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家文学的语言特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特征论文,语言论文,文学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道教是我国传统的宗教。所谓道教,简言之,是指在汉代传统文化基础上产生的、以修真悟道、羽化登仙为终极目的的一种宗教,因以“道”为基本信仰而得名。
在人类历史中,有宗教必然有宗教活动,也必然有反映宗教活动的文学作品,因此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也就有与儒家文学、释家文学相互争辉的道家文学。正是有道家文学的存在,中国古代文学才有那样多的审美命题,如虚静、空灵、神韵等等。在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发展史中,特别是文艺美学思想发展史上,道家的文艺美学思想远比儒家文艺美学思想的影响重大,它与释家文艺美学思想交融互渗,充分展现了文学艺术的审美特质。因此,如果从宏观上把握住了道家及其文学的特征,也就在很大程度上认识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主要特征和运动态势。
由于道家有超然的处世哲学、复杂的人生意识、齐物的观照方式、崇尚自然的审美理想、泛神论的思想体系,因此反映在文学上,其境界必然追求空灵,其风格必然显示严峻,其理想必然提倡自然朴素,其语言必然呈现出奇特的风貌。
道家文学的语言风貌为什么是奇特的呢?这与道家文学的逆反性有关。作为道家思想的奠基人老子有以下几段论述:
1.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也反。
2.反者道之动。
3.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把上面三段话联系起来,可以明白这样一点:老子是将逆反、乖背视为道和德的本质,于是便形成了道家的逆反心理——其历史观、价值观、审美观与儒家的传统观念是对立的,如儒家按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左传·襄公二十四年》)的观点,追求人生的不朽价值,而道家却与此相反,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忘掉一切,从根本上泯灭清醒的自觉意识,因而视儒家的人生选择为一种不幸的病态。其文学创作的表现方法是浪漫的,批判现实的,对客观现实不是再现它、赞美它,而是揭露它、否定它、脱离它。正因为这样,道家才会产生超越现实的幻想,这样,批判现实与浪漫幻想便异名同实,成为逆反机制互相联系的两种方法了。其思维形式是倒转的,在阴与阳的关系上,它崇阴抑阳,因此道家文学歌颂女性形象的数量多于儒家文学,庄子就极力赞美“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藐姑射神人;在处理主客体的关系上,道家文学不满足于物之动人、心之感物,而是超越主客体相互作用的关系,主张保持心灵的独立性,强调自我审视,如庄子在《人间世》中所强调的那样“徇耳目内通”,也就是说把思维导向自我,收视返听,由外向内延伸、投射。以上种种逆反的机制内涵就决定了道家文学语言的奇特审美观。这种奇特的语言表现在以下各方面。
一、奇特的人物
道家文学在采用浪漫的表现方式时,往往凭空想象、虚构出许多神话传说,设想出许多奇特的人物形象,如庄子在《知北游》所虚构出的黄帝遗失并寻找玄珠的寓言中,就出现了知、离朱、喫、象罔几个奇特的人物形象,这是现实中不可能有的人物。道家文学中奇特的形象名称并非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有其象征内涵的,如“知”是智慧的象征,“离朱”是明察秋毫的目力的象征。“喫”是能大声呼叫的强音的象征,“象罔”是无形无相的超感觉而存在的精灵的象征。因此研究道家文学形象,必须透过名称的表层往内寻求其命名的意义,方可得到正确的解释。
二、奇特的词语运用
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由于道家的思想意识不同于儒家,因而道家文学在语言运用上也与儒家文学不同。这种不同有如下种种:
1.变儒家文学平实典雅的礼辞为参差奇诡的风貌。儒家文学是为礼服务的,受制于礼,因此语言禁忌很多,其辞令必须婉转曲达,娓娓动听,有着繁琐的规定和固定的模式,正如《论语》所记载的那样:“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道家文学的作者却不管这种规定的模式,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如陈抟的《睡歌》是很有代表性的。诗云: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臣当凭时正鼾睡。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两三个君子,只争些小闲气。争似臣,向清风,岭头白云堆里,展放眉头,解开肚皮,打一觉睡。更管甚,红轮西坠。
诗用灵活多变的节奏,通俗自然的语言,无所顾忌地、惟妙惟肖地描写了其多样而独特的睡态,与世风相违,从而表现了作者“唯变所适”的审美情趣,是自我生命的呼唤,这在儒家文学作品中是难以找到的。
2.用细微卑贱的事物以喻崇高的对象,而不似儒家文学那样,动辄以天地相拟。如对于神圣的道,道家文学却用蝼蚁、稊稗、瓦甓、屎溺等卑微低贱之物予以说明:而儒家文学却用“如天之无不情也,如地之无不载也”予以赞扬。在称美盛德之人时,儒家文学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类的伟词给予歌颂,而道家文学却用“婴儿孺子”、“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之类的语言去描绘达于道的真人。总之,儒家文学语言运用以华贵、雅正为标准,道家文学不讲究这些,而以清新、自然、奇异、驳杂为目标,多使用现实生活中幽默的俗语。可以说由雅变俗的语言运用是道家对文学语言的一大贡献。
3.冲破语言禁区,运用儒家文学中不敢使用也不可能使用的语言。从某种意义上讲,道家文学在语言运用上挣脱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如男女性爱的描写,是儒家文学认为不可明言的幽阴之事,纵或涉及,用语也极为隐晦,尽量淡化其刺激性,而道教文学则不然。道家先师老子常常用雌雄交配以说明静胜动、柔克刚的道理,由此开创了以性描写来阐述玄理的风气,后世道士和道教学者推波助澜,继承发展了这一传统,如吕洞宾、孙思邈等。孙思邈系隋唐间著名道士和道教学者,在诗学方面有一定造诣,其四言诗以《诗经》为轨范,反映歌咏内丹修炼方法及效果,一则用含蓄的手法表现其内丹修炼的操作感受性,二则委婉表达其内丹修炼的快感,从而寄托其“回情易性”的审美情趣,如《谷神歌》:
取金之精,合石之液,列为夫妇,结为魂魄。一体混沌,两精感激。……姹女气索,婴儿声寂,透出两仪,丽于四极。
诗中以性描写比喻了炼丹过程,其“姹女气索,婴儿声寂”之语象征性地表达了作者对内功气运之神妙的自我感受;其“透出两仪,丽于四极”之语,显然是真正运行时浑身上下轻松舒适愉悦心理的流露,因为“丽”的动词化以后,表达了美好、喜悦的感受,折射出了舒美欢快的心灵之光。
4.大量运用名动或形动词性变化的实词以阐释玄妙幽惑之理。实词活用在儒家文学作品中虽时有出现,但总不及道家文学作品中用得多,而且有特色。我们翻开老子《道德经》,第一章就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一个“道”与“名”是名词,第二个“道”与“名”即为动词,重复变化,包含着深刻的哲理。在《道德经》的第二十七章有“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第一个“善”与第三个“善”为动词,意为以天道自然之理去指导。第二个“善”与第四个“善”是形容词,意为善良。实词的这种灵活用法,在道家文学的语言运用中是习以为常的。
三、奇特的句子结构形式
与道家逆反机制相适应,在句子结构形式上常常出现断裂的情况,由此产生句子前后乖违离异的不和谐状态,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有意改变人或事物的性质。现实中的事物或人本有其基本属性,然而道家文学在对事物或人进行陈述时,却有意改变其基本属性、功能,使之前后矛盾,离异断裂。如老子《道德经》:
①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②大方无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对上述句子的内容稍加分析不难发现,在道家文学中,事物的性质、功能,完全与人们常见的现象相反,而方形、曲调、图象,在人们的视角,听觉上均无应有的感性显现了。
2.有意改变对事物加工的工具。人类脱离动物界以后,对客观事物就有了加工改造的能力,加工对象不同,所用工具也就各不相同,这是常情常理,然而道家文学却常常悖于常情常理,打破惯性思维形式,以一种新的面貌出现。如老子《道德经》“善数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筹策、关键、绳约,都是人为的器械,在不明天理的人看来,这类器械可以整理人群,束缚人心;然而因为有了它们,人类的事端愈多,诈伪亦愈多,因此明白天理的人是不用任何器械的,他们一切因物之性而顺应自然,这样就有最公平的计数,人们就自然而然地接受公理的约束。道家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最完美、最理想的。又如庄子《骈拇》:“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绳索。”在这里,庄子将不可分割的两者人为地分离开来,让曲与钩分家,直与绳脱节,圆与规离异,方与矩裂开,粘合与胶漆互不相干,捆绑与绳索了不相涉,由此而造成意义内容上的玄想,形成语言形式上的断裂,从而与传统习惯背道而驰。
3.有意改变行为的目的、效果。人们的任何行为均有预期的目的,均要取得相应的效果,因此在语言表述上,行为与目的、效果是统一的。但是道家文学往往不是这样,或是让行为与目的分离,或是使行为与效果脱节从而变成没有目的、效果的行为,例如儒家经典中经常见到的是“爱人能仁,利制能义,事建能智”(《国语·周语下》)这样的语言表述,大意是说仁德之人能够爱人,坚持正义之人能够分利,事业上有所建树的人能够巧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儒家的这种认识到了道家文学中就完全不同了,庄子在《庚桑楚》中却是这样认识:“至礼有不仁,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在这里,礼、义、知、仁的行为均不能取得相应的效果,表述模式完全与传统相乖违,以此阐明自然造化自有分割事物、泽及万世的功能,又何须怀有礼、义、知、仁之心的道理呢?
四、奇特的正反相成的语言形式
或者由正而反,或者由反而正,或者双重否定变成肯定,或者双重肯定构成否定,例如老子《道德经》四十一章:“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讲道若退,夷道若。”在这里,明与昧,进与退,夷与的组合,有悖于传统语言形式,反义词之间不是互相否定,而是彼此肯定,不是互相排斥,而是彼此相容,以反为正,由正而反,用无意识的心灵消除了两者的差别,忘了反义词的实际存在。老子《道德经》六十三章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在这里,老子以行为的对象方式否定了肯定性行为本身,无为言其虚,无事言其静,无味言其淡,一切本于自然天道。语言形式仍是由正而反,所不同的,是用同一词语加否定副词而构成的相反关系。
五、奇特的意象创造
由于道家文学的表现方式是浪漫的,因而在想象的形象思维中,在炽烈的宗教情感驱使下,创造了许多带有虚幻性、隐晦性与象征性的奇特意象。
1.具有明显虚幻性的意象创造
魏晋时期,以炼丹为题材的诗作散见于各种丹经之中,其中主要的是《黄庭内外景经》,此经专讲内丹修炼,联结诸意象的链条则是人体器官组织的名称。它虽将天、地、人诸物象作为作品意象的来源,但又在此基础上把诸物象加以神化,从而形成一个系统的具有明显虚幻倾向的神灵意象群。如《内景·心神章》:
心神丹元字守灵,肺神皓华字虚成,肝神龙烟字含明,翳郁道烟主浊清。肾神玄明字育英,脾神常在字魂停,胆神龙曜字威明,六府五藏神体精,皆在心内运天经,昼夜存之自长生。
这首诗在艺术性上虽无可称道之处,但它在昼夜存想的思维活动中却反映了道徒们炼丹的过程及内心感受。诗中“心神”、“肺神”、“肝神”、“肾神”、“脾神”、“胆神”等意象及其相应的“守灵”、“虚成”、“含明”、“育英”、“魂停”、“威明”等意象虽然是虚幻的,但它既可以刺激后来修行者对神的形象的联想,又可以引起修行者对自身五脏六腑的内部感受的增强,从而可以上天、入地,同鬼神交感,将体外之神请来,以达长生之目的。
2.具有含义更为隐晦的意象创造
在道家文学作品中,有的意象创造,其含义是相当隐晦的,内丹修炼功法的暗示,是建立在人体经络的描述基础之上的,通过一些具有媒介作用的意象的组合而呈现出来,如《内景·黄庭章》:
娇女窈窕翳霄晖,
重堂焕焕扬八威。
天庭地关列斧钺,
灵台盘固永不衰。
从诗的表层看,好似都是描写有关宫庭情景的:在那个深宫里有窈窕的娇女翩翩起舞,舞动的长袖遮蔽了天宇的光辉;有披挂的将士手执兵器坐阵护卫,声威赫赫远扬。但是,我们从道教辞源学方面进行分析,就会透过景物描写的表层,看到一幅人体器官气血运行的“内景”。其中“娇女”代称耳朵,“重堂”代称“喉咙”,“天庭”指两眉之间,“灵台”指心脏,这些意象的含义是隐晦的,它们隐隐地述说出内丹功法通过耳朵、喉咙、两眉之间的感应而至于心脏所产生的神妙效果,即永固不衰。
3.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创造
古代作家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人中,有的为了表现他们对现实的忧患意识常常借怀仙遐想的形式,因此作品中的意象或意象群体就不可避免具有象征意义,如李贺的《天上谣》: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这首诗将天河夜景与月宫仙人的活动画面编织起来,构成了斑谰瑰丽、美好迷人的神奇仙境,一切都那般明净和谐,自由舒畅,这是人世间勾心斗角的官场、荒淫无度的豪门、沉渣泛起的宦海、飞扬跋扈的藩镇、人民流离的社会所没有的,因此诗中那一系列意象,如天河、玉宫、凤、龙与仙妾、秦妃、王子等,均成为美好的象征,以此反衬出现实的黑暗、丑恶,从而表达了内心深处的忧患,宣泄了对人世的不满情绪。即使是诗人俯视尘寰所见到的“羲和”走马、海中生尘等意象活动,也是人世间时日飞驰、浊尘又生的象征性表达。这样的道家文学,不仅思想性强,而且艺术性也极高。
六、奇特的言语风格
道家尚玄守静,而玄与冬相对应,静与冷相通,所以道家文学的言语风格是冷的。因冷而收缩,因冷而凝冻,因此道家文学在语言上必然是涩而不畅的。这样,冷涩便成为道家文学的奇特的言语风格。具有这种言语风格的道家文学,在景语上,常常描写寒僻荒冷的景象;在选词上,喜欢用冷色调的字眼,如冰、寒、青、冷、苍、冻、雪、霜、水、月、竹等;在句法上,常显示出文句艰涩、怪拗的雕琢痕迹;在情语上,往往流露出凄苦、苍凉与超脱的情感意绪。形成这种言语风格的手段常常是:心冷境也冷,以冷衬冷;心热境却寒,以寒驱热;心冷境却热,以热衬冷。例如施肩吾《秋山吟》:
夜吟秋山上,袅袅秋风归。月色清且冷,桂香落人衣。
作为晚唐著名道士的施肩吾,他的诗常与幽冥夜月相联系,常用融缩的笔法,显示出了冷涩的言语风格。在诗人的体验中,月色清冷,心也清冷,由此而显得更为凝重,从而映射了他喜幽好静的情感,产生了以冷衬冷的审美效应。倪偁《朝中措》:
森然修竹满晴窗,山色净明妆。无限凄凉古意,白苹红蓼斜阳。松风一枕借僧床,馥馥桂花香。暂远尘世萦绕,坐令心地清凉。
词的上片写寺院的幽清凄凉,下片写对僧侣生活的体验,体验的结果是:心从尘世萦绕中解脱出来,顿感心地清凉了。在由热而冷的心灵历程中,分明透露了作者的伤惜情绪。在这里客观环境成了心的冷却剂而产生了审美效果。苏轼《与王郎夜饮井水》:
吴兴六月水泉温,
千顷孤蒲聚斗蚊。
此井独能深一丈,
凛然如我亦如君。
苏轼的美学思想的重要特征是融合与发展了儒道佛三家的思想。在社会政治伦理方面,他以儒为主;在人生观方面,他以儒结合佛老;在审美思想上,他以佛老结合儒。此诗所反映的正是他吸取了道家“坐忌”、“心斋”的虚静精神的结果。诗前二句以泉温蚊聚的描写,浓缩暗指世人趋炎附势的社会环境,这个环境是热的;诗后两句以深井井水极凉的描写,象征他与其婿甘于清冷的人生态度,皎洁的人格,因而心是冷的。在这里,热的环境成了心境清冷的反衬了。
谈道家文学的语言特征,只是在比较中就其主要方面讲的。由于文学有共同的特质,因此不可避免地使儒、释、道三家文学在语言特征中会有相同之处。因此,这里并非道家文学语言特征的全面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