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写史的方法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方法论论文,集体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
历史是史学家写成的,没有史学家,没有历史。史学家具备卓越的思想、渊博的学识、客观的方法、灿烂的文采,又倾毕生岁月,献身于写史,然后一部优美可信的历史,悠然出现于天地之间,垂之千秋,光辉益灿。
《史记》上起黄帝,下迄汉武帝元狩元年(西元前122年)获麟止,共述接近三千年的历史,这是世界有史以来第一部贯穿数千年的历史,也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光辉灿烂的一部历史,其写成则耗尽史学家司马迁的一生心血(也可以说是司马迁父子的心血结晶)。元封三年(西元前108年),司马迁继其父司马谈任太史令之职,开始了撰写《史记》的大业。写了七年遭李陵之祸,幽于缧泄,而撰写不辍。狱中写了两年,出狱以后,任中书令,继续执笔,至征和二年(西元前91年),又历时六年,《史记》始写成。综计《史记》的写成,出游天下,网罗旧闻,断断续续,历时约二十年;阅读纂写史料及执笔撰写,历时又近二十年。40年的岁月,耗于一书之中,司马谈又为之先奠基础,可见《史记》一书写成的艰辛了。一生为此书,受尽刑辱,书成之后,又不敢公之于世,正本秘藏,副本存京师。幸其外孙杨恽于宣帝时代,传布其书,乃大行于世,已侥倖万分了。惟《史记》问世两千余年,到目前为止,没有另外一部书可以代替它在中国上古 史上的地位。新史学家利用地下发掘出来的新史料与客观谨严的科学方法,无法写出超 越《史记》的新的中国上古书。对于《史记》,可以补充,可以疏证,而不能取而代 之 。殷墟甲骨文是够丰富够珍贵的商代新史料了,它能补充《史记》、《殷本纪》的不 足 ,也足以证明《史记》、《殷本纪》的可信。《史记》在中国历史上,如日月丽天, 像 永不枯萎的青松,历万古而长新。它的问世,创造了中外史学的新世纪。
《汉书》“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注:刘知几:《史通》卷一《六家》。),是西汉两百年的历史,首撰于班彪,仅揭序幕(注:西汉后期百年之间,踵继《史记》而续写的作品甚多,班彪有感于此类作品,其言鄙俗,不足以绍续《史记》的盛业,于是以旧史作基础,旁贯异闻,写成《后传》数十篇,揭开写《汉书》的序幕。),其子班固继其业,“探纂前记,缀辑所闻”(注:《汉书·叙传》。),潜精研思二十余年,写成《汉书》百篇。中间又历经牢狱之厄,这诚然是一项艰巨的伟业了。班固与司马迁一样,一生患难重重。其开始撰写《汉书》时,有人向汉明帝告他私自改作国史,被捕入狱,其弟班超上书为他辨白,明帝阅读了他的文稿,甚为激赏,即任命他为兰台令史。一年后,又升为郎,典校秘书,并命他继续写成《汉书》。永元元年(西元87年),大将军窦宪征匈奴,固为中护军,随军出征。后窦宪伏诛,班固受牵连被捕,于永元四年(西元92年),死于洛阳狱中,以致《汉书》中的八表及《天文志》未成,由其妹班昭及马续踵成之。一代之史,其写成的曲折过程如此。
《汉书》前后由班彪、班固、班昭、马续四人写成,其居首功者为班固。后世称美《汉书》者,皆归功于班固。如范晔于《后汉书》中云:“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而不厌。”(注:《后汉书·班固列传》。)攻击《汉书》者,亦直指班固。如郑樵认为“班固全无学术,专事剽窃”(注:《通志总序》。),“断汉为书,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间隔”(注:《通志总序》。),甚至将司马迁与班固比成龙之于猪,可见班固对《汉书》所应负的责任了。一部历史大著,主要由一位史学家写成,昭昭然如此。
被英国史学界公认为英国最伟大的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年),其大著《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系17世纪的博学与18世纪的哲学思想的综合品。吉本与当时的学者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年)等交游,他在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主要观点,与伏尔泰相符。但是他觉悟到历史所亟需的是事实,于是接受了17世纪博古家(the antigualian)的博学传统,对于古典的(Classical)作品、拜占庭的(Byzantine)作品、中世纪的编年史、本笃会(Benedictine)所出版的四开本的出版物,以及钱币、金石等,皆肆力搜集与钻研,他个人所建立的图书馆,极为可观,仅在1785年1月到1788年6月,就买进了3000英磅的书(注:参见A.D.Momigliano,"Gibbon's Constitution to Historical Method",in A.D.Momsgliano,ed.,Studies in Historiography,1966,pp.40-55;Sir Gavin de Beer,
Gibbon and His World,1968.)。在这种深厚的基础上,他运其精思,于是英国甚至于整个西方一部最经得起考验的历史名著悠然问世了。
吉本的例子,说明博学而有思想的史学家,能写出不朽的历史巨著,但是吉本将全部身心性命投注到里面去,也是极为重要的。他从1771年到1787年之间,定时起居,定时写作,为写作牺牲了生活,牺牲了婚姻(他的未婚妻住在瑞士,有一次他从伦敦到罗马,经过瑞士,未婚妻盛迎,以为要结婚了,他正色说:“我是去罗马找历史资料的!”未婚妻一怒之下,嫁给了银行家!)。到1787年6月27日夜里11点到12点之间,他写完最后一行时,放下持重的笔,在院中踱来踱去,眺望湖光山色(时在瑞士)。当时气候凉爽,万籁俱寂,一轮明月自水中映出,他掩饰不住心中的愉快,恢复了自由,建立了声誉,但是愁云随之而起,失去了老伴(将所写的历史,当成老伴),史学家的生命像是变得 特别短暂与不确定(注:Edward Gibbon,Memoir of my Life and Writings,pp.114— 11 5.)。不几年,他的生命也真的结束了!
英国文采翩翩,想像力极为丰富的史学家麦考莱(Lord Macanlay,1800—1859年)为写其历史大著《英国史》(History of England),与吉本一样,一生未娶,而且放弃为《爱丁堡评论》(Edinburgh Review)写文章,谢绝剑桥大学近代史讲座教授的高位,全副精神写其大著。他写的速度极慢,往往读20本书,写一句,行百里路,写一行,字句之间,费尽斟酌,不到每一段有一警句,每一句像流水般流畅,决不罢休,段与段之间的安排,全书的体例设计,尤其消耗他的神思。待其大著问世了,由于其文章的优美,数日间尽取英国仕女案头间的小说而代之。时至今日,其书已为后来的英国史代替,然其艺术性仍在,为史学界称道不已。
以上司马迁、班固、吉本、麦考莱四人,都是中外第一流的天才史学家,其思想极卓越,其学术极渊博,其文采极灿烂,其方法极可观,又皆倾注一生的精力以写史,牺牲人间的荣乐;于是珍若球璧的历史传世了,史学家的生命,也像游丝一般消失了!
二
历史以成一家之言为贵。良史(good history)须由史学家包办全部工程,亲自搜集史料,全神阅读史料,细心考证史料,审慎消化史料,全书以独创的体例为纲领,以一致的义例作标准;文字表达,务求通达尔雅,思想发挥,不离事实驰骋;“详人之所略,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而忽人之叫谨……微光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注:章学诚:《文史通义·答客问上》。)。如此则良史出,而劣史(bad history)绝迹。所以历史的写作,应是一人的专业。集众以写史,“是犹超市人而与谋室中之事”(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八《万先生斯同传》。),难期臻于理想。西方学者曾很明白的说:“历史巨著必须是一家之学,而非集众专家各出其所长以凝成。”(注:
Bertrand Russell,History as an Art,Hermonould Memorial Lecture,1954,p.4.)
时代演进,史料愈积,完全由一人写史的时代,逐渐进至集体写史的时代。这是中外史学发展史上的一种趋势。中国自唐太宗时代起,设立史馆以修史,历代因之,千余年不绝。此种史馆,一为修当代史的国史馆(宋以后名称),永久设置;一为修前代史的史馆,属于临时性质,其书修成,其馆即罢,这是所谓官修正史的史馆。国史馆中有难以数计的史官,专门执笔及时记载天下所发生的事件,也不断编纂当代的实录与国史;正史馆则集众撰修前代数十年或数百年的历史,如唐修晋、梁、陈、齐、周、隋各朝之史,宋修唐史,元修宋、辽、金三史,明修元史,清修明史,都是集体撰写的前代史,这也是中国驰名中外的所谓官修正史。其撰写的时间,有时很久,其动员的人力,有时无穷。以清修明史而论,清顺治二年(1645年)即设立明史馆,议定修撰明史体例。康熙十八年(1679年),重开明史馆,正式撰修。当时为网罗天下英才,先举行了一次博学鸿儒科考试,录取彭孙遹、倪粲、朱彝尊、潘耒、汤斌、尤侗、毛奇龄等五十余人,这些人多是当时驰名学者,皆被安排在明史馆,从事修史。任史馆总裁的徐元文、叶方蔼又聘请了当时最娴于明史的万斯同,以“布衣参史局。”于是工作浩浩荡荡开始。万斯同则任审稿的工作,凡分撰之稿,皆由他审定。至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明史》初稿500卷修成,雍正二年(1724年),诏张廷玉等再加修订,至雍正十三年(1735年)定稿,乾隆四年(1739年)刊行,是即现行332卷的《明史》,前后历时近百年修成,所动员参与撰写修订者多至数千百人(注:参见尹达:《中国史学发展史》,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05页;惟动员的人数,已难精确统计。),这应是中外规模最大的集体写史事业了。
西方一人写史的传统,至19世纪后期也发生转变。1896年10月英国史学家艾克顿(Lord Acton,1834—1902年)在给剑桥大学出版部理事会的报告中谈到编纂《剑桥近代史》(
The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一事说:
以最能嘉惠学林的方式,存留19世纪即将遗传下来的全部知识,诚为千载一时的良机。……审慎的分工,我们能完成此一盛举,且能将每一种文献与国际研究的最成熟的结论,呈献给人人。
在我们这一代,是不可能拥有尽善尽美的历史(ultimate history)的,但是我们能整理传统的历史(conventional history),并且显示出我们已到达一新阶段,所有的资料都已掌握,所有的问题,都可能解决。(注:Lord Acton,The Cambridge Modern
History:Its Origin and Production,pp.10—12.)
这是期望尽善尽美的历史出现。资料全部掌握,问题一一解决,采取分工的方式,呈献国际研究最成熟的结论,一部无瑕无疵,后人不能复赘一词的历史,自然应运而出。于是艾克顿聘请了世界各地的驰名学者,就其所专长研究者,分题撰写,最后汇集在一起,这部《剑桥近代史》就问世了。以后陆续出版的《剑桥中世纪史》(The Cambridge Medieval History)、《剑桥上古史》(The Cambridge Ancient History),都是采取这种集体撰写的方式。其风气又漫延至世界各地,成为撰写历史丛书的典范。
三
历史写作,从一人写史,演变到集体写史,主要由于历史资料的激增。据近人指出,研究近代史,无论如何刻苦用功的人,都不能阅读已出版书籍的四分之一(注:参见李万居译法国里赛著《历史与科学》一文。)。英国的国家档案处(the Public Record
Office),有年轻学者的牢狱之称(注:R.G.Weaver,The Material of English History,1938,p.71.),其文献以件数计,不知其几千万;以重量计,在千百吨以上。年轻、黑发、朝气蓬勃的进入其中,出来时可能已白发苍苍,濒于风烛残年了。西方的情况如此,中国亦然。中国到隋代,载籍已浩繁。唐太宗初即位时,弘文馆的藏书,已达20万卷以上(注: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一《经籍会通》条云:“太宗初即位,即置弘文馆,聚书二十余万卷。”)。其后记注制度益善,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实录、国史,急骤盈积,史学家以渺渺之身,已无法驾驭这些资料(安史之乱,所焚烧唐玄宗一朝的起居注,即3682卷);天才的史学家,不能遍阅资料,如何写出客观可信的历史?集体写史,不得已而出,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万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
惟集体写史,有其严重的缺陷。一代之史,仓卒成于众人之手,“不暇择其材之宜与事之习”(注: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三十八《万先生斯同传》。),事实与事实间的和谐关系,无法建立,是必然的;深具意义的整体(a meaningful whole)、风格一致的文章,所赖以成一家之言的优越条件,消失于无影无踪,是无法避免的,历史可能不再优美可读;人类或将不再尊重历史。集体写史,缺陷如此,于是就有待建立具体写史的方法论了:
集体写史,兼采一人写史之长,是集体写史的理想方法。有一位卓越的史学家,领导全局,整体由一人规划,宛如大匠的造巨室,良将的用三军,则一部水准以上的历史巨著,将幡然问世。清代史学家戴名世曾作比喻云:
譬如大匠之为巨室也,必先定其规模,向背之已得其宜,左右之已审其势,堂庑之已正其基,于是入山林之中,纵观熟视,某木可材也,某木可柱也,某木可栋也榱也,某石可础也阶也,入集诸工人,斧斤互施,绳墨并用,一指挥顾盼之间,而已成千门万户之巨观。良将之用众也,纪律必严,赏罚必信,号令必一,进止必齐,首尾必应,运用之妙,成乎一心,变化之机,莫可窥测,乃可以将百万之众,而条理不紊,臂指可使,兵虽多而愈整,法虽奇而实正。而吾窃怪夫后世之为史者,规制之不立,法律之茫然,举步促缩,触事卼,是亦犹之寻丈之木,尺寸之石,而不知所位置,五人十人之聚,而驾驭乘方,喧哗扰乱而不可禁止,又安望其为巨室,而用大众平哉!(注:戴名世:《南山集》卷一《史论》。)
集数十人或千百人写史,如无一人领导,则极难想像能写成什么样的作品,“规制之不立,法律之茫然”,“举步促缩,触事卼”,良史又怎能出?
无数人眼光不同,思想纷纭,选择历史事实的标准无法一致,无数人学术歧互,立场各异,解释历史事实的角度,难相符合,无数人文字各有风格,陶铸历史事实的能力,高下悬殊,完美整洁的一家语言,难期出现。所以要有一人居于其上,建立选择历史事实的标准,统一解释历史事实的角度,润色风格各异的文字,就像司马光主修《通鉴》一样,刘恕、刘攽、范祖禹等宋代卓越史学家所搜集的资料,所撰写的文字,最 后皆由司马光一人裁定润饰,以致一部自成一家言的作品便出现了。集体写史成功, 《 通鉴》是显例之一。
写史“有草刃而无讨论”(注: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九《元史》传。),是最大的缺陷。一人写史,形单影只,互相切磋,往复抖弹,势不可能,即使文成之后,以稿本质之同道,寄望批驳,由于对方非同样深入研究,所得效果,未必理想。集体写史则不然。领导人时时集众于一堂,讨论体裁的订定及书法义例的划一,审查资料的搜集、分类与真伪考释,厘正写成文稿的内容与文字,如此则精确客观的历史,可望写成,写史良法,尽在于此。
四
2003年8月受邀赴北京参加为期一周的“两岸学者清史纂修研讨会”,参加大陆的学术研讨会,这是第一次,有幸参加修清史的会议,更觉千载一时,机会难逢。参与的两岸学者数十人,讨论的重点在于修清史应采用何种体裁。讨论的过程,不同的意见丛出,而皆议论平允,词气谦和,相隔数十年的两岸,瞬息之间,融洽于无间。
讨论的初步结论,决定采用纪传体与章节体的综合体修清史,且以清史上接正史,延续二十五史的传统,字数以三千万字为限,文字以浅近文言文表达,修成时间,定为十年。其他细节,不赘于此。
中国政府拨巨款修清史,是石破天惊之举。中国的正史不绝,悉系于此,举目世界,未有其他国家民族,有此类绵延数千年的正史,遍载人类过去的事迹者。西方史学家认为这是世界史学最突出的成就,不是虚誉。今珍惜之,令人雀跃。
三千万字太多,一千万字足矣,限定十年写成,时间太短,纪传体与章节体能否冶于一炉,也是问题。有一人领袖全体,时时聚集,不断切磋,极为重要,实事求是,有是事而如是书,不着意识形态,将使这部书驾于被称誉的《明史》之上;如果意识形态挂帅,全自当代观点出发,那么它将是中国正史中最劣的一部,连《元史》都不如了!
“国可灭,史不可灭”。(注:“国可灭,史不可灭”,是宋元之际出现的一种历史观念,语见《元史》《董文炳传》与《刘秉忠传》。)满族建立的大清帝国,结束已将近百年之久了。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洪流中,其所占的地位如何,其所建树与所破坏者如何,皆待据事实以详述。值时代尚近,史料仍多之时,集众修成一代实录,以与《明史》相接,为中国添信史,为世界增遗产,历史伟业,不朽盛事,应是无过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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