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自风流——史湘云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名士论文,风流论文,史湘云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两个多世纪以来,人们对《红楼梦》中的有些主要人物是褒贬难一,甚至是大相径庭的,例如对薛宝钗、林黛玉就是如此。然而却唯对史湘云独有所钟,不管是封建时代,抑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乃至现在,各个阶层的读者,也不分文化层次如何,都会对史湘云表示首肯与赞赏。究其所以,恐怕是与史湘云那种天真烂漫、浑金璞玉般的性格关系极大的。她既不象黛玉那样尖酸刻薄,也不象宝钗那样城府极深,妙玉的矫饰、探春的威严、迎春的木讷、惜春的孤介都和她不沾边。她就是她,一个与众不同的“这一个”,别有一种风流妩媚,如娇花临水般独立在十二钗中间,给人一种林下风致与清秀之气。她的思想与感情似乎都缺了点深刻老到,然而正是这种稚嫩纯真使她显得空灵透脱、胸无纤尘,赢得了书中人物与读者的普遍好感。她的出场总是给人们带来欢乐,而她的命运却与十二钗中其他人物一样的悲惨。曹雪芹是抱着一腔同情与赞赏的态度来写她的,又将这同情与赞赏留给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这一形象所包含的思想意义,显然比不上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甚至也比不上王熙凤那样丰富与深刻,而她的性格所显示的魅力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一
旧红学家中有人在评价史湘云时就曾说过:“百花丛里出群难,占断豪情便大观”[①],又说“闲恨闲愁不上心,豪情一往转难禁”[②],都着眼一个豪字。的确,这种豪情在十二钗正册中是史湘云独有的,它一下子将史湘云与其他既才且美的女子区别了开来。然而《红楼梦》常以间色法写人,即以豪情而论,就有两个女子具有这种秉性,这就是尤三姐与史湘云。曹雪芹的不凡之处就在于写出了这两个同样豪情的女子却豪得决不一样,尤三姐豪中有侠气,豪得令人敬;史湘云豪中有秀气,豪得令人爱。第20回史湘云第一次出场,作者就写她“大笑大说的”,这与封建社会对女子所要求的那种“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简直南辕北辙,相去甚运。
不知是出于无意的疏忽还是有意的安排,这个十二钗中的重要人物委实是出场太迟了[③]。为了弥补这一缺憾,第31回史湘云二进荣国府时,作者通过薛宝钗介绍道:“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黛玉也道:“这算什么。唯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缆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到了第49回三进荣府在芦雪庵赏雪时,她也是一身男装,逗得黛玉打趣她,说她是“孙行者”、“小骚达子”,众人也赞她“只爱打扮成个小了样儿,原比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作者三次交代她女扮男装,就是要突出她豪中有秀的气质与风范。
然而女扮男装古已有之,有人就将史湘云比作代父从军的木兰,比作科进出仕的黄崇虾[④]。不过细较了去,木兰也好,黄崇暇也好,都是环境逼出来的,是不得已而为之,与史湘云的故着男装是大相径庭的。即便是故着男装,也有真假美丑之分。男身故作女态因然不好,女身故作男态也未必就一定好,关键是真美还是假丑,是阴阳相济还是阴阳相乘。史湘云的故着男装,是出自天然的一段心性,正象她咬舌子这个生理缺陷一样,“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妖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⑤],将她豪中有秀的性格衬托得形神兼备了。她没有一般贵族小姐所特有的那种自矜身份与扭捏作态,也没有封建社会一般姑娘都具有的那种娇羞柔弱与敛声屏气。封建社会所要求妇女的那一套全被她撇在一边,不过并不象王熙凤那样采取实用主义的态度,而是直感的扬弃,只一味地心有所想,言必从之,挥洒自如,无拘无束。她可以降低身份与丫头翠缕去谈阴阳,也曾与贾宝玉、王熙凤去大嚼鹿肉,作起诗来象抢命,划起拳来也是掖肘捋袖地三、五乱喊。这种行动上的豪爽与语言上的诙谐是相得益彰的,无论什么话题只要从云姑娘口里传出就有与众不同的味儿。她用《点绛唇》编出了刁钻古怪的谜语:“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谁也想不到谜底会是猴子,她却解释道:“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惹得众人大笑。她的酒令也比别人的唠叨而有意思:“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当她最后说出了“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时,大家笑说她“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
这种大丈夫的豪爽与东方朔式的妙语连珠,乍一看来似乎与这位贵族小姐的身份不太相称。然而这正是封建末世“礼崩乐坏”的局面出现以后,给妇女性格健康成长所造成的特有的生活空隙所形成的典型性格。那种说话必定要象蚊子哼哼似的封建社会所要求的畸形美人,即是在荣国府这样的贵族大家庭中也失去市场,遭到一些人的腹非。反而是象史湘云这样谈吐自如的性格,有如阴沉的天空出现的一抹彩霞,受到普遍的赞许与欣羡。也许有人会说,宝钗与迎春不是就批评过她这种“大笑大说”么?是的,木讷的迎春曾经说过:“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第31回)满脑子封建思想的宝钗也曾说过:“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当问道是哪两个时,宝钗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49回)其实细按话味,这非但不是批评,倒是以贬为褒,是闺友之间的闲将燕语斗呢喃而已。这恰好说明史湘云的豪秀,虽不是封建礼教所要求的,却是允许的,也是包括封建卫道者在内都能够接受的。然而人人喜爱的,不一定都是深刻的,有时恰恰是不深刻的。史湘云正是缺乏这种深刻,她不象贾宝玉那样对封建的东西采取直感诅咒的方式,也不象林黛玉那样对时代具有深厚的沉重感,她只是直感性的扬弃,在“礼崩乐坏”的夹逢里讨生活。这又是她的悲哀,是历史性的史湘云式的欢乐的悲哀。
这种欢乐的悲哀,又出于她那“闲恨闲愁不上心”的天性。她不是没有恨和愁。只是一进大观园,就把那种恨和愁一古脑丢在爪哇国去了。林黛玉进了大观园就痛苦,是五内俱焚,无法排遣的痛若。薛宝钗进了大观园就犯病,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仅靠“冷香丸”才能医的病。只有史湘云进了大观园才欢乐,是将恨与愁掀在一边,暂时忘记了家庭恐惧的欢乐。她缺乏探春对家庭的愤慨,惜春对家庭的厌弃,宝玉对家庭的诅咒,宝钗对家庭的依恋,黛玉对无家的遗憾。她只有对家庭的恐惧[⑥]。
原来这位贵族少女,自小就失去失母,依靠叔父、婶娘为生,“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第32回宝钗语)这是一个已经败落了的侯门之家,又是一个失去了父母庇护与爱怜的家。林黛玉在失去了母爱之后,还曾经备受父亲呵护疼惜。史湘云连这一点也没有得到,因而连黛玉那无家的遗憾也没有,有的只能是繁重的家务活以及无人顾惜所带来的恐惧。她一进大观园就担心离开大观园,还未离开大观园就盼望着再来大观园。(第36回)当她二进贾府再回去的时候,书中这样写道:
忽见史湘云穿的齐齐整整的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他。宝玉林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他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他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他家人若回去告诉了他婶娘,待他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他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这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景呀,满肚子委曲又不敢十分委曲,难舍难分又不得不又舍又分,连嘱咐提醒老太太再派人接她去也是悄悄的,可见她对家庭的恐惧已经到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程度了。难怪她三来贾府之前,一听说众姊妹们在园中作诗,就急的不得了,还是袭人了解她的处境,对宝玉说:“他要来又由不得他;不来,他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他不受用。”(第37回)。所以在史湘云眼里,大观园是她可以暂时忘掉家庭恐惧的一片乐土。那里的闺友闺情可以使她得到一点慰藉,虽然这种慰藉只是短暂的,一瞬即逝的,她已经乐不可支了。
二
史湘云这种豪秀表现在待人接物上就成为纯真直爽,无事不可对人言地纯真直爽。她胸无鲜尘,也胸无芥蒂,月旦臧否,率诚在性,时移事迁,略无萦怀。她头一遭踏进荣府的门槛,林黛玉就拿她的咬舌子来打趣:“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拿人的生理缺陷打趣,这是黛玉的刻薄。史湘云对这种刻薄却不怪不恼,搬出了宝钗来反唇相讥:“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这实际上是褒钗贬黛,戳中了黛玉的心病。随后又打趣黛玉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第20回)这虽系闺中女儿口角的一段淡淡闲文,却将黛、湘二人的心性从骨中一写:唯黛玉才敢拿咬舌来打趣湘云,唯湘云才敢拿林姐夫来打趣黛玉,才敢说黛玉不及宝钗。唯黛玉湘云互相打趣之后不伤和气,仍然同榻而眠。有口有心的黛玉只能容纳有口无心的湘云对她的臧否,而有口无心的湘云压根儿就没有把有口有心的黛玉对她的臧否放在心里。
然而湘云毕竟显得太坦率直诚了,她有时只顾说出事物的真象,却对别人的接受能力不加考虑。王熙凤发现唱小旦的戏子“扮上活象一个人”却引而不发,宝钗心里明白却不肯说,宝玉猜着了却又不敢说,唯独湘云说“倒象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忙向她使了个眼色,于是引起了宝、湘、黛之间一次不小的风波。宝玉向她解释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湘云却道:“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第22回)其实湘云倒是真的错怪了宝玉,她自己已敏感到是个身分问题,难道就没有想到用戏子比黛玉那就更降低了黛玉的身分?在这里,湘云多了点真率,却又少了点稳重。然而湘云毕竟是“闲恨闲愁不上心”的人物,时过境迁也就甩过手了。
碰到另外的场合,有口无心的湘云似乎又变得有口有心了。袭人的月钱升到准姨娘的地位,湘云便约了黛玉去道喜。到了怡红院里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作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儿,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抬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去了。”(第36回)这和前边与黛玉的相戏比起来似乎判若两人,然而人们并不感到她世故,只觉得憨厚。她只是以直感对人,觉得别人对她好,她就应该对别人好,而以替宝玉赶蚊子来与宝钗相戏,似乎有点太伤宝钗的面子了。
和城府极深的宝钗相比,湘云是显得有点太直露了。在她看来,人和人的关系,人对人的看法,是什么就是什么,用不着回避,也用不着迂回曲折。她反复在宝玉面前表示过对钗黛的褒贬:“这些没关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第22回)“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第32回)她对薛宝琴说:“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宝钗听了笑道:“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第49回)邢岫烟寄人篱下,受到迎春屋里老婆子、丫头的冷眼,逼得当衣度日,湘云便动了气:“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如何?”说着便要走,黛玉讥讽她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第57回)她总是把人和人的关系看得象一加一等于二那样简单,也总是把她对人和事的看法直戳戳地端出来,至于别人会怎么想,她的办法能不能行得通,却不曾想到。有时她也碰到别人的针砭,例如那次劝宝玉留意仕途经济,就被宝玉抢白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第32回)她也一笑置之。总之,她有如秋虫候鸟般自来自去,自鸣自已,从不计较利害得失,也从来不虑后果,总是保持着天真烂漫的乐呵呵天性。在充满利害冲突的社会里,却从来不计较利害冲突,这就很容易将自己置于利害冲突的顶端。然而由于史湘云从来就不涉足实质性的利害冲突,这又使那些卷入了利害冲突的人,从思想上解除了对她的设防。所以不管她如何臧否别人,也不管别人如何臧否她,她总是能和别人和睦相处,别人也将她看作闺中知己。“宝钗没有她真情,黛玉没有她浑厚”[⑦],这就是书中人物与读者都对史湘云独有所钟的原因。
三
大观园里有两位男子气质的女子,这就是贾探春和史湘云。但贾探春的男子气质表现为政治风度,而史湘云的男子气质则表现为名士风度。贾探春是封建社会的预言者,她最早看出并最早预言了四大家族无可挽回的必然败落的命运。史湘云是封建社会的逍遥者,她独立于叛逆者与卫道者之间,用笑迷迷的眼光看着人世,风度显得是那么潇洒飘逸。
所谓名士风流,盖不拘礼教,行迹无辙,奇才俊迈,任性不羁。严格说来,这是封建社会政治危机时代出现的一种社会现象,是知识分子既不愿与统治者同流合污,又不愿与统治者分庭抗礼的一种政治选择。后来就成为知识分子的一种人格楷模,其典型表现就是“外坦荡而内淳至”[⑧]。史湘云就是如此,一切礼法在她那里都成了多余品,与人交只以心相向,既不踞傲,也不谦恭,一切只率性任情,从不前瞻后顾。听说别人作诗了,她就抢着参加,一口气和了两首,至于别人说好说坏,全与她不相干。喝了别人的酒,就要还席,也不管自己有钱没有钱。自己得了几枚绛纹石戒指,就分送姊妹们一人一个,也不管人家爱不爱。也许是醉眠芍药裀最能代表这种风致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石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搀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的说:“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众人笑推他,说:“快醒醒儿吃饭去,这潮凳上还睡出病来呢。”湘云漫启秋波,见了众人,低头看了一看自己,方知是醉了。(第62回)其实湘云醉眠的生活内容是极其有限的,它顶多只能说明湘云的醉眠与别个女子的醉眠不同罢了,就象黛玉的睡态是“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而湘云的睡态却是“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一样。但是,湘云醉眠所以会成为画家、诗人不断描绘与吟咏的题材,就在于它已成为透视湘云性格与名士风流的一个焦点,引起人们的丰富联想。黑格尔老人在《精神现象学》里曾将世界与个体的关系作了这样生动的描绘:“世界与个体仿佛是两间内容重复的画廊,其中一间是另外一间的映象;一间里陈设的纯粹是处在现实情况自身的规定性及其轮廊,另一间里则是这同一些东西在有意识的个体里的翻译;前者是球面,后者是焦点,焦点自身映现着球面。”[⑨]湘云的醉眠,就是湘云名士风流这个“球面”在“焦点”里的映现,“球面”里所包含的一切内容在这儿都发光了。
晋代名士刘伶在《酒德颂》里说:“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一缙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罂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面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恍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影。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视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⑩]若将湘云醉眠与《酒德颂》加以比较,再联系史湘云的行止言谈,或可以为曹雪芹写湘云醉眠受到了刘伶《酒德颂》的启发,或可将《酒德颂》作为湘云醉眠的注脚。前人云“一《颂》了伯径”岂不能云“一醉了湘云”乎?
从这个文化层面来看史湘云,这一形象的丰富内涵似乎比宝、黛、钗、凤都要深刻得多。宝、黛、钗、凤都与本阶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或为叛逆者,或为卫道者,或者竟是本阶级的蛀虫,都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唯独史湘云“俯视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包诸所有又空诸所有。她的诗号叫枕霞旧友,其取义虽源于史家旧有的水亭枕霞阁,实则却象征着她本是一位枕烟霞而啸山水的高蹈人物,书中关于她的最活跃生动的篇章,也是诗与酒的生活场景。在“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时候,虽然宝玉、宝琴、平儿、凤姐都参与了吃烤鹿肉的队伍,主谋的却是史湘云,其他只不过是些陪衬。她宣布其主张曰:“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黛玉讥讽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哭。”她却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第49回)果然芦雪亭联句,她得的诗最多,大家都说是那块鹿肉的功劳。这种诗从酒出的高论,虽然不是她的创调,却将她那飘逸的仙风刻划到了高致。她在咏海棠诗中夺魁,抽的花名签又是海棠花与海棠诗,其海棠和韵中又有句曰“神仙昨日降都门”,“也宜墙角也宜盆”,正是她这种行无辙迹的高蹈风致的诗意化。
凌承枢《悼红吟草》有《醉花阴》咏湘云醉眠曰:“沉醉东风花院悄,故意寻芳草。石磴半欹斜,倦眼惺忪,陡觉春眠好。
落红满地无人归,绣帕兜来小。一枕黑甜梦,栩栩游仙,好梦从她讨。”黄昌麟《红楼二百咏》也咏湘云醉眠曰:“香国醉余三径梦,蘧蘧犹自认前身。”[(11)]都将她的醉眠与梦联系了起来,且说是游仙梦、陶潜梦,足见前人也是从高蹈飘逸来把握这一形象的本质特征的。可是这样的梦能作多久呢?梦醒之后又该如何呢?
四
也许有人会说史湘云的梦不仅是游仙梦、陶潜梦,更重要的还是高唐梦。是的,史湘云判词中就说“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乐中悲》的曲子也说“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于是有人以为湘云也卷入了宝、黛、钗的恋情纠葛,与黛、钗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不错,史湘云除了与众姊妹尤其是黛、钗的闺友闺情之外,最深的感情就要数与宝玉的感情了。她一进大观园就要找宝玉,稍遇冷落就埋怨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第20回)接着在第21回里又写了他们亲密的情景:
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他们的感情如此亲昵,再加上袭人急急赶来,见了这情景,后来向宝钗发了一通议论:“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况且书中还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一回,恰巧宝玉从张道士那儿得到的麒麟与史湘云所佩的刚好是雌雄一对儿,于是有红学家就以为宝、湘后来成婚,证成“伏白首双星”,也有人以为宝、湘早有恋情,只是因为湘云后来说了仕途经济的那一套“混帐话”,宝玉才和她分手了。
关于“伏白首双星”到底“伏”的谁与谁,红学界早已争论不休,此不赘。至于宝、湘早期的恋情,其实是半错半对的。对,是因为宝玉的确曾一度属意于湘云;错,是因为湘云“儿女情怀我独无”[(12)]。
其实作者在《乐中悲》曲子中早有明白的交代,说史湘云是“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至于“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则指的是湘云后来嫁卫若兰,不久即早寡。庚辰本第31回回后有脂批曰:“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盖宝玉得于张道士之雄麒麟,后因故转为卫若兰所有,与史湘云所佩之雌麒麟正好相配,撮合成卫史婚姻,即《乐中悲》曲中所谓“厮配得才貌仙郎”者。
然而《红楼梦》惯会用烟云模糊法,总是将宝、黛、钗、湘四人扭结在一起写。第20回史湘云一出场,脂砚斋就在“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句下双行夹批曰:“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代(黛)玉来,即史湘云来,是恐曳(泄)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加之宝玉与湘云自小耳鬓厮磨,感情亲昵,不要说读者,连书中人都被作者瞒过,以为宝、湘之间有性爱感情。第一个惊觉起来的就是袭人,她在发觉湘云给宝玉梳头后,不仅向宝钗发了一通姊妹们应有个“分寸礼节”的议论,又“娇嗔箴宝玉”道:“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里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第21回)第二个惊觉起来的就是黛玉:“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丝,皆因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第32回)其实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在第31回回前即针对黛玉的惊觉批道:“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感(惑)?”不过没有被这种间色法所惑的也有人在,这就是宝钗。第31回湘云二进贾府,一进门就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即笑道:“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说“两个人”,实际是指湘云一个人,宝玉是顺便带出来的。一个“憨”字,就说明宝钗将宝、湘之间的亲昵感情只看作表兄妹感情,并不看作性爱感情。宝钗的眼力要比黛玉强,看得深,也看得准,这是因为宝钗比黛玉更加理解湘云。
但是,黛玉的惊觉却不是没有道理的,不是庸人自扰式的神经紧张。第29回宝玉本来对张道士送的那个金麒麟并不感兴趣,只因听说史湘云也有一个才兴趣大增。书中写道: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唯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唯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宝玉这种爱屋及乌的感情不是十分清楚么,这叫林黛玉怎能放心得下呢?宝玉在初恋阶段,的确曾在黛、湘之间徘徊,只是后来他用说不说“混帐话”来作为选择的重要标准,爱情的天平才一下子倒向黛玉一边。至于湘云,她却是“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对宝玉是只有表兄妹的亲昵感情而无性爱感情的。《红楼梦》就用这种烟云模糊法与间色法相交错使用,写出了贾宝玉与一群既才且美的女性的感情纠葛。单就性爱感情来说,贾宝玉曾经爱过三个女子,这就是黛玉、宝钗、湘云;也有三个女子曾经爱过宝玉,这就是黛玉、宝钗、妙玉。宝玉曾一度对湘云表示了性爱感情,只是因为湘云“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而未曾觉察也未曾回报;妙玉也曾爱过宝玉,只是因为宝玉觉得妙玉是“槛外人”而无法爱,所以也未曾觉察未曾回报。
湘云的高唐梦是与卫若兰的梦。由于后数十回原稿的丢失,我们无法具体知道在曹雪芹笔下她是如何“厮配得才貌仙郎”的,也无法具体知道是如何“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这个高唐梦的梦圆与梦散,都是由命运来安排的。所以史湘云的悲剧是命运的悲剧,而不是性格的悲剧,甚至也和封建礼教无关。她既不是封建礼教的信奉者,也不是叛逆者,封建礼教按照封建模式给她设计的婚姻也不赖,佳婿是“才貌仙郎”的卫若兰,苦从何来?悲从何来?只是命运夺走了她的佳婿,使她青年守寡。封建礼教加给她的枷锁,顶多是寡居以后的事。从这个角度来看,史湘云的悲剧是十分独特的,与十二钗其他任何人的悲剧都不尽相同。
五
但在这命运所加给她的悲剧到来之前,史湘云却与其他众姊妹一样,领受与呼吸着时代和社会的悲剧气氛。整个清代都是一个渗透着悲剧意识的时代,人们被感伤主义情绪所包围,任何物质的优厚,都不能激发起人们对生活的激情。林黛玉是这种悲剧意识和感伤主义的典型代表,乐观知命而又名士风流的史湘云,到了吟诗寄慨的时候,就一反无忧无虑的常态,而表现出与黛玉相同的心态与情愫。海棠诗会是大观园第一次吟诗活动,也是贾府烈火烹油的红火日子,史湘云却在和韵二首中吟出这样的诗句:“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自是霜娥偏耐冷,非关倩女已离魂。秋阶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潇洒脱俗的史湘云到了落笔的时候也不能脱俗,也不能摆脱这种时代气氛的濡染,这说明封建未世的风流名士也不能不打上时代的印记。
到了贾府与四大家族破败死亡相继的时候,史湘云这种悲剧意识与感伤情绪无疑也在增重。她用《如梦令》填柳絮词曰:
岂是绣绒才吐。卷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别去!(第70回)虽不如黛玉《唐多令》词中“漂泊已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那么凄楚,但伤春、惜春的情绪也是十分感人的,她已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也如柳絮一样漂泊无依了。
然而这种预感还仍然停留在以诗寄慨的层面上,缺乏具体的人事内容的充实,给人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味道。到了“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的时候就大不同了。这是中秋佳节的夜晚,天上是团的明月,而大观园却人散席缺。
原来黛玉和湘云二人并未去睡,只因黛玉见贾府中许多人赏月,贾母犹叹人少,又想宝姐姐家去,母女弟兄自去赏月,不觉对景感怀,自去倚栏垂泪。宝玉近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王夫人再四遣他去睡,他从此去了;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着,无心游玩;虽有迎春、惜春二人,偏又素日不大甚合:所以只剩湘云一人宽慰他。因说:“你是个明白人,还不自己保养。可恨宝姐姐琴妹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起赏月,必要起诗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扔下咱们,自己赏月去,社也散了,诗也不做了。倒是他们父子叔侄纵横起来!你可知宋太祖说的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们不来,咱们两个竟联起句来,明日羞他们一羞!”(第76回)这现实的人事内容更加增重了他们二人无家可归、有家难归的寂寞情怀,于是他们在酒阑人散、万籁俱寂的深夜来至凹晶馆。“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个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晶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叠纹,真令人神清气爽。”这样的景与这样的情相激荡摩擦,又是两位锦心绣口诗家,于是便有了你争我抢的联吟。不过平心而论,这首五言排律前边大都不怎么清新,可是突然出现了奇景:
湘云方欲联时,黛于指池中黑影与湘云道:“你看那河里,怎么象个人在黑影里去了?敢是个鬼?”湘云笑道:“可是又见鬼了!我是不怕鬼的,等我打他一下。因弯腰拾了一块小石片,向那池中打去。只听打得水响,一个大圆圈将月影激荡,散而复聚者几次。只听那黑影里“嘎”的一声,却飞起一个白鹤来,直往藕香榭去了。黛玉笑道:“原来是他!猛然想不到,反吓了一跳。”湘云笑道:“正是这个鹤有趣,倒助了我了!”(第76回)于是湘云脱口吟出了:“寒塘渡鹤影”的佳句,正如黛玉所评:“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然而黛玉又毕竟是黛玉,她经过半日思索,居然对出了“冷月葬诗魂”的绝唱。突然闪出的妙玉评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做。若底下只这样下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弄的堆砌牵强。”
从写景的角度来看,有人以为这是深得苏轼《赤壁赋》的神髓;从吟诗的角度来看,有人以为这是《红楼》诗的绝诣;从写人的角度来看,这是湘云、黛玉用生命体验对凄凉身世的哀吟。这与《乐中悲》曲子中所说的“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的史湘云相距又何止霄壤!然而这与名士风流的史湘云又是统一的。乐而知命的史湘云可以忘掉家庭的恐惧给她带来的忧伤,却摆脱不掉时代氛围的挤压。曹雪芹让这位姑娘吟出了“寒塘渡鹤影”的警句之后,就让史湘云在较长的小说时限内消声匿迹了,好象她也如渡过寒塘的鹤影一样,不知去向。此后,命运之神赐给了她一位“才貌仙郎”,又冷酷地收回了这个恩赐,让她“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成了一位孀居的青年女子,再去饮封建礼教早已给她准备好的那杯人生的苦酒,渡过有如李纨一样的凄凉一生。
史湘云的故事,是《红楼梦》中又一曲哀感顽艳的悲歌,这只悲歌从另一角度控诉了封建制度的罪恶。脂砚斋说“湘云是自爱所误”[(13)],她的自爱是以爱人为前提的,却将悲伤留给了自己。读者爱她是对她自爱的报答,而读者对她的悲悯又是对她永逝英灵的永不褪色的心祭。悲哉湘云!呜呼尚飨!
96年1月27日写完前四节于西北大学蜗居轩,30日写完最后一节于京华客居斋
注释:
①邱炜菱《红楼梦分咏绝句》,见《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卷5。
②周澍《红楼新咏》,同上。
③甲戌本第2回冷子兴提到贾母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时,脂砚斋批曰:“因湘云,故及之”,又曰:“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第5回《红楼梦曲》与判词十二钗正册的次序是以与宝玉的关系亲疏排列的,史湘云被排在第5位。这都说明史湘云在书中的地位是十分重要的。然而史湘云正式出场却在第20回,前此不少场合,如元妃省亲让众姊妹题诗,显然是史湘云大显身手的时候,不知作者为什么却不让她出场。
④沈慕韩《红楼百咏》咏湘云有句曰:“扑朔迷离浑莫辩,木兰原是女儿身。”杨维屏《红楼梦戏咏》曰:“一事定饶崇虾妒,更爱装束学男儿。”均见《古典文学研究资实汇编·红楼梦卷》卷5。按:黄崇虾,五代前蜀黄使君女,幼失父母,居恒为男子装,称乡贡进士,能诗,曾为司户参军,英明有风采。后人觉其为女儿。罢归临邛,不知所终。《十国春秋》卷45有传。
⑤庚辰本第20回脂砚斋夹批。
⑥参看蒋和森《红楼梦论稿·林黛玉论》。
⑦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史湘云论》。
⑧《晋书·阮籍传》。
⑨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第203页。
⑩《晋书·刘伶传》。
(11)见《古典文学资料汇编·红楼梦卷》卷5。
(12)同上书卷5,西园主人《红楼梦本事诗》。
(13)见庚辰本第22回第49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