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形容词的体及形态化历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现代汉语论文,形容词论文,形态论文,历程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 引言
0.1现代汉语的体(aspect)是语法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也是语法研究的一个难点。谈到体,首先想到的就是它是动词的一个语法范畴,体是“动词的一个语法范畴,用添加前缀、后缀或变化中间元音的方法来表示。‘体’表示的时间概念不多,而是表示所叙述的动作的类型和动作是否持续。”(注:见R.R.K.哈特曼、F.C.斯托克著,黄长著、林书武等译《语言与语言学词典》第30页,上海辞书出版社,1981。)由于受西方传统语法学的影响,汉语语法学界对现代汉语体问题的研究长期偏重于动词的范围,而对形容词的体却涉足不多。其实这种局限于动词的观点对现代汉语而言是不合适的,在现代汉语中,不仅动词可以有体形式,一部分形容词也可以有体表现,所以《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认为“体的范畴表示动作(或状态)的过程,即:正在进行或已经完成,泛指全过程或特指开始或结束,多次发生或一次发生,时断时续或瞬息即止等等。”(注:见《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第471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这一观点较为贴近汉语事实,形容词的体研究对全面深刻地认识现代汉语的体有着积极的意义。
0.2严格地说,体属于句子而不仅仅属于谓词。语言材料证明,句子中的每一要素都可能对体发生影响,但各要素对体施加的影响力却并非等价,其中谓词无疑是最重要的因素。本文主要考察现代汉语形容词对体的影响,而其它要素对形容词谓语句体实现的制约将另文以详。
一 形容词的情状类型
1.1形容词的情状分类(注:本文旨在考察现代汉语形容词的体,讨论形容词的情状只是为了说明体的实现与情状有关,所以这里只是粗线条的划分情状类型,详细的考察将另文讨论。)
体受句子多种要素影响,但谓词的情状对体的实现起十分重要的作用,它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体形式的选择,二者的关系极为密切。根据[±静态](static)这一组区别性特征,形容词可以分为两大情状类型:性状形容词和变化形容词。
性状形容词的最大特征是它的静态性质,该情状的时间结构是均质的(homogeneous),缺乏内在的自然起始点和终结点,语法上一般不能带“了、着”等形态标记。如“普通、秘密、广泛、短暂、漫长、豪放、笨重、昂贵、肥大、欢乐、艰辛、美妙、名贵、泥泞、宁静、轻微、详尽、优秀、正当、壮丽”等,它们通常只进入状态情态句(a句),而对用体标记标识的变化情状句(b句)则表现出较强的抵抗力。比较:
(1)a.这幅唐代画非常名贵。 b.*这幅唐代画名贵了/着/过。
同时,这些性状形容词也不进入由“起来、下去”等准体标记标识的情状句:
(2)a.前面的道路极其漫长。 b.*前面的道路漫长起来/下去。
变化形容词的最大特征是它的动态性质,该情状的时间结构是异质的(heterogeneous),可以有内在的自然起始点和终结点,有些变化形容词还可以容纳续段,语法上一般能带“了、着”等体标记。由于在词语的功能演进过程中,通常是新的意义产生时,旧的意义未必就马上消亡,而往往会出现旧结构与新结构的共存,这不仅是一种共时现象,也是一种历时现象,词语的虚化轨迹大致与此相仿,所以变化形容词都仍然保留着性状形容词的用法。这种形容词不仅可以出现在变化情状句中,而且也可以出现在状态情状句中。(张国宪1995)由此,从这个角度讲,现代汉语至今还没有出现纯粹的变化形容词。
情状是一种意义类别,但在语法特征上也有其形式上的表现:典型的变化形容词通常可以在“NP+已经+____+了”和“NP+没+____”这两种句法槽中出现,表示对某种状态变化的肯定和否定,而性状形容词不具备此项语法特征。
1.2状态与变化的关系
恒定事件、动作事件和变化事件是汉语的三种典型事件,典型形容词(性状形容词)擅长于表述恒定事件,但有些非典型形容词(变化形容词)则可以表述变化事件。状态与变化是两回事,但有密切联系。变化形容词作为陈述性成分其所指有一个随时间展开的渐变过程,它可以有起始点、终结点和续段。从系统论观点出发,我们可以把变化过程以及变化所涉及的始末视为一个大的系统,这个系统由初始状态、变化过程和结果状态三个子系统构成。变化过程始于初始状态,变化过程的结束便产生一定的结果,进入另一种状态,所以从系统的角度说,过程只是状态的转换。状态和变化二者之间的关系可以用下图来表示(T是时间轴,I代表过程开始的时点,F代表过程结束的时点):
下面的语言现象可以很好地说明这种状态与变化的关系:
(3)(她)病好了,一下子胖了,胖得像个禾场滚子,腰间一轮轮肉往下垂。
前一个“胖”是动态的,表示由非胖状态(初始状态)的异质变化,“了”表示变化过程的实现;后一个“胖”是异质变化的结果,从而又转入相对均质的静态。可见,一种变化过程的结束,也就是一种新状态的实现。
细究起来,结果状态可以有不同的性质。假如把结果状态纳入到新一轮变化过程中去考察,我们会发现更为细微的区别:有些状态达成后(如“胖、湿”等)仍然是动态的,具有[-恒久]语义特征,旧过程的结束也就意味着新过程的开始,仍然可以随着时间的展开而进入新一轮的渐变过程,这种结果状态可以称之为“完结状态”;而有些状态达成(如“老、熟”等)的同时也就拥有了静态性质,获得了[+恒久]语义特征,这种结果状态可以称之为“终结状态”。临时性和恒久性是人类认知上的一种基本对立,把完结状态和终结状态区分开来将有助于进一步说明形容词与体标记的选择关系。这样,我们可以给出一个状态系统:
由于变化形容词表现一种随时间展开的动态过程,所以与体密切相关。
二 形容词的体形式以及对形容词次范畴的选择限制
2.1形容词的体系统
体反映句子所表达事件的构成。对事件的观察可以有不同的角度:一是把事件作为一个不予分解的整体,从外部来表述事件的构成,以表现事件的实现与经历;一是对事件进行分解,从内部来表述事件过程的各个阶段,以表现事件的始续、持续和延续。
体作为一种语法范围,有其特有的体形式。现代汉语里表示形容词体意义的典型形态形式主要有三个:a.实现体“了”;b.经历体“过”;c.持续体“着”。非典型形态形式主要有:a.始续体“起来”、“下来”;b.延续体“下去”。限于篇幅,本文着重考察体的典型形态形式,而非典型形态形式将另文专论。
2.2实现体:了
2.2.1与“了”同现的句法格式
“了”标记状态变化的实现,其作用是凸显结果状态。由形容词加“了”构成的线性序列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
S[,a]:名[,主]+形+了
S[,b]:名[,主]+形+了+数量
S[,c]:(名[,主])+形+了+名[,宾]
2.2.2S[,a]以及对形容词的选择限制
“名[,主]+形+了”是形容词实现体的基本格式,格式中的形容词都具有[+自变]语义特征,它能和相关的词一起构成一条连续变化的链,以表达自身动态变化实际到达的位置。
就变化的方向而言,有些状态的变化只具有单向性(石毓智1991):年轻→老 生→熟 新→旧 矮→高。在单向性变化链上,前项是客观事物先天的固有的自然属性,后项的情状通常是在无外力[-创造]的状况下事物发展的终结状态,二者不具有可逆性。由此,只有后项可以与体标记“了”同现。例如:
(4)到如今,大姑老了,没人上门提亲了。
(5)园子里的苹果熟了,随风飘来阵阵诱人的香味。
(6)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壮壮实实,地里的活全包了。
(7)没牛奶喝,这身子就瘦了。
细究起来,“老”类单向性变化形容词与“胖”类双向性变化形容词的根本区别在于二者属于不同的语义范畴:前者的状态一旦达成,通常具有[+恒久]语义特征,而后者的状态达成后,也往往是动态的,特别容易成为新一轮变化过程的开始,进入周而复始的循环状态,所以均具有[-恒久]语义特征,下面的例子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现象:
(8)段莉娜的胸部已经干瘪,脖子因几度地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肤松懈,呈环形折叠;她是不应该戴这么华丽的项链的。
例(8)描述了段莉娜由胖到瘦,又由瘦到胖的状态循环变化。由于“胖”类双向性变化形容词自身的不稳定性,所以这种情状句中经常会出现表示复现的词语,用“又”来表述状态的再现。例如:
(9)“稿子。”他说,脸又白了,好像在做一桩极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以前我们只发现了状态变化的可逆性和不可逆性(单向性或双向性),但不能解释导致这种现象产生的内在诱因,恒久性语义特征的揭示使我们能够很好地解释这一现象。
就句义而言,S[,a]通常表达在无外力[-创造]作用下事物自然达成的完/终结状态,所以凡[+自变]形容词都能与“了”同现进入S[,a],故S[,a]是非意志句。
2.2.3S[,b]以及对形容词的选择限制
根据形容词所带的数量词的不同,可以细分为两类:
S[,b1]:名+形+了+时量
S[,b2]:名+形+了+非时量
在S[,b1]格式中,时量宾语并不指形容词所表示的状态的变化时间,而是指此状态达成以后所持续的时间:
(10)当她决定跟他分手的时候,他们刚刚亲密了两个月。
图示如下:
现代汉语中“形+了+时量”与“动+了+时量”语法形式相似,而语法意义却不尽相同。前者的语法意义不及后者丰富,“动+了+时量”中的时量既可以指动作完成以后经历的时间,也可以指动作行为持续的时间,还可以指由动作行为造成的状态持续的时间。(马庆株1981)从200多万字有限的调查材料来看,“形+了+时量”中的时量只指形容词所表示的状态达成以后所持续的时间,时量宾语表达的是新状态持续的全量,而且格式中的形容词以[+述人]形容词为主。值得注意的是,该格式中形容词的[+自变]特征较弱,但仍具有[-可控]特征。
与S[,b1]的表量比较,S[,b2]是个多义格式,非时量宾语既可以表示全量(S[,b21]格式),也可以表示过量或不及(S[,b22]格式)。例如:
S[,b21]格式:(11)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了一截子。
(12)海长喜却累得背也驼了,人也瘦了十多公斤。
S[,b22]格式:(13)那垛墙高了20公分,得拆掉几层砖。
(14)心里老想着主任的拍头动作似乎慢了半拍。
例(11)、(12)的非时量宾语表示全量,例(13)、(14)表示差量。造成这种理解差异的原因主要与预设有关:全量是以变化前的状态为参照得出的量度,而差量则是以主/客观的标准量为参照得出的量度,二者的差异表现在标准量的有无上。即使是量度形容词(陆俭明1989),在S[,b21]格式中也仍然可以表述全量。
我们注意到,体标记“了”在上述两种格式中出现的强制性程度并不等同,在S[,b21]中是强制性出现,删除“了”后,句子的可接受度降低:
(11')*拾来心满意足,胖了,像是又高一截子。
(12')*海长喜却累得背也驼了,人也瘦十多公斤。
而“了”在S[,b22]中却可以自由隐现:
(13')那垛墙高20公分,得拆掉几层砖。
(14')心里老想着主任的拍头动作似乎慢半拍。
陆俭明先生(1989)在考察量度形容词时认为,“A+数量成分”格式是一个歧义格式,既可分析为述宾结构,也可分析为主谓结构,作前者理解时仍表示差量。这种分析是正确的,从而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S[,b22]格式中“了”隐现的自由性。
由此我们认为造成S[,b21]与S[,b22]格式中“了”隐现差异的根本动因似与格式中的形容词次范畴有关,S[,b21]中的形容词属于变化形容词,而S[,b22]中的形容词则属非变化形容词。在形容词的变化情状句中,变化形容词内在的自变意义通常是靠时体成分来凸显的,所以体标记有相当强的粘附性(见3.2.1节)。鉴于S[,b21]和S[,b22]对“了”粘附性的感觉度差异,我们认为S[,b21]与S[,b22]格式中的“了”可能具有不同的性质,S[,b21]中的“了”是体标记,而S[,b22]中的“了”的性质目前尚不清楚,需进一步研究。
2.2.4S[,c]以及对形容词的选择限制
由于直接与名词宾语组合是动词的基本特征,所以形容词进入S[,c]远不及S[,a]自由。当S[,c]格式中的形容词具有[+自变]语义特征时,通常要求后现名词是同源宾语。例如:
(15)“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16)花香人不见,这怅怅古已有之,他因此白了几茎额发了。
该格式有强调形容词所示状态是外在原因使成结果的作用,因此语用上“红了脸”与“脸红了”并不等价。
假如格式中的宾语是非同源宾语,形容词的[+自变]语义特征将大大减弱,不过仍具有[-可控]语义特征,属非意志句。例如:
(17)摇晃的水溅出来,湿了邱老康的鞋面和裤腿。
(18)仲裁缝骂着娘,一铁尺打过去,咣地破了个坛子,老鼠尾巴又缩进壁缝去了。
但是,形容词在该格式中一旦具有了[+可控]语义特征,表示支配这一语法意义时,[+自变]语义特征将丧失:
(19)初来时,穿一身粗布衣裳,见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说话。
(20)眼角余光里瞧见秘书长还站在那里,手一时收不回去,却慢慢弯了指头。
由此,该格式中的一些词语尽管从语法形式上看可以变换成S[,a]格式,但语义上并不一样,S[,c]是意志格式,而S[,a]则是非意志格式。比较:
斜了尾巴→尾巴斜了变了指头→指头弯了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通常不与“了”同现的[-自变]形容词也可以进入该格式:
(21)庄之蝶送走了柳月,就坚定了自己不再写作的念头。
(22)邱老康……恨贼小子一走那么久,冷落了滚烫烫的匡子的心。
由于SVO句式形成了一个强势语义场,该格式中的个别词(如“活跃、普及、突出、严肃”等)可以不借助“了”而仍然表示动性,这与S[,a]和S[,b]迥然不同。从功能游移的角度看,这类用法十分接近于动词一端,因此语法学者在操作上多处理为形、动兼类词。
2.2.5同现格式与形容词语义特征的消长关系
从时间层次上考察,形容词与“了”同现的三种格式是一种历时现象,大致可以反映出变化形容词的游移轨迹。在游移过程中,[+自变]语义特征是形容词功能游移的主要诱因,随着游移的历程,其特征不断弱化,由此[+自变]语义特征在三种格式中呈现出一个由高至低的等级序列:S[,a]>S[,b]>S[,c]。伴随着[+自变]语义特征的弱化,[+可控]语义特征和动性特征逐渐增强,呈现出一个与上述序列相对的由低至高的等级序列:S[,a]<S[,b]<S[,c]。
2.3经历体:过
“过”标记状态的经历,有完结意味。其作用是为了凸显初始状态。形容词加“过”主要构成“名[,主]+形+过”格式:
(23)卫东也年轻过,可他们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可能是人本身的差异吧。
(24)他们世世代代没像现在这么富裕过,也世世代代没像现在这么忙碌过。
在2.2.2节中我们讨论过形容词变化的方向性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状态变化链的初始点和完/终结点两极上,“过”对形容词的选择与“了”恰好形成互补。在对单向性形容词的选择上,“过”只选择变化链上的前项形容词,而“了”则选择后项形容词。这种现象也不难解释:比如“年轻”和“老”,在变化链上呈“年轻→老”单向态势,“年轻”作为前项的初始状态,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必将成为过去状态,所以表述上自然可以加“过”以表示经历(如(23));而“老”作为后项的终结状态,状态一旦达成,不具有可逆性,于是也就只能加“了”以表示状态的实现(如(4)大姑老了)而不能表示经历(如(4')*大姑老过)。不过就我们所掌握的语料看,并非所有的处于变化链前项的形容词都可以后附“过”,体标记对形容词的次范畴有更为严格的选择限制。至于双向性形容词情况有些不同,由于双向性变化链上的形容词均具有变化上的可逆性,所以它们既可以互为初始状态,进入“过”字句(如(24)),也可以互为完结状态,后附体标记“了”。不过,尽管“过”和“了”对双向性形容词的选择相同,但二者在链上的视点参照并非一致,“过”凸显的是初始状态,而“了”凸显的则是结果状态。龚千炎(1991)观察到形容词加“过”有与现在比较的意味,但未加说明。其实这种现象似可从变化过程的角度,用“过”只凸显初始状态这一规则来解释。
细究起来表单向性初始状态的形容词既不属于典型的变化形容词,也不属于典型的性状形容词,它之所以也可以后附体标记“过”表示经历,是由于它们均处在变化链上,而链上的形容词均具有[+可变]语义特征的缘故。
从我们收集的例句看,“过”字句中的形容词大多具有[-可控]语义特征,属于非意志句,但我们也发现两例[+可控]形容词句:
(25)鲍秉德好久没见她这么利索过了。
(26)李杉忽然想起唐敏曾经对自己热情过,……双腿好像被心里喷出的热情溶化了。
这些句中的形容词都具有[+述人]特征。但在200余万字的语料中我们尚未发现类似于“形+了+名”格式的“形+过+名”句,这似与形容词的性质以及“过”的语法化历程晚于“了”有关。
2.4持续体:着
“着”标记状态的持续,作用在于凸显非终结状态。状态的持续有两种:一种是静态的持续,即事物的某种状态一旦达成,便具有了静态性和均质性特征,如苹果的成熟,身材的高大等等,现代汉语对于这种终结状态的持续是用零形式来表述的;一种是动态的持续,即事物的某种状态即使存在,也是暂时的,仍具有不稳定性和时间结构上的异质性,这种处于变化链上的非终结状态的持续是用体标记“着”来凸显的。由此,在选择限制上,“着”要求与其同现的形容词所表示的状态必须是初始状态,或者是完结状态,但通常不能是终结状态。
“着”主要出现在以下几种线性序列中:
S[,a]:名[,主]+形+着
S[,b]:名[,主]+形+着+名[,宾]
S[,c]:处所[,主]+形+着+名[,宾]
从时间特征上考察,S[,a]和S[,b]都要求形容词具有[-恒久]语义特征,但二者又有细微的区别,前者可以容忍形容词具有[-短暂]特征。例如:
(27)庄之蝶兀自说这葡萄是什么种类,这时节了还青着。
(28)柳月在死死地抓着他的手,那手臂就硬如杠杆,把整个身子稳定着。
而S[,b]则要求更为严格:与“着”同现的形容词必须具有[+短暂]语义特征。例如:
(29)阿兔红着两腮和大家一道大声地笑着,也许她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
(30)他光着肥肥的上身,像猪一样哼哼着,他身上的肤色也黑。
[+短暂]与[-短暂]属于时间语义范畴,二者既是对立的概念,也是相对的概念。其实在[+短暂]与[-短暂]之间是个连续的时间进程,并不存在着一个泾渭分明的界线。对S[,a]和S[,b]的选择折射出说话人对时间量的主观认知。从功能的角度看,S[,b]并不是一种典型的、自由的带宾格式,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a)宾语限制,只能是信息量极低的同源宾语,名[,主]与名[,宾]之间有一种不可分割的关系,如(29)的“阿兔”和“两腮”等;b)成句限制,只构成非自足句,如(30)的“他光着肥肥的上身”,这些句法单位在叙述体话语环境中主要是对事件进行辅排或衬托,属于背景信息(background),而它的后面一定还存在着前景信息(foreground),描绘人物的动作行为结果或某一事件,如(30)的“像猪一样哼哼着”。细究起来,“背景信息+前景信息”这一信息结构的模式化安排和“名[,主]+形+着+名[,宾]),动+名[,宾]”这种句法格式的强制性组合都有着极其深刻的历史原因,因为这种格式宋代已经产生,它直接导源于唐代的“名[,主]+动[,1]+着(+名[,宾])+动[,2]”格式,宋代的“不是大着个心去理会,如何照管得。”(朱子语类)与现代的“其实我是大着胆儿到会上来,是要对你说一件事的。”(贾平凹:废都)其中的宾语限制和成句限制完全相同,现代只不过是历史痕迹的残存罢了。所以,无论是近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S[,b]都不是交际双方关注的语义重心和信息焦点。
在客观世界中,任何事物都往往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状态,一种是人们习见的常规状态,另一种是人们鲜见的异常状态。(注:参看项开喜《汉语重动句式的功能研究》,《中国语文》1997年第4期。)S[,a]和S[,b]的表述多为异常状态,同时,S[,a]还常含有出乎意料的意味,以表达说话者的非预期性状态。这与动词后附“着”表示行为的持续迥然不同,后者很难呈现出这种语用意义。
S[,c]也是带宾结构,但主语是处所词,属于存现句范畴,所以该格式具有很强的描写性。S[,c]可分为两个小类:动态存现句和静态存现句。前者时间性特征较强,形容词大多具有[-恒久]语义特征。例如:
(31)马路上挤着那么些汽车,走得比羊群还慢,不拉屎光放屁。
(32)每个人的手上都亮着手电,那是出门的时候当成工具发的。
而静态存现句中的形容词具有[+恒久]语义特征,时间结构上呈均质状态,但这种句子十分罕见。例如:
(33)信封上没有任何具体的落款,只是潦潦草草地歪着内详两个小字。
综上我们不难发现,“主+形+着+宾”格式对名词性成分都有较为严格的限制:或限制宾语(S[,b]的宾语必须是同源宾语);或限制主语(S[,c]的主语应是处所词语)。从这点上说,它们都不是一种典型的谓宾结构,与“主+动+宾”格式并非等价。
三 形容词体的形态化历程
3.1形容词体的形态化历程
在时间层次上,我们推断形容词体的形态化晚于动词。以体标记“了”为例,从中晚唐起,表示完成的动词“了”出现形态化(虚化)趋势,这个时期的例句目前所见只有几例,均出自唐诗、五代词、变文等韵文作品之中(曹广顺1986;刘坚、江蓝生等1992:49),它们的共同特点是“了”都后附于动词。而在同期的散文作品中,尚未出现“动+了+宾”格式,包括像口语化程度较高的《祖堂集》也是如此。奇怪的是《祖堂集》却有一例“了”用于形容词之后的例子:“只见四山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对于这个南唐时“形+了”格式中的“了”的词性,学术界尚未论定。假如把近代汉语与现代汉语联系起来考察,我们会发现此例与1000年后的用例(如例(8)“脖子因几度地胖了又瘦,瘦了又胖而皮肤松懈”(池莉:来来往往)惊人地相似。现代汉语中“了”的语法意义非常明显,附于形容词之后以表示状态变化的实现,所以我们没有理由认为《祖堂集》中形容词后的“了”与同时期动词后面的“了”在语法性质上有什么本质上差异。但是,承认了这一点,并不意味着形容词体的形态化先于动词,或者同时进行形态化。
我们知道,绝大多数体标记的形态化过程为:独立动词→连动式中的后-动词→补语→体标记。从这个形态化轨迹可以看得很清楚,体标记的源头是独立动词,对于诱导这个动词虚化为体标记的句法环境主要有两种假说:
1)梅祖麟(1981)、曹广顺(1986)、太田辰夫(1987)等认为,“了”首先在“动+宾+了”格式中趋于虚化,然后位置由宾语之后挪到宾语之前,在“动+了+宾”格式中完成了体标记的形态化;
2)吴福祥(1996)、李讷和石毓智(1997)认为“了”首先在“动+了”格式中形态化,一旦变成体标记后,就与动词形成了一个句法单位,然后带上宾语。
先看第1)种假说。这种说法在形容词身上遇到两个问题:(a)古代汉语中不存在“形+宾+了”格式;(b)无论是“了”移位前的“动+宾+了”格式,还是移位后的“动+了+宾”格式,“动”与“宾”之间都意味着有一种句法上的动宾关系和语义上的搭配关系,而形容词句不存在这种关系,如“如此春来春又去,白了人头。”中的“白了人头”,“了”反移位后的“白人头了”无论是句法还是语义上“白”与“人头”都不搭配。
再看第2)种假说。从选择限制上看,形容词通常不与完成动词构成直接成分,尤其排斥完成动词在它的后面出现,也就是说,汉语中不存在“形+了[,动]”格式,从而也就无从谈起“了”在形容词的后面形态化的问题了。
由此我们推测,“了”等的形态化是在动词句中实现的,等到演化成体标记后,才用于形容词句,形容词的体在时间层次上晚于动词。此外,还有一种现象也能为这个假设提供旁证。与“了”有渊源关系的“却”的形态化过程证明,“却”演变成体标记的时间应当在唐代前期,但初盛唐时也很少见到形容词带“却”表示变化实现的例子,而到晚唐五代,“形+却+宾”的用例才大量出现。(刘坚、江蓝生等1992:46)由此我们也可以设想,仅存于晚唐五代禅宗典籍《祖堂集》中的“形+了”孤例可能是受到当时表示状态变化实现的“形+却+宾”句式和同期韵文作品“动+了+宾”格式两方面的影响类推所致。
3.2形容词体的特点
3.2.1体标记的粘附性
体标记直接脱胎于动词的补语,在长期的形态化过程中,随着形态化的深入,“动”和“补”两个成分之间的词汇边界逐步淡化,最终变成了一个句法单位,从而完成了体标记的演化。但是,由于体标记的形态化是在动词后面实现的,所以动词与体标记之间并非天衣无缝,仍可窥见到先天具有的词汇边界的痕迹,二者的融合度较低,在使用中常常导致体标记的脱落。在新闻语体中,新闻标题和正文的比较尤其能说明问题。例如:
(34)a.李鹏会见马耳他副总理(新闻标题)
b.国务院总理李鹏今天在中南海紫光阁会见了马耳他共和国副总理兼外交部长乔治·韦拉一行。(新闻正文)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动+体标记”形式与光杆动词并不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对立,后者往往蕴涵着前者。根据普通语言学理论,对立是构成语法范畴的基础,正是因为缺乏一贯性,所以有些学者认为汉语中不存在体的语法范畴。(注:见《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第471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8。)
在3.1节中我们讨论了形容词后面的“了、着、过”与动词后面的“了、着、过”有着不同的来源背景,前者在形容词的后面没有经历过一个“独立动词→连动式中的后一动词→补语→体标记”的形态化过程,而是把在动词后完成了演变的体标记直接粘附在形容词之后,凝结成一个句法单位。由此形容词与体标记之间具有相当高的融合度,在200余万字的语料中,至今我们尚没有发现形容词(除形动兼类词)表示动态而省略体标记的例句就是一个明证,即使是新闻标题也毫不例外:
(35)a.科技富了蚕乡人(新闻标题) →b.*科技富蚕乡人
形容词体标记的显著特征还表现在有标记形式和无标记形式的对立呈现出高度的系统性:恒定状态的表述是无标记的,变化状态的表述是有标记的;在变化状态的表述上,“了”用于结果状态,“过”用于初始状态,“着”用于非终结状态。同时,体标记与语义特征也存在着明显的对应关系。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出汉语句法向精密化方向发展的趋势。
综上,“形+体标记”形式与光杆形容词无论是语法意义还是句法功能上二者都构成明显的对立,从形容词体标记对立的一贯性上看,我们完全有理由确信,至少在现代汉语的形容词中的确存在着体范畴。
融合度的高下折射出语法化程度的差异。从语法化程度上讲,形容词后面的体标记显然高于动词后面的体标记。语言事实使得我们更倾向于把“形+体标记”视为一种句法现象,而把“动+体标记”看成是一种句法·语用现象。这种认识有助于我们解释为什么体标记在动词谓语句中容易脱落而在形容词谓语句中不能脱落的内在诱因。
3.2.2体标记的句法功能
朱德熙先生(1985)把汉语与印欧语进行比较,认为在印欧语里,词、知语、子句、句子之间的关系是组成关系(composition),而汉语只有词和短语之间是组成关系,短语和句子之间则是一种实现关系(realiza-tion),由此阐明了汉语语法的特点之一是句子的构造原则跟短语的构造原则基本一致的观点。这一观点大大地深化了人们对汉语语法特点的认识,具有相当强的解释力。用这一观点来审视“形+名”与“形+体标记+(名)”格式,我们会发现一些特殊的情况:其一,前者是名词性的,后者是谓词性的;其二,前者只能是短语,后者可以是句子。造成这种差异的惟一诱因是体标记,离开了体标记,名词前面的形容词将失去充当谓语的句法资格,成为不合法的句子:
(36)她那身上的泥水沾了他一身,他的鼻涕和眼泪就湿了他的衣襟(→*就湿他的衣襟)。
(37)a.大龙一听,黑着脸(→*黑脸),咬着牙,好像要把春桃吞下去。
删除变换证明,形名组合从短语到句子并不是一种实现关系,而是一种组成关系,必须要有体标记的参与。所以,从句法的角度上看,形容词后面的体标记更贴近于屈折型语言中的屈折形态。
3.2.3形容词体与动词体差异的解释
形容词的体与动词的体相比较我们会发现有两个显著的特征:1)形容词的体意义更为明确、单一;2)在体形式上零形式与有标记形式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对立。对于这种语法化程度上的共时差异我们力图从历时的角度去寻求解释,把它归结为历时的来源背景因素影响的结果。概括地说,动词的体标记导源于独立动词,在主要动词后面这样一个句法背景下经历了一个由独立的词汇形式演化成为形态形式的过程,所以“了、着、过”等体标记身上极易残留着原有的先天烙印,而形容词的体标记没经历过这样的时期,是将演变成熟后的体标记直接挪用的结果。历时的来源背景差异可能会导致共时的某些差别的研究对丰富普通语言学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价值。
3.3状态变化的表达方式
在唐之前汉语没有像“了、着、过”这样的体标记,但这并不意味着古代说汉语的人没有体的意识和不能表达体意义。从语法发展的角度看,任何语义范畴在没有语法化之前,都往往是通过词汇的手段来表达的,“实现”、“经历”、“持续”等意义也不例外,如“今老矣,无能为也已。”(《左传·僖公三十年》)。其中状态的实现是通过语气词“矣”来表达的。当然,也可以用句法格式来表述。现代汉语的表现形式是历史上某种用法的投影,在当令的语言材料中,除了用体标记来表达状态变化之外,我们也不难读到这样的例子:
(38)鹤窠里男人们的头发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变白了,女人的花颜一朵一朵、一瓣一瓣地凋谢枯萎了。
(39)又站住了,回过头看那陪伴自己三年的窝棚,眼就有些发热。(40)眼前的阿兔唇红齿白,细弱的身体开始茁壮,像一句极落套的比喻:含苞欲放。
(41)尽管战士们到处去割草,但岛上石头多野草少,眼看黑驴一家三口一天比一天瘦。
这些语句都是用词汇手段或句法格式来表达状态变化的。有时说话人为了避免重复,在语段中会同时使用词汇手段和语法手段,构成两种手段并存的局面。如:
(42)田野逐渐变暗,麦草的苦味徘徊着,空中淡金色光焰也逐渐柔和了,像是一面镜子,流动着叮叮当当的音乐离我们远去,那是驶向西方的一辆马车,最后它消失了。
句中“暗”用词汇的手段,“柔和”用语法手段,灵活而又富有变化。
在表达方式的分工上,性状形容词用词汇的手段,变化形容词多用语法的手段,有时兼用词汇的手段。但我们也注意到,有些发话人对性状形容词也偶用语法的手段,尽管这种句子的合法度不高,但它反映出在表现状态变化上用语法手段的趋势。
汉语形容词体标记的出现改变了汉语旧有的状态变化的表达形式,使语言的表现手段更趋于简明精密,可以说是汉语发展史上的一件大事。
附记:本文初稿完成后,承蒙徐枢先生审阅并提出宝贵的修改意见,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