弗斯(Rutilius Rufus)和斯克奥拉大祭司(Quintus Mucius Scaevola Pontifex)等罗马的政治家也是如此,在管理他们所管辖的地区的过程中,他们实践着斯多葛哲学,展示出典范的公平和仁慈。这些人不仅是道德的典范,他们完全生活在斯多葛主义之中,他们像斯多葛学派的人那样说话[西塞罗(Cicero)明确告诉我们(29),在他们作证的审判中,他们拒绝使用某种类型的辩论术],他们像斯多葛学派的人那样看世界。换言之,他们努力按照宇宙理性来生活。他们追求的是实现斯多葛哲学的理想:以某种方式做人,以某种遵循理性的方式生活,在宇宙中且与其他人一起。他们所有努力的目标不仅是伦理的,而且是一个完整的人。
古代哲学为人提供了一门生活的艺术。与此相对照,现代哲学则首先是一种为专家们保留的专门行话的建构。
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地按照自己的喜好定义哲学,每一个人也都可以自由地选择他想要的哲学,每一个人也都可以自由地发明(如果他有这个能力的话)他认为正确的哲学。笛卡儿和斯宾诺莎仍然对古代的哲学定义忠心耿耿,对他们来说,哲学是“智慧的练习”(the practice of wisdom)。(30) 如果我们像他们那样相信,努力达到智慧的状态对人来说至关紧要,我们就会在古代的各种各样的哲学派别——苏格拉底哲学、柏拉图哲学、亚里士多德哲学、伊壁鸠鲁哲学、斯多葛哲学、犬儒哲学、怀疑主义哲学的传统里,发现生活的各种方式,发现那些合乎理性被用于人的存在的基本形式,发现探索智慧的典范。古代学派的这种多元性是最为宝贵的。它使我们可以比较所有各种可能的对于理性的基本态度的结果,从而提出一个试验的特权领域。当然,这要以如下条件为前提:我们要从这些哲学中提取出它们的精神和实质,把它们与其过时的宇宙论的、神秘主义的因素分开,从它们中剔除那些它们自己认为重要的基本观点。顺便说一句,这并不是一个选择这些传统中的这个或那个而排斥其它传统的问题。例如,伊壁鸠鲁哲学和斯多葛哲学虽互相对立,但却属于我们精神生活的、不可分离的两极:它们是我们的道德意识的需要,是在生存中增进我们的快乐的需要。(31)
在古代,哲学是每时每刻都要实践的练习。一旦我们把它重新置于宇宙观的位置,它就要求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生命的每一瞬间,要求我们意识到现在的每一时刻的无限价值。智慧的练习带来了一种宇宙视野。尽管普通人已经丧失了对世界的触觉,不再把世界看作世界,而是把世界看作满足他自己欲望的工具,但是圣哲从来没有忘记去把握整体。他在宇宙论的视阈内思考和行动。他有一种超越他的个体性的限制、隶属于整体的情感。在古代,这一宇宙意识(cosmic consciousness)与关于宇宙(the universe)的科学知识所产生的“宇宙意识”具有不同的视野,后者可以由比如关于天文现象的科学来提供。科学知识是客观的、精确的,而宇宙意识则是精神练习的结果,它在于意识到在宏大的宇宙进程中个体存在所处的位置,用塞涅卡的话说,就是拥有整体的视野(toti se inserens mundo)。(32) 这种精神练习并不是在精确科学的绝对空间里展开,而是存在于具体的、有生命的、有感觉的主体的活生生的经验中。
在这里,我们涉及到了两种根本不同的与世界的关系。回想一下胡塞尔曾经指出的那种对立,(33) 即在地球的自转和地球的静止不动之间的对立——前者被科学所证实和证明,后者由我们的日常经验和超验/构成意识所确证,我们就可以理解这两种关系的不同。就胡塞尔所说的后一种意识而言,地球是我们生活的静止不动的大地,是我们思想的参照物,或者,如梅洛—庞蒂(Merleau-Ponty)所形容的,是“我们的时间和我们的空间的子宫”。(34) 同样,从我们生活的角度看, 自然和宇宙是我们生活的无限地平线,是我们的存在之谜,如卢克莱修(Lucretius)所言,它用一种令人颤栗而又神圣的快乐激励着我们。歌德用一些美妙的诗句表达了这个观点:
人类最美妙的感觉就是颤栗。
为了这种感情,他不惜付出,
当人体验到壮观时,他就被惊奇所俘虏。(35)
在我们与自己、与宇宙、与他人的关系上,古代哲学传统可以提供指导。在当代历史学家的意识里,没有什么老生常谈比下面的观点更顽固、更难以根除:按照这种观点,古代哲学是一种对机械论的逃离,是一种退守自我的活动。对柏拉图主义者来说,它逃进了理念的乐园;对伊壁鸠鲁主义者而言,它是对政治的拒绝;对斯多葛哲学来说,它是对命运的顺从。事实上,这样一种认识毫无疑问是错误的。首先,不论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共同体、柏拉图哲学的爱、伊壁鸠鲁学派的友谊,还是斯多葛哲学的精神指导,古代哲学一直都是在一个群体中实践的哲学。古代哲学需要一种共同的努力:研究的共同体、相互帮助和精神上的互相支持。最为重要的是,哲学家们,甚至是伊壁鸠鲁主义者,从来没有放弃对他们的城市施加影响,从来没有放弃改造社会、服务公民,但他们所服务的公民却很少赞美他们,这从保留下来的碑文中就可以看出来。虽然在不同的学派那里,政治理想各不相同,但是那种对城市或城邦、国王或皇帝施加影响的念头(concern)却一直保持未变。 这尤其对斯多葛哲学来说更是如此,我们从马克·奥勒留的很多文本都可以很容易地看出这点。在每一时刻都必须记在心里的三项任务(其中的两项是:对自己的观念保持警惕和接受命运施加的事件)中,那种一直要服务于人类共同体,或者说一直要按照正义而行动的义务占据着至关重要的位置。同时,这最后一个要求与其它两个也是紧密相连的。它和那种使自己与宇宙智慧相一致、与人类参与其中的理性相一致的智慧是同一种智慧。这种念头,即以服务于人类共同体的方式而生活和按照正义而行动,是每一种哲学生活的一个本质要素。换言之,哲学生活一般都蕴含着这项共同的约定。这或许是其最难开展的部分。其中的诀窍在于,把自己保持在理性的水平上,使自己不被政治的激情、愤怒、嫉恨或偏见所遮蔽。可以肯定,在由智慧带来的内心的平静和由生活中人类的不公正、痛苦和神秘的事物所引起的激情之间,存在着一个几乎不可能达到的平衡。然而,智慧恰恰就存在于这样一个平衡中,而内心的平静对于这个平衡是不可或缺的。
这就是古代哲学的内容:要求每个人改造他自己。哲学是一种转换,是一个人的存在和生活方式的改造,是一种对智慧的探索。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同斯宾诺莎在《伦理学》的结尾处所言:
尽管我已经指出的走向这个目的的道路极其艰难,但它仍然可以被发现。这条道路真的是很艰难的,因为它很少被发现。如果拯救的方法被发现了,没有付出多大努力就被发现了,它怎么就会被几乎所有的人所忽略呢?所有伟大的事物如同他们的稀少一样的难以企及。(36)
注释:
① Philo Judaeus,On the Special Laws,2,44—48.
② 同小注①。
③ Quintilian,Oratorical Institutions,bk I,Preface,19—20.
④ Xenocrates,fr.4 Heinze.
⑤ Epicurus,Letter to Pyhocles,§85.
⑥ Marcus Aurelius,Meditations,9,31.
⑦ Sextus Empiricus,Outlines of Pyrrhonism,I,28.
⑧ Xenophon,Memorabilia,I,2,14.
⑨ Aritotle,Nicomachean Ethics,10,7,1178b3.
⑩ Epicurus,Gnomologicum Vaticanum,§77.
(11) Epictetus,Discourses,3,13,7.
(12) 同小注(11)。
(13) Marcus Aurelius,Meditations,11,1.
(14) E.G.Diogenes Laertius,Lives of the Philosophers,7,39.
(15) Ibid,4,18.
(16) Epictetus,Discourses,3,21,4—6.
(17) 同上。
(18) On the Concept of procheiron,见小注(17).
(19) Seneca,Letters to Lucilius,I,1.
(20) Plato,Apology,29e1ff.
(21) Plato,Republic,486a.
(22) Aritotle,Nicomachean Ethics,10,7,1178aff.
(23) 同下。
(24) Justin,Apology,I,46,1—4.
(25) J.Leclerq,“Pour I' histoire de I' expression‘philosophie chretienne’,”Melanges de Science Religieuse 9(1952),p.221.
(26) 同下。
(27) A.Schopenhauer,The World as Will and Representation,trans.E.F.J.Payne,2 vols,Indian Hills CO 1958,London/Toronto 1909,ch.17,vol.2,pp.163—164.
(28) Spinoza,Ethics,Part 5,Prop.42,p.270.
(29) Cicero,On Oratory,I,229ff.
(30) Rene Descartes,Principii philosophiae,Foreword to Picot.
(31) See the references from Kant,Goethe,and Jaspers cited above.
(32) “Plunging oneself into the totality of the world.”Seneca,Letters to Lucilius,66,6.
(33) E.Husserl,“Grundlegende Untersuchungen zum phanomenologiscen Urspung der Raumlichkeit der Natur”(=Umsturz der kopernikanischen Leher),in Marvin Faber,ed.Philosophical Essays in Memory of E.Husserl,Cambridge MA 1940,p.132.
(34) M.Merleau-Ponty,Eloge de la philosophie et autres essais,Paris 1953,p.285.
(35) 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Faust,6272ff.
(36) Spinosza,Ethics,pp.270—271.
** 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爱神厄洛斯是阿佛洛狄忒的儿子。阿佛洛狄忒(罗马又称维纳斯Venus)Aphrodite,是爱情女神。当她来到奥林匹斯山(众神之山)时,诸神立即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天神宙斯就曾多次向她表示爱慕,可阿佛洛狄忒不愿意和宙斯在一起。宙斯怀恨在心,将她嫁给了一个又丑又跛的工匠。后来阿佛洛狄忒挣脱了宙斯的摆布,爱上战神阿瑞斯并与他结婚。他们生儿育女,生活得很美满。他们最宠爱的孩子是小爱神厄洛斯(Eros,在罗马传说中被称作“丘比特”)。阿佛特狄忒和厄洛斯共同掌管人间天上的婚姻大事。小爱神厄洛斯的背上长有两只美丽的翅膀,常携带一张金弓,备有两支利箭——金箭和铅箭。金箭是高尚纯洁的爱情之箭;铅箭表示纯情之箭。不管是神还是人,谁都抵挡不住这两只利箭的威力。被其金箭射中者即与随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坠入情网,而被其铅箭射中者会对另一个人产生莫名的仇恨。另外在早期神话中,厄洛斯的起源远比阿佛洛狄忒复杂,他是从混沌中诞生的宇宙四位本源神之一,可见古希腊人把情欲看作世界的基本元素。但是在柏拉图的《会饮篇》,在苏格拉底与第俄提玛的对话中,第俄提玛谈到对爱情的看法时,她把爱神看作是丰富神和贫乏神的儿子。第俄提玛这里理解的爱神介于人和神之间、知与不知之间、美丑之间、贫乏与丰富之间,是一个精灵,他没有智慧,但是渴望智慧,追求智慧,是一个哲学家。这里柏拉图之所以把爱神作如是理解,源于他对爱情的看法。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实际是指一种理智之爱,对纯粹美的理念的爱,是爱情的一种境界,是一种哲学的境界。所以哈道特才把苏格拉底看作爱神。参见《柏拉图文艺对话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59—270页。——译者
*** 活动于公元三世纪初的古希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他的《皮浪主义的纲要》和《反对独断论者》对古希腊的怀疑主义作了全面阐述。——译者
**** 在这里,“哲学理论”(philosophical theories)与哲学会话(philosophical discourse)是不同的,前者指用于指导哲学生活的那些原则,后者指哲学作为一个理论体系,是对世界的解释体系。——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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