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经历的20世纪中国社会史研究,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我所论文,中国社会论文,史研究论文,世纪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历史
从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的中国社会史论战算起,中国社会史研究已有七十多年的 历史了。这七十多年的社会史研究,大体可以分作三个阶段:解放前是一个阶段,50年 代初到70年代末是一个阶段,80年代以后是一个阶段。
1926—1928年北伐战争时期,我十六七岁,已稍稍懂事。这是一次革命高潮,在革命 高潮中,处处可以感觉到马克思主义的存在,马克思主义是这次革命高潮的灵魂。当时 ,上海出现很多小书店,争着出版辩证法、唯物论、唯物史观的书。我是这些书的贪婪 的读者。随后在思想界出现三次论争:当代社会性质的讨论;当代农村社会性质的争论 ;中国社会史的论战。对前两个问题的讨论,我兴趣不大,很少接触。对社会史论战, 我兴趣很高,各派的文章我读过很多。当时神州国光出版社把中国社会史论战的文章集 结起来,先后出版了几大厚册,大都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骂别人为非马克思、反马克 思主义者。我认为,20—30年代之交出现的这三次论战,反映的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发 展的一次高潮,是一次影响很大的高潮,是20世纪中国史学史上应该大书特书的。
解放后,学习马克思主义是每个人的政治任务,这是思想改造的大问题。我们的马克 思主义是从苏联进来的,教条主义也跟着进来。在史学界,范老(文澜)的西周封建说正 独步天下,郭老(沫若)的春秋战国之际封建说也有很多人支持。在“百家争鸣,百花齐 放”口号的感召下,我也大胆的写了《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几个问题》(注:何兹全: 《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几个问题》,《文史哲》1956年8月。),提出“东汉以来,奴隶 制向封建制的过渡和封建社会的成立”。文化大革命后期,郭老的春秋战国之际封建说 代替了范老的西周封建说,成为中国社会史分期的主流。当然,残酷的文化大革命时期 ,是谈不到学术文化的,更没有什么历史、社会史分期问题了。
粉碎“四人帮”后,学术再次解放。1978年,在长春召开了中国社会史分期讨论会。 当时分期说的主流是郭老的春秋战国封建说,但西周封建说又东山再起,魏晋封建说也 卷土重来。我在会上也作了“汉魏之际封建说”的发言(注:何兹全:《汉魏之际封建 说》,《历史研究》1979年第1期。)。
改革开放以来,大气候在变化,西方科学技术涌向中国来,人文社会科学的思想理论 也涌向中国来。中国知识分子,特别是青年学子,一向生活在闭塞圈子里,忽然门窗大 开,看到外部世界,什么都是新鲜的,贪婪地吸收学习。我理解这情况大约和七十多年 前马克思主义进入中国时我们那一代人的境遇一样,看见新东西贪婪地学习。
中国社会史研究复兴了,但方向大有改变。辩证唯物史观少了,不见了,法国年鉴学 派的理论、方法兴起了。社会史研究的内容,已不是社会结构、社会形态,而是衣食住 行、风俗习惯、家庭、宗教等。内容、理论和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社会史研究已是两代 了。
思想理论转化的原因,我认为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随着改革开放,西方人文社会科 学理论也传入中国。新思想、新理论总是有吸引力的。大家争相接受新思想理论;二是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某些共产党员的贪污腐败,伤害了人民群众对共产党的感情 ,也就伤害了对辩证唯物史观的感情;三是教条主义伤害了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史观的 宽容性和发展性,它以它的狭隘、专横代替了辩证唯物史观的宽容和发展。此三者,促 使中国社会史研究离开了辩证唯物史观,离开了社会结构、社会形态的研究。
如果我说的这三种原因不差,就可以看出,这种转化主要是学术外的原因而非学术本 身。我认为辩证唯物史观仍是研究中国社会史、认识社会实际的最先进的方法。辩证唯 物史观并没有落后。这问题且待后面分解。
二、《食货》半月刊的应运而生
《食货》半月刊是1934年12月创刊的,主编陶希圣。《食货》的出现是应“运”而生 的。这个“运”,就是中国社会史论战陷入理论之争,参加争论的人中国书读的不多, 争论半天也争不出个结果。读书、搜集材料成为需要。《食货》应运而生。
我现在回想,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参加中国社会史论战的战士,真正研究中国史 的人很少,大都是些理论家,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书。因此,论战虽然很热烈,但争 来争去多半是些理论问题,很少真正涉及中国历史的实质。可以肯定,很少人读过二十 四史,遇到问题临时查查《文献通考》之类的书就写文章。因此,争来争去,也没有争 出个名堂。“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要解释和解决中国社会史问题,需要读中国 书,掌握中国社会史料。在中国社会史论战热闹之后,自然会产生这样的反思。因此, 《食货》半月刊的出现,是在社会史论战大潮之后,对大潮的反思。可以说,它的出现 ,是顺应当时史学发展形势演变的大潮流的,是应运而生。陶希圣先生抓住了这个机遇 。
陶希圣创办《食货》半月刊,重视材料的收集。他在《食货》创刊号的《编辑的话》 里说:“中国社会史的理论争斗,总算热闹过了。但是如不经一番史料的搜求,特殊问 题的提出和解决,局部历史的大翻修、大改造。那进一步的理论争斗,断断是不能出现 的。”他并不轻视理论,但他认为理论必须与材料相结合,由材料来实证。“有些史料 ,非预先有正确的理论和方法不能认识,不能评定,不能活用;也有些理论和方法,非 先得到充分的史料,不能证实,不能精致,甚至不能产生。”“做房子必须要图案画, 但图案画并不是房子。方法是史学所必须,但方法不就是历史。观念中的方法,必须从 历史现象里再产生出来,才是正确的方法。”(注:陶希圣:《编辑的话》,《食货》 半月刊第1卷第5期(1935年2月1日)。)对于搜集材料有成绩的,又会希望他们加强理论 方法的学习。如他在称赞李剑农先生指导下的研究风气时说:“龚化龙先生是在武汉大 学李剑农先生指导下研究中国经济史的。李先生指导下的学人,自有一种风气。他们详 细的搜求材料、慎重的发言,他们没有多少自己的话。这种治学精神,如果再加以经济 理论的陶冶,历史哲学的引导,必能为了这门学问大张旗鼓的。”(注:陶希圣:《编 辑的话》,《食货》半月刊第1卷第11期(1935年5月1日)。)有了材料,就更显得理论方 法的重要,须要理论的陶冶和哲学的引导了。
不持偏见、公平的说,主编《食货》半月刊和在北京大学教书时代的陶希圣,他的历 史理论和方法正是辩证唯物史观。使陶希圣高明超出他的同辈史学家的正是他的辩证唯 物史观。宣传他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的广告就说:“国内的唯物辩证法叙述古代政治 思想史发展概况及各派主张之详细内容者,本书实首屈一指。”(注:见《食货》半月 刊多期。)陶希圣曾颇为幽默的用很俏皮的话来反击对唯物史观的攻击。他说:“学术 界对于唯物史观的攻击,好像锋头很猛。我要声明的是:一食货学会会员不都是用唯物 史观研究历史的。二这个方法又与什么主义不是一件事情。三这个方法的毛病是在用来 容易指破历史上隐蔽在内幕或黑暗里的真实。因为他指出别人不肯又不敢指出的真实, 便易受别人的攻击。”(注:陶希圣:《编辑的话》,《食货》半月刊第2卷第4期。)从 他这三点声明看:(一)“食货学会会员不是都用唯物史观研究历史的。”虽然不都是, 主编人应该是吧?这句话本身就包含着主编是的意思。(二)“这个方法又与什么主义不 是一件事。”这是和当时左派所执的他认为是教条主义的划清界限。(三)“这个方法的 毛病是在用来容易指破历史上隐蔽在内幕或黑暗里的真实。”这是真实而又有感情的道 出他心的深处是执着唯物史观的。
陶希圣先生晚年,反思他过去的学术思想时,曾说他是“社会史观”、是“旁门左道 ”。他说:“民国20年至26年(1931—1937年),我在北京大学讲课及演说,又往天津、 济南、太原、南京、武昌讲课及演说,全是以社会史观为研究古来历史及考察现代问题 之论点与方法。在正统历史学者心目中,我是旁门左道。正统历史学可以说是考据学, 亦即由清代考据与美国实证主义之结晶。我所持社会史观可以说是社会观点、历史观点 与唯物观点之合体。两者格格不入。”(注:见陶希圣:《夏虫语冰录》,台北法令月 刊社1980年出版。我没有看到过这本书,这里是从陶晋生的《陶希圣论中国社会史》一 文中转引的。)
所谓“由清代考据与美国实证主义之结晶”的正统历史学,很清楚的是指的胡适先生 为首的当时在中国历史学界占支配地位的学派。
这里,他说他的观点是“社会史观”,是“社会观点、历史观点与唯物观点之合体” ,以示与唯物史观的区别。他又说:“我虽持唯物观点,仍与唯物史观不同。我自称为 社会史观,而反对公式主义及教条主义。我主编《食货半月刊》,讲究方法论,同时注 重资料,必须从资料中再产生之方法,才是正确的方法。《食货半月刊》出版两年半, 自成一种学风。”(注:见陶希圣:《夏虫语冰录》。)
在别处,他在追述他早期的史观时也说:“思想方法接近唯物史观而不堕入唯物史观 的公式主义圈套。使用的方法是社会的历史方法,与桑巴德的《资本主义史》与奥本海 马尔的《国家论》如出一辙。用心用意,把《国家论》译为中文,交新生命书局出版。 ”(注:转引自陶晋生:《陶希圣论中国社会史》,《古今论衡》第2期(1999年6月)。)
细绎陶氏的著作,应该说他是个辩证唯物史观者。他的政治环境和身份,使左派不承 认他是、他自己也不敢承认是辩证唯物史观者。
从《食货》创刊号起就刊有“食货学会会约”。但据我所知,即使按会约规定这极松 散的学会,也是根本不存在的。但应该说,在20世纪中国社会史研究史上有个“食货学 派”。
在《食货》上写稿的人,不都是完全同意《食货》的“宗旨”的。抗日战争一发生, 《食货》停刊,《食货》的写稿人也就散了。称得上食货学派的人,主要有陶希圣直接 指导的在北京大学法学院“中国经济史研究室”工作的:鞠清远、武仙卿、曾謇和后来 与陶希圣有工作关系的连士升、沈巨尘、何兹全。当然,学术思想上属于食货学派的还 有一些人,后来联系不多,连士升搞翻译,沈巨尘作官,都不再作社会史研究。食货人 中,最有成就的是鞠清远。此人粗犷、厚道、勤奋,而有智慧。可惜!鞠、武、沈都误 入政治歧途,作了汪精卫伪政府的官。
有个全汉昇,是我北京大学史学系同班。最近以90岁高龄在台湾去世。他 在《食货》上写过文章。他最有成就、有贡献的文章是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0本 (1942年出版)刊载的《中古自然经济》。他1935年毕业后即进入历史语言研究所,所写 社会经济史论文很多。除《中古自然经济》这篇文章有《食货》风味外,其他文章多属 史语所的《集刊》风格了。
《食货》是在20世纪20—30年代之际中国社会史论战理论之争而又争不出个名堂来之 后应运而生的。它对中国社会史研究起了一定影响。在20世纪中国社会史研究的历史上 ,应该有它一席之地。
三、重材料和重理论
在任何学科研究中,材料和理论、方法都是应当并重的。材料是基础,理论是提高。 没有材料,研究个啥?没有理论,研究会停滞在低水平,很难提高甚或永远提不高。理 论、材料并重,本来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但在学术界都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就 中国社会史来说,也已争论了数十年。
理论、方法是什么?就历史学科来说,理论、方法是人对客观历史的理解和认识。人对 客观历史的理解和认识不断提高,人观察客观历史的理论方法也就不断提高,也就不断 提高认识客观历史的能力。
胡适先生、傅斯年先生都强调“一分材料一分货,十分材料十分货,没有材料便没有 货”。他们都忽略了同一分材料可以出低级货,还可以出高级货。举个例子说,《论语 》上有一句话“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注:《论语·先进》篇。),两千多年来,对这句话有很多解释,大多从仕进先后释先 进后进,从朴野释野人。实在说,对野人、君子都是不得其解。姑且承认它也是一种解 释,一分材料出了一分货。也是低档货。直到近代,傅斯年先生才对这句话作出确切的 解释。野人指殷人,君子指周人。周灭商后,把一些商人氏族部落分给周族贵族殖民, 到处地组成不平等部落联盟。殷人居住在野,被称为野人。周人城居,比殷人高贵,被 称为君子。礼乐代表文明。先进入文明的是野人,是殷人。后进文明的周人,称为君子 ,即贵人。(注:参看傅斯年:《周东封与殷遗民》,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 刊》第四本,第三分,1934年。)
这段材料已存在两千年,为什么两千年来的古人不能从这一分材料里提出一分货,要 等傅斯年先生才能提货?无他,傅先生手里有了从认识客观历史总结出来的理论和方法 ,有了近代西方的先进史学理论和方法。从这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说:“一分理论一 分货,十分理论十分货,没有理论便没有货。”但这样说,和说“一分材料一分货,十 分材料十分货,没有材料便没有货”一样,都失之偏颇。对待材料和理论方法的态度应 当是:重材料,也重理论方法。材料是基础,没有材料便无货可出,没有原料,出个啥 货?理论、方法是提货单。有了理论方法才能提货,才能提出质量高的货。
和材料、理论问题有关的,我曾写过一篇《客观的历史和主观的历史学》。在这篇文 章里我说过:“就人对客观历史的认识能力来说,它是随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而进步 的。人对历史客观实际的认识,是逐渐接近历史客观实际的。由不认识到认识,由浅到 深,由假到真。历史实际是客观的、客观存在的。历史学家对历史客观的认识,即历史 学,是主观的。历史学家要不断改进自己的照相机即认识能力(我在文章里曾把人认识 客观的能力比作画像和照相机),使历史学逐步接近更接近客观历史实际,不要满足于 路途中(过程中)所识的假象。”(注:何兹全:《客观的历史与主观的历史学》,《北 京日报》,理论周刊·文史版(2001年8月20日)。)我还写过一篇《争论历史分期不如退 而研究历史发展的自然段》(注:何兹全:《争论历史分期不如退而研究历史发展的自 然段》,《光明日报》史林版(1999年1月29日)。),我说:
人类历史长河在发展过程中是有变化的,有变化,就有段落,这就是我说的自然段落 。我叫它自然段,重在它是自然存在的,客观的。各段落的特点、特征是什么,段落的 变化在何处,这是历史学家首要的研究课题。
历史自然段和历史分期、社会性质的关系是:前者是客观实际,是基础,是本;后者 是主观意识,是上层,是末。提出研究自然段的意义在于:重事实,重材料。研究中国 历史,先重事实研究,少定框框。事实没有摸清楚,不要急于定社会性质。研究中国历 史,先让中国史料说话。“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 。”这个提法是有问题的。但在空论太多时,不妨用来提醒自己。
重视材料,让史料说话,并不是反对理论,不用理论,至少我个人没有这个意思。理 论就是思想。世上不存在没有思想的人,也就是说不存在没有理论的人。思想理论,就 是人对自我和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人的思想理论,是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现代人 和古代人、原始人对自我和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不一样。思想理论来自客观,是客观世界 在人脑子里的反映。客观世界不断发展进步,人的思想理论就不断进步。人类社会越进 步,人类的思想文化素质(也就是理论)就会越高,对社会历史的认识和对客观实际的认 识也就会越高越深刻。理论是在反复中提高的,认识是在反复中加深的。提出先研究历 史的自然段,重事实重材料,不是不要理论,要的是更高层次的理论。
两篇文章重点不是在论述材料和理论轻重的本身,但都在说明材料和理论的深层关系 。
我为《人民日报》海外版新闻交流中心编撰的《中国专家学者辞典》自选辞条里,曾 对我的学术风格作了如下的评述,我说:“我继承了中国史学传统,重材料,重考证, 重把问题本身弄清楚。我受有西方史学思想,马克思史学思想的训练和影响。我重视从 宏观、微观看问题,从发展上看问题,从全面看问题,形成我宏观、微观并重,理论、 材料并重的学术风格。”
四、辩证唯物史观
20世纪80年代以后辩证唯物史观已不迎时,但我仍认为辩证唯物史观是有前途的。我 所认识到的辩证法重要的有两点。一是全面的观点。宇宙万事万物都是一体的,互相牵 连着的。具体到人类社会,各个部分,各种现象都是互相牵连着的。研究人类社会、社 会史,要有全面的观点。不从全面关系来看全面中的各个部分,各个点、面,就不能认 识这全面中的一点一面的本质。中国有句古话,说是“坐井观天”。坐在井里看天,就 说天“小”。那不是天“小”,而是你所看到的“小”。只看到一部分天,说天小,这 就不是“天”,不是天的真义。辩证法里常常用一句话说明这个道理,叫作“只见树木 ,不见森林”。研究任何历史问题、历史现象,都要有全面的观点。把人类历史分成社 会、政治、法律、家庭、宗教、思想、文化等方面,这是人为的。为了研究的方便,把 它分成诸多方面、诸多点来研究是可以的,但切不要忘了这些方面、这些点,都是互相 牵连的,是一个整体。忘了整体的、全面的观点,不从整体、全面来认识这些点、面, 是不会认识“透”这些点和面的。有些新学派,倡导从综合方面研究历史,从整体方面 研究历史,这和辩证法的全面观点是一家人,并没有超出辩证法。二是运动的观点。宇 宙万事万物,都是在运动中的,发展着、变化着。人类社会也是在永远运动不息中,发 展着、变化着。人类社会中的任何一点一面,都是时时息息在运动中、发展中、变化中 。我们可以把历史分成段,如古代史、近代史,断代史为研究。但心里要时时记住,这 分段是人为的,是人为的为了研究的方便;客观历史却如一条长河,是在那里发展着、 变化着。任何历史的一段,都是历史长河发展变化中的一段。研究任何历史的一段,都 不要忘了这一段的来龙去脉。忘了它的来龙去脉,就不会认识这一段历史。
这是我所理解到的一点辩证法,它指导着我来研究历史,观察历史。
我所认识到的唯物史观是:以物为主,但不轻视精神的反作用。马克思、恩格斯的唯 物史观,是辩证的唯物史观,不是机械唯物史观,更不是狭隘的经济史观。马克思、恩 格斯的辩证唯物史观,只是认为物是第一义的,是根;精神、意识、思想、心态等,是 第二义的。人的意识、心态,在某些条件下,对物,对客观,完全可以起到支配的作用 ,甚至在一定时间内,可以扭转历史发展的方向。但宇宙万事万物,都是有规律的,人 类社会历史发展也是有规律的,这客观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人认识了客观规 律,掌握了客观规律,按规律办事就成功。好比游泳,不会水的(不懂游泳技术),到水 里就会沉底,淹死。会水的(掌握水性、游泳技术),到水里就会浮在水面,俯仰自由。 水性,就是水的运动规律。掌握了水性,就是掌握了水的运动规律。顺着水性、水的运 动规律办事,就成功,就俯仰自由,就活。不按水性、水的运动规律办事,就失败,就 会沉底,就死。人有时会觉得自己很能,水在他的支配下,他要浮就浮,要仰卧就仰卧 ,完全是自由王国。他忘了他是按水性、水的运动规律,才有他的自由王国。他的主动 、支配,是来回顺应客观的支配。人对人的客观历史更是如此。人对历史,特别是伟大 人物,好像处于支配、主动的地位。这里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他的主动、支 配,只不过仍是认识了客观规律,按着客观规律办事,取得成功,出现“英雄造时势” 的局面;另一种情况是,他是逆社会历史发展办事的,他的权力很大,威望很高,一时 可以取得成功,但这成功毕竟敌不过社会历史的客观发展规律,一时期之后,他的“成 功”、主动、支配,敌不过历史规律,而终究仍是失败,而且还要付出代价,受历史的 鞭挞。
当人的思想、主观,认识了客观规律并按客观规律办事,就会取得成功。此人的权力 越大,地位越高,受他支配的区域范围越广大,那么,他的成就就越大,他会享盛名, 功高盖世并传之很久,成为伟大的历史人物。如果他是个历史学家,他越认识社会历史 客观规律和客观实际越深刻、越透彻,他就越能享盛名,成为史学大师而传世。唯物史 观,完全承认人的思想、心态等对客观、对社会、对历史所能起的作用,一点也不轻视 这种作用。唯物史观只是说归根到底,他的思想、心态都是从认识了客观规律、掌握了 客观规律,就像认识了水性、水的运动规律而取得游泳术可以在水里自由活动一样,才 会发挥主观能动性。物,是第一义的,精神、思想、心态等,都是第二义的。
这就是我所理解和认识的辩证唯物史观。辩证唯物史观只是说:物是第一性的,但决 不轻视人的主观、心态、思想对客观、对“物”所能起的作用。人对客观事物的实际和 运动规律认识的越深越透,按照客观规律办事,就会越成功,就越显得他的人格、思想 、心态伟大,越显得客观世界是在他的主动和支配之下。但他的成功,他的主动和支配 ,是由于他顺应了客观规律,否则他就一定失败,一时成功了,终究要失败。
以上讲辩证唯物史观这段话,像是小孩子背诵给长者听,有些幼稚。都是些老生长谈 了,向谁发讲义。是老生长谈,是有些幼稚。但如果说这是辩证法,这是真理,这是研 究历史的最先进的方法,但却很少人说,很少人用了。即使用了,也总改变个说法,说 是什么对历史的具体研究法,交叉学科研究法,边缘研究法。但究其实,都没有离开辩 证法的涵盖,没有跳出老佛爷的手掌。
我相信,辩证唯物史观仍会有前途的。据我估计,随着改革开放,对西方科学技术的 需要,重工轻文还要维持一段时间,但已不会太长。不久轻文为害的后果就会被掌权者 所认识。随着改革开放科学技术涌入中国,西方人文社会科学仍会继续涌入中国,这种 涌入也会继续一个时期,还会被中国知识分子所欢迎、接受、吸收。但过一个时期,随 着对中国历史研究的深入发展,仍然是最先进的历史科学的理论——辩证唯物史观,又 会被人反思,过后,会复兴,为历史学家再接受。时间会多久,不好说,10年、20年吧 !
五、中国社会史研究中我走过的道路
宁可教授在《我所认识的何兹全先生的治学道路》一文中指出:“何先生的研究,并 没有到‘魏晋封建说’为止。要弄清中国封建社会始于魏晋,不仅就魏晋谈魏晋,还必 须看到秦汉社会是如何演化到魏晋的,还须要看到,中国的社会又是如何演变到秦汉魏 晋的。这是涉及魏晋以前历史的全过程。这样,何先生的研究就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 结果’开始,一直上溯到中国文明的源头,再顺流而下,对这一阶段社会历史整体和其 中重要的方面及其发展演化作全面系统的探索,从而对之有了一个清晰深入的贯通的看 法。何先生在开始论述‘魏晋封建说’的50年代,已经对中国古代社会的演变提出了自 己的看法,而其结集,则是他在1991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社会》。”(注:宁可:《我 所认识的何兹全先生的治学道路》,《何兹全先生八十五华诞纪念文集》,中国社会科 学出版社1997年版。)我研究中国社会史的道路,正是这样走过来的,但我自己并没有 意识到。宁可教授的指出,实荻我心焉。
我走上研究中国社会史的道路,是受陶希圣的影响。我在北京大学史学系读书时(1931 —1935年),陶先生正在北大教书。他开中国政治思想史、中国社会史的课,我都选听 。不过那几年里,陶先生对中国社会史分期、发展阶段问题的看法常变。我读书是从《 三国志》开始的,我写的文章都是关于魏晋的。我写的第一篇文章《中古时代之中国佛 教寺院》(1934年《中国经济》第2卷第9期)和在《食货》半月刊创刊号(1934年12月出 版)写的《魏晋时期庄园经济的雏形》,虽然没有用封建社会名称,但“中古时代”、 “庄园经济”都有封建社会的含义。在陶希圣先生对中国社会史的看法常常变动的时期 ,他只是在魏晋是封建开始的站台上站了一会,又走他的追寻之路了。我却在这里扎根 不动了(后来他又回到这一站来)。
20世纪20—30年代之际的社会史论战,是中国社会史各种问题的全线战争,到处都是 战场。50—70年代的讨论集中在分期问题,特别是封建社会的起始时代。
毛泽东说过,周秦以来三千年来中国都是封建社会。毛的这话,可能是受范老(文澜) 西周封建说的影响。解放后,西周封建说成为中国史学正统。魏晋封建说虽然没有受过 政治压迫,气氛也是够重的。但肚子里有话,总是憋不住的。50年代,在“百花齐放, 百家争鸣”的气氛下,我就先写了《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随后又写了《关于中 国古代社会经济的变化》,随后又写了《关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几个问题》。70年代末, “四人帮”垮台后又写了《汉魏之际封建说》。改革开放后,1991年出版了《中国古代 社会》,《中国古代社会》是我的总结性的代表作。
在《中国古代社会》一书里,我论述了魏晋以前中国社会的演变。书分三部分:由部 落到国家;古代社会;古代到中世纪。古代社会是中心,由部落到国家是古代社会的来 龙,古代到中世纪是古代社会的去脉。简单概括地说,全书对中国古代社会及其前后提 出了以下一些认识:(一)殷周以前是氏族部落时代。(二)殷(盘庚)周时代,氏族已在分 解,有了氏族贵族和平民,也有奴隶、依附民。但氏族部落、部落联盟仍是社会的组成 单位,是氏族部落向国家的过渡阶段。可称之为部落国家或早期国家。(三)战国秦汉时 期,城市交换经济发展,农业生产也被卷入交换过程中来。交换经济进一步破坏了以血 缘关系为基础的氏族组织,氏族成员解放为自由个体小农,小农经济构成古代社会的经 济基础。交换经济进一步发展,商人兼并农民,农民破产流亡或卖为奴隶。这是城市支 配农村的时代。这也是一般称为“奴隶社会”的时代。但我摈弃了“奴隶社会”这一名 称。(四)汉魏之际(三国西晋)社会由古代向中世纪转化。我从古代社会的角度,提出三 个方面的变化:城乡经济的衰落;依附关系的发展;宗教的兴起。
前面已经提到,50年代初我写过一篇《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这篇文章的重点 在汉魏之际社会经济的变化。我提出四条变化:从城市交换经济到农村自然经济;从编 户齐民、奴隶到部曲、客;从土地兼并到人口争夺;从民流到地著。我国秦汉城市交换 经济发达,魏晋南北朝自然经济显著。变化之机在三国西晋。战国秦汉的劳动者,主要 是自由农民和一部分奴隶,魏晋南北朝是依附民——部曲、客。变化之机在三国西晋。 战国秦汉土地兼并、争夺土地现象严重,魏晋南北朝争夺对象不是土地而是劳动力、人 口。变化之机在三国西晋。战国秦汉流民问题严重,魏晋南北朝劳动者依附在土地上, 离开土地的自由受限制。变化之机在三国西晋。
《中国古代社会》中由“古代到中世纪”中所讲的三个方面的变化,就是从《汉魏之 际社会经济的变化》中所列这四条线的变化中调整出来的。四条线归并为两条,增加了 一条宗教的兴起。《中国中世社会》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姊妹篇,两书合起来是我对 中国社会史发展道路的全部论述了。宋以后的社会,我有些意见,写点论文吧,已不打 算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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