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德格尔对现代科技的沉思,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海德格尔论文,现代科技论文,沉思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中图分类号:B516.5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4702(2001)01-0001-05
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是20世纪最有影响的德籍西方思想家之一。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海德格尔一直深思科学技术并深切地关注着科技对人类生活的影响。海德格尔对科技的沉思极富启迪,对人类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一、对作为科技基础的传统哲学与认识论的批判
要对科技作出深思,就必须首先剖析近现代科技建立的哲学与认识论基础,批判作为近现代科学技术基础的形而上学。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一切科学的运思都只是哲学运思衍生而来的和固定化了的形态,哲学决不由也决不通过科学产生,而是“哲学处于科学之先。”[1](P.20)科学仍以柏拉图以来称为哲学的希腊人之思为基础。传统哲学与认识论在这里主要指近代笛卡儿以来的处于统治地位的哲学思潮与认识论倾向,其基本特征就是把寻求普遍的、最高的本质作为目的,把人作为认识的主体,世界作为认识的对象,要求主体认识和把握客体的本质,因而其思想方法是主客二分的,认识必须遵守主体性原则。
传统哲学与认识论对科技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以说正因为基于此,近现代科学技术及其成就才得以实现。传统哲学与认识论,不是从主体中引出客体,就是从客体中引出主体,必然会产生难以克服的二元认识困境及其相关问题。针对这些局限与弊端,海德格尔并不否认传统认识论的存在,他否定的是传统认识的始原性,传统认识强调“看”,用之统括各种感觉,并与“知”等同。海德格尔以前苏格拉底哲学和胡塞尔现象学为主要思想背景。他反对真理符合论,因为它背离了古希腊真理观的传统。他认为,真理根本就不是命题、陈述,不具有知识的形式。海德格尔认为,传统哲学与认识论所寻求的这个普遍的、最高的本质只不过是作为全体存在者(Das Seinde)的存在或存在性,而恰恰遗忘了存在(Sein)本身。这正是出现问题的根本原因之所在。
从这个思路进发,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就是寻找存在的意义,只有作为“此在”(Dasein)的人才是存在的意义这个问题的提出者和承担者,而“此在”的基本建构就是“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但是,“人们如果在形而上学的视域内并且用形而上学的方法展开思考,就很可能把追问这样的在的问题当作仅仅是对追问这样的在者的问题的机械重复来对待。”[1](P.14)与传统的哲学与形而上学不一样,海德格尔以此在为核心的基础存在论,力图走出先前理论的二元困境。正如他自己所说:“‘在世界之中存在’这个复合名词的造词法就表明它意指一个统一的现象。这一首要的存在实情必须作出整体来看待。”[2](P.17)同时,并不排除这一现象具有多重环节。在世界之中存在是此在的先天建构,此在在世,此在只要生存着,它就存在于一个世界之中。这里的“世界”,不是“客观自然界”,而是此在生活于其中的何所在,世界在这里具有一种先于存在论的实际生存上的含义,它指称此在与存在者的整体关系。而“在之中”是指此在与他的“世界”浑然天成、融为一体的相处情形,而不是一个现成事物在另一现成事物之内的这种空间关系。此在具有源始存在结构。
海德格尔认为,柏拉图以来,尤其是进入近现代,人类在思之开端处的真正的思想开始衰落,而哲学、形而上学与科学均兴旺起来,因为哲学日益远离思想和存在,不思的哲学必然终结,从而为思留下了艰巨的任务。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是使一切存在者得以可能的基础与前提条件,因此,必须首先认清存在者的存在的意义,才能懂得存在者的意义。海德格尔从此在入手,揭示了此在的基本存在状态,从而消解了传统的二元对立,超越了传统哲学与认识论的固有困境,进而使在此基础上展开的对科学技术之沉思得以可能。
二、对现代科学的本质的揭示
由于科学在现时代的重要性,从而引起了人们对科学的广泛关注,关于科学的哲学、社会学、历史学、文化学等也流行开来。现代科学是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的重要基础,也是人类的一种基本生存活动。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海德格尔在其整个思想的视界中,展开了具有独创性的探讨。
近现代科学因其成效显赫而在公众中享有崇高威望,这种威望也正在变成信仰。在科学哲学的早期思想逻辑实证主义那里也有深厚的学理背景。科学在真理和存在的层面上,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然而,海德格尔与这些看法不一样。
在海德格尔看来,对象性思维是现代科学基本的思考方式,现代科学操持对象性思维,把现实物看作对象,把其确保在对象性中。然而,海德格尔认为,对象性决不能囊括自然的丰富的本质,并潜藏危机。在海德格尔看来,进行估计和对象化的思想(这思想成为人对自然和世界的惟一的理解方式)必须也被看作人的真正的危险,尽管有着原子弹和环境污染的无法低估的威胁。
与流行的观点相反,海德格尔认为,科学并不等于真理,科学理论不是指示存在者的原始方式。他说:“科学却不是真理的原始演历,而一向只是在已经敝开了的真理领域中的建设,……。一旦科学超出正确性而达到真理……,它就是哲学了。”[3](P.49-50)因为在他看来,思存在意义的哲学就是探讨真理,而这里的真理就是无蔽(Aletheia),就是此在的展开,真理的本质是自由。海德格尔承认这是一个科学的时代,但他充满了疑问。他说:“所有科学都是人的活动,因而都具有这种存在者即人的存在方式。我们用此在这个术语来表示这种存在者。科学研究既不是人这种存在者的唯一可能的存在方式,也不是其最切近的可能的存在方式。”[2](P.16)显然,哲学更可能切近存在本身。
现代科学具有精确性、实验性与专门化的特征,现代科学的数学性质决定了科学的本质在于研究(Forschung)。但科学的精确性并不能保证其深刻性与严格性。他否弃科学进步的观念,反对科学通过认识的积累而逼近真理的观点,认为各学科间也不存在共同的进步标准。他认为,各门科学都不能认识与把握自己的本质,而要认识与把握科学的本质,就必须发展新的形而上学。
他在《科学与沉思》一文中说:“科学是所有那些存在之物借以展现自身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决定性的方式。”[4](P.955)科学是现实之物的理论,而“理论将现实之物的区域确定为各种对象领域。”[4](P.967)同时,海德格尔认为:“沉思的本质在于:探讨意义。这意味着比单纯意识到某物更多的东西。如果我们只是有意识,那么我们还没有在沉思。沉思比这更多。它是对可问之物的泰然处之”[4](P.976)海德格尔对科学本质的揭示,具有极大的启示性,但这是一项异常艰辛的事情,他把它说成是谜一样的莫测。
三、追问现代技术及其本质
海德格尔首先分析了历史上流行的技术观。流行的见解把技术看成是达到目的的手段和人的活动,即工具性的和人类学的技术定义。技术被当作中性的,即其所带来的好处或危害均系使用技术的人造成的。海德格尔认为,工具性的和人类学的技术定义虽然正确,但不足以揭示技术的本质。技术中性观也无助于增进对技术本质的认识。而只有追问才能使人达到真理层面。要追问技术的本质,就应当用正确的东西去寻找与揭示真理。通过考察,他认为技术是一种展现方式,他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说:“技术不仅是手段。技术是一种展现方式。如果我们注意到这一点,那么,技术本质的另一完整的领域就会显现在我们面前。这正是展现或真理的领域。”[5](P.294)在这里,“海德格尔用展现这个概念把单纯工具性的技术解释提高到一个更基本的等级上。”[6](P.17)而且,海德格尔认为:“展现贯通并统治着现代技术。”[5](P.296)可见展现之于技术的决定性作用。
同时,“为了理解技术,人们必须审视技术与技术的本质间的差异。”[7](P.123)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作为一种挑战性的展现,其前提与基础就是“限定”(Stellt)。所谓限定,就是从某一方向去看待某物,取用某物。作为一种挑战性的展现,现代技术限定自然,挑战自然,从而导致了各种新事物的非自然状态的展现,现代技术将每一件东西展现为持存物(Bestand)。但这种展现只有在人遭受挑战性的要求去将实在转变为持存物时才会出现。海德格尔把这种挑战性的要求称之为“座架”(Gestell),并把它与技术本质相关联。他说:“现代技术之本质居于座架之中。”[5](P.307)座架构成了技术的本质。
作为座架,这种挑战性的要求将人与自然纳入了一个刻板性的结构之中。他说:“座架是这样一种限定的集合,它限定人,亦即挑战人,使他以命令的形式将自然展现成持存物,这些持存物从属于人并为人所用。座架就是这样一种展现方式,它支配着现代技术的本质,而它本身却不是技术的东西。”[5](P.302)也即,由座架决定的技术本质本身不是技术的。从而,表明了技术与技术本质的区分。
揭示技术的本质有利于正确的对待技术,技术既不是万能的,也不是一无是处,技术就是技术,它不会由人任意左右。在海德格尔看来,“把事物加以物质化、功能化和齐一化的展现剥夺了事物的自己的东西、真正的东西和实体性的东西,通过这种剥夺使事物成为单纯的影子和格式,因而使事物不再能够成为汇集人性和沉思的容器。”[6](P.86)在这里,海德格尔已觉察到,把现实展现为持存物,使存在遭受危险,因为这种展现不再让存在在自主性、特殊性和自身性中表现出来,而是把存在降格为被技术统治的单纯的、齐一性的功能的物质。“所以,说到底,座架占统治地位之处,便有最高意义上的危险。”[5](P.309)而且,技术不会简单地被人类克服,因为技术时代,人已被物化。克服技术和由技术所招致的危险,要比通过单纯地否定技术达到克服技术复杂得多。
四、对科学与技术关系的崭新阐释
一般而言,科学是技术的基础,现代技术是现代科学的产物,现代技术是现代科学的工具或者至多是应用科学而已。与传统的认识相反,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在本质上先于科学并要求使用科学,现代科学是现代技术的产儿。人们一提到真理,好象就想到了科学,因而科学就成了真理的代名词,到了海德格尔,科学对真理的霸权已被消解,不复存在。
虽然在科学编年史上,现代物理学早于现代技术,现代技术是在得到现代精密自然科学的支持下发展起来的。但从本体论的角度看,这种编年史并未揭示真理。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技术在其本质上先于科学,同样,支配现代技术的本质的座架也支配着现代科学。正如他所说:“无论如何,我们似乎害怕面对这个令人不安的事实,即今日的科学归属于现代技术的本质的领域,而不是其它。”[5](P.355)而“科学通过它的由活动方面领导的研究,对控制和统治事物,对事物的‘技巧化’,发挥着不小的作用。”[6](P.141)这种作用正在由间接变为直接。科技及其带来的经济效益已成为取舍一切的价值尺度。
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科学明显地表明了作为主体的现代人描述实在的方式。现代科学研究最重要的环节就是先行领会、先行筹划与先行具有等。对于现代科学家来说,自然实质上是一种人的构造。而座架作为一种现代技术的本质,将我们以一种特定的方式与世界相关联,在此关联中,自然成了持存物,成了可计算的力的集合体和可利用的能量场。在技术时代,这种方式构成了我们理解世界的压倒一切的方式,而现代科学由技术的本质而得到规定。
由于技术本质之规定,现代科学出现了日益加剧的分工与专业化,随之,受企业活动(Betrieb)所规定,同时,科学的现代企业活动的特点造就了这样一类人,在这里,“学者消失了,他被致力于各种研究活动的研究者取代。是这些研究活动而不是培养博学,给予他的工作以鲜活的气氛。研究者不再需要有家用图书馆。他在不断的走动中。他在会议上商谈和收集信息。他与出版商签约。出版商现在也一道来决定该写什么书。”[3](P.85)研究者成为技术人员。已全球化的现代科学,正在丧失原初的伟大动力,而成为高度策划的经营活动。技术通过科学并与科学一道日益统治着这个世界,而人正在失去存在的本真意义。
五、通过科技关注人类未来
近代以来,尤其是进入现代,科学技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为人类社会的进步起到了推动作用,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舒适、便利和福音。人类生活也日益依赖于甚至须臾离不开现代科学技术。但同时,也应该看到,人原本生存于自然中,与自然界融合在一起,而科技把这个世界变成了表象的世界,加速了原始自然向人工自然的沉沦。现代科技正在给人类带来现实的或潜在的危险,应引起人类的高度重视和认真对待。
当海德格尔看到从月球拍回来的地球照片以后,他大吃一惊,其实人用不着原子弹,已被连根拔起,无家可归已成为世界命运。现代科技使人类昧于天命而处于最高的危险之中。一方面,由于人通过技术活动把自然展现为持存物,而身处持存物之中的人也开始把自己当作持存物了;另一方面,受到这种威胁的人类总是拔高自己,力图使自己成为地球上的主宰。现代科技的命运是存在的命运,其危险波及存在的自身。海德格尔认为,正是人类这种极力拔高自己的人类中心论的思想已经把人类种族推到了生态毁灭等各种全球性灾难的边缘。而最大的危险在于人类对此缺乏深思熟虑,冷漠了沉思。
然而,“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的力量。”当海德格尔借用诗人荷尔德林的这诗句时,他需要指明的是,陷入危险之中的现代科技同时也是一种拯救的力量。当然,现代科技本身并不带来拯求的力量,而只有对作为现代技术的本质的座架的领悟、沉思与体察即“思”(Denken)时才提供这种可能。在这里,“思”指的决不是那些通过逻辑思维来进行的思想活动,当今时代,现代科技、形而上学和哲学并不“思”,因为“思”即思存在,它不是对象性的,而是期待性的。真正的思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最本质的生存方式,它表明了人与存在的真切关系,当务之急是唤醒沉睡的思。在海德格尔看来,是诗人创建了存在。希腊语言中的逻各斯(Logos)是“聚集”,希腊人就居住在语言的本性之中。通过诗与艺术语言,可以克服技术语言之缺陷,保持语言的纯真性与生命力。“思”即“诗”(Dichten),二者均是“道说”(Sage)之方式。海德格尔指出:“我们所思的是这样一种可能性:眼下刚刚发端的世界文明终有一天会克服那种作为人类之世界栖留的唯一尺度的技术—科学-工业之特性。”[8](P.74)而这正是思之深远意义之所在。
现代人正沉溺于现代科技的控制,陷入了形而上学的主客体对立的思维方式不能自拔,人们处于一个不思的时代,流连于各类角色(存在者)的偏狭而不返,从而遗忘了存在自身,使人性迷失于器物之中。海德格尔由此主张,把自我澄明作为从最危险的技术中获救的转折,重新回归被遗忘的“存在”本身。海德格尔克服科技的思想不是简单否定和排斥,而是把限定与强求收回或接纳到使之得以可能的事物和世界的真理的基础之上。因此,人类决不是简单地抛弃现代科技文明而回到原始洪荒时代,而是要把科技作为科技,促进科技的人性化以及科技、生态、社会和文化的协调发展,从生存境域的深处确保发展的可持续性,构建天、地、人、神四元一体的臻美图景,从而实现“诗意的居住”。
收稿日期:2000-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