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汉语的判断动词“系”及其流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语论文,动词论文,近代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汉语除占主导地位的判断动词“是”字之外，近代汉语还产生了另外一个判断动词“系”。“系”的具体面貌如何，学术界迄今未有专文论及，本文拟对此提出初步的探讨。
一、“系”的来源
“系”原为实义动词①，表束缚、系连。《说文》：“系，絜束也。”例如：
(1)焚宗庙，系妻孥，沉金玉于江。（《国语·越语》）
(2)献子以朱丝系玉二
而祷。（《左传·襄公十八年》）
(3)子婴即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史记·秦始皇本纪》）
其后由“系连”引申出“系属”之义②，如：
(4)老母怖悸，惧有非祸，报答臣曰：“吾身系属长者妇，不得自由。”（《杂譬喻经》卷1）
(5)隋季崩荡，海内震骚，唐虽应运，而风教未孚，岭越无所系属。（《新唐书·列传第35》）
(6)臣等问孙俦：“与幽州合势，向前移营，驱除得否？更要添多少兵马？”孙俦答云：“若系移营，亦不要添大段兵马，只缘大同军兵少得易定，一千人助大同即得其镇州马军。”（［唐］李德裕：《会昌一品集》卷14《请发镇州马军状》）
在“系连”、“系属”义的基础上，逐步发展出了判断动词的用法③。“系”字用为判断动词，学术界过去所举用例最早为南宋④，而据笔者的考察，“系”在保持实义动词的同时，最迟在北宋就已衍生出判断动词的用法。例如：
(7)顷有一秀才，年及弱冠，切于婚娶。经数十处，托媒氏求间，竟未谐偶。乃诣善易者以决之。卜人曰：“伉俪之道，亦系宿缘。君之室，始生二岁矣。”（［北宋初］《太平广记》卷160）
(8)小郎年节少，未必欢也。其女郎言曰：“夫妻皆系前定，义知有合，岂老少邪？”（［北宋初］《太平广记》卷315）
(9)紫袍人系燕人吴孝民，白袍人系金人。（［北宋］《三朝北盟会编·靖康城下奉使录》）
(10)郭药师、董庞儿系是契丹时投降过来，即干贵朝甚事？（［北宋］《三朝北盟会编·燕云奉使录》）
(11)鸿和尔大山自来系北朝地土……鸿和尔、天池本是北朝地土。（［北宋］《乙卯入国奏请》）
《太平广记》在北宋初年，亦即公元978年编成，但所集录的却是唐五代之作，因此“系”在唐五代有可能已用为判断动词。其后，“系”作判断动词历经宋、元、明、清，绵延而不绝。如：
(12)胡文定公云：“当上告天王，下告方伯。”是时天王又做不起，桓公系是方伯了，也做不得。（［宋］《朱子语类》卷25）
(13)告状改嫁人刘阿苏，年壮无病，系本县人氏。（［宋］《五代史平话》）
(14)宋人乘隙而动，复何以制之？此系国家社稷大计。（［元］《金史》卷108）
(15)此犯系十恶大罪，元不曾有祠，所以不曾祭得。（［元］《窦娥冤》）
(16)告状人李万，见年几岁无病，系本府本县附籍人户。（［元末］《朴通事》）
(17)那宋御史又系江西南昌人，为人浮躁。（［明］《金瓶梅》第49回）
(18)告状妇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诼州籍贯。（［明］《警世通言》上卷）
(19)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清］《儒林外史》二149）
(20)不知来者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清］《孽海花》上58）
二、“系”的特点
（一）“系”与“是”的同一性。
1.“系”与“是”同义连文，作“系是”，如：
(1)沙漠之间，系是鞑靼蒯古子地分。（《三朝北盟会编·燕云奉使录》）
(2)甯术割系是北朝皇帝最亲任听干的近上的大臣。（《三朝北盟会编·燕云奉使录》）
(3)江西系是盗贼刑狱浩繁去处。（《朱子语类》卷107）
(4)本官根脚原系是何出身。（《元典章·吏五》）
(5)被杀死僧人系是报恩寺阇黎裴如海，旁边头陀系是寺后胡道。（《水浒》第46回）
2.“系”与“是”可以变换，既有同文变换，也有异文变换⑤，如下文的例(6)(7)属前者，例(8)(9)属后者：
(6)鲁达系是经略府提辖……鲁达即系经略府提辖。（《水浒》第3回）
(7)武后道：“他们既是海外之人，趁此伴你回国。”……武后道：“你们本系海外之人，原拟各遣归国。”（《镜花缘》下115）
(8)这雨村本是湖州人氏（列藏本《红楼梦》第1回）
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徐本《红楼梦》第1回）
(9)这来者是谁，这样放荡无礼（徐本《红楼梦》第3回）
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辰本《红楼梦》第3回）
3.“系”与“是”可以受副词的修饰，表明两者均为动词性。如：
(10)山后西京地土人民，并系旧汉地。（《三朝北盟会编·茅斋自叙》）
(11)二人原系泰亦赤兀惕种脱朵格家人。（《元朝秘史》卷5）
(12)道服儒巾，尽是玉虚门客；红袍玉带，都系走马先行。（《封神演义》第3回）
(13)吾等原系袁氏旧将。（《三国演义》第33回）
(14)虽系世禄之家，却是书香之族。（《红楼梦》第1回）
例(12)前为“尽是”，后为“都系”；例(14)前为“虽系”，后为“却是”。他如“并系”、“原系”，也都接受副词的修饰。
（二）“系”与“是”的差异性。
1.根据笔者的调查，近代汉语的“系”字缺少否定式——亦即不存在与“不是”相对应的“不系”这种形式。若需要否定时，就借用“不是”来表达。例如：
(15)既然太公已有执凭公文，系是印信官文书，又不是假的，我们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权且担
负他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便了。（《水浒》第22回）
(16)此系成都成案，奏疏分明，须不是撰造得出的。（《二刻拍案惊奇》卷4）
这种状况说明“系”在与“是”的竞争中处于明显的劣势，不仅语用频率、语用范围与“是”无法比拟⑥，而且连语法形式也未能得到完全的发育。
2.宋元的“系”多用于口语。谨以北宋《三朝北盟会编》、《乙卯入国奏请》为例，两份材料中判断动词“系”共出现21次，其中15次在对话中使用，尤其是在异族之间起沟通作用的译者之“言”。例如：
(17)粘罕云：“我国家中论事，不尚退左右，要得人共知。”仆答：“此系两朝大事，未商定间，恐人传播，别致异议，难成事。”（《三朝北盟会编·茅斋自叙》）
(18)上云：“闻马扩颇知书。”良嗣曰：“马扩系武举。”仆奏：“臣系秦嘉玉榜尘忝，久被陛下教育。”（《三朝北盟会编·茅斋自叙》）
(19)益戒及馆伴梁颖皆言：“鸿和尔大山自来系北朝地土。”臣括答云：“不委北朝有何文字照证？”（《乙卯入国奏请》）
3.明清以后，“系”逐渐书面化，越来越多地用于正规公文或诉讼文书。如：
(20)封绩招云：“绩系常州府武进县人，幼系神童”（《李善长狱词》）
(21)犯人武松，年二十八岁，系阳谷县人氏。（《金瓶梅》第10回）
(22)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金瓶梅》第19回）
(23)大皇帝降旨：“尔等俱系久居准噶尔之人，与俄罗斯之俗不同。”（《高宗实录》卷889）
(24)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红楼梦》第4回）
试将数部明清作品“系”的语用情况略加调查，列表如下：
著作 “系”的总数书面化用例
金瓶梅 3125
水浒传 1716
西游记
3 3
二刻拍案惊奇2117
喻世明言1411
儒林外史1515
官场现形记 2320
总计
124
107
该表表明：“系”在明清时期的书面化程度已高达86%。
三、“系”的流变
（一）在现代汉语标准口语（普通话）之中，判断动词“系”已销声匿迹，而仅仅保留在书面语中。
对此，《现代汉语词典》第1102页已有明确的解释，兹转引如下：
系xi〈书〉是：系山东曲阜人＼确系实情＼此项工作纯系试验性质。
所谓〈书〉就是“书面语”。这种状态，无疑是“系”的功能自明清以来逐步弱化的逻辑结果。
（二）与普通话的状况相反，“系”活跃在粤方言和客方言的口语中，而“是”反倒成了书面语，或仅见于文读系统。
1.粤方言。这是笔者的母语，以“系”为“是”本无疑问。但为了增强研究的客观性，本文全部援引早期记录粤语的文本为证。首先引用的是明清之交的木鱼书以及粤语小说：
(1)君系读书娇贵客……奴是绿窗红粉女。（《花笺记》卷3）
(2)如今姑你因何事，得知渠系有情人？（《二荷花史》卷1）
(3)巡丁曰：“你既系好人，为何被人打得个样？实系做光棍无疑。”（《俗语倾谈》）
(4)阎王曰：“你系金陵大城南门外部家治之妻，系你吗？”砒霜钵曰：“正是不差。”（《俗语倾谈二集》）
然后以清末的年代确凿的粤语语料为证。例如1828年出版的招子庸编著的《粤讴》（破折号之后是笔者所译述）：
(5)青楼就系地狱咯，重讲乜地久天长？（《相思病》）——青楼就是地狱呀，还说什么地久天长？
(6)罢咯，不若当作你系义妻，来送你入寺（《吊秋喜》）——罢了，不如当你是义妻，来送你入寺。
又如由波乃耶⑦1889年撰写并在香港刊行的教学广州话的《How to Speak Cantonese》一书（破折号之后的注解原用英语，笔者改用现代汉语译述）：
(7)我估先生系读书人（第166页）——我猜先生是读书人。
(8)我中意黑叶荔枝，至好系糯米糍（第78页）——我喜欢黑叶荔枝，最好是糯米糕。
(9)唐人女人中意戴首饰，系唔系呢（第62页）——中国女人喜欢戴首饰，是不是呢？
(10)我唔系讲笑呀（第84页）——我不是说笑呀！
当然，还有发表在1903年《新小说》的粤语小说《班定远平西域》和《黄萧养回头》：
(11)我哋元帅最系好汉，你睇渠当初唔系一个读书仔吗？（《班定远平西域》）
(12)唔系话你唔好人，明明见住你做唔好人添啝。（《黄萧养回头》）
值得注意的是，“系”前可以加上否定副词“唔”，构成与“不是”等值的否定式。这种否定式普遍存在于明清以来的粤语文本之中。例如：
(13)瑶仙小姐叫芸香：“……不知渠系谁家子，猖狂唔似大家方。”芸香见问将言禀……“人人都话姚公子，行移唔系咁猖狂。”（《花笺记》卷1）
(14)此珠唔系乜寻常……亦唔系乜百足禽罗夜放光。（《二荷花史》卷1）
(15)老母生你出来，唔系老婆生你出来呀！（《俗语倾谈》）
(16)个的都唔系叫做男子佬，实系老婆奴。（《俗语倾谈二集》）
这种状态表明：“系”的判断动词用法在粤方言中已得到了充分的发展，这是对宋元的延续并且进一步的推进，却是对明清的一种反悖。这一点，在客方言中也同样能得到很好的印证。
2.客方言。“系”的使用与粤方言基本一致，否定式相当活跃，并且具有类似特征词的区别性作用。笔者以《客赣方言调查报告》所提供的资料为依据，重新构拟，编成如下简表：
客、赣方言判断动词否定式分布表
“唔系”和“不是”的区分，不仅仅存在于客、赣之间，实际上也昭示了粤、客方言与其他方言——尤其是北方方言——所存在的明显界限。
可以认为：现代汉语及其方言在实际口语中所存在的两套判断动词系统，无疑是近代汉语在今天的一种历史性的投影。
注释：
①“系”，原作“係”。下同。
②张惠英：《汉藏系语言和汉语方言比较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2年）第341页引证民族语言材料，认为“系”与“属”同义。
③“系”在唐五代由动词语法化为介词的过程，拟另文加以讨论。
④例如：王力先生《中国文法中的系词》所列举的是南宋的《近思录》；高名凯《汉语语法论》第98页所引的是《京本通俗小说·错斩崔宁》，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
⑤参见唐钰明：《古汉语语法演变中的“变换”问题》，《中国语文》1995年第3期。
⑥以《醒世因缘》为例，“系”字共38例，而“是”字618例，“是”所占比例高达92.6%。
⑦波乃耶(James Dyer Ball)，英国汉学家，1847年生于广州，精通粤语。成年后在粤港两地工作长达35年。参见《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辞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