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汉语反宾为主的句法及外动词的被动用法,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句法论文,动词论文,古代汉语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汉语中的外动词,在词性上没有主动、被动之分,但在用法上却有主动、被动之别。外动词带受事宾语时,是主动用法;而当受事宾语提到前面作主语时,就变成被动用法,整个句子也就由主动句变成被动句。这就是所谓“外动转受动”,也就是所谓“反宾为主”的句法。对于这种反宾为主的句子:语法界历来存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是被动句,有的认为是意念上的被动,有的则认为是表态的句。本文基本上同意第一种看法。被动用法的外动词,除了用作谓语,构成被动句外,还可以作主语、定语、宾语、状语和使动性述语,还可以和“者”字或“所”字结合,组成名词性的词组。
一、反宾为主的句法
主语和宾语不是外在一个平面上的两种互相对待的句子成分。主语对谓语而言,宾语对述语而言,二者没有直接的联系,但可以互相转化。宾语可以提到动词的前面去作主语,主语也可以挪到动词的后面去作宾语。当主动句的宾语(受事宾语)前移作主语时。这个主动句就变成被动句。句中的动词(外动词)就由主动用法变为被动用法;反之,当被动句的主语后移作宾语时,这个被动句就变成主动句,句中的动词就由被动用法变成主动用法。
对于前一种句法现象。黎锦熙先生在《比较文法》中称之为“反宾为主”。这种反宾为主的句法,古代汉语十分普遍。例如:
(1)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史记·苏秦列传》)
在“割河外”和“效宜阳”中,“河外”和“宜阳”是宾语;而在“河外割”和“宜阳效”中,“河外”和“宜阳”便由原来的宾语变成主语了。位置虽然变了,但原来的语义关系却并没有随之改变。“河外”和“宜阳”作宾语的时候,分别是动词“割”和“效”的受事;作主语的时候,仍旧是“割”和“效”的受事。因此,所谓“反宾为主”。实质上就是受事宾语转化为受事主语。而当受事宾语转化为受事主语的时候,动词的性质和作用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由原来的述语变为谓语;由原来表示主语所施行的某种动作行为,变为表示主语所遭受的某种动作行为,并且往往表示这种动作已经完成。换句话说,就是由主动用法变成被动用法。
在古代汉语里,这类的例子很多。下面再举一些:
(2)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绣纂组,害女红者也。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汉书·景帝纪》)(3)衰(赵衰)言所以胜邺,邺既胜,将赏之,(《吕氏春秋·不苟论》)(4)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又《执一》)(5)吾欲伐卫十年矣,而卫不伐。(又《期贤》)(6)使治国无食,民饿,弃礼义,礼义弃,信安所立?(《论衡·问孔》)(7)使之治城,城治而后攻之。(《淮南子·道应训》)(8)今王逐婴子,婴子逐,盼子必用矣。(《史记·楚世家》)(9)举兵其南伐,并乌孙之势也。乌孙并,则匈奴盛而西域危矣。(《汉书·息夫躬传》)(10)于臣之计,先诛先零……先零已诛,而罕开不服。(又《赵充中传》)
以上各例,都是“反宾为主”的句子。对于这种句子,语法学界历来存有不同的看法。有的学者认为这种句子是被动句[①];有的学者则认为“这只能说是意念上的被动,还不是上古汉语真正表示被动的句法”[②];还有一些学者认为,这种句子既不是真正的被动句,也不是意念上的被动句,而是一种表态句。“因为在这一类句子里作谓语的动词所表示的不是动作,而是主语所表现的事物的状态”。这种动词“是一种和形容词最难划清界线的内动词”[③]。
笔者基本上同意第一种意见。下面谈谈我对这种句型的看法。
主动和被动,是就主语和谓语动词的关系来说的。主语是谓语动词所表示的动作行为的施行者,就是主动句;主语是谓语所表示的动作行为的遭受者,就是被动句。
被动句的构成,有如下几个条件:
(一)主语是受事者;(二)谓语是及物动词,但又不能带受事宾语;(三)谓语前面有“见”、“被”等作为被动的标记;(四)用介词“为”、“于”等引出行为的主动者。
在这几个条件之中,一、二两条是最根本的,是必须具备的;三、四两条则是辅助性的,可有可无的。正如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修订本)第一册在谈到“隙克伤于矢”这类被动句时所指出的:
当说话人有必要运用被动句时,一般在动词后面加用“于”字以引进行为的主动者……这里要注意的是:不是介词“于”字本身能表示被动,而是动词用于被动的意义;但是,由于用“于”字引进了行为的主动者,被动的意义就更加明显了[④]。
谓语前面加“见”“被”等副词,也是为了使谓语的被动意义更加明显。例如《韩非子·二柄》:“此简公失德而田常用之也,故简公见弑………於是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田常徒用德而简公弑,子罕徒用刑而宋君劫。”在同一段文章里,上文说“简公见弑”“宋君见劫”。下文却只说“简公弑”、“宋君劫”,可见这个“见”字是可有可无的。
上举“宜阳效”、“河外割”这类的句子,其主语是受事者,其谓语是不带受事宾语的外动词,具备了被动句的两个最根本的条件,因此,应该算被动句。“宜阳效”等于说“宜阳见效”、“河外割”等于说“河外见割”。“效”和“割”在这里都是外动词的被动用法。
有的学者认为,这种句子“只能说是观念上的被动,因为它在结构上是和主动式毫无分别的。”[⑤]我们认为,这种句子在结构上和主动式有着明显的区别。区别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首先,从语序来看,受事名词居外动词之后,充当外动词的宾语的,是主动式;受事名词居外动词之前,充当外动词的主语的,是被动式。
其次,从外动词带不带宾语来看,在主动句里,外动词通常是带宾语的,不带宾语的居少数,应看作省略,可以补出;而在被动句里,外动词原则上不能带宾语,因为它的受事者已经提到前面去作主语了。这不是省略。不能补出。试比较:
A、高渐离变姓名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宋子传客之,闻于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史记·刺客列传》)B、上乃(乃)赦季布。当是时,诸公皆多季布能摧刚为柔,朱家亦以此名闻为世。季布召见,谢,上拜为郎中。(《史记·季布列传》)
若从表面上看,A例的“秦始皇召见”与B例的“季布召见”似乎结构相同,毫无分别。但这种表面上的相似,是由于A例省略了宾语而造成的,我们可以在“召见”后面补出宾语“高渐离”;而B例本身是自足的,无所省略。这两句的谓语“召见”都是外动词,但前者是表示主语所施行的行为,是主动用法,因而可以带宾语;而后者是表示主语所遭受的行为,是被动用法。因而不能带宾语。
能不能带宾语,是区分外动词的主动用法和被动用法的主要标志。例如:
(1)今大国之攻小国也,攻者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守为事;攻人者亦农夫不得耕,妇人不得织,以攻为事。(《墨子·耕桩》)(2)秦寇果至,戎主醉而卧于樽下,卒生缚而擒之。未擒则不可知(高诱注:“不知将见擒也。”)已擒则又不知。(《吕氏春秋·壅塞》)(3)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史记·范睢列传》)(4)段乔为司空,有一县后二日,段乔执其吏而囚之。囚者之子走告封人子高。(《吕氏春秋·开春论》)(5)箕之役,先轸黜之……吾以勇求右,无勇而黜,亦其所也。(《左传·文公二年》)(6)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君者,所养也,非养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礼记·礼运》)
以上各例,都是同一个字,带宾语时是主动用法,不带宾语时是被动用法。
需要说明的是,少数被动用法的外动词间或也能带宾语,但它所带的宾语,不是受事者的整体,而是整体中的一部分,或是从属于受事者的某些事物。例如:
(1)比干剖心。(《韩非子·难言》)(2)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汉书·司马迁传》)(3)范睢拉胁拆齿于魏。(《汉书·邹阳传》)
例(1)的“剖”字虽然带有宾语“心”,但此句仍然是被动句,等于说“比干见剖心”,《荀子·宥坐》“汝以知(智)表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见剖心乎”可证。其余二例同此。
由此可见,“宜阳效”、“河外割”之类的句子是有结构特点的被动式,而不仅仅是观念上的被动。为了把这种被动式同别的被动式区别开来,我们不妨管它叫“主动者不出现的被动式”。
有的学者认为,这种句子不是被动句,而是表态句,句中的动词“不是表动作的,而是描写主语的特征和状态的”,“是一种和形容词最难划清界线的内动词”,与“孔子生”、“颜渊死”、“功成名立”、“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等句中的“生”、“死”、“成”、“立”、“败”,“裂”、“破”、“亡”同属一类[⑥]。
我们不同意这种看法。“宜阳效”“河外割”之类的句子是由“效宜阳”“割河外”之类的述宾结构通过反宾为主的方法变换而成的。在“效宜阳”“割河外”中,“效”和“割”是表动作的及物动词,变换成“宜阳效”“河外割”之后,“效”和“割”的词性不变,仍然是表动作的及物动词,只不过其动作方向由原来的指向宾语变为指向主语而已。而“孔子生”、“颜渊死”等不是反宾为主的句子,“孔子”和“颜渊”是“生”和“死”的施事,而不是这两个动词的受事。因此,这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句型,前者是以外动词为谓语的被动句,后者是以内动词为谓语的叙述句或表态句。二者是不可混为一谈的。
我们说反宾为主的句子中的动词是表动作的及物动词,而不是表特征和状态的内动词,从下面的例子也可以得到证明:
(1)柳下惠为士师,三黜。(《论语·微子》)(2)康叔、伯禽失子弟之道,见于周公,拜起骄悖,三见三笞。(《论衡·谴告》)(3)臣居乡三逐。(《说苑·尊贤》)(4)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史记·魏世家》)(5)虞常生得。(《汉书·苏武传》)(6)商鞅支解,李斯车裂。(《淮南子·人间训》)(7)故周威公身杀,国分为二;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韩非子·说疑》)(8)信(韩信)后以罪废为淮阴侯。(《汉书·蒯通传》)(9)郅都迁为中尉。(《史记·酷吏列传》)(10)式(卜式)乃拜为郎。(又《平节》)以上(1)至(4)例,动词前面有表动量的数词作状语。(5)、(6)两例,动词前面有表方式或工具的状语,(7)至(10)例。动词后面有表结果的补语:由此可见,这些动词是表动作的外动词,而不是表特征和状态的内动词。
既然这类句子中的谓语是表动作的外动词,而这些外动词的动作方向又是指向主语的,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这种句子是被动句而不是表态句。
事实上古代的学者对这种句子进行注释的时候,也是将其理解为被动句的。例如:
(1)虞常生得。(《汉书·苏武传》)颜师古注:“被执获也。”(2)故宋未亡而东冢抇。(《吕氏春秋·安死》)高诱注:“东冢,文公冢也。文公厚葬,故冢被发也。”(3)三君死,一君虏。(又《原乱》)高注:“一君虏,惠公为秦所执,囚之灵台也。”(4)荆成,齐庄不自知而杀。(又《自知》)高注:“荆成王为公子商臣所杀,齐庄公为崔杼所杀,皆不自知之咎也。(5)帝者体阴阳则侵,王者法四时则削,霸者节六律则辱,君者失准绳则废。(《淮南子·本经训》)高诱将以上四句分别注为:“为诸夏所侵陵”、“为诸夏所侵削”,“为邻国所侮辱”、“为臣所废绌”。(6)秦必疑不信周,是韩不伐也。(《战国策·东周策》)鲍彪注:“不受秦伐。”
二、外动词的被动用法
被动,不仅是个句法问题,而且也是一个词法问题。《马氏文通》说:“外动字之行,有施有受。受者居宾次,常也。如受者居主次,则为‘受动字’。明其以受者为主也。”黎锦熙先生在《比较文法》中也说:“反宾为主——宾位倒置在句首,而实已取得主语之资格者,则不得复以“宾”论,而亦不得谓为变式句法矣,因其外动词已用成被动式,应属于词法研究。”二节所谈,实际上都是外动词的被动用法。但二书只谈到外动词作谓语时的被动用法,没有提及外动词作其他句子成分时的被动用法。
据笔者考察,被动用法的外动词,不仅可以作谓语,而且可以作别的句子成分。
(一)、作主语。例如:(1)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孟子·告子下》)(2)树本浅,根核不深,末必撅也。飘风起,暴雨至,拔必先矣。(《说苑·建本》)(3)夫徐偃王为主而灭,燕子哙行仁义而亡。哀公好儒而削,代君为墨而残。灭、亡、残、削,暴乱之所致也。(《淮南子·人间训》)(4)晋之分也齐之夺也,皆以群臣之太富也。(又《爱臣》)(5)且三代之亡,共子之废,皆是物也。(《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二)、作定语。例如:(1)故魏有公子无忌,削地复得。(《说苑·尊贤》)(2)曹沫劫齐桓公,求鲁之侵也。(《史记·鲁用公世家》)(3)太公望,故老妇之之出夫也。(《说苑·尊贤》)(4)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战国策·赵策》)(5)痤(范座)虽不肖,故魏之免相室也。(同上)
(三)、作宾语。例如:(1)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韩非子·和氏》)(2)里克已杀奚齐、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杀,因固谢不敢入。(《史记·晋世家》)(3)彼一君正,而不免于执。(《尹文子·大道上》)(4)故妾一僵而弃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史记·苏秦列传》)(5)高帝不听,遂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围。(《汉书·主父偃》)
(四)、作状语。例如:(1)夫劫许之,而倍信杀之……不可。(《史记·齐世家》)(2)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又《留侯世家》)
(五)、作使动性的述语。例如:(1)昔者关龙逄说桀而伤其四肢,王子比干谏纣而剖其心,子胥忠直夫差而诛于属镂。(《韩非子·人主》)“伤其四肢”等于说“使其四肢被伤”,“剖其心”等于说“使其心被剖。”“伤”和“剖”都是被动用法。(2)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足以知甚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是则是以杀其躯而已矣。”(《孟子·尽心下》)孙奭疏:“是则足以知其将见杀其身。”(3)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汉书·邹阳传》)应劭注:“湛,没也。”(4)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淮南子·精神训》)(5)子灵之妻杀三夫、一君、一子而亡一国、两卿矣,可无惩乎?(《左传·昭公二十八年》)(6)是不祥人也。是夭子蛮,杀御叔,弑灵侯,戮夏南,出孔、仪,何不祥如是?(又《成公十年》)
(六)与“者”字或“所”字组成名词性词组,然后作句子成分。例如:(1)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韩非子·和氏》)(2)及吴师至,枸者道之以伐武城。(《左传·哀公八年》)(3)墨者使宁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髡者使守职。(《周礼·秋官·掌戮》)(4)今有功者必赏,赏者不得(德)君,力之所致也;有罪者心诛,诛者不怨上,罪之所生也。(《韩非子·难三》)(5)死者甚众,刑者相望。(《汉书·董仲舒传》)(6)段乔执其吏而囚之,囚者之子走告封人子高。(《吕氏春秋·开春论》)
注释:
①见马建忠著,章锡琛校注(1954)《马氏文通校注》203页至212页,中华书局;黎锦熙(1986)年《比较文法》44页,中华书局;洪诚(1958)《论古汉语的被动式》,《南京大学学报》第1期。
②王力主编(1981)《古代汉语(修订本)》第一册253页,中华书局。
③方光焘(1961)《关于古汉语被动句基本形式的几个疑问》,《中国语文》第10—11期。
④同②。
⑤王力《中国语法理论》,商务印书馆出版,184—185页。
⑥同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