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183;释亲》札记——论“姐”、“哥”词义的演变,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尔雅论文,词义论文,札记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本篇试图通过剖析《尔雅·释亲》(以下简称《释亲》)的内涵,借以探索汉语亲属称谓古今变化发展之主要脉络。对《辞源》、《汉语大词典》“姐”、“哥”之释义进行磋商。论证“姐”与汉藏语巴蜀西羌、“哥”与非汉藏语鲜卑的关系。元曲《墙头马上》以哥哥为父,乃汉人剧作者故意把蒙古语扯上作戏。
一
《释亲》以男性为中心,叙述:一、父系亲属,称为宗族;二、母系亲属,称为母党;三、妻系亲属,称为妻党;四、因嫁娶结成的亲属关系,称为婚姻。从而列举这些亲属称谓,加以解释。亲属称谓所用语词基本上比较细致(各种语言各有特点,各有千秋,以今例为比喻:马来语saudra ;英语brother,sister;汉语分别称为兄、弟、姐、妹。英语uncle; 汉语分别称为伯父、叔父、舅父、姑丈、姨丈)。亲属关系及称谓涵义均交代得仔细清楚。
《释亲》的写作年代似在先秦。所记母系妻系亲属称母党妻党,敬称在世之父母为考妣,均与先秦文献相符而与后世不同。《礼记·曲礼下》:“生曰父,曰母,曰妻;死曰考,曰妣,曰嫔。”证明《释亲》之写作时代似早于《礼记·曲礼》。
《释亲》里有一些亲属称谓与亲属关系,后代人较难理解。例如:“姑之子为甥,舅之子为甥,妻之晜(昆)弟为甥,姊妹之夫为甥。”晋郭璞注云:“平等相甥。”更不好懂。段玉裁注《说文》“甥”字对郭璞注提出批评。章炳麟《文始》讨论“生”、“姓”而涉及“甥”与“姓”的关系。郭沫若《释祖妣》用亚血群婚来解释“甥”。芮逸夫《释甥之称谓》用交表婚制来解释“甥”。俞敏《释甥》把“甥”解释为同姓(同一部落)的男子。
近二三十年来,对中国远古迄先秦的社会历史文化等诸多方面的研究硕果累累。集其大成者如阴法鲁、 许树安主编《中国文化史》(1991),许倬云《西周史》(增订本,1994)等专著的有关篇章, 使人们视野开阔,从而对《释亲》中亲属称谓与亲属关系的理解,其广度深度均有所增益,写《释亲》新的笺注有了较好条件,我已成初稿。
《释亲》所记长幼、亲疏、嫡庶、宗法制度与后代未必尽同。例如《释亲》所记宗族直系由本人上推四代,下推八代,共十三代,以树立强烈的宗族观念。实则上推四代:父、祖、曾祖、高祖,已经勉强;下推八代:子、孙、曾孙、玄孙、来孙、晜(昆)孙、仍孙、云孙。刘熙《释名·释亲属》力求说出其命名之所以然,但也承认:“皆为早娶晚死寿考者言也。”
《释亲》所列亲属称谓,时过境迁,被淘汰或替换掉的不少。父、母、夫、妻、子、女、伯、叔、弟、妹等历代沿用不变,而在口语中有所丰富并多含感情色彩。姑、舅、甥的涵义比古代收敛。晜(昆)字早已绝迹,兄多用于书面语,姊仍用于方言。口语中本以爸爸妈妈代替父母亲,近二三十年流行以爸、妈代替爸爸妈妈,给人以轻快亲切之感。爹、爷、娘这种称谓产生均在《释亲》之后,其来历与使用也不简单。姐、哥的来历似乎更复杂些,人们也不深究。
二
关于“姐”拟谈两个问题:一、先秦蜀人呼母曰姐,是说亲属称谓。汉迄隋西羌有彡姐、荡姐、累姐、弥姐(弥且)等种族,是以母姓为种号。疑二者有联系。二、汉族南宋高宗呼生母为姐姐,可能由于政治旋涡中的家庭瓜葛。至于唐李白以姐顶替姊,乃遵照汉人习惯改的。
《汉语大词典》女部:
姐[3][zǐ《集韵》蒋氏切,上纸,精。]汉代少数民族名,属西羌,如彡姐、荡姐,参看《汉书·冯安世传》。
姐[1][jiě《广韵》兹野切,上马,精。]①称母亲。 《说文·女部》:“蜀谓母曰姐”,参看“姐姐③”。
按:古史中的羌族,氏族无定,可以父名母姓为种号,不立君臣,以力为雄。先秦称今四川境内东曰巴,西曰蜀。民族大部分是百濮支系。巴蜀文化与中原有别,但也受中原影响。《汉语大词典》只提到汉代西羌情况。但据姚薇元《北朝胡姓考·外编第五·西羌诸姓》第321 —333页,有雷氏为累姐种的后裔。 马长寿《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论述涉及西羌之处很多,弥姐种的资料散见于第71、72、75、76、96—98、102、103页,也提到弥姐或作弥且。据此,西羌“姐”这一种族的读音宜为《广韵》的兹野切,似非《集韵》的蒋氏切。又,《广韵·马韵》:“姐,羌人呼母。”《汉语大词典》姐[1]之①宜引用 。姐[3]的释义似可充实为:汉至隋的少数民族名 ,属西羌,如彡姐、荡姐、累姐、弥姐,参看《汉书·冯安世传》、《晋书·载记》、《周书·文帝纪》等。
唐朝李白(701—762)《寄东鲁二稚子》:“小儿名伯禽,与姐亦齐肩。”这个顶替了姊而与妹配套的姐字从何而来?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请看本篇关于“哥”的讨论,那里我提了个假设,不知是否说得通。看起来《集韵》上声纸韵精母蒋氏切,应该是上古汉语姊字的反切。
据此,建议《汉语大词典》对姐作一些调整:义与姊同的,脱离姐[1]而改称姐[2]。原姐[3]改称姐[2]。原姐[2]改称姐[4]。
汉人不可能把生母呼为姐姐。
《辞源》(修订本)姐:母亲的别称。《说文》:“蜀谓母曰姐。”参看“姐姐③”。
《辞源》(修订本)姐姐③:母亲的别称。宋高宗与吴后语,见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宪圣不妒忌之行》。
《汉语大词典》在此基础上又加扩展。
我认为:《四朝闻见录》里的“姐姐”乃是姊而不是母。涉及的人物都是汉人,而且与蜀羌无缘。称“姐姐”乃因吴后与太后本来在一同侍徽宗时就“相叙为姊妹”。
为了讨论,引出《四朝闻见录》此条全篇并说明历史事实:
宪圣初不以色进。思陵念其勤劳之久,每欲正六宫之位,以太后远在沙漠,不敢举行。上语宪圣曰:“极知汝相同劳苦,反与后进齿,朕甚有愧。俟姐姐归(叶绍翁原注:谓太后),尔其选矣。”宪圣再拜对曰:“大姐姐远在北方,臣妾缺于定省。每遇天日晴美,侍上宴集,才一思之,肚里泪下。臣妾曾梦不到此。”上为泣下数行,愈以为贤。暨太后既旋銮御,以向尝与宪圣均为徽宗左右,徽宗以宪圣赐高宗。太后恐其记微时事,故无援立意。上侍太后,拜而请曰:“德妃吴氏服劳滋久,外庭之意以为宜正中宫,合取姐姐旨。”太后阳语上曰:“这事在尔。”而阴实不欲。上遵批付外庭曰:“朕奉太后命,德妃吴氏可立为后。”遂开拥佑三朝之功矣。
根据《宋史·后妃传》及有关野史资料综合说明如下:
1.宪圣:吴氏,开封人。入侍徽宗,位于侍御、婕妤之列。后徽宗赐与其第九子康王(宋高宗)。
2.思陵、上:均指高宗。封康王时正妻邢氏随徽钦二宗被掳北去,邢死于北国。
3.太后:韦氏,开封人,原籍会稽。高宗之生母。侍徽宗为侍御、婕妤、婉容,进封贤妃,1127年被掳北去。高宗即位, 遥尊为太后。1142年始得返宋。对高宗无意恢复中原深为不满。就在《四朝闻见录》里,也记有一条给太后做寿而母子儿媳三人“语不投机半句多”的情况,何况其他野史。
4.姐姐:叶绍翁原注已指明“谓太后”。按:高宗称生母韦氏为姐姐,可能是顺着吴氏一直称韦氏为姐姐的习惯来叫的。《宋史·后妃传》云:“初,(韦)太后与(徽宗)乔贵妃……相叙为姊妹,约先遭遇者为援引。”后来乔先升为贵妃,也就援引韦升为贤妃(比贵妃低一级)。很可能韦氏与吴氏同侍徽宗时也如此“相叙为姊妹”?吴氏与高宗出生入死,吴氏戎服护驾,曾诓敌,曾一箭救了高宗。大概吴氏平时对高宗便称韦氏为姐姐,这已是多年的习惯了。立吴氏为后的事,韦氏婉言拒绝,高宗故意曲解而且传旨“朕奉太后命”立吴氏为后。可见三人之间矛盾不少。宋太祖为涿郡人,其子孙为纯汉人血统。汉人无不知晓姐姐是哪一辈亲属称谓。宋高宗称生母韦氏为姐姐,叶绍翁之所以注云“谓太后”,这正是叶绍翁运用的春秋笔法。
5.大姐姐:《汉语大词典》“姐姐④”引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谓大姐姐指高宗为康王时之正妻邢氏。按:此解待商。一、统观全文,两称姐姐,一称大姐姐。叶在首次出现时加注,而未另外再注大姐姐指邢氏,则大姐姐应仍指太后韦氏。二、吴氏以韦氏(依礼已是吴之婆婆)为姐姐,若称康王时正妻邢氏为大姐姐,有些离奇。三、《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昏定而晨省。”郑注孔疏均认为是子女对父母亲长之礼。吴氏云:“臣妾缺于定省”也指儿媳对公婆之礼,非偏房对正妻之礼。四、在对话中,高宗说的是太后韦氏,吴氏所答也应是韦氏;若答以正妻邢氏,就脱离了话题。
综合上述,我认为高宗称生母为姐姐,乃是在政治旋涡中,皇家那种特殊瓜葛所造成的,不足为训。《辞源》(修订本)及《汉语大词典》所释,尚待商量斟酌。
三
哥、哥哥作为亲属称谓,可能借自鲜卑语agān。始用于初、 中唐皇室,既可指父,又可指兄。民间无此,白居易偶用指兄。后代盛行专指兄,著录于《广韵》。汉藏语的姐、非汉藏语的哥,均被借入汉语,成为现代汉语的基本词,几乎顶替了华夏语基本词姊与兄。其发展过程值得注意。
《说文·可部》:“哥,声也。从二可。古文以为謌字。”謌即歌字。段玉裁注:“《汉书》多用哥为歌。”实则更早,《史记·燕召公世家》:“召公卒,而民思召公之政,树甘棠不敢伐,哥咏之,作《甘棠》之诗。”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随部》释哥为“发声之语”。
清翟灏(1736—1788)《通俗编·称谓》:“《广韵》始云呼兄为哥,则此称自唐始也。《晋书·西戎传》:吐谷浑与弟分异,弟追思之,作《阿干之歌》。阿干,鲜卑谓兄也。阿哥当即阿干之转。”按:鲜卑语agān,汉语为阿干,再译为阿哥,简略为哥。隋唐之际, 干在平声开口一等寒韵见母,哥在平声开口一等歌韵见母,干哥之差异只在鼻声尾之有无。翟灏判断《广韵》今呼为兄之“今”为唐,“则此称自唐始也”,虽然说对了一部分,但证据显然不充分。
清梁章钜(1775—1849)《称谓录·哥哥》:“《淳化阁帖》有唐太宗与高宗书,称哥哥敕。父对子自称哥哥,盖唐代家法如是。”按:此敕云:“数年来每有征动……想汝诚心,惟吾是念。自非孝情深结,孰能以此为怀?省书潸然,益增感念。善自将爱!书此不多。哥哥敕。”
前辈刘盼遂《李唐为蕃姓考(续)》(《女师大学术季刊》第二卷,1929):“九,唐室以哥称父兄,可为唐室胡语之证”,提出唐太宗对子高宗自称哥哥,棣王琰称父玄宗为三哥。又举舒王元名称兄太宗为二哥,岐王称兄邠王为邠哥,玄宗称兄宁王为大哥。
《辞源》(修订本)举《旧唐书·王琚传》玄宗称父睿宗为四哥。
陈寅恪师《李唐氏族之推测》、《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三论李唐氏族之推测问题》(《陈寅恪文集·金明馆丛稿二编》281—309页)考证结果为世所信服。李唐皇室为汉人而沾染胡俗甚深。此说一经敲定,陈师之弟子刘盼遂先生所指斥唐太宗、高宗、玄宗等淆乱人伦之事,即为胡俗无疑。刘并点出唐皇室习胡语。
先秦有蒸报婚,见于《左传》。父死之后,子娶庶母为蒸;兄、叔死后,弟娶寡嫂、侄娶婶为报。但不允许超过这一范围。
郑樵《通志·四夷传》:“党项羌……妻其庶母及伯叔母、兄嫂、弟妇,淫秽蒸报,诸夷中为甚。”
蒸报婚亦称转房制、收继制。详见董家遵《中国收继婚之史的研究》。
话题回到本篇。上文“姐”既是蜀羌人呼母,又是姊。这里“哥”似是鲜卑语“阿干”转来,李唐皇室深染胡俗胡语,哥既是父,又是兄。
这种借词流入汉语,与汉人婚姻制度抵触。汉人使用之后,遂限定姐只是姊,哥只是兄。汉人普遍使用之后,姐哥成为现代汉语的基本词,使华夏语的基本词姊兄大有逊色。
姐始见于《汉书》、《说文》,所以作为亲属称谓被汉人接受也较早,李白(701—762)已开先河。哥哥见于唐太宗(598—649)敕书,作为亲属称谓,只行用于皇家。白居易(772—846)《祭浮梁大兄文》:“再拜跪奠大哥于座前。伏惟哥孝友慈惠,和易谦恭。”似为最早在汉语使用中,民间限定只用于兄的例证。《大宋重修广韵》(1008)平声下卷七歌:“哥,古作歌字,今呼为兄也。”此“今”当指北宋之初。细检《十韵汇编》、《唐五代韵书集存》,更证明现存各种唐五代韵书均未著录汉语以哥为兄。
至于清代不立太子,皇子皆称a.ge(借汉语拼音字母表示),写成“阿哥”,它跟汉语的“阿哥”音义都不相同,与兄无关,更不是亲属称谓。
《辞源》(修订本)“哥哥”条的对唐太宗、玄宗以哥哥、哥为父事例的解释特别指出:“哥,平时是同辈称谓,此系临时移用,非哥哥可以为父子互称之词。”按:此说恐须斟酌。
最后,《汉语大词典》“哥哥⑤”:对父亲的称呼。元白朴《墙头马上》第三折:“接不着你哥哥,正撞见你爷爷。”
这是个难题。我试作解释,求教于方家。
一、元朝时,爷已作祖父讲,哥已确定为兄。
二、元朝蒙古族的风俗是父死,子娶后母;子死,父娶儿媳;兄弟死,兄弟各娶其嫂或弟妇。在蒙汉杂居的情况下,汉族以为奇特。
三、在当时,汉人亦略懂一些极常用的蒙古语词,如蒙古语称父亲为eqige(书面语),eqig或eqeg(口语)。 这种语音当然跟汉语哥哥gege完全不同。
四、但是如果元杂剧汉人演员故意把蒙古语父亲eqige的eqi延长了e,念轻了qi,再续上ge,那么声音就极其近似于汉语哥哥。 这样就会使听众始则愕然,继则哄堂大笑。
五、白朴以此为讽刺手段,故意设计小孙孙端端说:“我接爹爹去来。”而其母唱:“你eqige这其间未是他来时节。 ”这时台上演员及台下观众均极平静。等到端端被爷爷裴行俭撞见,一切曾经多方隐瞒的秘密眼看就要闹穿,端端的母亲唱“接不着你ege (甚至唱得更近似gege),正撞见你爷爷”的时候,舞台上的剧情是人翻马仰,台下的汉人哄堂大笑,蒙古人拂袖而去。
六、这一杂剧靠明朝臧晋叔《元曲选》流传下来。脚本写作汉字“哥哥”。元朝时的民族矛盾与旧风俗早已消逝,因而《汉语大词典》“哥哥⑤”的解释就成了疑问。
仅供参考,敬希指正!如果认为尚有可取之处,“哥哥⑤”似可解释为:元朝汉人对蒙古语父亲的诙谐音译。
到了南宋、元朝,哥已肯定在汉语中专指兄,毫无疑义,哥、哥哥又可用于父母辈对子侄辈的称呼。
例一: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述宋高宗退居太上皇,养子孝宗即位。高宗漫游,遇隐士能诗,“太上读数首,太息曰:‘布衣入翰林可也,归,当语大哥。’”太上指高宗,大哥指孝宗。
例二:关汉卿《玉镜台》第二折,刘门温氏老夫人对侄儿温峤说:“那学士有多大年纪?怎生模样?哥哥你说一遍。”
四
《尔雅·释亲》的甥、舅、姑,《说文》的姐,《广韵》的哥,深究起来都很复杂。古代部落、氏族、民族的亲属称谓,由于当时社会及生产条件,由于婚姻习俗及家族制度等种种具体原因而形成一定的体系和名称。
后来这些亲属称谓发展变化,或存或废,有增有减,其涵义大多数仍旧,有的则古今不同。现代汉语的亲属称谓主要是华夏、汉族的,却也有汉藏语系其他语支的,如蜀、羌语的姐,也有非汉藏语系的哥。一一解释考证清楚,“兹事体大”,敬谢不敏。拙稿只是札记,学力见识有限,抛砖引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