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家的报刊研究——以北大诸君的学术思路为中心,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史家论文,报刊论文,北大论文,思路论文,学术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一百年前,梁启超将报章作为传播文明三利器之一,予以大力提倡,此举确实很有见地。2 0世纪的中国,其社会生活与文化形态之所以迥异于前,报章乃至广播、电视等大众传媒的 迅速崛起,无疑是重要因素。从1872年发行不足千份的《申报》,到今日几乎无远弗届的卫 星电视,大众传媒的勇猛扩张,让我们切实感受到什么叫“生活在大众传媒的时代”。
“媒体帝国”操纵人类生活这样的寓言故事,或许有些危言耸听;但起码也应承认这一点 :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情感体验乃至思维与表达能力等,都与大众传媒发生极大纠葛。大众 传媒在建构“国民意识”、制造“时尚”与“潮流”的同时,也在创造“现代文学”。一个 简单的事实是,“现代文学”之不同于“古典文学”,除了众所周知的思想意识、审美趣味 、语言工具等,还与其生产过程以及发表形式密切相关。换句话说,在文学创作中,报章等 大众传媒不仅仅是工具,而是已深深嵌入写作者的思维与表达。
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大众传媒,不仅仅是新闻史家或媒体工作者的责任,更吸引了无数思 想史家、文化史家以及文学史家的目光。但将“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扭结起来,并以 此为题展开综合研究与国际交流,还属于尝试阶段。此次“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的讨论会 ,因研究对象及专业视野所限,较多地从“报章与文学”这个特定角度入手;但若干涉及其 他媒体(如广播、电影、电视)的发言,同样显示我们的研究思路。具体论述中,很可能涉及纪实与虚构、思想与文学、文字与图像、运动与创作、潮流与个性、生产与接受等一系列重 大问题。当研究者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将关于如何建构意识形态这样的“宏大叙事”,落实 到具体而微的媒体手段时,所谓历史研究中大与小、远与近、虚与实的边界,很可能面临挑 战。或许,正是借助这一大而小、远与近、虚而实的历史叙事,可以帮助我们重建中国现代 文学史。
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国家与民族、不同文化传统的人们,在驾御大众传媒时,会有很多精 彩的发挥,这自在意料之中。但同时还必须意识到,大众传媒并非铁板一块,因其自身特征 ,会发展出面目全非的十八般武艺。同是传媒,以文字为主的报章,不同于兼及图像和声音 的电视;同是报章,日报不同于周刊或月刊;同是杂志,文艺期刊中作为补白的社会生活报 道,以及政经杂志中的连载小说,都不会因此模糊自家面目。在这方面,确实需要很多专深 的研究,而不是追求痛快淋漓的“一言以蔽之”。当我们谈论报刊连载这一发表形式改变了 中国小说的结构方式、画报的“天涯咫尺”改变了中国文人的空间想象、照片的大量使用促 使史家反省古已有之的“实录”精神,或者电视普及改变了政治家的演说姿态等等,所有这 些显而易见的文学/文化现象,既耐人寻味,更值得认真解读。
至于北京大学与日本大学合作召开的这次研讨会,以“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为题,既是 去年东京会议的继续,更希望借此体现我们的学术追求。清点我本人去年参加的学术活动, 发现一个小小的秘密:其中不少是围绕着“报刊研究”来展开的。4至9月间德国海德堡大学 瓦 格纳(Rudolf Wagner)教授、法国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何碧玉(Isabelle Rabut)教授、英国伦 敦大学贺麦晓(Michel Hockx)教授应邀来北大讲演,其论述各具特色,但分别指向近现代史 上三种重要报刊——《申报》、《新青年》和《现代》;6月参加在德国马堡大学召开的“ 赞助新文化:1910年的文学期刊”国际学术研讨会;10月应邀在武汉大学做“报刊研究的策 略——以《点石斋画报》为中心”的专题演讲;再加上这回的中日“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 研讨会,所有这些,都指向一个隐约的目标,那就是文学史家眼中的大众传媒。这里有巧合 的因素,但也不全然。一方面代表学界的某种兴趣——不约而同地关注包括报刊在内的大众 传媒对于现代文化及现代文学的影响;另一方面,选择北大作为讲台,更适合于中外学者间 的对话。贺麦晓教授在演讲中提到,正因为深知北大学者的学养与兴趣,因而刻意选择“最 有挑战性的题目”。既然如此,我觉得有责任将北大研究中国现代当代文学诸君的学术思路 略为展示,算是为这次讨论会提供背景资料,以便听众更好进入对话状态。
原本是带浓厚私人色彩的学术回顾,干脆使用第一人称叙事,以示并不客观,更无意“ 总揽全局”。在我的印象中,北大学者之从文学史角度关注现代报刊,由来已久,甚至可以 说,从参与创立中国现代文学学科那一刻起,就有此倾向。我不止一次听王瑶先生提及现代 文学之不同于古典文学,与其发表形式与生产流程大有关系。而据师长们转述,王先生的这 一思路,很早就已形成,而且不惮其烦,再三强调。因此,这早已成为北大中国现代文学研 究者基本的共识。说是“共识”,不等于没有差异。随着时势的推移,五十年间,北大诸君 的学术思路迭有变化。
王瑶先生不做专门的史料收集与考辨工作,但充分重视这方面的研究成果(比如高度评价阿 英之专注于晚清报刊以及现代文学史料辑录),这大概与其早年的古典文学研究训练有关。 而这一思路,对于日后北大的现代文学研究者,有潜移默化的影响。王瑶先生之所以强调研 究者必须阅读报刊,而不能仅限于作家文集,一是有感于现代作家常常根据时世变迁不断修 改自家作品,不能以日后的修订本解说作家当初的精神状态;二是阅读报刊,可使研究者对 那一时代的文化氛围有更为直接的了解。记得十几年前严家炎先生批评学界不读原始资料, 仅靠二三手材料做学问这一不良倾向时,曾举修订本不足为凭为例。至于孙玉石、方锡德之 发现并研究鲁迅佚文《自言自语》,深化了我们对于鲁迅散文诗创作的理解,更是阅读旧报 刊的直接收获。
这一思路延续下来,使得1980年以后,北大的教授们率先走出单纯的作家作品论,而从事 于文学流派或文艺思潮的研究。除严家炎的《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 9)、孙玉石的《中国初期象征派诗歌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还有两位教授各自指 导的博士生,也多从思潮与流派入手,而且擅长发掘和使用报刊资料(比如解志熙的《存在 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吴晓东的《象征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李今的《海派小说与现代 都市文化》等)。我是1984年方才进入北京大学,跟随王瑶先生攻读博士学位,当时的直觉 是,北大学者之谈论“中国现代文学”,最具史的意味。事后想想,这与他们很早就走出自 家书斋、浸泡于图书馆的旧报刊室大有关系。当然,这与北大图书馆旧报刊收藏相当丰富也 密不可分。中国学界普遍注重新史料的发现,这自然是很好的传统。只是所谓“新资料”, 并不仅限于地下出土的铜器、竹简和帛书;收藏在博物馆、档案馆和图书馆里而不为人所知 的实物及文字,也都有待我们发掘。对于文学史家来说,曾经风光八面、而今尘封于图书馆 的泛黄的报纸与杂志,是我们最容易接触到的、有可能改变以往的文化史或文学史叙述的新 资料。
据说,1985年是“方法年”,各种西方文学理论纷至沓来,学者们(尤其是青年学者)沉湎 其中,大胆借鉴。在这一“拿来主义”潮流中,文学社会学的引进并不十分起眼,但因其与 我们以往的思路比较接近,很快被暗渡陈仓,运用于实际研究中。晚清诗人黄遵宪所说的“ 文集之文”与“报馆文”的区别,因而得到更加认真的对待。所谓“自报章兴,吾国之文体 ,为之一变”,在小说研究中,也比较容易得到落实。在拙著《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和《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中,报 刊 生产过程以及报刊连载形式对于作家写作心态、小说结构和叙事方式的影响,已有较为切实 的讨论。
1990年,欧美汉学界先后受德国哈贝马斯“公共空间”(Public Sphere)假设和法国皮埃尔 ·布迪厄“文学场”(Literary Field)学说的启示,广泛关注晚清以降报刊的文化传播功能 以及文学生产意义。中国学界对这一潮流也有所了解,但似乎不很热心,甚至有点怀疑这种 理论移用的有效性。与80年代对于欧美学界的亦步亦趋,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直接运用哈 贝马斯或布迪厄的理论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目前还不太多,但《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 (曹卫东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和《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刘晖译,中央 编译出版社,2001)的出版,确实重新引起我们对报刊研究的浓厚兴趣。
基于对1980年“理论先行”的反省,1990年中国的文学史家,似乎更强调对于研究对象的 体贴与理解,以及对文学原生态的了解与描述。钱理群的《1948:天地玄黄》(山东文艺出 版社,1998)、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说》(香港:青文书屋,1997)对于报刊资料的灵 活使用,在学界得到众多好评。戴锦华关于当代中国电影的诠释、张颐武关于后现代文学状 态的描述,也都引起广泛关注。正是从90年代初起,北大中文系为现代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开 设了“现代文学史料学”专题课,要求研究生们至少亲手触摸并尝试评述两三种旧报刊,借 此训练学生对于这一媒介的理解,同时培养一种历史沧桑感。这门课程的直接效果是,学生 们在作家文集外获得另一资料库,近年更有不少以报刊为基本史料或研究对象的学位论文出 现。
将北大学者的研究思路一律归之于“大众传媒与现代文学”,当然不合情理,也有悖事实 。这里只想提示一点:阅读并理解大众传媒,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是技术,更是心态。 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的“代后记”中有这样一句话:“每回埋头于旧报刊的尘灰里时 ,就仿佛步入当年的情境之中,并常为此而兴奋不已。”对于史学家来说,理论框架可以改 变,但借助某种手段而“触摸历史”,尽可能进入当时的规定情境与历史氛围,却是必不可 少的“起步”。在这方面,阅读报刊等大众传媒,可以发挥十分积极的作用。至于从不同角 度切入大众传媒,学者们尽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比起具体的研究课题来,我更关心下列问题:假如大众传媒的文字、图像与声音,不仅仅 是史家自由出入的资料库,本身也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那么,从解读相对来说前后一致的 作家文集,到阐释“众声喧哗”的大众传媒,研究者的阅读姿态与理论预设该做何调整?另 外,文学史家眼中的大众传媒,与传统的新闻史家、文化史家或新兴的文化研究者眼中的大 众传媒,到底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