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近代中国乡村“半工业化”的兴衰——以华北乡村手工织布业为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乡村论文,华北论文,兴衰论文,为例论文,手工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F429.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2456(2003)05-0039-06
一
本文以近代华北乡村手工织布业为个案,分析半工业化在近代中国的兴起、发展及其衰退的全过程。半工业化是相对于工业化而言的,从一般意义上讲,工业化是指非生物动力取代生物动力的过程,西方传统工业化史论者认为,以技术变革为核心的产业革命是工业化的开端,德国经济史学家鲁道夫·吕贝尔特在其名著《工业化史》一书中就曾经典性地指出:“在机器时代破晓以后,随着纺织的机械化,随着蒸汽机作为一项新的能源,随着从单件生产过渡到系列生产,过渡到大规模生产,人类社会才开始了巨大的变化,我们称之为工业化的这种变化。”[1](p1)然而,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经济史学界强调制度变迁重于技术进步,提出了原始工业化理论,把工业化的历史追溯到大机器工业产生之前的农村手工业经济内部,着重探讨原始工业化与工业化第一阶段、即纺织工业之间的联系,美国经济史学家门德尔斯于1972年发表了其成名作《原始工业化:工业化进程的第一阶段》,并不断修正原始工业化的概念,最后将它表述为“为传统组织的、为市场的、主要分布在农村的工业的迅速发展”。如果从人类工业生产活动的整体而言,原始工业化对工业化的导向作用无疑是存在的,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原始工业化才真正具有了“原始”的含义。但如果从单个国家和地区的情形分析,并非所有的原始工业化都能导向工业化,反过来说,并非所有的原始工业化都在工业化启动并获得一定发展之后便销声匿迹,尤其在落后国家和地区,由于工业化基本上是移植外来工业文明的结果,原始工业化甚至传统乡村工业仍在一定时间、一定范围内继续存在,不过,这时候的乡村手工业作为工业化进程第一阶段的“原始”意义就不再存在了。但是,在若干行业、若干地区,工业化早期的乡村手工业与传统意义上的乡村手工业确实不同,其固有面貌正在日益改变,笔者主张用“半工业化”来描述这种现象,本文所界定的“半工业化”包括以下内涵:在工业化的背景下,以市场为导向的、技术进步的、分工明确的专业性手工业乡村的兴起与发展。在一个时期中,乡村手工业在地区经济总量及家庭经济中的地位迅速上升,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乡村手工业依附于农业的自然经济状态,转向与工业化建立更密切的关系。19世纪末20世纪初至20世纪30年代,华北织布业中的若干区域,如高阳、宝坻、定县、潍县等就是半工业化特征最为明显的地区。
首先,从技术进步层面分析。高阳、宝坻、定县、潍县等地先后使用了效率大大高于老式木机的铁轮机,在整体上形成规模生产,如高阳,在1908年以前还使用双手投梭的老式木机,生产效率低下,1909年左右,高阳旅外人士从天津引进铁轮机,到1914年,“高阳有织机2500~3700架之数,其中木机约十分之一二”,铁轮机已开始占据绝对的优势,此后高阳区内铁轮机迅速增加,1915年,为5726架,1917年突破1万台,1920年超过2万台,到1928年达到29631台,其中拥有技术水平较高的篓子提花机4056台[2](p-18)。改良机的应用增加了土布的花色品种、提高了土布的标准化,高阳手织布的“最初制品仅有16支纱织成之白粗布、粗斜纹布两种,宣统二年(1910~1911)间,添用20支及32支纱织标布、市布、细斜纹布、提花条子布、被褥被面等。民国元年更添用42支纱织造爱国布及各种袍料,民国七八年间更添用人造鸶造各色提花缎(俗名法麻缎,花色极繁)。”[3]同样,定县在清朝末年,“于引进机纱之外,定人复将投梭改良为拉梭式,生产力增加一倍。民元以后,又输入铁轮机,纺织两方面技术上的限制,得此解除,定县织业,方能迅速发展。”[4]潍县织布区半工业化的兴起和发展也离不开机纱的使用和改良织机的输入,民国初年潍县东乡有人从天津携机数架回乡推广传习技术,改良出品,该机“系铁轮木架之铁木机,通称铁轮机,亦名脚踏织布机,各种轮轴系以生熟铁制成,其架框则以槐楸木制之,高1公尺7寸,长1公尺1寸,宽2公尺,计重250公斤,能织白粗布、蚊帐布、斜纹布、线呢、哔叽及各种提花布、白细布等。”[5]该县东乡潍河沿岸各村庄手织业者迅速接受了新式织机,1915至1916年间发展到500台左右,1923年前后又由东乡传入南乡、北乡、西乡,遍及全县,布机达5万台以上,成为一个后起的半工业化地区。
其次,从市场层面分析,华北乡村手工业生产的主要目的不再是家庭消费,而是为市场生产,尤其是为区域外市场生产。宝坻、高阳、定县、潍县等地区所生产的土布大多销往本县以外的市场,其中东北、内蒙古、西北等地是上述地区土布的主要市场,如宝坻土布业较为发达的1923年,棉布销售额的92%和销售值82%都在当时河北以外地区,具体销售区域如表1:
表1 1923年宝坻棉布销售区域
资料来源:方显廷、毕相辉:《由宝坻手织工业观察工业制度之演变》、《政治经济学报》第4卷,第2期。
高阳棉布销售区域更广,几乎遍及全国各地,如表2所示,1932年河北本省销售高阳布共计515581匹,占全国销售总额的42.95%,销售值4283301元,占全国销售值的40%,无论是销售量还是销售值,高阳棉布的主要市场都在本省以外。值得注意的是,1932年是高阳织布业衰落的年代,在河北本省所销售的棉布中,真正在本地集市上所售棉布仅为149889匹,销售值为1379077元,在全国销售额中的比重分别为12.49%和12.84%。
表2 1932年高阳布匹销售区域分布情况
资料来源:据吴知:《乡村织布工业的一个研究》第236~238页表重新计算编制。
19世纪90年代初,定县棉布开始销往境外,甲午战争后,专营口外贸易的晋商在定县开设的布店日多,定县土布输出也日益增多,据估计,1913年达200万匹,1914年达260万匹,1915年达400万匹,约值2494000元,是定县土布输出的最高记录[4]。另据估计,潍县织布区,“每年出布约1000万匹,约值7500万元以上。其销路遍及全国,而且以河南为最。”[6](p132)后起的潍县织布区也是以区域外市场为依托的。
最后,从乡村手工业在农村经济中的地位来看,手工织布业在近代华北乡村尤其是河北高阳、宝坻、定县、山东潍县等地区经济总量及其家庭经济中的地位显著上升,对传统农业的依附性大大弱化,转而与工业化建立更密切的联系。在这些地区,农户从事乡村手工业所获得的收入大大高于其他地区,如1924年,河北宝坻织布业经济区内织户每家依靠织布的平均纯所得为105.11元,依靠农作物的净收入,佃农平均为26.38元,半自耕农为86.62元,也就是说,佃农农户的织布收入约占总收入的80%,半自耕农的织布收入占总收入的55%[7]。高阳织布区1932年共计50793人从事织布,据对344家织户的抽样统计分析,“平均每家全年收入152.91元,织布工资75.11元,占49.12元,自织布匹净利45.60元,占29.82%,两项合计为120.71元,占78.94%,而平均每户耕地净利仅27.96元,占18.29%,副业及其他工艺收入4.24元,占2.77%。”[2](p142)可见,手工织布业在高阳农民家庭经济中的地位是相当重要的。定县、潍县两大织布区的情形与上述两地大体相似。
二
明清史学者对于明清之际的中国是否存在着原始工业化现象歧见明显,但基本上肯定在手工棉纺织业中没有出现原始工业化的迹象。也就是说,直到鸦片战争前夕,乡村手工棉纺织业仍然处在家庭自给自足的经济体系之中,华北地区也不例外。那么工业化发生之后,为什么没有摧毁手工棉织业?相反,是什么力量导致乡村手工棉织业某种程度的发展呢?
首先,华北乡村手织业的半工业化得益于早期工业化所带来的技术进步。乡村手工棉纺织业在我国农村有着悠久的传统,这主要是受到农业生态环境恶劣、人均耕地严重不足的影响,直到鸦片战争前夕,以家庭为生产与消费单位的自给自足体系仍然广泛地存在,“如果不受外来经济势力的推动,一切仍如从前一样,那么相信它还会继续下去的。”[2](p11)在半工业化的兴起过程中,我们不必讳言外国先进技术的客观作用,“倘无外国之货物与技术之输入,中国经济社会恐犹是二千年来之社会,而不能有丝毫之改变。今日之得有新式工业,岂非受外国工业品之刺激而始然乎?”[8](p390)所谓“外来势力”就是大机器工业的全球化浪潮,对于传统的手工业来说,工业化尤如一面双刃剑,它既给传统手工业以致命一击,又在一定意义上激活了乡村手工业中的某些生产环节。对棉纺织业来说,遭受致命打击的是传统手纺纱,质优价廉的机纱剥离了手纺纱与手织布的紧密联系,剥夺了它赖以生存的出路;激活的是织布业,长期因纺纱的供不应求而得不到发展的手工织布业,因此解除了发展的“瓶颈”,它的发展反过来又进一步要求改良织机,提高效率。19世纪末20世纪初,我国相继出现了改良的手拉机与足踏机,“拉机一人一日,约能织布四、五十尺”[9](p682),比起老式的木机来,手拉机的效率已大大提高。1905年后,又有日本铁轮机的输入,该机“每日可织布80至100尺之多,且无须用手来投梭,因此布面可加宽至2尺2寸以上,而仿制进口的宽面洋布。”[2](p11)改良织机的输入大大提高了手工织布的效率,提高了土布质量,增加了花色品种,使其更适于市场需求。技术进步的机纱与改良织机的输入与使用激活了乡村手工业,“宝坻手织工业之兴起,即系受新式织布机及洋纱输入之影响”[7]。华北其他乡村织布业的半工业化亦莫不如此,这是就客观条件而言的。
其次,在主观上,在华北乡村半工业化发轫的19世纪末20世纪初,晚清政府在“振兴工艺”的口号下大力兴办工艺局,培养了一批适应半工业化所需的技术力量,这批乡村技术人才的出现恰逢其时,他们回到乡村,推动了半工业化的发展。如成立于1903年的直隶工艺局,所设实习工场从1903年至1907年,“先后毕业者共计二千余人”,此外,直隶各属传习工场艺徒人数达2712人[10](p526-532)。这些毕业生成为直隶乃至华北乡村手工业的技术骨干,直隶“各属民办工厂,所用技师匠目,多属该厂毕业工徒;东三省、山西、河南、陕西诸省官立工厂,来场调用工徒亦复不少。”[11](p1-2)“实习工场对华北手工业最大之贡献,则为高阳土布之发展。盖当时由工艺局行文各县,提倡手工艺,经高阳李氏派人来实习工场实习机织,并由劝业铁工厂供给织机。返乡以后,逐年推广,遂造成河北省高阳土布之巨大工业。”[12](p4-6)宝坻也同样受益,直隶织布工场织染部设立后,“宝坻学生之来津习纺织者,即传入日本机器及新式织布方法……肆意仿制,织布业亦于是发展矣。”[7]山东各属工艺局的“毕业工徒,无虑千数,分布各地,类能实行其所学说者。谓今日山东工业之发达,实基于此。”[13]
民间组织与地方能人在华北乡村半工业化的兴起过程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仅以高阳县为例,该县土布的改良就是由高阳商务分会肇始,1906年“高阳商会集资向天津日商田村洋行购买织机,试办工厂,是为高阳布实行改良之始,光绪末年商会诸人所办之织布工厂已养成工徒多人,加以天津实习工厂及各县工艺局养成之工徒,亦多散归乡间辗转传习,因之高阳附近农民熟悉织布新法日渐增多”,高阳商会还针对手织业者无力置机和购纱的状况,“又联合各布庄筹集资金,向天津购买大批织机,规定贷机并领纱织布之办法”[3],同时“选本地良工巧匠仿做若干架,放给织布客户,改织宽面土布,推广实行,日增月益”[14](p225),该会还曾多次开会集议推广乡村手织业,仅在1910~1912年间就14次集会研究与土布有关的扩充铁轮机、劝立织布场、筹议减免税、设立工艺研究所等事宜,工艺研究所旨在“提倡织纺,振兴实业,研究工艺,改良布质”[14](p233)。正是由于该会“在事人员提倡织纺,悉心筹划,调查本地之情形,因时度势,煞费苦心,竭尽百般之心力,方成一邑之生计”[14](p227)。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发展,高阳织布区已扩展成为包括高阳、蠡县、安新、清苑、任邱等五县共计414村、43万人在内的以高阳县城为中心的手织业经济区。民国时期的高阳县志载:“张兴汉,字造卿,以商起家。……与韩伟卿、杨木森、李秉熙等创办商会,改良织布。二十年来,附高百里间,赖织布以营生者十居八九。”另外,高阳留祥左村人王士颖仿造改良机的示范效应也十分明显,高阳购进东洋铁机之初,“行之数年少成效。公研其故,仿其制而改造之,始适于用。自是高、蠡、清、安各县机声相接,布货之流通,遍各省矣”[15](p11,12)。在高阳织布业最兴盛时期,“本县李叔良、李希古诸君赓续提倡,盛甲北省”[15](p6)。民国初年,苏子权将提花机引进高阳,为高阳产品创新提供了技术支撑。还应指出,在高阳布业发展困难时期的1921~1925年,农村中一部分“能人”(一乡或村中殷实而经验丰富的机户,在乡里中较受人敬重)应商人之请,担任“机领”或“机头”,他们的职责:“(1)遇有商号须添雇机户时,介绍新机户;(2)指导督察他所领的机户,努力工作,按时缴布;(3)如机户有领线后,不能缴布的,代商号追索原料或偿金。”[2](p22)“机领”或“机头”的出现为高阳布业渡过困难时期作出了贡献。
乡村手工棉纺织业本来就是传统农民家庭经济的重要部分,是应对人口压力、消化剩余劳动力的重要途径,在农业的经济效益尚未提高、新的就业门径尚未开辟之前,农民不会轻易放弃传统手工业,这并非农民保守使然,实乃生存所必需。机器棉纺织业发展的趋势本来是要摧毁乡村手工棉纺织业的,它也确实摧毁了乡村手工棉纺织业中的纺纱环节,为自己造就了一些市场空间,使乡村手工业陷入“山穷水尽疑无路”的困境,但它没有足够的力量完全取代手工棉织业,没有使失业的手工业者得到新的工作机会,相反,它的畸形发展只有建立在手工棉织业的基础之上,因此客观上激活了手工织布业。近代华北若干地区的民间组织、地方能人在这种困境中利用早期工业化所造成的客观上的技术进步,引进先进工具,培养技术人才,走上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曲径,道路虽然崎岖不平,但终究是一种进步。可以说,正是由于这些主、客观因素的作用,才使得近代华北若干区域的乡村手工棉纺织业进入半工业化发展阶段。
三
但是,除个别地区外,近代华北乡村手织业大体上在20世纪30年代早期就出现了明显的衰退,有些地区的衰退出现得更早,其表现主要是生产萎缩、产量剧减、从事手工业生产的人数相应下降。如宝坻布业高峰时的1923年,依附于商人雇主的织机8180架,1933年减为375架,减少了96%,织户由7620户减至360户,减少了95%,产量则由3222920匹减为105000匹,减少97%[7]。又如高阳织布业在1929年时开工的平面织布机约25000架,提花机约4300余架,使用棉纱约80000包,人造丝约20000箱,1930年,仍在生产的平面机约20000架,提花机约2300架,1931年平面织布机更减为15000架,提花机约1100余架,使用棉纱约25000包,人造丝约4000箱,衰落趋势十分明显[2](p27)。潍县是一个后起的乡村织布业经济区,1937年后,织布业跌入谷底,据调查,此前潍县织布区拥有织机10万台,此后,布机数量大幅下降,潍县织布区仅存5000台,其它布机或被严重破坏,或被迫拆卖、或流往济南、青岛、徐州、烟台等地,所使用的棉纱从全盛时期的10万捆下降到1940年度的1万捆,潍县土布业从此一蹶不振[16](p30)。
原因究竟何在?时论认为“手工业因为技术的缺乏科学基础,生产的不经济,制品之缺乏标准,就造成其本身的不健全,年来之衰落,实由于此”[17],这是从手工业生产内部而言的,但并不是主要的原因。半工业化在不同地区、不同行业的发展程度不同,相对而言,高阳、潍县等地织布业的生产技术与花色品种明显高于其他地区,织户不仅使用了技术水平与效率均较高的铁轮机和篓子提花机,而且所生产的布匹种类与花色繁多,基本上能满足用户的所有需要,如棉布类包括白布、色布、条布、格布、呢布、十字布、斜纹布、宽面床单布、格纹布、斜纹条、罗纹布、小提花布、电光布、袍料、裙料等等,麻布类有葛、绸、缎、罗纺、绨、麻丝格、衬里绸等。所以,调查者曾指出:高阳“所出各种布匹,名目过多,实举不胜举,且花纹颜色,日新月异”[2](p217-221)。还应指出,分散的农民织户和富裕的农民已经出现了联合开办作坊、甚至手工工场的趋势,以高阳最为典型,1926年至1932年,“兴起了一种主匠制的家庭工厂和增加了许多织卖货的织户……工厂的厂主,大都就是织布工人出身,见织麻布的获利,以他历年的经验和积蓄,自己或合伙开办小规模的织布工厂,购织机自数架至十架不等,普通不过十架,招收工人学徒,代他做准备及织布工程,一切由自己监督指导,但很少再亲自动手了。”[18]有些织布工场甚至开始了向小型织布工厂转化的尝试,如“民国22及23两年(1923、1924)之间,同和工厂曾首先购置电力络经机3架,整经机2架,纬线机1架,电力提花铁木机1架,电力条纹铁木机2架,都是柴油引擎拖动发电机再转动各机,试验成绩,已有可观。”[2](p30)这表明,华北乡村织布业中的半工业化已经显露出向工业化过渡的曙光。但所有地区都无例外地在1930年代初处于衰退之中,可见,技术与效率等内部因素并非是半工业化衰退的主要原因。
那么,乡村半工业化现象的萎缩是否是由于工业化的高度发展,已到了近代乡村必须放弃传统增长方式的地步呢?我们的回答也是否定的。就乡村织布业来说,机织布与手织布生产效率及生产成本的比较,调查中的分歧较大,据严中平考证,“普通力织机。织造十四磅粗布,每十一小时工作日,平均至少可出布五十码,可管理二台至六台,即以四台计,每人每日可出布二百码,约合五十丈。今日所通行之手织机,每人每十一小时工作日,至多可出布一百二十码,是即一人使用力机的产量,为使用手机产量的四倍以上”[19](p688-689)。不过也有考证者认为,以人力为动力的铁轮机与以电力带动的铁机每日(以12小时计)最高生产能力相等,均能织成长5丈2尺宽2尺4寸至5寸的32支头等布一匹[20]。再比较生产成本,王子建曾对高阳织布区手织业与东南各省华商纺织厂作过以下对比,在高阳,每一机(铁木机)每一天可以成布100尺,需人工2人以上,在华商纺织厂,每一力织机每天可以成布125尺,只需人工1人,高阳织100尺布的工资需七角七分半,而在大工厂里却只要四角六分,即使把动力设备等统加上去,后者仍站在优越的地位上[6](p141)。实际上,这是很不全面的、只作了人工成本的对比,人工成本之外,机织布的间接生产成本(如间接人工、折旧、辅助物料、动力费、税捐、修缮、保险费、职员薪金、职工伙食、文具等)、推销及管理费用等均作比较。我们仍诉之于王子建对七省华商纱厂的调查,表3是各种规格机织布每匹总成本:
表3 各种规格机织粗细布每匹总成本(单位:元)
资料来源:王子建、王镇中:《七省华商纱厂调查报告》第216页。
下面是加上原料成本的进一步核算,以12磅细纱为例,每匹布除浆质外,约用纱11.1磅左右,假定经纬纱均为22支,每磅纱价为0.54元,那么原纱成本即为6.21元,加上1.911元的直接人工等三项成本,共计8.121元。按上海货价季刊所载,1932年12磅细布,全年平均每匹卖价,折合成银元为9.378元。这样,每销售棉布一匹,可获毛利1.257元。在此基础上减去应付的利息0.637元,以及官利0.360元,则所得纯利益为0.260元。如按折合成银元后的最低价、即7.832元售出,则又当亏损1.286元之多。因此,当时“若干布厂工程师,咸谓每织布一匹,当亏本一元”[21](p218),看来,并非夸张。如果我们再考虑到乡村手织业低廉的人工(甚至不计成本的劳动力)、及无需付出管理费用的事实,那么,即使按力织机四倍于手织机的生产效率算,机织布在竞争中也未必能占据绝对优势。这也就说明,乡村织布业中的传统增长方式尚未失去其生命力,其他乡村也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类似的情况,这种现象的存在是近代中国城市低度工业化状况所造成的,在一个较长时间内,乡村半工业化与城市低度工业化将共处共存。
从工业文明进化史看,近代华北乡村手工棉织业中的半工业化不过昙花一现,但它却留下了绚丽的光彩。它既不同于封建制度下的传统手工业,也非工业化前的原始工业化,而是在大机器工业已经产生并获得一定发展之后,传统手工业寻求生存与发展的一种积极方式。尽管在种种外力的干扰下,华北乡村手工棉织业中的半工业化进程被迫中断,但就已经出现的向工业化转化的趋势来判断,半工业化实际上是传统手工业与大机器工业之间的一种动态现象。在落后国家和地区,城市低度工业化与乡村半工业化将在一个相当时期内相互依存,如何促进半工业化向工业化转化,是全面实现工业化不可忽视的一个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