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派观艺术风格研究_曹植论文

曹派观艺术风格研究_曹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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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收録曹丕賦凡二十八篇①,細讀曹丕賦,多次忍不住擊節嘆賞,其文辭,其氣勢,其感悟,其思慮,均有獨到之處,令人于字裏行間,仿佛看到“天資文藻、下筆成章”的一代風流文人帝王,形象鮮活,氣韻生動。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言及建安文學,稱贊曹丕“妙善辭賦”;又在《文心雕龍·才略》中稱贊曹丕之才“洋洋清綺”,並說他的創作特點是“慮詳而力緩”,劉勰此論可謂知人。曹丕賦作具有清麗質樸的文辭,細膩的感受,周密的思慮,獨特的感發,以及穩健遒勁、平和雍容的風度。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將“力緩”翻譯爲“思力遲緩”,結合曹丕辭賦實際,筆者認爲這是不太完整的。②劉勰將曹丕與曹植相提並論,得出以上評語,他認爲曹植才思敏捷,而曹丕相比之下顯得“力緩”。史書亦有關于曹植揮毫立就、下筆成章的記載,所以創作速度比常人快,確乎是曹植的特點。但曹丕相對“力緩”,不僅是指思力相對遲緩,而應主要針對二者辭賦風格而言。曹植善于鋪排,其妙句如連珠齊發,文采飛揚,來勢迅猛,文氣逼人。曹丕辭賦則下筆穩健,力道遒勁,來勢緩而穩健,文氣平和雍容,是爲力緩。

劉勰曾指出,“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在皇位争奪上,曹丕是最終的勝者,爲了穩固自己的皇位,對諸弟多有壓制乃至加害,曹植即是被壓制的典型。這種同根相煎的行爲成了曹丕一生的道德污點,他的文學才能也因此容易被人們忽視。實際上曹丕與曹植,在文學禀賦上,是各具特色的,總體說來,曹丕與子建一樣,在文學創作上才力充沛,曹植文采過人,而曹丕則更具情韻。曹丕之才力充沛,首先可以從作品數量上來看。《全上古文》收録曹丕二十八篇賦作,超出“七子之冠冕”王粲賦作總數四篇(《全上古文》收録王粲賦二十四篇),雖與曹植五十四篇相差甚遠,但從帝王的角度而言,曹丕在文學創作上投入了相當的精力,他的詩歌、散文在文學史上都具有一定地位和影響,他的文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意義不同尋常。這些成就足見曹丕充沛的才力和旺盛的文學創造力。關于這一點,從曹丕的賦作中亦可得到證明。以下就曹丕辭賦主要風格進行分析論述。

文辭清麗質樸,是曹丕作品的主要語言風格。鍾嶸《詩品》將曹丕詩歌語言特點概括爲“率皆鄙質如偶語”,這是因爲鍾嶸受到時風的薰染,偏好華美的文辭,所以對曹丕的清新風格,持此錯誤論調。徐公持《魏晋文學史》言:鍾嶸所謂“鄙質如偶語”,是指曹丕的某些詩歌仿效漢樂府民歌語氣。但實際上曹丕此類作品,並非民歌的簡單重複,應當說質而不鄙。③葛曉音《八代詩史》認爲:鍾嶸所批評的曹丕詩歌口語化的特點,爲曹丕的詩歌情調添了幾分自然的風致。曹丕更多地接受了古詩十九首的影響,所以在建安詩人慷慨任氣的高唱中,獨以清隽婉約的風格自立一宗。④誠如葛曉音所言,曹丕詩歌語言,多受古詩十九首影響,清新自然,秀麗隽永,這個特點同樣適用于評價曹丕的賦作。如《臨渦賦》:“蔭高樹兮臨曲阿,微風起兮水增波。魚頡頏兮鳥逶迤,雌雄鳴兮聲相和。荇藻生兮散莖柯,春水繁兮發丹華。”描寫渦水之畔美麗的景色,樹蔭重重,微風陣陣,水面微波蕩漾。游魚戲水,好鳥相鳴,水草叢生,春水充盈,紅花生發。此賦通篇清詞麗句,並不追求詞采和雕飾,只是通過選取自然景物進行如實描寫,便傳達出大自然美景的天然韻致。再如《柳賦》,描寫柳樹枝葉青葱繁茂,枝幹婀娜交錯:“應隆時而繁育兮,揚翠葉之青純。修幹偃蹇以虹指兮,柔條阿那而蛇伸。上扶疏而孛散兮,下交錯而龍鱗。”言辭平淡,細細體味,卻也不乏清新秀麗之風,能描寫出柳樹的姿態。這篇賦是感物傷懷之作,抒發盛衰無常、懷念故友之情,曹丕深情地抒寫內心情思:“在余年之二七,植斯柳乎中庭。始圍寸而高尺,今連拱而九成……昔周游而處此,今倏忽而弗形。感遺物而懷故,俯惆悵以傷情。”可謂深摯感人。作者抒情的言辭均較爲口語化,但並不粗鄙,而是質樸清新,自有一種文士的簡約雅致之風。又如《寡婦賦》中最精彩的一段文字:“三辰周兮遞照,寒暑運兮代臻。歷夏日兮苦長,涉秋夜兮漫漫。微霜隕兮集庭,燕雀飛兮吾前。去秋兮就冬,改節兮時寒。水凝兮成冰,雪落兮翻翻。”這段文字没有刻意雕飾的痕迹,没有錘煉新奇的詞句,作者僅僅通過平實的言辭,對日月更替,季節變换進行描寫,來傳達寡婦內心的愁苦和孤獨難捱。在這些平淡無奇的言辭之中,卻包含著作者深深的用心,這一點和古詩十九首的温麗悲遠,語近情遙,確乎是相通的。曹丕賦作的語言風格,很好地踐行了他自己所提出的“詩賦欲麗”的文學主張。縱觀曹丕賦作,其語言風格大抵如此,即使是《浮淮賦》、《校獵賦》等氣勢非凡的作品,亦非倚靠雕飾言辭取勝,而是在于作者自身的獨特體會和感發。

曹丕賦作的特點,還在于細膩的感受、周密的思慮。曹丕無疑是個心細而敏感的文人。他對于自然界的變化,總是有著敏銳的觸覺;他對于他人內心情感的體察,總是細緻入微。他像一個不動聲色的觀察者,並將自己的觀察結果用一種細緻的、温柔的方式,毫不張揚卻又體貼備至地表達出來。最能代表這一特點的是《寡婦賦》和《出婦賦》這兩篇代言體作品。《寡婦賦》是替建安七子之阮瑀未亡人抒發內心悲苦之情的作品,王粲、曹植都有同題賦作。曹丕此賦主要是通過景物描寫,來表達寡婦內心的感受。通過他的文字,讀者仿佛感受到,孤苦無依的寡婦,獨自守著殘年,她看到天上的日月星辰東升西落,她感受到寒來暑往,冷熱交替。這樣孤獨的時光是多麽漫長難熬,夏季的白晝,冬天的黑夜格外漫長。寒霜降在庭中,覓食的燕雀嘰嘰喳喳,更襯托出寡婦的孤獨寂寞。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大雪紛飛,令人擔憂寡婦將怎樣活下去?曹丕仿佛是將自己變身爲作品主人公,設身處地爲她著想,所以他對于人物心理的表現,十分真實感人。曹丕對自然景物的變化很敏銳,大自然的一花一葉,風起雲散,寒暑更迭,都能在他心中留下感觸。他通過景物描寫,成功地描摹出寡婦的艱難處境和悲苦內心。相比之下,王粲的同題作品未能表現出寡婦的內心世界,讀來便没有動人的力量。如王粲亦有“觀草木兮敷榮,感傾葉兮落時”這樣的句子,但這樣的詞句很大程度上是出自文人的比方,將寡婦比作風中凋零的落葉,而不是寡婦本人的內心感受,所以顯得平淡、隔膜。再如《出婦賦》,寫平虜將軍劉勛喜歡上山陽司馬氏的女兒,于是以“無子”之由休弃相守二十餘年的髮妻。王粲、曹植均有同題賦。曹丕此賦開篇即是一個鮮明的對比:“念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親。惟方今之疏絶,若驚風之吹塵。”昔日的恩愛,今日的絶情,寫出了女子在男權社會裏命運的無常甚至荒謬。曹丕用驚風吹塵,比喻女子命運的突變,而以塵土喻女子,更見女子命運之微賤和不能自主。這樣的體會,若非深切揣摩女子心理,是絶對寫不出來的。曹丕是揣摩他人心理的高手,他的七言詩《燕歌行》最大的藝術特色之一,便在于成功摹寫了一個思婦“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的複雜內心活動。正如徐公持《魏晋文學史》言:“曹丕擬作之賦與詩相類,皆表現出揣摩和刻劃他人心理相當純熟的技巧。”⑤這種技巧,源自曹丕心思情感的細膩敏銳,也出自他的周密的思慮。在《出婦賦》中,他藉出婦之口,寫出了女子悲劇的根源,乃在于“色衰而愛絶”;同時也表現了男權社會中,女子對于自己悲劇命運的隱忍:“信無子而應出,自典禮之常度。”最後寫出婦離開夫家,獨自上路的悽愴:“遵長途而南邁,馬躊躇而回顧。野鳥翩而高飛,愴哀鳴而相慕。”曹丕没有著意刻畫哀切流泪的可憐女子,只是通過躊躇回望的馬,和哀鳴相慕的鳥,狀寫出婦之無人憐惜,這種側面烘托的手法,更見作者對出婦之悲憫。《出婦賦》體現了曹丕周密的思慮,雖然通篇是模仿弃婦的自叙,但讀者分明可以感受到,曹丕在文字中寄予了對弃婦深深的同情。

曹丕爲文的最可貴之處,在于他不將文字視作游戲,也不以文字作爲進身求榮的工具,他用文字表達心聲,抒發感情,尤其是抒發一己之感悟,而非表現社會政治、國家命運、理想抱負等宏大的命題。正因如此,曹丕賦往往十分自由地表達出獨特的感發。比如《鶯賦並序》,作者聽聞堂前籠鶯哀鳴,心下憐愛,于是爲之作賦一篇,表達籠鶯對羅人捕捉的哀怨,對密網加身的痛恨,以及對自己不幸命運的無奈。再如《柳賦並序》,作者見到自己十五年前親手種植的柳樹,“始圍寸而高尺,今連拱而九成”,真可謂“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于是想到左右僕御已多亡,感物傷懷,作賦一篇。又如《感物賦並序》,作者在庭院中種植了一些甘蔗,涉夏歷秋,甘蔗先盛後衰,作者于是從中感悟到興廢無常的道理,不禁慨然咏嘆。又如《悼夭賦並序》,作者的族弟文仲年僅十一歲便夭折了,有感于母氏之哀,又出于宗族之愛,作者寫下的詞句頗爲凄切動人:“時徘徊于舊處,睹靈衣之在床。感遺物之如故,痛爾身之獨亡。”袁行霈《中國文學史》言:“曹丕對人生中凄凉情感的體驗,是超出于同時代其他詩人的。”⑥誠然,曹丕辭賦中的感發,不乏凄凉情感的體驗,一代帝王,竟如此多愁善感。這種體驗,不是出于爲文造情的矯飾,也不是出于作者人生遭際的悲切,而是出于作者情感的豐富細膩,出自他對自然外物的敏感,所以曹丕賦作中的感發,真實,誠摯,對讀者而言,不隔膜,具有親切感和感染力。人生中的凄凉情感,是曹丕獨特感發的一部份。曹丕有一顆敏感的心,自然外物總能催生他的感發。如《登城賦》,作者筆下有一幅欣欣向榮、富庶自足的田園美景:“平原博敞,中田辟除。嘉麥被壟,緣路帶衢。流莖散葉,列倚相扶。水幡幡以長流,魚裔裔而東馳。”這樣的景象催生了作者心中怡然自得、逍遙自在的感發,于是他寫到:“望舊館而言旋,永優游而無爲。”優游無爲的想法,不是作者刻意表現的人生態度,而是面對自然景象自然生發的情感體驗,讓人仿佛置身世外桃源,油然而生出世之想。曹丕賦作感發之獨特,還在于他常常將自身融進眼前景物之中進行描寫,他是自然的一部份,他的視聽覺,皮膚觸覺,都成爲情感表達的一部份,也成爲傳遞信息給讀者的途徑。如《愁霖賦》中,作者這樣描寫淫雨霏霏的情景:“玄雲黯其四塞,雨濛濛而襲予。”作者寫黑雲黯淡,冷雨紛飛的情景,傳達給讀者視聽覺的感受;“襲予”二字,則似乎將自己在雨中皮膚的觸覺,也傳達給了讀者。這就是所謂身臨其境,設身處地。正因爲作者自身經受著久雨不晴的苦楚,所以接下去“豈在余之憚勞,哀行旅之艱難”,這樣心係蒼生的表白顯得更加親切,有感同身受的效果。在《喜霽賦》中,他將自身置身于原野之上,清風吹盡了雨天的積水,陽光照耀著大地,面對久雨放晴的太陽,作者欣喜异常,他這樣描述自己的心情:“振余策而長驅,忽臨食而忘饑。思寄身于鴻鸞,舉六翮而輕飛。”策馬奔馳,臨食忘饑,甚至想化身鴻鸞,展翅輕飛,以表達內心的喜悅,作者猶如孩童般天真可愛。曹丕賦作感發的獨特,還在于他善于藉助景物的描寫來傳情達意。曹丕對景物的描寫,很少程式化的言辭,也非僅憑想象而寫。借景抒情,是曹丕的專長。前面所列舉《寡婦賦》、《臨渦賦》、《登城賦》、《愁霖賦》、《喜霽賦》諸篇,都表現出這一專長。再如《感離賦並序》,作者寫建安十六年,曹操西征,自己居守,老母諸弟皆從征,不勝思慕。作者通過景物描寫來寄托內心對親人的無限思念和牽挂:“柯條慘兮無色,緑草變兮萎黄。感微霜兮零落,隨風雨兮飛揚。”蕭瑟悲凉的秋景,很好地傳達出作者內心的感傷。在建安文人中,曹丕是借景抒情的高手,其《燕歌行》亦是融情于景,成爲絶唱。將曹丕的賦作與曹植、王粲同題賦作相比,我們發現,曹丕運用了更多的筆墨、調動了更細膩的感受,來描寫自然景物,或許是因爲創作習慣,或許是因爲性格原因,曹丕對自然景物的變化尤其敏感,對自然景物的描寫尤其用心。葉嘉瑩曾這樣解釋王夫之贊譽曹丕的評語“精思逸韻”:“他的詩不只是一個感情的直接反射,而是有一種思索的意味在裏邊,這是精思;他那種敏銳的感受是一般人所没有的,而且他也不在文字上進行雕琢,如果你没有他那種感受,你就没有辦法也没有途徑去學他的詩,這是逸韻。”⑦葉先生所言,不僅適用于曹丕的詩歌創作,更適用于其辭賦創作,因爲在辭賦作品中,曹丕更多更全面地展示了自己的才情。所謂精思逸韻,也就是曹丕文學作品的獨特感發。

曹丕賦作還有一個獨特之處,在于其風格穩健遒勁,有平和雍容的風度。曹丕詩文給人的印象,大多是婉約清麗的。沈德潜謂其詩歌“便娟婉約,能移人情”,得到論者的公認。這八個字用來形容曹丕賦作的特點,也可以在部份賦作中得到印證。但曹丕賦作的內容,遠比詩歌作品更加豐富。他在賦作中表現出了比詩歌創作更充沛的才力,更動人的情感,更多面的自我。徐公持《魏晋文學史》云:“曹丕之賦比詩更多地擔當著抒寫本人情志的功能。他在賦中更多地袒露著自己的心迹,記録著自己的心路。作爲抒情體裁,它比曹丕的詩更充實、更豐滿。”⑧如上文列舉種種,曹丕賦作既有清新秀麗的風格,也有多愁感傷的情調,還有天真怡然的况味,這些特點總體而言,都是秀氣婉約的。然而,曹丕賦作亦有豪壯鏗鏘的吟唱,表現出建安文學慷慨激昂之共性,風格穩健遒勁。如《浮淮賦並序》,這是一篇文采飛揚、氣勢豪壯的佳作,序言和賦都寫得極好。序言曰:“建安十四年,王師自譙東征,大興水運,泛舟萬艘。時予從行,始入淮口,行洎東山,睹師徒,觀旌帆,赫哉盛矣,雖孝武盛唐之狩,舳艫千里,殆不過也。”單是讀序言,已經領略到王師東征的盛况,而曹丕進一步用賦來渲染、鋪排這一空前盛况,他先用四句騷體寫王師東征的行程,然後運用一連串四字句、三字句,集中描寫王師的氣勢:“乃撞金鐘,爰伐雷鼓。白旄衝天,黄鉞扈扈。武將奮發,驍騎赫怒。于是驚風泛,涌波駭。衆帆張,群棹起。”這些句子一氣呵成,讀來酣暢淋漓,極有氣勢。再如《濟川賦》、《滄海賦》、《述征賦》等,都是此類豪壯鏗鏘之作。再如《校獵賦》。校獵,實際是軍事演習,一開篇,作者寫對敵戰争的正義性和必要性:“高宗征于鬼方兮,黄帝有事于阪泉。愠賊備之作戾兮,忿吳夷之不藩。將訓兵于講武兮,因大搜乎田隙。”接下來鋪排正義之師的龐大陣容、嚴明軍紀以及高昂的士氣:“部曲按列,什伍相連;峙如叢林,動若奔山。”然後描寫校獵的排場:“超崇岸之層崖,厲障澨之雙川。千乘亂擾,萬騎奔走。經營原隰,騰越峻岨。彤弓斯彀,戈鋌具舉。”再寫校獵之成果:“聚者成丘陵,散者填溪谷,流血赫其丹野,羽毛紛其翳目。”最後寫論功行賞:“考功效績,班賜有叙。”這裏運用的亦是一連串四字句,間以六字句調整節奏,讀來亦是氣勢非凡,淋漓酣暢。曹丕的此類賦作,少用程式化語言,大部份描寫都出自作者的創造,十分貼切生動,有匠心獨運之妙。曹丕的賦作,亦見作者鋪排之才能,但是,與同時期的曹植相比,曹丕的鋪排,顯得比較收斂。曹植的賦作,常用大段的鋪叙排比,令人眼花繚亂,有種文氣逼人的感覺。這種區別既在于創作個性之不同,也因爲個人才力之不同。曹植的張揚,形成文采華茂的特點;曹丕的收斂,則給人“力緩”的印象,形成穩健遒勁的風格。

曹植的賦作,有常人無法企及的文采,其文辭之豐富,想象之奇妙,描寫之美侖美奐,令人驚嘆。同時,曹植賦亦常給人一種與現實的强烈對立感,自我形象鮮明突出,桀驁不馴。這是因爲曹植一生,自從在立儲之争中失敗後,便一直處于鬱鬱寡歡的受壓抑狀態,生活的壓力和內心的理想、悲憤不平發生衝突,便形成强烈的對立感。曹丕則一生處境優容,從貴公子、太子,到帝王,曹丕始終是一個城府頗深、心思縝密、行動穩沉的人,且他基本没有遭遇挫折和失敗,這樣的境遇造就他平和雍容的心態,投射在其文學創作中,也形成平和雍容的風格。比如《出婦賦》,馬積高《賦史》批評曹丕,認爲他雖同情出婦,可是又說:“信無子而應出,自典禮之常度。”這是對男權的認同,這樣的寫法削弱了對出婦的同情,也降低了賦作的思想境界。而曹植謂出婦“恨無愆而見弃,悼君施之不終”,是對男子的批判,是完全站在出婦立場上的同情。⑨筆者不贊同這種說法。曹丕對出婦不乏同情,前文已經分析過,他筆下的出婦更爲隱忍,認同命運,不抗争,這是當時的社會現實,被休弃的女子是無法和夫家理論的。女子的認同,焉知不是反語呢?而對于女子認同自身命運,曹丕又何嘗不是充滿同情和無奈呢?相反,曹植筆下的出婦,充滿悲怨和仇恨,與現實强烈對立,倒讓人擔心她將如何面對自己的命運。曹植賦作多悲怨、憂慮和自嘆命運,即使曹操在世之時,亦有這樣的表現。大概曹植性情,原本就比較敏感脆弱吧!而曹丕在争奪太子位元時,史書記載他善于矯飾,深得人心,可見其城府,也可想見其穩重平和。曹丕作爲帝王,治國比較温和,爲政寬厚明理,能洞察形勢,比較有見識。這些性格特徵投射在文學上,形成雍容平和的風格。再如《鶯賦》,曹丕筆下的籠鶯雖然不幸被囚,但卻能“升華堂而進御,奉明後之威神。唯今日之僥幸,得去死而就生”。與出婦一樣,籠鶯似乎也認同了自己的命運。王粲的同題賦作,則悲嘆籠鶯的命運,有一種强烈的身世之感。與之題材相似的禰衡《鸚鵡賦》,則是相當凄厲的一篇作品。而曹丕的賦作,大多表現出平和的心態,甚至怡然、舒展、自在的情感,這種雍容平和,形成曹丕賦作的獨特風格。

曹丕十分重視賦序的寫作,其二十八篇賦作,十五篇有序言。漢魏以來的抒情咏物小賦,很多是没有序言的,至曹丕,始重視小賦序言的寫作,其《車渠椀賦序》、《瑪瑙勒賦序》均可視爲知識性小文,其《浮淮賦序》叙事完整,描寫生動,氣勢非凡,堪稱一篇獨立的散文。這種重視小賦序言寫作的風氣,後來由傅玄、傅咸父子大力提倡,到庾信作《哀江南賦序》,本身就是一篇杰作。曹丕咏物賦,寫得最好的是《彈棊賦》、《柳賦》,後者在前文已經分析過,《彈棊賦》則亦須論及。作者摹寫棋局:“爾乃詳觀夫變化之理,屈伸之形,聯翩靃繹,展轉盤縈,或暇豫安存,或窮困側傾,或接黨連興,或孤據偏停。”一連串“或”字句,極寫棋局的複雜多變;作者摹寫觀棋者種種情態:“于時觀者莫不虛心竦踴,咸側息而延佇,或雷抃以大噱,或戰悸而不能語。”可謂十分真實生動。此賦是咏物賦中的上乘之作。曹丕八篇咏物賦,其餘六篇較爲平淡。建安時期的咏物賦,大多比較平淡,缺乏體物的細膩生動,也缺乏比興寄托的匠心妙思。到西晋傅玄咏物賦,體物始工細;其子傅鹹咏物賦,常藉以闡發人生哲理之妙,抒發豐富的內心情感。曹丕和建安時期賦家,重視咏物賦創作,在題材及藝術手法等方面,爲後來的賦家提供了可資借鑒之處。

曹丕辭賦,較爲充分地展現了其文才、襟抱、情感等,顯現出充沛的才力,比詩歌更能代表曹丕的文學成就。

*基金專案:國家社科基金資助專案(西部課題)《建安賦研究》階段性成果(13XZW009);貴州省教育廳高校人文社科規劃專案《魏晋賦作研究》成果(12GH017)。

①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

②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428頁。

③徐公持:《魏晋文學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54頁。

④葛曉音:《八代詩史》,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7頁。

⑤《魏晋文學史》,第56頁。

⑥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1頁。

⑦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43頁。

⑧《魏晋文學史》,第56頁。

⑨馬積高:《賦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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