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寨电影在哪里?--论“查马镇决战”_决战刹马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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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各种媒体对国内电影创作的“山寨”倾向发出越来越响亮的批评,这种批评从个体影评的意见甚至发展到学界主流和官方态度。

表达高雅趣味和政策导向自然无可厚非,但我认为,对作为整体的山寨电影和作为方法的“山寨”应该有一个充分的、恰当的评价。

首先,山寨电影大大拓展了中国喜剧电影的想象力。

众所周知,现实主义一直是中国电影(当然包括国产类型电影)的终极规范,这是一种不仅肉体甚至连精神都屈服于地球引力的现实主义,比如看到水就只会想到。我这么说是因为这种现实主义已经完全抛掉了它在四十年前作为主导文艺思想时尚存的浪漫成分。这是一种毫无想象力而且还压制想象力的现实主义。将其奉为创作、审查、研究和教学的圭臬,中国就不可能出多样化的电影人才,中国的类型电影乃至整个商业电影也不可能有长足的发展。

长久以来,我国喜剧电影缺乏想象,形态单调,故事薄弱,人物贫乏,皆因机械遵循现实主义观念所致。而在国外,无论像美国这样的商业电影大国,还是欧洲艺术电影圣地,直到我们的近邻韩国和日本,喜剧在流派、风格上都是最为多样化、最具想象力的。从这一背景看,山寨电影的想象力突破具有重要而深远的意义。题材视野的拓展,滑稽模仿,穿越、混搭,这些特色不仅使喜剧世界更加丰富多彩,而且在更普遍的意义上启动了中国电影创作对现实主义桎梏的突破。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影响会在未来的电影创作中持续地显现出来。

其二,在电影创作观念乃至电影观众的接受意识中,山寨电影强化了电影意识和电影是一个虚构世界的概念。

国产山寨电影和国外山寨电影基本是针对以往商业电影的经典作品和常用手法进行滑稽模仿。他们首先要认可过去电影所建立的虚构世界,再以幽默的眼光去解构它,然后进行选择和滑稽化的重构。这种操作有助于对电影创作机制的认识,有助于电影意识的培养。而且,它只涉及虚构,与现实无关。在特定的虚构世界中解构和重建,乃虚上加虚;而滑稽模仿又只关娱乐,因此,电影只是一个虚构的娱乐世界的概念便完整地建立起来。依循现实主义思维,这个独立自足的虚构世界是永远不可能的。

我们只有认可这个虚构世界,才不会去问学生“你这……在现实中可能么?!”才不会见了银幕上的丑事就对号入座……总之,才不会在现实世界和虚构世界之间画等号。我们只有认识并且不断尝试改变视角和思维重新认识这个虚构世界,汲取其资源和营养,同时建设发展这个世界,才有可能拍出《指环王》、《哈利·波特》和《阿凡达》那样的电影,因为,有想象力才会有技术,而不是相反!

其三,山寨电影在电影固有的低端增强了国产电影与观众的亲和力。这个“低端”你可以叫它“通俗性”,或者“世俗性”,它是建立在民间、平民人情世故中的娱乐想象。

好莱坞大片凭借数字技术和计算机影像获得的商业成功有目共睹。近年来,我国不少革命大片和古装大片也赢得可观的票房,这些都可以看作“高端”的成功。然而,电影仅有“高端”的成功是不够的,那就像一个双腿纤细的巨人,发育不全,岌岌可危。美国业界深知厉害,所以一方面努力开发“低端”产品,如喜剧和恐怖片,另一方面拼命寻觅青年电影人才。好莱坞上世纪90年代以来持续招安独立电影便是其发展战略的实践。

国产电影低端的代名词原来叫“平民”,后来称“草根”。然而,真正从平民或草根的高度及兴趣拍的片子并不多。在低端人物及其故事中,总会看到官方的视角或“高等”文人的矫情。山寨甫出,令人惊艳。滑稽喜剧,作为山寨电影的天然类型,一登场便契合了草根兴趣和民间快感。应该说这是国产商业电影与植根民间的基本娱乐需求的一次成功对接。众所周知,电影自诞生起就是平民娱乐,其商业性即寓于平民性之中。在一定规模上、在平民娱乐的本质上把中国商业电影真正落实到低端,山寨电影功不可没。

在做判断和评价的时候,国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向前看。我们无法预见山寨之后中国喜剧电影将向何处发展,但我们有把握说,在普遍意义上,如果不提高创作水平,中国商业电影就永远是地摊儿上的货色。在山寨制造与常规商业电影的衔接上,《决战刹马镇》恰好是个比较能够说明问题的案例。

《决战刹马镇》不少地方同山寨电影的始作俑者《疯狂的石头》颇为相似。都有一个现实的落脚点:《疯狂的石头》卖宝石救厂,《决战刹马镇》办旅游旺村,不过后者多了个压制孙红雷的猥琐官员。都有一个为护宝而战的男主角,相比之下,孙红雷事更多些,张罗旅游,还要追女人。两片的反面角色都为夺宝而来。此外,只是《疯狂的石头》的叙事能力强得太多了。两片均持正范儿的山寨态度(相应于美国独立电影中的B级片态度),但《决战刹马镇》已明显表露出回归考究的制作倾向。

相较山寨早期的困窘,《决战刹马镇》请动一线明星主演,营销宣传也做得相当漂亮,高票房自在预料之中,真正体现了与时俱进。然而,与此成就相比,提升后山寨创作品质的想法却完成得不够好。

先看人物。孙红雷在整部影片里上蹿下跳忙和了一通,他在干什么呢?准确的回答应该是,他领导全村人民办旅游,走致富之路,并且打败了一伙来抢宝的歹徒。影片为他设定什么人物主题了么?没有。孙红雷除了对林志玲有点企图外,在办旅游夺财宝的情节主线上居然没有一点个人心理的流露。真是大公无私啊!他就像“文革”和“十七”年电影中才有的那种典型人物,光杆一个,没爹没娘,可能只有这样才会无私奉献吧。把幽默再往冷里走走,你会发现这种正面人物在当今的影视创作中还是很多的。甚至《疯狂的石头》中郭涛饰演的主角也是如此。稍好的是,郭涛玩命护宝是岗位职责使然。不过依然是一个大公无私的陈旧人物。要搁美国商业片,郭涛可能曾是一个很失败的保卫干部,借此护宝战斗,他要建立或挽回自己的名誉;也可能他家境困窘只得靠忠于职守维生延命。与前一主题类似的影片如《本能》(1991),而《决战犹马镇》(2007)竟能从儿子的视点,把这两个主题一起整合在从狗熊变英雄的父亲身上。顺便说说,即使从片名也能看出《决战刹马镇》自我山寨的投机策略。

说孙红雷的角色还不如郭涛,就在于从个人角度讲,办旅游和护宝并没有在孙红雷的岗位职责上体现出强烈的急迫感和必须如此的理由。人物(尤其是主角)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所有电影中的人物塑造必须要回答的问题。商业电影更是如此。编造人物前史在剧本写作和修改中是比较有效的方法,但人物前史的功能并不仅仅是让我们了解人物的更多故事,更重要的是它要提供特定人物在叙事动作中的心理背景和行为动机,即特定的人物主题。

纵观国产电影,特别是主旋律电影和商业电影,我们永远会有影片的叙事主题,即抽象化的意识形态主题,而人物的主题常常是意识形态主题的附庸,只是机械地表明臣服的同一性。在叙事中,人物永远实践着某种意识形态价值,其间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人物的不同性格,开朗/内向,倔强/乖巧,精明/憨直,等等,他们干革命,促生产,除暴安良,克尽职守,扶危济困,尊老爱幼,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除了几句口号,影片几乎没有向观众交代更多。我们描写正面主角往往使用程式化的旧套,美其名曰性格塑造,罕有表现他们的心理动机,特别是人物在情节发展中的心理轨迹,这便是人物性格单调、呆板且前后矛盾、缺乏说服力的主要原因。

无怪乎人家说我们的电影是宣传片,我们不悦。近来还找到了反驳的新理由:你们好莱坞不也是宣传美国精神美国价值么?然而,有了这个理由,我们就真的心里坦然么?我们不该深入研究一下他们的理由,以及我们同他们之间的微妙差异么?

举个历史上的例子。前苏联社会主义革命胜利十年之际,西方帝国主义列强的剿杀围困已经失败,但东西方之间的政治斗争和意识形态斗争仍十分尖锐,甚至可以说不共戴天。这时,西方看到了一部来自东方的革命电影,普多夫金执导的《母亲》。按照既定的成见,《母亲》应该算是不折不扣的“宣传片”,但却获得了出人意料的热烈掌声与喝彩,紧接着普多夫金的两部电影著作被译成英文出版——比爱森斯坦的英文版几乎早了二十年!与欧洲不同,美国,特别是好莱坞,对普多夫金的景仰远远超过爱森斯坦等其他蒙太奇学派导演。《母亲》哪个地方不同于其他革命宣传片,而令美国人如此偏好呢?

我们谈到《母亲》,永远是冰河解冻与工人游行示威之间的隐喻蒙太奇,几乎无一例外。而美国人更看重母亲形象体现出的情感力量,以及母亲从家庭妇女转变为革命者这一叙事过程中体现出来的合乎人性的心理转变。白军军官对母亲说,只要交出武器,就可以不抓儿子。母亲救子心切,相信了。她取出儿子藏的枪支,交给军官。不料军官食言,抓走了儿子。母亲内疚,委屈,悲愤异常,由此开始倾向革命。这个心理转折点早于母亲参加革命活动的叙事点,而且场景中有两点应该注意,一是母爱,二是军官无信。母爱引发观众的同情,军官无信——对普适价值的违犯——导致观众对他的厌恶。更重要的是,观众会从认同母亲出发,不仅会憎恨军官的无信,而且还会从军官的丑恶联想到他所代表的制度的丑恶。影片并未表现白军烧杀劫掠政府无恶不作,但是人物心理的冲突与转变,普适价值的巧妙运用,使影片在保持强烈革命性的同时又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与其他宣传片相比,影片给出的母亲参加革命的心理动机颇为“狭隘”,但正是这种“狭隘”所蕴含的普遍人性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影片的情感力量皆源于此。

近年来,国内学界和业内通过对好莱坞类型片的研究,注意到了类型片必须宣扬普适价值的规律,并认为中国商业电影可以借鉴。借宣扬普适价值,博取观众认同,进而赢得国产类型电影的旺旺人气,想法煞是可爱。然而,就像上述分析所表明的,影片仅有意识形态的设置,哪怕它是普适价值,而未从人物塑造出发,将人物的心理逻辑放在主导叙事的位置,就依然与大家所熟知的那种过时的宣传片一般无二,而且观众也不会买账。因此,我们亟需解决的是如何才能提高人物塑造的艺术性。

有些基本概念或许应该强调,因为在国产电影创作中它们似乎未被重视。

在新闻中,故事大于人物;在文学艺术中,人物大于故事。好的商业电影,人物和故事应该是平衡的。

人物的行为不仅由其性格生成,更由其心理生成。性格一样,心理不同,行为便不同。

在常规电影中,推动叙事的是“动机”,不是“状态”。

要增强场景在心理表现、关系描写和叙事勾连上的功能性,减弱甚至去除纯粹的“状态”描写。

人物心理才是观众理解人物、认同人物的根本途径。

普适的人物主题、准确的心理逻辑和清晰的叙事,才能使观众无障碍地认出乃至认同影片中的普适价值。

影片的创作水平最终决定于编导(一)对人物心理主题、具体行为动机和不同情节阶段的整合,(二)对人物主题和叙事意义的整合,(三)对视听风格的整合。

这里提出“整合”的概念,是因为国产电影在剧本修改、场景拍摄和后期制作中往往缺乏整体意识和相应的调整技巧。

写人物心理是不是要增加很多内容?会不会影响影片的长度和节奏?会不会使影片变得沉闷呢?

好莱坞电影在长久实践中锤炼的“心理经济学”是专门适用于商业电影的,其中有很多经验可以借鉴。我们知道,故事有高概念,营销宣传有高概念,其实,人物主题(即影片中左右人物行为的心理特质)也可以是高概念的。商业电影一般是将人物的心理主题作为故事的前提预设到影片中。比如,《钢铁侠》(2008,Ⅱ、2010)男主角的行为动机主要来自父亲对他的心理影响,《海扁王》(2010)则来自一个少年想成为超级英雄的梦想。人物的心理动机可能是多种多样的,但常常可以归纳为有限的几个主题。洛杉矶加州大学(UCLA)著名编剧教授里查德·沃尔特(Richard Walter)甚至认为所有电影的人物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物的identity,简单讲就是人物对其心理目标或自我价值的追求。人物行为就是为达到目标和实现价值的奋斗,而叙事就是在这种奋斗过程中去处理和解决各种人物关系,直至达到或未达自己的目标。在影片中,心理动机往往是最重要的叙事动力,商业电影更是要把它放在高潮前的决定性时刻,让观众忧心忡忡,着急上火。

大量经典影片告诉我们,这种主题操作并不复杂,无非是“给出”(exposition)和“整合”。“给出”无需多占时空,作为场景信息“自然”流露出来就行了。而当人物行动或未动时,编导要让观众清晰地意识到之前给出的心理主题对人物的制约。更不用说在叙事高潮前,编导更要煞费苦心地向观众证明,克服心理障碍往往是主人公取得最后胜利的关键一步。所谓“整合”,就是在剧本修改阶段,以及导演做临时改动时,所要做的统一性调整。整合的依据首先是人物的心理主题,表现为人物行为的一致性,然后是叙事的统一性,以及有效的类型程式和技巧(如果你没有独门绝技的话)。

由于编导没有给出孙红雷的心理主题和行为动机,这个人物便显得浑浑噩噩,充其量像个马戏团或杂耍班子里的角色,功能就是逗观众笑,自己是啥玩艺没大关系,到了(liǎo)他是真傻假傻观众(甚至专家们)都不知道。可以说孙红雷饰演的唐村长是人物塑造最失败的例子。

欠缺整合也导致影片的其他方面出现问题。

在人物行为上缺乏整合。

孙红雷先前坚决反对种西红柿,后来跟黄海波抬杠又说最大的卖点就是西红柿,让观众不明所以,而且通观整个情节,我们也理不出孙红雷护宝的智谋逻辑。对他真傻假傻的疑惑盖出于此。而商业电影的人物塑造应尽可能地透明。

孙红雷追陆主任要批文,陆主任追林志玲送戒指,孙最终也没要来批文。这条线本来设计得不错,道出了猥琐官员的本质。但陆主任最后一场戏托孙红雷把戒指转交林志玲,实在没有说服力,因为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陆都不会托孙转交戒指。搁你会么?商业电影的人物行为应符合普通人面临此情境时的世俗想象。

在叙事统一性上缺乏整合。

铜牌被盗,李立群们竟不会察觉么?

林志玲为什么会在假警察的车上?

西红柿大战前,村里一直冷冷清清,怎么一下就聚集那么多人?

甚至最基本的叙事剪辑也会出错。比如,在广播室,孙红雷挪饭盒盖遮掩铜牌的特写镜头前,竟是李立群向这边看的镜头。导演用这样的接法,居然想让观众相信李根本没有看到铜牌!

基于喜剧程式和技巧的整合不到位或不充分。

比如反方的大个子和黑衣女郎,既然西红柿大战中有他们同村民单打独斗的戏,就应该在前面有相应的喜感设计或反差铺垫,常见而且有效的桥段是,大个子被老板命令不准动粗,结果受够了村民的欺负,直到结尾才一展雄风。这样更符合喜剧特点,也更好看。黑衣女郎最后被村民的婆姨们打,前面的叙事中也没有相应的“喜点”铺垫。

黄海波因“知道还是不知道”被李立群夹耳光狂训,紧接着黄又用这个句式训孙红雷。如果到此打住,这个滑稽程式的使用也不过尔尔。不料这时林志玲突然出现“碰巧”接过这个句式质问孙红雷,令人惊喜不已。接下来孙、林的对白编导如果改得再精巧些,并适时插入黄的反应镜头(他应该和观众一样惊奇),他最后那句速成经典的“不介意”会更有喜剧效果。

不惟《决战刹马镇》,中国商业电影中缺乏整合(尤其在心理轨迹/叙事逻辑上出问题)的例子俯拾皆是。如果认为票房好就是好电影,能装疯卖傻就是高水平,中国商业电影的艺术品质就甭想提升。高端大片赚了钱之后,山寨的热闹过去之后,我们应该做什么,《决战刹马镇》为我们提供了一份思考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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