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语言的艺术考察——海峡两岸散文比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散文论文,海峡两岸论文,语言论文,艺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切文学都是语言的艺术。不少人特别注意到了散文的美学特质,不仅在于其思想的新颖精辟,意境的深邃感人,结构的巧妙多样,而且重点在于它语言的魅力。我们很难想象,一篇毫无文采,犹如白开水似的散文,或是一篇诘屈聱牙,令人难以卒读的散文,能够真正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可以说,散文语言,是营建散文这座玲珑剔透,五彩缤纷、绚烂迷人的七宝楼台的砖石。善操作而得心应手者,方能引人进入那美妙动人的文学堂奥,反之,则与散文的艺术美无缘。观古今中外之散文名家,莫不是在语言的运用上痛下一番功夫,推敲吟哦,淬火磨砺,锻造出烩灸人口、沁人心脾的散文语言。因此,我们读古今中外之散文名作,莫不情为之撼,容为之动,心为之迷。那情意圆润,犹如珠玑;意态丰盈,恰似舞女;摇曳生姿,好比风荷;抑扬顿挫,动听悦耳的散文语言所产生的艺术魅力,和人类所创造的一切精神产品一样,与日月争辉,共天地永恒。
那么,如此提升生命功能的散文语言,在当代,海峡两岸的散文作家,是怎样继承古人的文学传统,锻造这些音、形、义具在的方块字,以丰富的语言表现力,来传达他们丰富多彩的人生体验,抒发他们五颜六色的情感呢?两岸散文的语言艺术经验和教训,又能够为繁荣今天的散文创作带来怎样的有益启示呢?诸如此类环绕海峡两岸散文艺术成就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着从比较的角度找到回答?本文不揣浅陋,以管窥之见就教于诸方家。
一、拥有——共同的文字与古典散文传统
我们在阅读海峡两岸的当代散文时,首先感觉到的一点,就是两岸散文的语言美质方面的差异,台湾散文语言往往给人一种“文学的国语”的基本感觉,既有白话文的平易自然,流利畅达,又吸取了古诗文中简炼雅致、音韵谐调的优点,讲究文字的意象与声调的节奏,言约意丰,骈散兼行。而相较之下,我们在浸染于当代大陆一些散文名作时,自有感受到一些感情激荡,文采绚丽的诗化文字,也不乏文情并茂、简洁凝炼、节奏鲜明的散文语言。然而基本的感觉则是现代口语化的朴素流畅,往往是质朴无华,一览无余的大白话散文,且句式单调,似乎缺少一种散文语言特有的韵味和美感。正如我国著名的东方语言学家和史学家季羡林教授所指出的,“完全是大白话,一无修饰”。①
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不同的散文语言状况呢?我们不妨首先探究两岸的散文家和理论学者对于汉语言文字特征的认识,以及中国古典散文语言流变的不同风貌,以为下文进一步比较两岸散文本同末异的语言风貌张本。
汉语言文字,自从它诞生之日起,就成为炎黄子孙记事、表情、达意的重要工具。是劳动,创造了文字。可以说,它与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同样长久。而汉语言文字有别于西方表音文字的独特美质,也早为一些著名的专家学者所注意。台湾著名诗人兼散文家余光中先生1976年11月6日在亚洲广播公会的座谈会上主讲《中西文学比较》时,曾经谈到“中国文学有一个极为有利的条件:富有弹性和持久性的文字。”他还举中诗英译、英诗中译的例子,说明“中国文法之妙,妙就妙在朦胧而富弹性。”②相对于西方语言,中国的语言更富有节奏与弹性,平仄交错。余光中先生通过比较,深刻地认识到汉语言文字的这一重要特点。因此他在文学创作中充分注意发挥文字功能,“想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炼出一颗丹来”。在他笔下,洋文、古文、白话文相映生辉,传达出不同凡响的艺术感觉。
无独有偶,大陆学贯中西的学者钱钟书先生,也注意到了汉语言文字的另一个重要特征:复义性。新出版的《管锥篇》,在前四卷中多次论及复义问题,他以庾信《咏镜》“月生无有桂”是“取明之相似,而亦可取圆之相似”,说明在同一诗句中出现了“比喻多边”的现象。汉语言文字这种“单义”趋向“复义”,“举一以三返”的审美素质,恰与中国古代哲学中“一名数义”的现象相吻合。
当代散文理论家佘树森先生也在他新近出版的《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一书中,重点分析了汉语言最主要之审美特质:1、具象性与复义性;2、词性的灵活和结构的灵活性。从这两个特点出发,他强调了加强古典文学修养,掌握中国文学美质,对当代散文语言的美学建设所具有的“主导”作用。③
两岸作家、学者对于汉语言文字的美质认识,应该说是准确而又深刻的。另外一个方面,还由于汉语言文字与我们民族的具象思维有密切关系,造字注重图象性,造词习惯使用譬喻,往往辞约义丰,注重意象组合,且又多为单字和双音迭韵,经过我国古代作家的不断创造,它的诸多美学特质在我国古典散文作品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例如欧阳修的散文《秋声赋》,句法整齐而富于变化,骈散相间,错落有致。“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一句,“槁木”、“星星”之具象比喻,令人联想到枯槁的朽木与星星白发,顿生岁月不居,人生无常之感。再如苏轼《前赤壁赋》中描写洞箫之声,“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舞”、“泣”二字都是动词的使动用法,简洁而富于弹性,生动地表现了洞箫之声的婉转悠长和动人心魄。
如果我们进一步追溯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漫长历程,就会发现历代散文语言的几经变革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审美风貌,为我们今天散文的发展,提供了极其宝贵而丰富的历史借鉴。先秦散文中《左传》的含蓄凝炼,温文尔雅;《战国策》的纵横驰骋,铺张扬厉;《论语》的言约义丰,言近旨远;《孟子》的浅近平易,意趣横生;《庄子》的深微曲折、句法多变、汪洋恣肆。两汉散文多用偶句和形象的比喻,辞采富丽。六朝散文讲究排偶、辞藻音律和用典。唐宋八大家文的笔力雄健、气势磅礴,言情、叙事、说理融成一气,错综并用,庄谐杂作。明朝“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小品散文的文笔秀逸,语言妍美,以至“桐城派”古文的文字雅洁……几乎每个时代的散文语言,都有着适应其社会内容与人们审美趣味和时尚的积淀与承传,变革与超越。正如音乐的旋律一样,在一连串的时间和空间流程中,弹奏着波浪起伏的优美旋律。现实的、浪漫的,思辩的、感性的,空灵精致的、饱满笨拙的,随着时代的变迁,岁月的流逝,展示着一种美的艺术流程,追求一种人对客观世界的语言把握和审美感情的文字诠释与表达。经由风姿百态、争奇斗艳的散文语言,我们从中窥知了华夏文明之河的奔腾流淌,透视了我们传统文化的辽阔与深邃,启迪我们在这丰富且多样的精神空间里,认识人性,认识自己,唤起我们对于生命的深层认知、关怀与同情。
二.重视——散文创作的根基与源头
中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古典文学源远流长。我们今天的散文之河,也是从古代奔腾流淌而来,两岸的散文家也都在不同程度上重视古典文学的创作根基与思想艺术源头作用。台湾散文家对中国古典文学可以说有着一种传统的深厚感情。他们深深懂得,自己创作的根基与艺术源头,在于中国古典文学,我们从一些散文家的自述,或是一些评论家的文字中,都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台湾著名散文家张晓风曾经就散文文体的创作特点,谈及散文语言的艺术来源,她认为:“散文作者很难靠情节或人物的精采,故必须反求诸己,退而求文学语言本身的魅力——这一点,靠的是诗词歌赋的源头”。④另一位散文家子敏认为:“多读古代文学作品,可以品尝到千万种‘文学的风姿’”。⑤不同于小说创作的生动情节和人物刻划,散文艺术显然突出了“文学语言”的重要性,而为了充分展示散文艺术的魅力,当代散文家的艺术修养,就离不开对于古典诗词歌赋的陶冶与涵咏,晓风女士和子敏今日所拥有的散文成就,就证实了这一经验之谈的正确性。
琦君是台湾当代散文家中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她的散文每多承袭传统技法,引用或化用古诗文句,无论是描述旧景情怀,或是描写现实景物,都表现出纯熟的文字技巧。这与她从小受严师教育学习古文,大学时又重修古典诗词,打下了扎实的写作根基有关。台湾著名散文评论家郑明娳认为琦君“学习古文诗词能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道出琦君吸取古典文学美感经验的特点,同时还强调“要写好白话文,必将以中国旧文学做根其,两者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⑥由此可见古典文学的创作根基作用,对于一个散文家来说是何等重要。就象一棵树苗,要长成参天大树,离开了赖以扎根的土壤,又怎能成材呢?从中我们深深地感到台湾散文家和批评家对古典文学的重视,他们不仅从中吸取富有生命力的语言词汇,而且把它作为吸取美感经验的不尽源头。新近出版的,得到不少学者好评的闽版《台湾文学史》,列专节论述了不少台湾散文家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肯定与推崇。从老一辈的林语堂、梁实秋、台静农、张秀亚、琦君,到余光中、杨牧、许达然、张晓风、陈幸惠、简等新一代的作家,莫不深深感受到古典文学从语言文字,到文学素养、文学风格对他们的深厚影响。⑦
大陆散文,在对中国古典文学美感经验的吸取与依赖程度方面,显然没有台湾散文家那么深。大陆也没有那么多的作家象台湾散文家那样公开声称自己的创作艺术源头来自古典文学。然而,从一些散文家、学者和理论批评家的文字中,我们也会同样感觉到大陆散文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视与艺术的借鉴。
例如大陆散文批评家吴周文先生条分缕析杨朔的散文艺术,总结其创作经验时,认为杨朔散文师承“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艺术,特别是从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的散文中,得到了艺术的熏陶和借鉴。”⑧杨朔作为中国大陆五、六十年代一位有影响的散文家,他的散文艺术成就,应该说,确实是与他对中国古典文学艺术的学习与借鉴分不开的。
大陆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和重视,还体现在出版业、宣传部门和学术界。《中国散文史》、《中国古代散文九讲》等研究专著的大量出版,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还专门开播《唐宋八大家散文》阅读和欣赏广播节目,不少古典文学研究学者发表研究文章,强调继承古典散文传统的重要性;还有的学者撰文呼吁加强对古典散文的整理研究、学习“古人语言中许多还有生气的东西”,以改变当代散文中“语言呆板极少变化,句式冗长而无节奏美”的状况。⑨我认为,这对当代大陆散文的创作是很有振聋发聩的作用的。同时,我也想到了佘树森先生的疑虑:“如果作者古文学功底不深,对中国文学独特的美质尚乏充分的认悟与精熟的驾驭,那么,他们的文体实验会不会失之繁缛、堆砌、晦涩、陷入文字游戏的魔障中呢?”⑩应该说,佘树森先生的这种疑虑是不无道理的。如果说,他是以一个散文理论家的慧眼,关注当代散文艺术发展态势而提出问题,能提出加强古典文学修养对于当代散文作家的重要性与紧迫性,那么,我们通过与台湾散文家的对比,则会更清楚地认识到古典文学对于散文艺术创作的深厚影响,以及学习古人,从中吸取有生命力的美感经验的重要意义。从比较的角度来看,台湾散文家更多的是一种创作成功的经验之谈,从正面说明了从古典文学吸取美感经验的重要性。而大陆散文家虽有正面的理论倡导,有象杨朔那样的散文家在艺术上的自觉追求,然而更主要的还是从反面来总结不足,从散文创作现状中存在的问题来强调学习古典文学对于散文创作的主导作用与意义。
三、追求——“以诗入文”的审美取向
当我们考察两岸当代散文的语言艺术时,发现一个共同的美学现象,即追求“以诗入文”的审美取向,这对于两岸散文语言风格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
“以诗入文”或“以诗为文”的创作现象,自古有之。我国古代有着诗文渗透的艺术传统。《庄子》散文那充满神奇的幻想,大胆的夸张,离奇的情节与比兴运用,《逍遥游》那灵活跳脱、虚实相依的文笔,可以说是诗人之文的一个典型例子。苏轼散文语言在平易畅达中,破奇为偶,奇偶互用,雄杰奔放的诗化风格也时常为后人所取法。以诗入文,可以为散文的写作开拓出一片新天地。富有诗意的散文,能创造情景交融的意境。精粹简洁,富于音乐美感的诗化语言,也能增强散文的艺术魅力。在台湾与大陆的当代散文创作中,时有作家把散文当诗来写,以诗入文,增强了散文语言的艺术感染力,从而给散文创作带来新的美学风貌。然而,如果细加比较,我们会发现,由于两岸散文家在相异的时空背景中,对待古典文学的美学态度有所区别,在同样“以诗入文”的审美取向上,也表现出不同的特征。
台湾散文家在散文创作中,多为直接引用、或化用古诗词句子入文,或用典,或化用古典诗词意境入文,散文语言呈现出诗的美质。试看梁实秋的一段文字:
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
这一段与苏东坡《前赤壁赋》中“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月夜听吹箫的描写相比,可谓文章意象繁美,气韵一脉相承。
我们再看下面几段文字:
今夜,微风,细雨,凉透纱窗,略有些儿秋意。今夜,天上没有星光,园中不闻虫鸣,是个沉静而岑寂的夜。
——艾雯:《昙花开的晚上》
雨丝在树梢飘拂,轻织着秋夕的微寒。雨,稀疏的落着,几朵绯色的灯笼花在轻轻颤摇。
——张秀亚:《牧羊女》
晨间蝉,该是有翅族中的隐士吧!午后蝉,象一群吟游的诗人。
——简:《夏之绝句》
细品之下,引文中微风、细雨、灯笼花、夏蝉等诗的意象融进富有诗的节奏美感的文字,隐隐渗透出一派古典诗词的情致与韵味。
台湾散文家张秀亚曾经概括指出,有很多散文家“常常用巧妙的冲化古典诗中的句子入文,更利用色彩、意象、同极富感性的字词入文”,因此构成了台湾散文的独特品味。(11)应该指出的是,这种“以诗入文”的审美取向,不仅与台湾散文家对古典文学传统的继承有关,而且也与他们接受现代诗人兼散文家徐志摩和朱自清的散文影响有关。
在一些台湾文学评论家的笔下,都曾经提及在台湾五、六十年代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下,“文艺青年心中的三十年代散文家,几乎只是徐志摩、朱自清等寥寥数位”。他们“对于文艺青年的沾溉最深,启迪最大。”(12)徐志摩的散文是诗化的,“流丽轻脆”、“组织繁复,词藻富丽”。(13)朱自清“有些散文写得相当绮丽和纤秾,而又不同于徐志摩那样,一味地去雕琢和堆砌。”(14)徐志摩和朱自清以诗人之笔为文,富于诗的艺术想象和美感,给台湾以抒情为主脉的散文创作,带来了重要的影响。当然,台湾散文诗化的倾向,还来自于横向的现代诗的重要影响,我们将另文探讨。
在大陆,真正象台湾作家那样,从理论到创作公开表明“以诗入文”或“以诗为文”的作家并不多。然而,注意诗意的捕捉和诗情的表现,包含浓烈的诗情却是大陆六十年代初期散文的一个鲜明特点。许多作家针对前期不重文采的缺点,特别在语言上下功夫,把散文当诗写,炼句、炼意,字斟句酌,力求达到准确、鲜明、生动、凝炼、新颖。刘白羽散文善铺陈、尚华丽的抒情诗风格,秦牧散文富有诗的哲理与情趣的韵味,吴伯箫散文巧妙引用诗词以增加语言的表现力,袁鹰散文常引用古诗文名篇、佳名,来加强他散文的诗质等等,出现了不少富于诗情画意的作品。而真正追求“以诗为文”的突出代表是杨朔,他使散文与诗,达到了相当完美的结合。
杨朔说:“我在写每篇文章时,总是拿着当诗一样写”,“常常在寻求诗的意境”。(15)他认为,“好的散文就是一首诗。”(16)他在进行散文创作时,“总要象写诗那样,再三裁剪材料,安排布局,推敲字句,然后写成文章。”(17)他还不时把一些优美的古典诗句点染入文,如在《秋风箫瑟》一文中,引了曹操、陈琳、王昌龄等人的诗句。在《荔枝蜜》中,引了他所喜爱的苏东坡的诗句。在他的《海市》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山峦变幻,车马浮动,诗情画意浓郁的美丽境界。
杨朔的诗化散文着力于诗的意境的创造,常“托物言志”、“借景抒情”,文求简约,意求深藏,在文字上总是象写诗那样再三推敲,兼熔口语之活泼与古文之素雅,以寄寓作者高度凝缩的情感。且看他笔下的漓江景色:
瞧瞧那漓水,碧绿碧绿的,绿得象最醇的青梅名酒,看一眼也叫人心醉,再瞧瞧那沿江攒聚的怪石奇峰,峰峰都是瘦骨嶙嶙的,却又那样玲珑剔透,千奇百怪,有的象大象在江边饮水,有的象天马腾空欲飞,……
——杨朔:《画山绣水》
语言清新雅洁,写得有声有色,极为传神而富有动感,以结构错落的短句,间以流利的长句,表现出一种浓郁的诗意和情韵。但是,杨朔散文艺术有些过于求工,有失自然之美,难免为后人所诟病。
总之,两岸散文家都曾把“以诗入文”作为自己的美学追求,创造出具有当代散文艺术特色,承载当代人思想情感的诗化散文,在继承的基础上,探索出一条艺术创新的路子。相较而论,台湾散文家不仅是吸取古典诗的美学风格,而且早在六十年代引进现代派文学时,就吸取了现代诗的象征、意识流动跳接迅速,追求意象复迭,新词汇的倒装、移换,讲求色彩点染,视觉感受,鲜活动感,以显示当代人的生活与心态。大陆在八十年代以来,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时代步伐不断迈进,对外国散文、现代派艺术手法的引进和借鉴,散文的现代诗化追求手法也有不少创新,显示出一种有意追求散文语言表现力的新变。舒婷《在澄澈明净的天空下》、周涛的《巩乃斯马》、王小妮的《母亲和儿子》等一些诗人的散文创作,都有着鲜明的诗的艺术美的特征。新近出版的80年代文学新潮丛书《新潮散文选》注意收集“追求散文的诗性特质”,在“发掘哲理,追求多重结构和多层含义方面有所创新”的散文,其中张承志的《静夜功课》,斯妤的《心灵速写》,叶天蔚的《黑夜狂想》等,在心绪的解剖与抒写,语态的变换与跳荡,文字的出奇与繁密等方面,显示了卓越的诗性领悟力与控制语言的能力,最近刘烨园先生对新艺术散文语言的“密度”和“诗象语言”特征做了分析与归纳(18),从中我们也看到了当前大陆散文语言的诗化趋向。
四、讲求——锻造散文语言的功夫
如果说,造成两岸散文语言风貌差异的原因,与散文家承继中国古典文学的艺术传统和独特的诗化审美追求有关,那么,更直接的还应该说是出自散文家对于语言的具体技术操作。一个作家对语言的运作技巧是否高明,将直接影响到散文创作的语言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我国古典散文语言的丰富表现力,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古代散文家在语言操作时的独特匠心。那些优秀篇章,从句式的结构,词汇的选择,甚至字词的推敲,不仅精当地表现了内容,而且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富于感情色彩,真正达到“词不工不成文”的地步。海峡两岸散文家在散文创作过程中,可以说都继承了这一优秀的文学传统,注意学习古人对文章字句的锻造工夫。
第一、在语言的创新方面,古人强调“文章切忌参死句”,(19)“若无新变,不能代雄”。(20)台湾散文家大多重视对语言的创新,追求独出机杼,自铸新词,出新声,以作家自己的发现,自己的角度去写出自己特有的感受,重组语言,试其韧性,试其刚柔,字句在笔端,如雕塑家手中的粘土,使方使圆,悉合我意,追求散文语言“新奇”的美学准则。
大陆散文家也大都强调散文语言的新颖,重视从语言的锤炼中求新颖,力求不落窠臼,用自己的语言,写自己的心思,精微传神,“跳荡地写出那印象来”,通过新颖的比喻和形象的描绘,把读者带进优美的意境之中。在创新的方法上,重炼字、炼句、炼意,创造隽语、警句,追求散文语言“丰不余一字,约不失一辞”的“精炼”的美学准则。
第二、在语言的洗炼方面,古人力求简炼,避免繁冗,陆机《文赋》说:“要辞达而理举,故无取乎冗长”。韩愈主张“惟陈言之务去”,古代散文家重“惜墨如金”,文字洗炼,不浪费一字。台湾散文家张秀亚在《关于如何写散文》一文中强调文字的锤炼,应做到“去陈言”,“铸新词”,林清玄认为:“一篇好的散文,是智慧与感觉的结晶,是文字精确,没有废词冗意”。(21)台湾不少散文家都很注意散文语言的简约,致力于文字的推敲,表现出言约意丰的语言特色。
大陆一些散文家在文字简炼的追求上,似乎比台湾散文家更甚。大陆散文家推崇唐宋散文八大家对于散文语言的锤炼功夫,还强调象写诗一样对语言进行锤炼。曹靖华提倡:“写散文要象贾岛作诗那样下功夫进行推敲”。(22)秦牧说过:“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象诗和散文这样小篇章的东西,更要求语言高度精炼”。(23)可以说,大陆散文家大都讲究对语言的苦心斟酌,惨淡经营,追求用少许词句,表现动人的形象和复杂心理,确实使散文语言洗炼、简约,然而,也难免带来了散文语言色彩的单调。而这一点在八十年代的新散文中有所突破,能够在简炼的基础上表现出更加丰富多彩的语言风貌。
第三、与追求语言的洗炼相关联,在语言运用的准确恰当方面,古人强调在用字、用词方面要达到“千金不易”的地步,精选最恰当的形象化词语,去表现所描写的事物真象。对于台湾散文在这方面的特色,张秀亚从创作原则的高度作了概括,她说:“用字新奇而妥确,乃新的散文作家奉行的原则。将每个字嵌在最能发挥其作用之处,这也是写作的奇秘,有一位西洋作者称之为作家的‘美德’”。(24)我们试读张秀亚追记学校生活的《湖水、秋灯》中的开头:
湖,嵌在我读书的古城,湖水,溶漾在我的心里,还有那盏美丽的古铜灯,燃烧在湖边的小屋中,透过了窗子,照影在湖心。
“嵌”、“溶漾”、“燃烧”等动词的准确运用,突出了具体物象的特征与动感。起笔扣题,点明了全文“湖水”与“秋灯”的文眼,从而引出下文一段诗意的青春年华和幻梦人生。
应该说,大陆的许多散文家在追求文字使用的恰当准确方面所花的功夫,不亚于台湾作家。不管是一些散文理论家或是散文家,都充分注意到语言文字使用的“恰当、准确”。杨朔散文在这方面的特点,常为评论家所赞赏。例如:
金字塔仿佛溶化了似的,溶到又深又浓的夜色里去,临到跟前才能看清轮廓。
——杨朔:《金字塔夜月》
一个“熔”字,突出了夜色的深浓,展开一个画面,写出了一种朦胧美的境界。另外,还有不少散文家都在文字的准确与恰当运用方面下过功夫,选词用字,精心锤炼,力求用简洁而又生动形象的语言表达内心的情思。
第四、在防止与克服语言运用的不良倾向方面,古人强调“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意洒脱,不可拖泥带水。”(25)台湾散文家注意防止“恶性西化”、“食古不化”与“毫无韵味的美感”的弊病,余光中提倡散文语言的“弹性”、“密度”与“质料”,以现代人的口语为节奏的基础,不避采用欧化、文言句法、方言或俚语,体现出丰富的多向度的美学追求。
大陆散文家偏重于防止词藻色彩的过分浓艳,避免词藻堆砌。同时批评那些“干燥无味”、“不正确的方言”与“似是而非的丰富”等坏语言。(26)要求散文语言读来顺口,听来悦耳,在十分平易流畅的基础上讲文采,求奇警,表现出净化和单纯的美学追求。
从以上简略的比较中,我们可以看出,两岸散文家在继承古人对散文语言的锻造工夫方面所做出的努力与表现出的差异,这都直接影响到散文语言的不同风貌。而必须指出的是,台湾散文家对于散文语言所持有的那种强烈的创新意识,是非常可贵的。台湾诗人兼散文家杨牧说过:“因为是‘语言’的,必需加以锻炼,加以熔铸,必需脱颖,必需出新才算上选”,“不懂得在语言上突破,破旧立新,出奇制胜,是不会懂得散文真正的要眇的”。(27)这种创造的心态对于散文语言的革新是很有利的。杨牧自己在散文语言的风格上,常溶合文言句法,吸取现代诗技巧,创造出了典雅精丽的散文语言。台湾不少散文家在那些被前人用得陈旧了的字词上,重下一番功夫,推敲它,锻炼它,并试验其韧性、张力,以及负荷、涵容的能力,使它们闪耀出新的光辉,有了新的生机。这种创造精神,也正在为大陆新时期的一些散文家所学习。当然,散文语言艺术的创新,还归因于创作主体个性的充分张扬和超越,没有创作主体意识的觉醒,也就谈不上艺术的创新与突破,这一点显然是至为重要的。
在相异的时代背景和历史流程中,两岸散文家运用汉语言文字,继承古典文学传统,进行革新创造,表现出本同末异、异彩纷呈的散文风貌。本文仅仅是对两岸散文语言的艺术考察,从共同拥有的文字与古典散文传统;重视古典文学的创作根基与源头;追求“以诗入文”的审美取向;讲求散文语言的锻造四个方面,进行比较分析。当然,两岸散文语言的变创,不单和散文家这一创作主体与以上四个方面的密切联系相关,它至少还涉及时代的社会的、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制约影响因素。通过对两岸散文语言艺术本体的比较考察,我认为,一个作家能够修改或翻新散文语言到什么程度,除了社会与时代的制约与影响之外,从创作主体来说,重要的还取决于作家本人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对于诗的艺术经验的追求与吸取,强烈的创新意识和锻造语言的技巧。两岸散文家的艺术经验和教训证实了这一点。
在今天改革开放的形势下,过去那种自我封闭的文化传统已经打破,一个多元美学取向的文化格局已经基本形成,散文艺术的生机,也在日益滋长。随着海峡两岸政治、文化、经济交往的日益频繁,两岸散文家互相交流,取长补短,不断吸取古典文学的优秀传统,开拓横向借鉴的艺术视野,提高散文的文学品位,将进一步提升人们精神生活的质量,净化人们的灵魂与心灵,为促进中华民族文化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作出自己的贡献!
注释:
①季羡林:《从〈文学语言概论〉谈起》。
②余光中:《中西文学之比较》,转引自郁龙余编《中西文化异同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2版。
③、⑩佘树森著《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80-81页;82-83页。
④张晓风:《中华现代文学大系·散文卷序》,台湾九歌出版社1989年版22页。
⑤子敏:《陌生的引力》133页。
⑥郑明娳《论琦君》,见《中华现代文学大系·评论卷》,台湾九歌出版社1989年版
⑦《台湾文学史》下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428-431页。
⑧吴周文著:《杨朔散文的艺术》,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161页。
⑨懋园:《关于研究古典散文的几点意见》,见《笔谈散文》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102页。
(11)转引自叶维廉:《闲话散文的艺术》,台湾《中外文学》1985年元月号,第十三卷第八期。
(12)李丰懋:《中国现代散文选析》序论,转引自《中华现代文学大系·评论卷》台湾九歌出版社1989年版798页。
(13)阿英:《现代十六家小品》,天津古籍书店影印,1990年版。
(14)林非:《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87页。
(15)(17)杨朔:《东风第一枝·小跋》,作家出版社1961年版。
(16)杨朔:《海市·小序》,作家出版社1960年版。
(18)刘烨园:《新艺术散文札记》,见《鸭绿江》杂志1993年7期。
(19)(20)《古人论写作》,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21)林清玄:《1983年台湾散文选序》,台湾前卫出版社1984年版。
(22)曹靖华:《飞花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版。
(23)秦牧:《园林·扇画·散文》,见《笔谈散文》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
(24)张秀亚:《创造散文的新风格》,见《名家论散文写作》香港文艺研究社出版。
(25)宋·严羽《沧浪诗话·诗法》。
(26)孙犁:《好的语言和坏的语言》,引自《文艺学习》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
(27)杨牧:《中国现代散文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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