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竹林七贤”称号的动态生成过程,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竹林论文,称号论文,过程论文,动态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嵇康、阮籍先后于曹魏景元三年、四年谢世,“竹林之游”只能发生在曹魏时期,这是学界共识,但关于“竹林之游”与“竹林七贤”的研究却存在误区。学界一般都以东晋孙盛《魏氏春秋》中的记载为研究起点,或者沿着陈寅恪先生的思路讨论名号的来历,殊不知其研究的基石应是仔细甄别关于他们的材料出自何处、产于何时,而不应用刘义庆《世说新语》、唐修《晋书》中的材料来讨论“竹林之游”与“竹林七贤”的出处问题。仔细梳理这些材料,辨明编撰时间,会发现魏晋士人对于嵇康、阮籍等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认可并给予极高评价的,而是有一个认识与接受的过程。
研究“竹林七贤”应先立足于“七贤”自己的作品,其中王戎、刘伶、阮咸三人无一字言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因此主要需考察嵇康、阮籍、向秀、山涛的作品。
嵇康并不讳言与朋友的交游。《与山巨源绝交书》显示出他与山涛的深厚友谊,“足下昔称吾于颖川,吾常谓知言”,“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①字字体现出山涛对嵇康不愿出仕的了解与欣赏。嵇康写此文,意在与司马氏政权绝交,向山涛托孤。该文还称道,“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驰之阙”,说明嵇康与阮籍深识深知。该文还提及公孙崇、吕安,虽然他们没有进入“七贤”之列,但也真实反映出当时嵇康的朋友圈。《与吕长悌绝交书》清楚交代了嵇康与吕巽、吕安兄弟从相识相交到要与吕巽绝交的全过程。除这两篇外,《养生论》、《答难养生论》、《明胆论》、《难自然好学论》、《难宅无吉凶摄生论》、《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等文章,也反映出嵇康曾就当时热点问题分别与向秀、吕安、张辽叔进行辩难的过程,说明与他们有过往来。嵇康的赠答诗不少,有《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十九首,酬郭遐周、郭遐叔《答二郭》三首,《与阮德如答》一首,却没有一首他与“七贤”其他人相往来的诗作。
阮籍作品中明确标明对象的有《与晋王荐卢播书》、《答伏义书》、《为郑冲劝晋王牋》、《辞蒋太尉辟命奏记》,这说明他曾与司马昭、卢播、伏义、郑冲、蒋济之间有往来,但其中没有一篇是与“七贤”相关的。阮籍存诗很多,却没有一首像嵇康那样明言与某人作,更找不出他曾与“七贤”其他人往来游晏的痕迹。虽写及交友,但往往抒发的是知音难觅的孤独情怀。
向秀《思旧赋》专为伤悼嵇康而作。文中不仅交代了自己与嵇康曾经一起往来游晏的关系,而且在抒写自己深沉悲愤之情时还给予嵇康一定的评价,“不羁之才”、“志远而疏”、“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尤其写到嵇康“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②的坦然。
山涛《启事》有一则曰:“吏部郎主选举,宜得能整风俗理人伦者。史曜出处缺,散骑侍郎阮咸,真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也,若在官人之职,必妙绝于时。”③这表明山涛对阮咸的赏识以及他们之间有一定的联系。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的《魏诗》较为完备,除郭遐周、郭遐叔、阮侃三人与嵇康赠诗外,再没有任何与“七贤”相关的作品。当时流传的歌谣不少,却没有一首是关乎嵇、阮等人的。严可均辑录《全三国文》,除前面提及者,还有伏义《与阮嗣宗书》、嵇叔良《魏散骑常侍步兵校尉东平相阮嗣宗碑》两篇与阮籍相关。前篇除写阮籍不拘礼节的种种任诞行为外,还反映出当时对于他的“善”、“恶”的两种评价:“英才秀发,邈与世玄,而经纬之气有蹇缺矣”;“智不出凡,器无隈奥,而陶变以眩流俗”。④后篇碑文主要以颂赞为主,称阮籍“承命世之美,希达节之度。得意忘言,寻妙于万物之始;穷理尽性,研几于幽明之极。和光同略,群生莫能属也;确不可拔,当涂莫能贵也。或出或处,与时升降;或默或语,与世推移。望其形者犹登岳涉海,荡然无以究其高、测其深;览其神者,犹旁璞亲珪,肃然无不钦其宝而伟其奇也”。⑤
显然,以上所引诗文只能反映出嵇康与山涛、阮籍、向秀以及山涛与阮咸的联系。时人作品中没有一字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要说“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的“竹林之游”。当时虽有关于阮籍、嵇康的评价,即使撇开贬抑不说,单从褒赏而言,不管是向秀评嵇康,还是嵇叔良赞阮籍,都没有落在“贤”字上,更不用说“竹林七贤”的称号。
“竹林七贤”之号不见于曹魏文献,并不是因为政治残酷、资料缺失。嵇康既然能写与山涛、吕安、吕巽、公孙崇的交往,敢与郭遐周、郭遐叔、阮德如诗文唱和,那当然也能写其与阮籍等人游于竹林、饮酒谈玄之事。再者,嵇康死,向秀写文悼念,明言他与嵇康的关系,还高度赞扬嵇康,同理其他五人也能写。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形有两种可能:一是七人的“竹林之游”纯为后人所造,正如东晋庾亮所云:“中朝所不闻,江左忽有此论,盖好事者为之耳。”⑥二是七人齐聚竹林是事实,只不过在他们本人以及时人的心里并没有留下特别的记忆与影响,因此不加记载。但不管哪种情形,当时并没有出现后人所关注、推崇的“竹林之游”,自然也就不可能有“竹林七贤”之称。再者,士人的称号一般源于他人的褒贬,或自己的标榜。如汉灵帝时袁秘、封观、陈端、范仲礼、刘德、丁子嗣、张仲然七人曾获得来自朝廷的“七贤”称号,⑦旌表他们为保护其主赵谦而死节的忠义行为。但嵇、阮他们与当政者格格不入,嵇康还死于司马氏之手,朝廷不会将“七贤”之号加于他们身上。在汉末曾出现过士人之间的标榜,像“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的名号一时风起,但党锢之祸后,士人已厌恶了这一切,不再以君子型人格来对抗社会,因此也不太可能有来自嵇、阮他们为标榜自己的“七贤”之称。再说当时的人伦识鉴早已超越旧时的道德伦理,而着眼于才性,像当时刘邵《人物志》、钟会等人《四本论》,品人主要热衷于形上研究,在流目中没有孝廉、贤德这类道德极浓的名目,而是出现了此时特有的名目“英雄”。嵇康他们品人,一般也不用“贤”字,如嵇康评阮籍“至性过人”,山涛品阮咸“真素寡欲,深识清浊”。并且嵇、阮他们追慕的理想人格也不是“圣贤”,而是超越世俗的“弘达先生”、“大人先生”。因此曹魏文献中没有“竹林七贤”之号,也在情理之中。
西晋文献有魏史、晋史所载以及时人相关作品。曹魏史书虽多,但除《三国志》外,《魏书》、《魏志》、《魏略》、《魏氏志》、《魏国统》等都残缺不全。而关于嵇、阮的记载只见于《三国志》卷二十一:
瑀子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官至步兵校尉。
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
记载简略,且无一字言及交游,关乎评价、称号。而其他魏书则连这样的记载也不见。虽有资料残缺的问题,但这不是根本。因为裴松之、刘孝标在给曹魏其他人物作注时还引了《魏书》、《魏志》、《魏略》、《魏氏春秋》、《魏氏志》等书中材料,说明这些书当时还在。而不见有关嵇康、阮籍的材料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些书中根本没有关于嵇、阮的记载,二是其记载也像《三国志》那样简略,没有注引的必要。也有学者强调这是政治严酷的结果,⑧其实不然。嵇康是被司马氏诛杀的,但阮籍不是。而且其他如曹爽、夏侯玄、王凌、诸葛诞、何晏等死于司马氏屠刀下的人物,他们的传记也并没有像嵇、阮这样简单。再说陈寿撰《三国志》也不在政治斗争最残酷的正始年间,而是在西晋太康时期。这时司马氏早已一统江山,晋武帝也一改以往态度,善待那些葬身于禅代之路上的名士后代。如太康二年,山涛举荐嵇康的儿子嵇绍,就是很好的例证。因此陈寿撰书时应不会有太多的顾忌。
还有一部《魏纪》,其书不存,却存有一则材料:
谯郡嵇康,与阮籍、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友善,号竹林七贤,皆豪尚虚无,轻蔑礼法,纵酒昏酣,遗落世事。⑨
这是迄今所见最早、最完整的关于“竹林七贤”称号的记载。《隋书·经籍志》载:“《魏纪》十二卷,左将军阴澹撰。”阴澹在房玄龄《晋书·张轨传》中被提及:“永宁初,(张轨)出为护羌校尉、凉州刺史……以宋配、阴充、汜瑗、阴澹为股肱谋主,征九郡胄子五百人,立学校,始置崇文祭酒,位视别驾,春秋行乡射之礼。”张轨永宁初为凉州,在州十三年,在那里他重视文教,阴澹为其“股肱谋主”,《魏纪》或撰于此时耶。
晋史有多种,成于两晋之际的有干宝《晋纪》、王隐《晋书》、虞预《晋书》。他们经西晋而东晋,其西晋史实大多亲身经历或从父辈处来,较真实地反映了西晋时的看法。山涛、王戎、阮咸、向秀、刘伶活到西晋,在这些书中有他们的记载是理所当然的。而嵇康、阮籍终于曹魏,按常理不应入晋史,但其中也保存了关于他们的资料。如:
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悉解喻,一时散遣。康竟与安同诛。⑩
父康有奇才俊辩。(11)
籍母丧服未除,于大将军司马文王坐噉完,时何曾在坐,厉声谓籍曰:“卿任情恣性,伤化败俗,如卿之徒,不可长也。”又言于太祖曰:“明公方以孝治天下,纵阮籍如此,何以刑于海内?宜投之四裔,无令汙辱华夏。”籍都无所言,而噉完也。太祖曰:“此贤素羸,卿其忍之。”(12)
阮籍宏放旷远,居丧不帅常检。(13)
籍邻家处子有才色,未嫁而卒。籍与无亲,生不相识,往哭,尽哀而去。其达无检,皆类此也。(14)
不仅有记载,而且比魏史更具体,如关于阮籍吊邻家处子、以重丧于晋文王席饮酒食肉的行为,嵇康“奇才俊辩”、数千太学生请命、豪俊随康入狱的记载都非常生动。尤其是关于阮籍的任情恣性行为,魏末何曾嫉之如仇,干宝却没有视为“败俗之人”,而是评为“宏放旷远,居丧不帅常检”,在叙及晋文帝的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称阮籍为“贤”,这肯定不是晋文帝当时语,而是后来语。
时人作品主要有两类:一是如刘琨《与卢谌书》、应詹《上疏陈便宜表》、陈頵《与王导书》这样的奏表、书信;二是在史书外单为七贤所作的传记,如嵇喜《嵇康传》、无名氏《康别传》、《向秀别传》、《秀别传》。《与卢谌书》是刘琨在穷途末路时写给朋友的书信,对自己以前慕老庄、效阮籍的行为不无感伤与批判,即“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15)应詹、陈頵的上书批判之意更加明显,他们将西晋的衰败归为元康的“贱经尚道”、“玄虚宏放”的世风,认为“庄老之俗倾惑朝廷,养望者为弘雅,政事者为俗人,王职不恤,法物坠丧”。(16)这类文章虽以批评、反省为主,但从侧面反映出嵇、阮与西晋士林的关系,即曾经被士林追慕、推崇,从另一方面彰显出嵇、阮的影响力。另一类文章虽然残缺,但从现存的部分看,与上面所列的晋史一样,主要是对其传主的生平事迹、交游情况以及时人评价的记载。如《世说新语》所注引的《康别传》、《向秀别传》:
康性含垢藏瑕,爱恶不争于怀,喜怒不寄于颜。所知王濬冲在襄城,面数百,未尝见其疾声朱颜。此亦方中之美范,人伦之胜业也。(17)
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18)
秀字子期,河内人。少为同郡山涛所知,又与谯国嵇康、东平吕安友善,并有拔俗之韵,其进止无不同,而造事营生,业已不异。常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不虑家之有无,外物不足怫其心。(19)
这里明确记载了向秀与嵇康、山涛、吕安的关系,并且在评价中突出其才性气度。出现“拔俗之韵”、“龙章凤姿”、“非常之器”这样的评语,当在嵇康、向秀被人广泛推崇之后。
总之,有关嵇、阮的文献记载在西晋前期与后期完全不同,前期以《三国志》为代表,极为简略,根本不言及他们的交游及评价,而后期则较具体、生动,以众家晋史及时人作品为代表,重点记其言行爱好、朋友交往以及不同评价。其实这一变化过程就是“竹林七贤”的生成过程,干宝《晋纪》中的“贤”字以及阴澹《魏纪》“竹林七贤”就是标志。而分水岭应是在元康时期,原因应是贵游子弟的追慕、放达之风的盛行引起士林对他们的关注与推崇。
不管贵游子弟的放荡是“有疾而颦”还是“无疾而颦”,也不管这种世风是否与西晋的衰败有关,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嵇、阮的追慕与仿效:
魏末阮籍,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其后贵游子弟阮瞻、王澄、谢鲲、胡毋辅之之徒,皆祖述于籍,谓得大道之本。故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20)
贵游子弟的种种越礼行为是嵇、阮昔日行为的再现,这样自然让人忆起他们,重新审视其容止、精神、人格等。当时放达之风的盛行并非只是贵游子弟的个别行为,而是整个时风的变化,于是引发了士林对嵇、阮的关注,因此才会有人为他们作传,他们的故事才会流传。伴随关注与仿效而来的是推崇与评价,贵游子弟名自己为“通”、“达”,他们给嵇、阮名号,就只能是圣贤一类更高的名号。
当然,元康放达之风的盛行以及“竹林七贤”的生成也与王戎相关。在“竹林七贤”中王戎一直活到了晋惠帝永兴二年(305),在元康时期,他地位高,以尚书仆射领吏部,主管选举多年,虽然不曾进、退、理、杀一人,随俗浮沉,但获得以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的殊荣,而且惠帝亲自下诏给予极高评价,如《书钞》注引王隐《晋书》曰:
惠帝元康元年下诏曰:尚书仆射、光禄大夫王戎,清虚履道,谋猷冲远。历外任,宣力四方,入掌风俗,显一群望,宜崇其职,乃可赞顾王化。以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20)
这种来自最高统治者的肯定,必然会带来广泛的社会影响,引起士人的追慕与效仿,从而带来整个社会风气的变化。可以说王戎对元康放达之风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随着贵游子弟对嵇、阮的推崇,王戎当然以其时能与嵇、阮交游而自豪,为此他也会有意无意地加以宣扬,今天我们仍能看到他与嵇、阮的相关故事。如:
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21)
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22)
王濬冲为尚书令,著公服,乘轺车,经黄公酒垆下过。顾谓后车客:“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竹林之游,亦预其末。”(23)
这些记载不仅都以王戎的口吻出之,而且其言语中都表现出能与嵇、阮结识而自豪,在谈及“竹林之游”时亦不无炫耀的色彩。
东晋时期的史书主要有孙盛《魏氏春秋》、《晋阳秋》,邓粲《晋纪》,谢沈《晋书》,习凿齿《汉晋春秋》,徐广《晋纪》,这些著作大多残缺,但从仅存的记载中还是能反映出修书者及时人的态度。如:
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与陈留阮籍、河内山涛、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琊王戎、沛人刘伶相与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24)
山涛通简有德,秀、咸、戎、伶朗达有俊才。于时之谈,以阮为首,王戎次之,山、向之徒,皆其伦也。(25)
籍性至孝,居丧虽不率常礼,而毁几至灭性。然为文俗之士何曾等深所雠疾。大将军司马昭爱其通伟,而不加害也。(26)
何曾于太祖坐谓阮籍曰:“卿任性放荡,败礼伤教,若不革变,王宪岂得相容?”谓太祖:“宜投之四裔,以洁王道。”太祖曰:“此贤素羸病,君当如恕之。”(27)
竹林诸人阮籍,母将死,与人围棋如故,对者求止,籍不肯,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三斗,举声一号,呕血数升,废顿久之。(28)
客有诣伶,值其裸袒。伶笑曰:“吾以天地为宅舍,以屋宇为裈衣,诸君自不当入我褌中,又何恶乎?”其自任若是。(29)
显然,当时并不是偶然将嵇、阮并称,而是将七人视为一个整体,或称“七贤”,或名“竹林诸人”。而且所谓“竹林”并不是如陈寅恪所认为“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贤’之上”,(30)而是因他们“游于竹林”之故;所谓“贤”也不是就儒家伦理道德而言,而是就他们“自任”、“通简”、“通伟”、“朗达”、“旷达”、“俊才”的才性来说。因此在记叙其任诞行为时,语气及态度与王隐、虞预、干宝不同,不再强调其无礼、伤风败俗,反而加以维护,认为其无礼只不过是不拘于常礼、俗礼而已,强调他们的至性、至孝。
东晋时期与他们相关的作品有两类:一是关于“贤人”的品藻论文,二是专门吟咏“七贤”的作品。前者有李充《九贤颂》,谢万《八贤论》,顾君齐《八贤论》,孙绰《难谢万八贤论》、《道贤论》,王敬仁《贤人论》等。这类文章虽没有很好地保存,但从残存的材料可以见出:当时关于“贤人”的品藻已成为热门话题,参与者不只是名士,且波及佛门僧人;论辩内容也并不局限于嵇、阮等人,而是从对具体贤人的赞颂到理论的阐述,从互相辩难到贤人的优劣标准等皆有。另外从“八贤”、“九贤”所论看,所谓“几贤”纯从人数上说,并没有特别含义,因此“七贤”中的“七”也应如此,并不是“取为《论语》‘作者七人’之事数”(31)。
后者有袁宏妻李氏《吊嵇中散文》、谢道韫《拟嵇中散咏松诗》、袁宏《名士传》、戴逵《竹林七贤论》。前两篇出自女性之手,极为难得,亦可见七贤影响之大。后两篇则是最有分量的作品。关于袁宏的《名士传》,《世说新语·文学》刘孝标注引曰:“宏以夏侯太初、何平叔、王辅嗣为正始名士,阮嗣宗、嵇叔夜、山巨源、向子期、刘伯伦、阮仲容、王濬冲为竹林名士,裴叔则、乐彦辅、王夷甫、庾子嵩、王安期、阮千里、卫叔宝、谢幼舆为中朝名士。”嵇、阮他们七人生活于正始、中朝时期,但袁宏却在正始名士、中朝名士中独标他们为“竹林名士”,将他们视为整体,突出他们的不同。具体材料虽不全,但对七贤的赞扬、推崇却是明显的。嵇、阮则不用说,如关于刘伶、山涛:
伶字伯伦,沛郡人。肆意放荡,以宇宙为狭。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随之,云:“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32)
涛居魏、晋之间,无所标明。尝与尚书卢钦言及用兵本意,武帝闻之,曰:“山少傅名言也”。(33)
“土木形骸,遨游一世”,“魏晋之间,无所标明”就足以见出其态度,庄子说过只有无己、无功、无名才能逍遥游,如此评价显然是将他们与庄子笔下的真人、圣人、神人、至人等同。
戴逵《竹林七贤论》,不但专以“竹林七贤”为题,而且在文中津津乐道于“七贤”的故事,即使叙及其嗜酒荒诞、不拘礼节时,也没有贬词。如:
籍之抑浑,盖以浑未识己之所以为达也。后咸兄子简,亦以旷达自居。父丧,行遇大雪,寒冻,遂诣浚仪令。令为他宾设黍臛,简食之,以致清议,废顿几三十年。是时竹林诸贤之风虽高,而礼教尚峻。迨元康中,遂至放荡越礼。乐广讥之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至于此!”乐令之言有旨哉!谓彼非玄心,徒利其纵恣而已。(34)
在这里,既高度赞扬“七贤”高风,又揭示出他们不为当时士林所推崇的原因——“礼法尚峻”。还强调他们虽然放荡,与元康之徒却有实质的不同,是真正得其玄心的“达”,而不是为“纵恣而已”的“作达”。又如:
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虽复使动競人顾观所徇,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35)
虽没有说向秀的《庄子注》如何,但从“读之者”的反响中已显示出该书的魅力,又从魅力中显现出向秀的才情。
总之,东晋时期,士人热衷于“贤人”的论辩,在论辩中更加关注他们,突显他们脱俗、藐世的一面,赞扬他们旷达、通简、自在的品格,重新赋予“贤人”的内涵,在“竹林名士”与“竹林七贤”之评论中将他们推上士人的精神象征的位置,让他们承载这一时代士人的新文化品格,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从而完成了其生成过程。
①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12页。
②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719页。
③严可均辑:《全晋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39页。
④⑤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46、549页。
⑥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伤逝》注引戴逵《竹林七贤论》,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49页。
⑦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袁闳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27页。
⑧王晓毅:《“竹林七贤”考》,《历史研究》2001年第5期。
⑨祝穆撰:《新编古今事文类聚续集别集》,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株式会社),1989年,第1672页。
⑩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雅量》注引王隐《晋书》,第407页。
(11)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德行》注引王隐《晋书》,第58页。
(12)周勋初纂辑:《唐钞文选集注汇存》(二)注引干宝《晋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71页。
(13)萧统编,李善注:《文选·晋纪总论》注引干宝《晋纪》,第2188页。
(14)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任诞》注引王隐《晋书》,第859页。
(15)(16)严可均辑:《全晋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149、956页。
(17)(20)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德行》注引王隐《晋书》,第22、29页。
(18)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容止》注引王隐《晋书》,第716页。
(19)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言语》注引王隐《晋书》,第93页。
(20)汤球辑,杨朝明校补:《九家旧晋书》,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34页。
(21)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德行》,第22页。
(22)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容止》,第720页。
(23)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伤逝》,第749页。
(24)陈寿撰:《三国志·魏书·王粲传》卷二十一注引《魏氏春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06页。
(25)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品藻》,第636页。
(26)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任诞》,第855页。
(27)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与山巨源绝交书》注引孙盛《晋阳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18页。
(28)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任诞》注引邓粲《晋纪》,第859页。
(29)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任诞》注引邓粲《晋纪》,第858页。
(30)(31)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演讲录》,合肥:黄山书社,1987年,第48、48页。
(32)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文学》注引,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96页。
(33)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识鉴》注引,1983年,第461页。
(34)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任诞》注引,第863页。
(35)余喜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文学》注引,第2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