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農與後燕興衰——以“列人集團”爲中心的考察,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慕容论文,中心论文,農與後燕興衰论文,列人集團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公元370年,前燕爲前秦所滅。十四年後(384年),前燕宗室慕容垂趁前秦兵敗於肥水之機復國,史稱後燕。再十四年後(398年),北魏攻克鄴城,結束了後燕在華北的統治。於此前後,後燕殘餘勢力分爲兩支:一支北奔至遼東龍興之地,仍稱後燕;另一支南渡黄河,東徙進入青齊地區,史稱南燕。上述歷史事件爲史家熟知,然而後燕興衰的深層原因仍有待進一步揭示。①
以往史家關注後燕復國運動,多將注意力集中在慕容垂身上,本文則選取慕容垂之子慕容農作爲研究對象。慕容農是復國運動積極的贊成者,獨當一面,屢立奇功,北鎮龍城,南克滑臺,西滅西燕,達到了個人功業的頂點。然而在其生命的最後幾年中,大敗於參合陂,喪師并州,北逃龍城,遇襲於慕容盛,最後爲亂兵所誘殺。胡三省感嘆道:“農號爲有智略……殆天奪之鑑也。”②我們認爲,慕容農的個人經歷,只有置於當時的背景下纔能得到解釋。後燕復國運動並不能簡單地視爲慕容垂及其子侄們的個人壯舉,實則在復國大旗下存在着不同的政治集團,政治集團之間的消長與傾軋構成了後燕興衰與分裂的歷史底色。慕容農作爲其中的關鍵人物,其個人命運與後燕興衰密切相關。
一 復國運動初期的政治格局
肥水戰後,慕容農勸說其父慕容垂回到河北復興燕祚。《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八年(383):
慕容農謂慕容垂曰:“尊不迫人於險,其義聲足以感動天地。農聞秘記曰:‘燕復興當在河陽。’夫取果於未熟與自落,不過晚旬日之間,然其難易美惡,相去遠矣。”③
所謂“取果於未熟與自落”有所喻指:“未熟”指慕容寶、慕容德勸說慕容垂誅殺苻堅之事;“自落”指慕容農勸說慕容垂回到河北,利用故燕勢力復國。“(苻)堅之敗於淮南也,垂軍獨全,堅以千餘騎奔垂”。④慕容垂並未趁機誅殺苻堅,而是護送苻堅北返。
慕容垂隨苻堅行至澠池,請求返回河北,苻堅“遣其將李蠻、閔亮、尹國率衆三千送垂”。⑤慕容垂到河北之後,即“潛與燕之故臣謀復燕祚”。⑥此時,丁零翟斌起兵反秦爲慕容垂提供了機會。“衛軍從事中郎丁零翟斌反於河南,長樂公苻丕遣慕容垂及苻飛龍討之”。⑦苻丕並不信任慕容垂,扣留了慕容垂之“子農及兄子楷、紹,弟子宙”。苻丕“配垂兵二千,遣其將苻飛龍率氐騎一千爲垂之副”,並告誡苻飛龍道:“垂爲三軍之統,卿爲謀垂之主。”然而,苻飛龍並不足以制衡慕容垂,“垂至河內,殺飛龍,悉誅氐兵”,⑧豎起了復國大旗。慕容垂自鄴城出發時,僅有“羸兵二千”;後“停河內募兵,旬日間,有衆八千”;當南渡黄河至洛陽附近時,“有衆三萬”。⑨但慕容垂的軍力畢竟有限,後燕復國運動真正的主力有兩支,本文分別稱之爲“新安集團”與“列人集團”。
“新安集團”興起於河南新安縣(今洛陽市西),其主力是丁零。前燕時丁零翟氏居於中山郡,前秦滅前燕,徙“丁零翟斌於新安”。⑩就在慕容垂初到鄴城之際,翟斌舉兵於新安,謀攻洛陽。最初,翟斌的兵力不多,(11)但戰鬥力不容小觑,所謂“子母之軍,殆難爲敵”。(12)此時河南的故燕勢力紛紛投靠丁零翟氏,“慕容鳳及燕故臣之子燕郡王騰、遼西段延等,聞翟斌起兵,各帥部曲歸之”。(13)此外,曾仕於前秦、自關中東歸的華北士族也加入到“新安集團”。在翟斌擁戴慕容垂之後,“翟斌潛諷丁零及西人,請斌爲尚書令”,(14)所謂“西人”即東歸華北士族。要之,“新安集團”興起於河南,主要由三種勢力構成:丁零翟氏、故燕勢力、東歸華北士族。
“慕容鳳、王騰、段延皆勸翟斌奉慕容垂爲盟主,斌從之”。“於是翟斌帥其衆來與垂會”,“故扶餘王餘蔚爲榮陽太守,及昌黎鮮卑衛駒各帥其衆降垂”,就此慕容垂整合了黄河以南的各支勢力,“帥衆二十餘萬”。在翟斌等人的推舉下,慕容垂“稱大將軍、大都督、燕王,承制行事,謂之統府”。(15)“以翟斌爲建義大將軍,封河南王;翟檀爲柱國大將軍、弘農王;弟德爲車騎大將軍、范陽王;兄子楷征西大將軍、太原王”。(16)由“統府”之構成可知,丁零翟氏是後燕復國的支柱勢力之一。
“列人集團”興起於河北列人縣(今館陶),其主力是烏桓。爲苻丕所扣留的慕容農、慕容楷、慕容紹等自鄴城逃脫,奔列人縣起兵。《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九年(384):
慕容農之奔列人也,止於烏桓魯利家……農乃詣烏桓張驤……於是農驅列人居民爲士卒……使趙秋說屠各畢聰。聰與屠各卜勝、張延、李白、郭超及東夷餘和、敕勃、易陽烏桓劉大各帥部衆數千赴之。農假張驤輔國將軍,劉大安遠將軍,魯利建威將軍。農自將攻破館陶,收其軍資器械,遣蘭汗、段讚、趙秋、慕輿烯略取康臺牧馬數千匹……於是步騎雲集,衆至數萬,驤等共推農爲使持節、都督河北諸軍事、驃騎大將軍,監統諸將……於是赴者相繼……間招庫傉傅官偉於上黨,東引乞特歸於東阿,北召光烈將軍平叡及叡兄汝陽太守幼於燕國,偉等皆應之。(17)
《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
農西招庫辱官偉於上黨,東引乞特歸於東阿,各率衆數萬赴之,衆至十餘萬。(18)
在後燕復國運動中,燕趙大地風雲際會,慕容農爲時势推上風口浪尖,作爲慕容氏之代表整合河北故燕勢力。起兵後,慕容農“監統諸將,隨才部署”,“承制拜封”,(19)形成了相對獨立的政治集團。上述名單可以分爲三個層次:其一,慕容農、慕容隆、慕容楷、慕容紹、慕容宙作爲宗室,爲“列人集團”之領袖;其二,蘭汗、段讚、趙秋、慕輿烯、庫傉官偉、乞特歸、平叡、平幼,他們在前燕時即與慕容氏關係緊密,爲“列人集團”之骨幹;其三,魯利、張驤、劉大等部族豪帥,爲“列人集團”之爪牙。參與列人起兵的部族勢力包括烏桓、屠各、東夷等,但明確記載軍號的三人張驤、劉大、魯利均爲烏桓,加之起兵前慕容農曾親自拜訪魯利與張驤,這說明烏桓是起兵的主力。另,庫傉官部爲幽州烏桓,後徙於上黨,歷後趙、前燕、前秦,一直保持着獨立的勢力。要之,“列人集團”興起於河北,以烏桓爲主力。
慕容垂率河南之衆北渡黄河包圍鄴城,慕容農率河北之衆來會。“燕王垂引丁零、烏桓之衆二十餘萬爲飛梯地道以攻鄴”,(20)印證了“新安集團”之主力爲丁零、“列人集團”之主力爲烏桓的觀點。慕容垂在鄴城進展順利,“垂攻拔鄴郛,(苻)丕固守中城,垂塹而圍之”。就在這時,丁零翟氏反叛,使攻取鄴城的計劃功敗垂成。“翟斌潛諷丁零及西人,請斌爲尚書令”,所謂“西人”即東歸華北士族。在爲慕容垂婉拒之後,“斌怒,密應苻丕”,“事洩,垂誅之”。(21)前秦滅前燕之後,將丁零翟氏自中山郡南遷至河南郡新安縣,但中山郡仍有丁零部族,即所謂“西山丁零”。在翟斌被殺之後,丁零翟氏分爲南北兩支,一支依靠中山一帶的丁零部族,另一支則依靠東歸華北士族,活躍於黎陽一帶。
上文已經揭示,河南政治勢力(亦即“新安集團”)由丁零翟氏、故燕勢力、東歸華北士族構成。丁零反叛,造成該集團的分裂:故燕勢力在慕容鳳的率領下站到了慕容垂一邊,而東歸華北士族則大多站到了丁零翟氏一邊。其後翟遼退據黎陽時,“遼之部衆皆燕趙人也”,(22)即爲佐證。七年之後(392年),慕容垂攻克滑臺,徹底消滅丁零翟氏之後,東歸華北士族纔重新加入後燕政權。“初,郝晷、崔逞及清河崔宏、新興張卓、遼東夔騰、陽平路纂皆仕於秦,避秦亂來奔,詔以爲冀州諸郡,各將部曲營於河南,既而受翟氏官爵,翟氏敗,皆降於燕,燕主垂各隨其材而用之”。(23)
在復國運動初期,慕容垂並無强大的軍力,而是依靠河南的“新安集團”與河北的“列人集團”,慕容垂則居中駕馭兩路大軍。丁零反叛打破了這一結構。針對丁零反叛,慕容氏的兩個舉動值得注意。
其一,“列人集團”是平叛的主力。據《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率軍平叛的將領有慕容寶、慕容農、慕容隆和慕容楷。慕容寶是太子,平素並不領兵,其統帥的兵力有限;而慕容農、慕容隆和慕容楷皆爲“列人集團”之領袖。據《通鑑》卷一○五、一○六,384年八月至次年春,慕容農率軍在南起魏郡、北至中山郡、東達平原郡的範圍內,先後擊破翟遼、邵興、翟真。385年春,“慕容垂攻鄴,久不下,將北詣冀州”,“召驃騎大將軍農還鄴”。同年夏,“垂將北趣中山,以驃騎大將軍農爲前驅”。(24)
其二,慕容垂趁機控制了慕容鳳勢力。“燕冠軍將軍宜都王鳳每戰奮不顧身,前後大小二百五十七戰,未嘗無功。垂戒之曰:‘今大業甫濟,汝當先自愛!’使爲車騎將軍德之副以抑其銳。”(25)慕容垂通過冠冕堂皇的理由,使其嫡系慕容德取代慕容鳳,從而控制了慕容鳳勢力。在此後的史料中,慕容鳳較少出現,直到慕容垂死後,慕容鳳出任冀州刺史、鎮守信都,後來北魏大軍圍城,慕容鳳“逾城奔走”,“輔國將軍張驤、護軍將軍徐超率將吏已下舉城降”。(26)張驤即隨慕容農起兵之烏桓豪帥,慕容鳳棄軍奔逃也說明城中軍隊並非其部曲,可以印證慕容鳳的軍隊早已經落入慕容德手中了。
丁零反叛後,局面一度對慕容氏非常不利。慕容氏的對手不僅有丁零翟氏與幽、冀二州的前秦殘餘,還有西北方的劉庫仁與東晉的劉牢之,冀州地方勢力也一度摇擺不定。在慕容農及“列人集團”的奮戰下,終於穩定了河北局勢:中山一帶的丁零翟成被平定;黎陽一帶的丁零翟遼表示歸降;前秦苻丕放棄鄴城,殘餘勢力表示歸順。386年,慕容垂即皇帝位,定都中山(今河北定縣)。
就在慕容垂父子盡力穩定華北局勢之際,東北發生了兩件事情。《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
高句驪寇遼東,垂平北慕容佐遣司馬郝景率衆救之,爲高句驪所敗,遼東、玄菟遂没。建節將軍徐巖叛於武邑,驅掠四千餘人,北走幽州……遂據令支。(27)
在華北局勢穩定後,慕容垂派遣慕容農穩定東北局勢。“遣慕容農出蠮螉塞,歷凡城,趣龍城,會兵討餘巖”。“慕容農至龍城,休士馬十餘日”。諸將紛紛質疑:“殿下之來,取道甚速,今至此久留不進,何也?”面對諸將的質疑,慕容農的理由是“此田善熟,未取而行,徒自耗損”。(28)這個理由似乎並不充分,我們不妨從事情的結果入手重新分析。
在慕容農得勝班師龍城之後,“燕王垂以農爲使持節、都督幽·平二州、北狄諸軍事、幽州牧,鎮龍城;徙平州刺史帶方王佐鎮平郭”。(29)平郭縣位於遼東半島,爲帶方郡之治所。從結果上看,慕容農急行軍來到龍城的首要目的是排擠與慕容垂較爲疏遠的慕容佐,相較而言,討伐餘巖與高句驪不過是藉口而已。從此,慕容氏“龍興之地”龍城落入了“列人集團”的手中。
“列人集團”的一部隨慕容農北鎮龍城,另一部則隨慕容隆、慕容楷、慕容紹在南線作戰。“燕主垂觀兵河上”,“遣鎮北將軍蘭汗、護軍將軍平幼於碻磝西四十里濟河,隆以大衆陣於北岸”。前文已經揭示,蘭汗、平幼皆爲“列人集團”之成員。在南線取得勝利之後,“以太原王楷爲兗州刺史,鎮東阿”,“以陳留王紹爲青州刺史,鎮歷城”。(30)“列人集團”在北線與南線同時取得了勝利。
387年秋,翟遼復叛於黎陽;次年,徙屯滑臺。389年,慕容垂調慕容農南下討伐翟遼。《通鑑》卷一○七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正月:
燕主垂召農爲侍中、司隸校尉;以高陽王隆爲都督幽·平二州諸軍事、征北大將軍、幽州牧;建留臺於龍城,以隆錄留臺尚書事。又以護軍將軍平幼爲征北長史,散騎常侍封孚爲司馬,並兼留臺尚書。(31)
慕容農南下後,代替慕容和鎮守鄴城。392年,慕容農隨慕容垂渡河,一舉攻克滑臺,消滅了丁零翟氏勢力。其後,慕容垂“以章武王宙爲兗、豫二州刺史,鎮滑臺”,“以太原王楷爲冀州牧”,“以遼西王農爲都督兗豫荆徐雍五州諸軍事,鎮鄴”。(32)以龍城爲中心的北線,以鄴城爲中心的南線,以及冀州(治今河北冀縣),都在“列人集團”控制下,“列人集團”的勢力達到了頂峯。
烏桓與丁零是後燕復國運動的主力。烏桓始終是後燕政權堅定的支持者,丁零則最終與慕容氏分道揚鑣,這或許與其加入慕容氏政權的時間先後有關。慕容農率領烏桓於列人縣起兵,烏桓張驤表示“得舊主而奉之,敢不盡死”,(33)這顯示河北烏桓與前燕政權關係密切。前秦滅前燕之後,苻堅徙慕容鮮卑於關中、“處烏丸雜類於馮翊、北地,丁零翟斌於新安”,(34)從遷徙地可知,烏桓與慕容鮮卑的關係較丁零更爲親近。丁零翟斌起兵其志本在反秦而非復燕,是慕容鳳等故燕勢力的加入將翟斌捲入了後燕復國運動,因而丁零翟氏的退出並不令人意外。
二 西征與北伐:瓦解“列人集團”的密謀
384年,慕容垂稱燕王,立慕容寶爲燕王太子;386年,慕容垂稱帝,立慕容寶爲皇太子。隨着“列人集團”勢力的膨脹,慕容寶的太子地位一度受到威脅。《晉書·列女傳·慕容垂妻段氏》:
垂立其子寶爲太子也,元妃謂垂曰:“太子姿質雍容,柔而不斷,承平則爲仁明之主,處難則非濟世之雄,陛下托之以大業,妾未見克昌之美。遼西、高陽二王,陛下兒之賢者,宜擇一以樹之。趙王麟姦詐負氣,常有輕太子之心,陛下一旦不諱,必有難作。此陛下之家事,宜深圖之。”垂不納。(35)
慕容農、慕容隆封王在386年夏,上述對話大致發生於此後。段氏心儀的太子人選慕容農與慕容隆,皆爲“列人集團”之領袖。慕容垂拒絕了段氏的建議,可能源於他對慕容鮮卑歷史的深刻反思。君位傳承問題曾造成前燕多次政治動蕩,這些歷史教訓促使慕容垂在慕容寶與“列人集團”之間艱難地作出選擇。(36)慕容垂選擇了慕容寶,卻仍然沒能避免悲劇重演。
慕容垂一方面鞏固太子的權力,(37)另一方面密謀瓦解“列人集團”。“列人集團”在北線與南線擁有廣闊的地盤與强大的軍力,是後燕立國的支柱力量。對慕容垂而言,既要利用之,又要瓦解之,這是一個難題。慕容垂瓦解“列人集團”的行動分爲幾步,對象依次是“列人集團”控制的鄴城、龍城和信都,既要奪取地盤,又要奪取軍隊。瓦解“列人集團”的行動在西征與北伐的掩護之下進行,頗爲隱晦,故罕爲史家所論及。
在攻克滑臺、消滅丁零翟氏之後,後燕統治集團醞釀着討伐西燕的計劃。在前秦滅前燕之後,關東的鮮卑部族被遷入關中。在肥水之戰後,關中鮮卑在前燕宗室的率領下起兵並東歸。由於慕容垂搶先占據華北,因而東歸鮮卑徘徊於今山西東南部,建立國家,定都長子(今山西長治),史稱西燕。
《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於是議征長子。諸將咸諫……垂將從之,及聞慕容德之策,笑曰:‘吾計決矣。’”(38)所謂“慕容德之策”見於《晉書》卷一二七《慕容德載記》,不過是談論“正統”問題,並無特別之處。可是,慕容垂聞後,“笑謂其黨曰:‘司徒議與吾同。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吾計決矣。’”(39)所謂“二人同心”,慕容垂在慕容德的支持下西征,其背後是否另有隱情呢?
《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
乃發步騎七萬,遣其丹楊王慕容瓚、龍驤張崇攻永弟支於晉陽。永遣其將刁雲、慕容鍾率衆五萬屯潞川。垂遣慕容楷出自滏口,慕容農入自壺關,垂頓於鄴之西南,月餘不進。永謂垂詭道伐之,乃攝諸軍還杜太行軹關。(40)
在慕容楷、慕容農出發後,“垂頓於鄴之西南,月餘不進”,頗值得玩味。頓軍之舉,是爲了迷惑慕容永,還是另有目的呢?從事件的進程上看,可以認爲慕容垂此舉係瓦解“列人集團”之舉動。
《通鑑》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十九年:
燕主垂留清河公會鎮鄴,發司、冀、青、兗兵,遣太原王楷出滏口,遼西王農出壺關,垂自出沙庭以擊西燕……燕主垂頓軍鄴西南,月餘不進。(41)
取代慕容農鎮守鄴城的慕容會,是太子慕容寶之子。在慕容寶即位後,慕容德鎮守鄴城、出任南線最高統帥。換言之,西征之後,鄴城不復在“列人集團”的控制下了。西征軍的主力係“發司、冀、青、兗兵”。上文已經揭示,冀州爲慕容楷所控制,南線諸州爲慕容農所控制。慕容垂調“列人集團”西征,並用欺詐的方式贏得了“釜底抽薪”的時間。西征之後,山西新得之地由慕容瓚、慕容鳳鎮守,慕容農無處可歸,只得在慕容垂的命令下“濟河”,“略地青、兗”。(42)
儘管前文全係推理,但我們還能找到其他佐證。《通鑑》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
燕主垂遣征東將軍平規發兵冀州。二月,規以博陵、武邑、長樂三郡兵反於魯口,其從子冀州刺史喜諫,不聽。規弟海陽令翰亦起兵於遼西以應之。(43)平規謀反,事在396年,即後燕兵敗於參合陂(今內蒙古涼城東)的次年。爲了報復北魏,慕容垂調慕容隆率部南下,以慕容寶之子慕容會代鎮龍城,同時命平規自冀州發兵。平規爲何要謀反呢?從進程上看,平規、平翰分別被慕容垂、慕容會輕易地鎮壓了,顯然謀反的時機並不成熟。合理的解釋是:平規謀反是被逼無奈之舉。平規是“列人集團”的重要成員,他眼見慕容垂以徵兵的方式從“列人集團”手中先後奪去了鄴城和龍城,又眼見南線“列人集團”在參合陂全軍覆沒(詳見下文),因而決心孤注一擲。
繼西征之後,慕容垂發動了針對北魏的北伐,這次軍事行動的主帥是太子慕容寶。慕容寶兵敗於參合陂,主力盡喪,成爲燕魏强弱易位的轉折點。有學者這樣評價這場戰役:“慕容垂本想借戰勝之威來樹立太子威望,結果是慕容寶望實俱損。”(44)我們認爲,慕容垂的初衷的確是爲太子立威,而結果太子的名望也的確受損,但實力受損的並非太子,而是慕容農。
當時後燕的軍隊主要有五支:慕容農統帥的南線軍隊,慕容隆統帥的龍城軍隊,慕容麟統帥的中山軍隊,慕容盛統帥的薊城軍隊,平規統帥的信都軍隊。參合陂兵敗之後,慕容垂二次北伐,調動龍城、薊城、信都軍隊,從側面說明這些軍隊未參加第一次北伐。《通鑑》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二十年:
燕主垂遣太子寶、遼西王農、趙王麟帥衆八萬,自五原伐魏,范陽王德、陳留王紹別將步騎萬八千爲後繼。(45)
從統軍將領上看,北伐軍主要由慕容農、慕容麟所部構成,顯然慕容農所統領的南線“列人集團”是北伐軍的主力。在參合陂兵敗的次年,慕容農“悉將部曲數萬口之并州”,(46)面臨北魏軍隊一觸即潰。“部曲數萬口”中,除去家屬,能作戰者可能只有四五分之一,說明慕容農統率的南線大軍主力早已喪失殆盡了。
此外,我們還可從北魏的戰果中找到佐證。據《通鑑》卷一○八及《魏書》卷二《太祖紀》得知,死難者有慕容紹,被俘者有慕容倭奴、慕容道成、尹國、賈閏、賈彝、封真、晁崇等。其中,慕容紹爲“列人集團”之領袖,賈閏、賈彝、尹國可能爲“列人集團”之成員。賈彝此前爲慕容農驃騎長史、昌黎太守,其從兄賈閏爲廣平太守,隸屬於“列人集團”控制下的冀州,賈氏兄弟大概均爲“列人集團”之成員。尹國本仕前秦,奉苻堅之命率軍衛送慕容垂至河北。西征勝利後,慕容垂“命遼西王農濟河,與安國將軍尹國略地青、兗”,(47)尹國可能是“列人集團”之成員,也可能僅一度配合“列人集團”作戰。
要之,北伐軍的主力爲慕容農率領的南線“列人集團”,隨着參合陂之敗,這支軍隊從此消失了,後燕政權痛失支柱力量。究慕容垂之本心,並非藉北魏之手消滅“列人集團”,而是希望通過太子統軍出征、建立威望,進而最終控制這支軍隊。於是在北伐大旗的掩護下,慕容垂試圖讓太子掌握軍隊,卻未曾料想結果竟會如此慘痛。
參合陂之敗後,爲了報復北魏,慕容垂在慕容寶、慕容德的支持下籌畫第二次北伐。“垂乃以清河公會錄留臺事,領幽州刺史,代高陽王隆鎮龍城;以陽城王蘭汗爲北中郎將,代長樂公盛鎮薊。”(48)案,“陽城王蘭汗”誤,蘭汗爲頓丘王,鎮薊者實爲陽城王慕容蘭。(49)在國難當頭之際,慕容垂調慕容隆率部南下,以慕容寶之子慕容會代鎮龍城,則又同時帶有瓦解北線“列人集團”的色彩。就在這時,慕容垂令征東將軍平規發兵於冀州,激起了平規反叛。通過鎮壓平規謀反,慕容垂奪取了冀州,但要想真正控制龍城,則還需要時間。
396年正月,“燕高陽王隆引龍城之甲入中山,軍容精整,燕人之氣稍振”。(50)此後,慕容隆所統率的北線“列人集團”軍隊成爲後燕僅有的支柱力量。其後,“慕容垂不得不以老病之軀再次出征,仍未捕到魏人主力得以決戰,在參合陂觸目傷懷,發病吐血,不久死去”。(51)
396年四月,慕容垂卒於軍中,慕容寶即位。同年五月,慕容寶重新安排了後燕內部的政治勢力。《通鑑》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
辛亥,以范陽王德爲都督冀·兗·青·徐·荆·豫六州諸軍事、車騎大將軍、冀州牧,鎮鄴;遼西王農爲都督并。雍·益·梁·秦·涼六州諸軍事、并州牧,鎮晉陽。又以安定王庫傉官偉爲太師,夫餘王蔚爲太傅。甲寅,以趙王麟領尚書左僕射,高陽王隆領右僕射,長樂公盛爲司隸校尉,宜都王鳳爲冀州刺史。(52)
慕容德爲慕容垂之嫡系,是慕容垂瓦解“列人集團”的得力助手,此次出鎮鄴城,成爲南線最高統帥,而南線各州在西征前本爲慕容農的地盤。慕容農鎮守晉陽,名義上都督六州,其實其地盤僅有今山西中部,加之“并州素乏儲偫”,(53)慕容農所部實則是充當炮灰。庫傉官偉與餘蔚年高屬尊,分別是烏桓與扶餘的首領。司隸校尉慕容盛爲慕容寶之子,此前鎮守薊城,因而手中掌握軍隊。冀州刺史慕容鳳曾爲“新安集團”之領袖,在丁零反叛後被慕容德架空。左僕射慕容麟與右僕射慕容隆,纔是後燕最高決策層中舉足輕重的人物,這留待下節詳細論述。
同年九月,北魏兵臨晉陽,慕容農地盤、部曲、妻子盡沒,“獨與三騎逃歸中山”。可慕容寶還是容不下慕容農,命他“出屯安喜”。(54)從385年到392年,慕容農北鎮龍城,南克滑臺。西滅西燕,達到了個人功業的頂點。從392年到396年,慕容農兵敗參合陂,喪師并州,丟掉了地盤和軍隊。慕容農的個人成敗,只有放到慕容垂鞏固太子地位、瓦解“列人集團”的密謀之下,纔能得到解釋。
三 留守·北歸·南渡:後燕的內鬥與分裂
396年十月,魏軍“潛自太原從韓信故道開井陘路,襲慕容寶於中山”,(55)“自常山以東,守宰或捐城奔竄,或稽顙軍門,惟中山、鄴、信都三城不下”。(56)在本節我們將探討兩個問題:其一,以中山和龍城爲中心,討論國難當頭之際後燕最高權力層的鬥爭;其二,以鄴城和滑臺爲中心,討論慕容德南渡與後燕的分裂。
前文已經提及,慕容隆與慕容麟是後燕最高決策層的核心人物。慕容隆爲“列人集團”之領袖,所統率的“龍城之甲”是後燕賴以立足華北的支柱。慕容麟是除慕容農與慕容隆之外,慕容垂諸子中僅有的長期統軍作戰、立下赫赫戰功之人。在復國運動初期,慕容麟、慕容溫在今河北中部作戰,相繼鎮守中山、信都等處,形成了相對獨立的政治勢力。389年冬,鎮守信都的慕容溫遇刺身亡。《通鑑》卷一○七晉孝武帝太元十四年:
燕樂浪悼王溫爲冀州刺史,翟遼遣丁零故堤詐降於溫帳,乙酉,刺溫,殺之,并其長史司馬驅,帥守兵二百戶奔西燕。燕遼西王農邀擊刺溫者於襄國,盡獲之,惟堤走免。(57)
這次兵變發生在慕容農調任南線統帥的同一年內。從結果上看,慕容楷接替慕容溫鎮守信都,“列人集團”從慕容麟手中奪取冀州,這可能就是慕容麟與“列人集團”不和的根源。慕容麟與慕容寶之間則有合作的傳統。由於慕容麟的軍隊在中山、常山一帶,當慕容寶留守中山之時,在軍事上往往要倚重慕容麟。在慕容垂死後,慕容寶遂倚重慕容麟以制衡“列人集團”。
早在北魏奪取并州之後,後燕即進入戰備狀態,“於是修城積粟,爲持久之備”,“軍事動靜,悉以委麟”。(58)儘管慕容寶倚重慕容麟,但二人之間也有矛盾。早在慕容寶北伐時,“趙王麟將慕輿嵩等以(慕容)垂爲實死,謀作亂,奉麟爲主;事泄,嵩等皆死,寶、麟等內自疑”。(59)這說明,一旦慕容垂身故,慕容寶是不足以駕馭慕容麟的。
在北魏大軍圍城之際,後燕決策層在是戰是守的問题上意見並不統一,慕容隆主張主動出戰,而慕容麟則主張堅守。慕容隆多次主戰,“而衛大將軍麟每沮其議,隆成列而罷者,前後數四”。慕容隆主戰的理由是:“涉圭雖屢獲小利,然頓兵經年,凶勢沮屈,士馬死傷太半,人心思歸,諸部離解,正是可破之時”;“如其持重不決,將卒氣喪,日益困逼,事久變生,後雖欲用之,不可得也”。(60)慕容隆對魏軍的分析大致準確,但對燕軍的分析或可商榷。從道理上講,魏軍遠道而來,利在速戰,何況其內部存在矛盾,就更加拖延不起,得出的結論應是堅守而非出戰。從事實上看,此前不久,燕軍主動出擊兵敗於滹沱水,主力遭受重創,出戰恐力有未逮,堅守則綽綽有餘,即使在慕容寶、慕容隆等率主力北奔之後,中山還堅守了半年之久。就道理與事實而言,堅守待變都是後燕的最佳選擇。那麽,慕容隆爲何屢屢求戰呢?我們認爲,這只有與慕容農、慕容隆北歸龍城的主張結合起來,纔能得到解釋。出戰的結果無非有二,或勝或負:若勝,則“列人集團”建立大功;若負,尚不失北歸龍城。慕容隆主張出戰,慕容麟主張堅守,其分歧的根源在於:龍城爲“列人集團”之基地,中山爲慕容寶、慕容麟之基地。
魏軍圍城後,再一次發生謀弑慕容寶、擁立慕容麟的密謀,“麟由是不自安”。不久,慕容麟謀弒慕容寶未遂,“出奔西山,依丁零餘衆”。(61)在慕容麟叛逃之後,慕容寶失去了可以抗衡“列人集團”的憑藉,只得在慕容隆等人的勸說下放棄中山、北歸龍城。“初,實聞魏之來伐也,使慕容會率幽、并(平)之衆赴中山,麟既叛,寶恐其逆奪會軍”,“寶與其太子策及農、隆等萬餘騎迎會於薊”。(62)
在鎮守龍城期間,慕容會培植了自己的勢力,即其所統南下之軍。因而當慕容寶“分其兵給農、隆”之時,“幽平之士皆懷會威德,不樂去之”。軍隊不樂他屬,進而提議:“使王統臣等進解京師之圍,然後奉迎車駕。”(63)從後文可知,慕容寶是希望返回中山的,但在特定的條件下,他不得不站在慕容農、慕容隆的一邊抵制慕容會。此前,慕容寶因立少子策馬太子而招致慕容會的不滿,因而纔有“分兵”之命。更令慕容寶擔憂的是,一旦慕容會擊潰魏軍,自己的皇位和生命是否能夠保全,所謂“恐解圍之後,必有衛輒之事”。(64)
就在北歸龍城的途中,慕容會襲殺慕容隆、傷慕容農,舉兵反叛未遂,南奔中山而死。慕容寶至龍城後,不得不重用慕容農以立足。究其本心,慕容寶仍希望返回中山:
燕人有自中山至龍城者,言拓跋涉珪衰弱,司徒德完守鄴城。會德表至,勸燕主寶南還,寶於是大簡士馬,將復取中原。(65)
燕啓倫還至龍城,言中山已陷;燕主寶命罷兵。遼西王農言於寶曰:“今遷都尚新,未可南征,宜因成師襲庫莫奚,取其牛馬以充軍資,更審虛實,俟明年而議之。”寶從之……會南燕王德遣侍郎李延詣寶,言“涉圭西上,中國空虛”。延追寶及之,寶大喜,即日引還。(66)
慕容寶急於用龍城之衆收復中山,而慕容農則希望立足龍城、經營東北。慕容寶强行下令出征,結果激起兵變。“長上段速骨、宋赤眉因衆軍之憚役也,殺司空、樂浪王宙,逼立高陽王崇。寶單騎奔農,仍引軍討速骨。衆咸憚征幸亂,投杖奔之。”(67)“燕尚書頓丘王蘭汗陰與段速骨等通謀,引兵營龍城之東,城中留兵至少。”(68)就在叛軍將慕容寶包圍在龍城之際,慕容農選擇了叛逃。《通鑑》卷一一○晉安帝隆安二年:
遼西桓烈王農恐不能守,且爲蘭汗所誘,夜,潛出赴之,冀以自全。明旦……速骨乃將農循城,農素有忠節威名,城中之衆恃以爲强,忽見在城下,無不驚愕喪氣,遂皆逃潰。速骨入城……長上阿交羅,速骨之謀主也,以高陽王崇幼弱,更欲立農。崇親信鬷讓、出力犍等聞之,丁酉,殺羅及農。速骨即爲之誅讓等。(69)
兵變將士反對南征的主張,與“列人集團”立足東北的主張相吻合。段速骨等人擁立慕容隆之子,又得到“列人集團”成員蘭汗的配合,慕容農在蘭汗的招引下叛逃,以及阿交羅“更欲立農”的謀畫,都印證了兵變帶有“列人集團”的色彩。慕容農被殺,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又有其必然性。無論是慕容農還是慕容隆,即使在他們鎮守龍城之時,他們的根基仍然在華北。在慕容隆成功勸說慕容寶放棄中山、北歸龍城之後,其參佐卻勸其代慕容寶留守中山。慕容隆“乃遍召僚佐,問其去留,惟司馬魯恭、參軍成岌願從,餘皆欲留,隆並聽之”。(70)換言之,慕容隆鎮守龍城,所依靠的是慕容宗室的身份與華北士族的支持,當慕容氏一旦放棄華北,在東北的統治同樣難以持久,這正是慕容隆、慕容農受制於人、終遭不測的深層原因。
慕容寶南奔至黎陽,“聞慕容德稱制,懼而退”。(71)在蘭汗的引誘下,慕容寶北還,遇弒於龍城外邸。慕容寶之子慕容盛、慕容楷之子慕容奇以蘭汗親屬的身份得以保全。慕容盛與慕容奇密謀,由慕容奇在外起兵,慕容盛趁機發動政變,誅殺蘭氏,光復燕祚。但後燕內部的政爭並未就此終止。《晉書》卷一二四《慕容盛載記》:
初,慕容奇聚衆於建安,將討蘭汗,百姓翕然從之……盛既誅汗,命奇罷兵,奇遂與丁零嚴生、烏丸王龍之阻兵叛盛……盛出兵擊敗之,執奇而還。(72)
《通鑑》卷一一○晉安帝隆安三年所記與《載記》略有差異:“百姓”作“南、北之人”;慕容奇抗命爲“用丁零嚴生、烏丸王龍之謀”。(73)慕容盛與慕容奇的鬥爭,儘管可以用個人野心來解釋,但仍有其他值得注意之處。慕容奇爲慕容楷之子,而同謀者有烏桓,則這次舉兵可能帶有“列人集團”的色彩。段速骨兵變,爲“列人集團”與慕容寶集團之鬥爭。蘭汗弒君,則激起“南、北之人”的共同反對,慕容奇遂與慕容盛攜手反對蘭氏。在誅殺蘭汗之後,慕容奇與慕容盛之間的鬥爭,則可能是“列人集團”與慕容寶集團鬥爭之延續。在慕容奇失敗後,“列人集團”徹底退出了政治舞臺。此後,慕容盛在位三年,遇襲身亡;其叔慕容熙即位,在位六年,爲兵變所殺。至此,蜷縮於龍城一隅的後燕宣告滅亡。
我們再把目光投向南線。396年十月,北魏出兵華北。398年正月,慕容德自鄴城南徙滑臺,稱燕王,置百官。399年春,慕容德率部進入青齊,史稱南燕。從表面上看,慕容德稱帝印證了拓跋儀的預言:“(慕容)垂年已暮,其子寶弱而無威,謀不能決。慕容德自負才氣,非弱主之臣。”(74)實則,慕容德自立並不僅僅因爲其“自負才氣”,更是由於當時的政治格局。
前文已經揭示,後燕復國運動初期的“新安集團”由丁零翟氏、慕容鳳勢力、東歸華北士族構成。丁零反叛後,慕容德成功控制了慕容鳳勢力。慕容垂死後,慕容德在出任南線統帥,以鄴城和滑臺爲中心,重新整合東歸華北士族,一定程度上恢復了此前的“新安集團”,這是慕容德得以自立的深層原因。在慕容垂時代,慕容德是皇帝的得力助手;而在慕容寶時代,慕容德則扮演了丁零翟斌的角色。可以說,後燕走向分裂的歷史命運早在復國運動初期即已注定,那時形成的“新安集團”與“列人集團”南北兩分的政治格局,爲慕容德與慕容寶分道揚鑣埋下了伏筆。
唐長孺先生曾對南燕政權作了精彩的研究,他指出:自慕容德南遷至北魏末期,青齊地區“頗大一部分豪强是隨慕容德南渡的河北人,他們在一個不太長的時間內便被認爲當地‘土民’”。(75)渤海封氏與昌黎韓氏爲南燕最大的兩家士族,可是封、韓兩家南渡的過程卻迥異,這一點以往學者措意甚少。
先看渤海封氏。儘管有封氏人物隨慕容德自滑臺進入青齊(如封逞),但封氏領袖人物封孚的南渡路線卻很獨特。《晉書》卷一二八《慕容超載記附封孚傳》:“寶僭位,(封孚)累遷吏部尚書。及蘭汗之篡,南奔辟間渾,渾表爲渤海太守。德至莒城,孚出降。”(76)封孚曾隨慕容寶北歸龍城,在蘭汗之亂後南奔,卻沒有投奔滑臺的慕容德,而是投奔青齊的辟閭渾。慕容寶在蘭汗之亂後曾南奔至黎陽,可見自龍城南下道路暢通,封孚爲何不去投奔慕容德呢?如果考慮到政治集團的因素,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前文提及,封孚曾隨慕容隆北鎮龍城,帶有“列人集團”的色彩,(77)而慕容德係重新整合了“新安集團”。此外,渤海封氏的其他成員也隱約帶有“列人集團”的色彩。在翟斌反叛前夕,“垂訪之羣僚,其安東將軍封衡厲色曰:‘……斌戎狄小人……魂爽错亂,必死不出年也。’”(78)封衡堅定地反對翟斌,至少說明他與“新安集團”是水火不容的。等到封孚與慕容德在青齊地區相會時,立足成爲雙方的共同目標,自此渤海封氏纔纳入慕容德集團。
再看昌黎韓氏。慕容寶帥衆自中山北奔,“樂浪王惠、中書侍郎韓範、員外郎段宏、太史令劉起等帥工伎三百奔鄴”。(79)韓範爲何不選擇北奔呢?考慮到“新安集團”的因素就很好解釋了。韓範曾仕前秦,“昔與姚興俱爲秦太子中舍人”,(80)韓範在東歸後很可能加入了“新安集團”,在慕容垂攻克滑臺後重新加入後燕,因而其根基在南線。韓範之弟韓軌曾在慕容德手下擔任鄴令,後隨慕容德南渡,亦可印證此時昌黎韓氏之根基不在昌黎而在南線。與昌黎韓氏相比較,渤海封氏則不見有人仕官於關中,這大概是封、韓兩大家族加入不同政治集團的原因。(81)
此外,與韓範一同奔鄴的還有“工伎三百”,這些工伎爲何不跟隨慕容寶,而要投奔慕容德呢?在中古時期,工伎作爲特殊技術人才,是一種“稀缺資源”,他們有特殊的戶口,被集中安置於首都。“永嘉之亂,海內分崩,伶官樂器,皆沒於劉、石”,“王猛平鄴,慕容氏所得樂聲又入關右”。(82)肥水之戰後,前秦一部分樂工因隨軍而被東晉俘獲,另有一部分樂工仍留在北方,後來歷經西燕、後燕、南燕而進入後秦,在劉裕滅後秦之後入於江左。這批樂工有過在關中服務前秦的經歷,可能與東歸華北士族有着密切的聯繫,這大概是他們選擇慕容德而非慕容寶的原因。
無論是封孚還是韓範,他們的南渡路線都有特別之處,而“列人集團”與“新安集團”的政治格局能夠最大限度解釋其原因。需要聲明的是,我們並不認爲所有士族南渡青齊或北歸龍城都與政治集團有關,其中必定有更爲具體的原因。以帶有“新安集團”色彩的清河崔氏爲例:崔逞、崔宏選擇投靠北魏,而崔逞諸子卻南奔慕容德;(83)當然,清河崔氏不見有人北奔龍城。我們試圖證明,在降魏、北奔、南渡諸多表相的背後,“列人集團”與“新安集團”的格局發揮了一定的作用。
此前學者探討“青齊土民”問題時,常常强調南渡華北大族與慕容氏政權的淵源。(84)可是當我們考慮“新安集團”的因素之後,發現隨慕容德南渡的人中,可能有相當一部分曾追隨丁零翟氏反對慕容垂,他們加入後燕政權則是很晚的事了。
概言之,在北魏進入華北之際,後燕統治層出現了內鬥與分裂,在留守、北歸與南渡的背後,“列人集團”與“新安集團”的政治格局若隱若現。在北線,圍繞着堅守(或光復)中山還是北歸龍城的鬥爭,實則是慕容寶集團與“列人集團”的鬥爭,而此後發生的一系列兵變,都隱約與上述兩個集團的鬥爭有關。在南線,慕容德在一定程度上恢復了“新安集團”,後來即以此建立南燕。華北士族在降魏、北奔還是南渡的選擇上,儘管各有其具體原因,但“列人集團”與“新安集團”的政治格局仍在其中若隱若現。
後燕復國運動風雲際會、波瀾壯闊,慕容農無疑是其中最爲耀眼的一顆將星。然而,這不過是歷史的表相,實則其個人的興衰榮辱無不與“列人集團”休戚相關。所謂“時勢造英雄”,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慕容農作爲慕容氏之代表整合黄河以北的故燕勢力,締造了“列人集團”,這支勢力是他赫赫武功的基石。慕容垂爲了鞏固太子地位,避免歷史悲劇重演,在其密謀之下,“列人集團”最終遭到瓦解,這正是慕容農末年境遇悲涼的原因。
慕容垂領導的後燕復國運動,沒有鮮卑慕容部作爲後盾,僅僅依靠前燕的政治遺產,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迹,但這也正是後燕國力虛弱的深層原因。慕容垂所依靠的前燕政治遺產,在河南是丁零翟氏領導的“新安集團”,在河北是慕容農、慕容隆領導的“列人集團”,這一政治格局爲日後慕容德與慕容寶分道揚鑣埋下了伏筆。可以說,後燕走向分裂的歷史命運早在復國運動之初即已注定。在君位傳承與政治集團兩大因素的作用下,後燕政權在內鬥中喪失了支柱力量,進而喪失了華北,盤踞於龍城一隅,最終走向滅亡。
附記:本文的撰寫與修改,得到了羅新教授的悉心指導,謹致謝忱。
注释:
①此前學者的相關研究多是舊史的復述,如:呂思勉《兩晉南北朝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頁207以下;陳琳國《中古北方民族史探》,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頁254以下;高然《五燕史研究》,西北大學歷史學院2010年博士論文,頁78以下。
②《資治通鑑》卷一一○晉安帝隆安二年,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頁3466。下或簡稱《通鑑》。
③《通鑑》,頁3314。
④《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3079。
⑤同上書,頁3080。
⑥《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八年,頁3317。
⑦《晉書》卷一一四《苻堅載記下》,頁2919。
⑧同上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頁3082,3080,3081。
⑨《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八年,頁3318,3319。
⑩《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頁2893。
(11)《通鑑》卷一○五作“衆已敷千”,頁3317;《太平御覽》卷一二五引《十六國春秋·後燕·慕容垂》作“聚衆四千”,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0年,頁605下。
(12)《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頁3080。
(13)《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八年,頁3319。
(14)《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頁3085。
(15)《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九年,頁3320,3321。
(16)《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頁3082。
(17)《通鑑》,頁3321—3322。
(18)《晉書》,頁3082。
(19)《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九年,頁3322。
(20)《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九年,頁3325。
(21)《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頁3085。
(22)同上書,頁3087。
(23)《通鑑》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頁3406。
(24)《通鑑》卷一○六晉孝武帝太元十年,頁3342,3344。
(25)同上書,頁3344。
(26)《魏書》卷二《太祖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28。
(27)《晉書》,頁3086。
(28)《通鑑》卷一○六晉孝武帝太元十年,頁3349,3356。
(29)同上書,頁3356。
(30)《通鑑》卷一○六晉孝武帝太元十二年,頁3373,3374,3376。
(31)同上書,頁3386—3387。
(32)同上書卷一○六晉孝武帝太元十七年,頁3406,3409。
(33)《通鑑》卷一○五晉孝武帝太元九年,頁3321。
(34)《晉書》卷一一三《苻堅載記上》,頁2893。
(35)同上書卷九六,頁2524。
(36)同上書卷一二四《慕容寶載記》:“初,垂以實冢嗣未建,每憂之。”頁3093。爲此,慕容垂特意培養慕容寶之子慕容會,可見慕容垂對於君位傳承問題的重視。
(37)《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以寶錄尚書政事,巨細皆委之,垂總大綱而已。”頁3087。此外,慕容垂以慕容寶之子慕容盛鎮守薊城。
(38)同上書,頁3088。
(39)同上書,頁3162。
(40)《晉書》,頁3088。
(41)《通鑑》,頁3413—3414。
(42)同上書,頁3418。
(43)同上書,頁3415。
(44)姚宏傑《君位傳承與前燕、後燕政治》,《史學月刊》2004年第3期,頁35。
(45)《通鑑》,頁3421。
(46)《通鑑》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三十一年,頁3429。
(47)同上書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十九年,頁3418。
(48)同上書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二十年,頁3425。
(49)《通鑑》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頁3434。
(50)同上書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頁3425。
(51)姚宏傑《君位傳承與前燕、後燕政治》,頁35。
(52)《通鑑》,頁3427。
(53)《通鑑》,頁3429。
(54)同上書,頁3431,3432。
(55)《魏書》卷三一《于栗磾傳》,頁735。
(56)同上書卷二《太祖紀》,頁28。
(57)《通鑑》,頁3390。
(58)同上書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頁3432。
(59)同上書卷一○八晉孝武帝太元二十年,頁3423。
(60)《通鑑》卷一○九晉安帝隆安元年,頁3442。
(61)同上書卷一○九晉安帝隆安元年,頁3441,3443。
(62)《晉書》卷一二四《慕容寶載記》,頁3095。
(63)《晉書》卷一二四《慕容寶載記》,頁3095。
(64)《通鑑》卷一○九晉安帝隆安元年,頁3447。“衛輒之事”,指衛靈公三十九年(前496),世子蒯聵出奔,聵子辄得立。三年後,靈公卒,輒繼位爲君(衛出公),蒯聵返國,被輒所拒之事。
(65)同上書卷一○九晉安帝隆安元年,頁3460。
(66)同上書卷一一○晉安帝隆安二年,頁3463。
(67)《晉書》卷一二四《慕容寶載記》,頁3097。
(68)《通鑑》卷一○九晉安帝隆安二年,頁3466。
(69)同上書,頁3466。
(70)同上書卷一○九晉安帝隆安元年,頁3444。
(71)《晉書》卷一二四《慕容寶載記》,頁3097。
(72)同上書,頁3099—3100。
(73)《通鑑》,頁3473。
(74)《魏書》卷一五《衛王儀傳》,頁370。
(75)唐長孺《北魏的青齊土民》,收入《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20。
(76)《晉書》,頁3185。
(77)在復國運動初期,封孚爲前秦苻丕長史,在苻丕退出河北之後,封孚纔加入後燕政權。
(78)《晉書》卷一二三《慕容垂載記》,頁3085。
(79)《通鑑》卷一○九晉安帝隆安元年,頁3445。
(80)《晉書》卷一二八《慕容超載記》,頁3178。
(81)《通鑑》卷一○三晉簡文帝咸安二年:“秦以清河房曠爲尚書左丞,徵曠兄默及清河崔逞、燕國韓胤爲尚書郎……”“……皆關東士望,王猛所薦也。”頁3255。日後,清河崔氏加入丁零翟氏領導的“新安集團”,以及燕國轉氏、清河崔氏、清河房氏均有人隨慕容德南遷,或許與其仕秦經歷有關。
(82)《晉書》卷二三《樂志下》,頁697,698。
(83)《魏書》卷三二《崔逞傳》,頁756。
(84)如楊洪權《關於北魏青齊土民的幾個問題》,《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资料》(16),武漢大學出版社,1998年,頁3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