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花之间的序:一个被深度误解的词论_花间集论文

花与花之间的序:一个被深度误解的词论_花间集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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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7.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326(2001)07-0099-06

五代后蜀欧阳炯的《花间集序》是一篇千年以来一直遭到误读的词论。在流传过程中,这篇文章有些内容根本未受到注意,而另外一些观点却被颠倒过来了,被人错误地理解了。为了更好地说明问题,不妨先将这篇400余字的短文照录于下:(注:文字用李一氓先生校《花间集》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銮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三千玳瑁之簪;竞富尊前,数十珊瑚之树。则有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妖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有唐以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之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在明皇朝,则有李太白应制清平乐词四首。近代温飞卿复有金筌集。迩来作者,无愧前人。今卫尉少卿字弘基,以拾翠洲边,自得羽毛之异;织绡泉底,独抒机杼之功。广会众宾,时延佳论。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以炯粗预知音,辱请命题,仍为叙引。昔郢人有歌阳春者,号为绝唱,乃命之为花间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时大蜀广政三年夏四月日叙。

在这篇序文中,作者大致勾勒了可歌之“词”的发展线索,并提出了他个人的词学主张。可惜的是,这些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甚至没有得到正确的解读。现根据个人的理解,将有关理由申述如下。

一、被忽略的“词史”观

这篇序文具有清晰的时间线索,可以说作者欧阳炯对他所认为的“词”的历史有着自己十分明晰的认识和把握。文章从传说中西王母为穆天子所歌之《白云谣》叙起,显然他认为这就是“词”的源头。接着,历述阳春白雪、响遏行云的故事,前者是战国时楚国的高雅歌曲,见载于宋玉《答楚王问》;后者发生在先秦早期,见载于《列子·汤问》。“杨柳大堤”云云,指的是《折杨柳》、《大堤曲》,前者属乐府“横吹曲”,后者是乐府西曲歌名,梁简文帝《雍州曲》即有以《大堤》为题者。“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指新出现的乐府自制曲,这种自制曲,本是当时的豪富之家为了个人的歌舞娱乐而创制的。如晋石崇生活奢靡,但雅好声律,其宠姬绿珠擅长歌舞,崇为之制《王明君》等新曲,并配以自制的新歌诗,使绿珠表演,石崇亦成为乐府诗史上首创自制曲者;又如南朝梁羊偘,性豪侈,精音律,有爱姬张静婉,美而善舞,偘为之自制《采莲曲》(另有《棹歌曲》,史书称此二曲“甚有新致”),乐府称《张静婉采莲曲》。(注:见《乐府诗集》卷50《张静婉采莲曲》解题,该解题言材料取自《梁书》,而《梁书》于人名作羊侃(“偘”、“侃”通)、张净琬。)石崇、羊偘等皆豪奢一时,故称其所作之曲为“豪家自制”。“莫不争高门下”二句,谓晋代以来的享乐斗富之腐化风气。在这种风气之下,终于滋养成了绮艳的词风。“绮筵公子”云云,是指词已沦为歌席酒边演唱助兴的工具。“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则说每况愈下,出现了南朝宫体性质的艳曲。“有唐以降”,指进入唐代,“在明皇朝”,则突出唐玄宗时李白的《清平乐》词。“近代”,指晚唐以来;“迩来”指温庭筠以后,“今”则谓作者生活时之后蜀。自远古至战国,至六朝、唐代、以至近代,作者的历史观念十分明晰。

在这个“史”的线索中,作者不但用了“自南朝”、“有唐以降”、“在明皇朝”、“近代”、“迩来”、“今”等明确的时间词语,而且,还贯穿着鲜明的“词史”意识。根据文中之意,他所认为的词的历史,就是歌唱性文字的发展史,应该是沿着西王母为穆天子所歌《白云谣》这条线发展而来的可歌作品(按:《白云谣》,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入《杂歌谣辞·谣辞》。而敦煌石窟所藏我国现存最早之词总集《云谣集杂曲子》,即取名于《白云谣》,这也反映出早期的人们是把歌唱性作为词的首要功能),前期带有民间歌谣性质,汉魏时以乐府民歌为主,晋代以后多是“豪家自制(曲)”,李白等诗人所制之词,乃属于所谓“诗客曲子词”(在文中,李白与温庭筠诸人又略异,欧阳炯似未将李白作品列入“诗客曲子词”中),创作者的身份与石崇等豪家不同。从此也可以看出,他对词的歌唱属性特别强调,文中所出现的“唱”、“声”、“响”、“按拍”、“合(鸾)歌”、“谐(凤)律”等辞语,及“谣”、“引”、“歌”等乐曲术语,即是有意将音乐性突显出来;而下文中编者赵崇祚请“我”作序的原因也是因“我”“粗预知音”,这也回应前文所述音乐性之主旨;而他所理解的编者的编纂目的,同样是为人们游览时、佳人歌唱时,提供一部歌唱的蓝本:“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再次照应前文。也可以说,音乐性同时间性一样,是这篇文章的基本思路,而它们之间又同时发展,并行不悖。

欧阳炯对作为文体的“词”的理解,以及他的词史观,与宋人及今人的说法不是很相符,然不管正确与否,应承认他有自己的明确观念,自成一家。欧阳炯在这里所进行的,可以说文学史上第一次关于词的历史的探索,弥足珍贵。前此,我们尚未发现像这样对词(可歌性的文字)的历史进行梳理的正式文章。遗憾的是,作者煞费苦心所勾勒出来的这条词史线索,长期以来并没有得到人们应有的注意,无论是词史还是词学批评史的论著或论文,几乎就根本无人提起这条线索,致使他的“首功”淹没无闻。非但如此,正因为忽略了贯穿其中的时间线索,无视其中明确表示时间的词语,导致将自“绮宴公子”至“南朝之宫体”一段描述六朝可歌之“词”创作情况及风格的文字,当作是他的词学观点看待,从而做出了恰恰相反的理解。

二、被颠倒的词学观

在叙述词史的同时,作者表明了自己的词学观,那就是扬“清”贬“艳”。他认为传说中西王母的《白云谣》谣辞,是历史上最早的可歌之词,不但有歌唱以侑宴饮的功能和令人心醉的艺术效果,而且还具备“词清”的特点。这歌里,首先提出“清”的审美标准,确立全文的纲领。从“芙蓉曲渚之篇”开始,文意渐变,作者认为那些作品是“豪家自制”,专以富艳为尚,其言下已略有不满之意,然还有所肯定,那是因为它们“不无清绝之辞”,也就是说,豪家自制曲中,亦不乏一二清新之作,这种区别对待的态度,正符合乐府诗的创作实际;而至“自南朝之宫体”四句,他将笔锋掉转过来,批判梁陈宫体冶荡淫靡,风格不雅,并以“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二句加以痛砭,语气严厉。“有唐以降”数句,叙唐代以来的享乐香艳之风,虽未明示褒贬,然其意甚显。“在明皇朝”数句突出李白、温庭筠二家,尤其拈出李白的应制之词,其意在于暗示它与前面“南朝宫体”、“香径春风”等的不同。“迩来作者”,指的是与他同时代的词作者,“无愧前人”的前人,指的当是宫体香艳以外的歌词作者,而非称文中所提到的所有的人。

在这里,作者的观点十分鲜明:他称赞“清”,反对富艳;在“清”、“清绝”这个审美标准的衡照下,他对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和代表作家予以评价,并表明自己的褒贬之意:肯定《白云谣》等作品,否定“绮宴公子”与“绣幌佳人”们花笺上的“丽锦”之文词,尤其不满于南朝之宫体。当然,他所谓“清”、“清绝”,并不排斥文辞的优美,但这与“绮艳”、“浮靡”的宫体毕竟不能相提并论。对他所反对的作品和风格,他使用了“莫不”、“何止”之类的字眼,尤其“何止”之辞及“言之不文”、“秀而不实”二语,绝非褒赞之话。而今人对这篇序文的误解已达到十分严重的程度,根本不分其中的褒贬之意,将欧阳炯所不取的,当作是他赞同的,甚至认为(按:下引文中的注重号是笔者所加):“它是关于‘艳词’的一篇‘宣言’或‘自供’。这一点,就和徐陵的《玉台新咏序》是‘艳诗’的宣言或自供一样。这种‘以艳为美’的词学主张表现在:一,它自己承认,《花间》词乃是‘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即上承南朝宫体诗之传统,下扬晚唐五代之‘娼风’;二,它表明赵崇祚之所以编辑此集,是供‘绣幌佳人’们在酒筵舞席上用来歌唱的,而‘诗客’们之所以要写这些‘曲子词’,其目的无非是用其‘清绝之辞’来增添歌妓唱歌的‘娇娆之态’;其三,因此,它又对词的艺术方面提出了如下要求:合律、香艳而且要有富贵之态(这几点是贯穿全篇的)。”(注:杨海明《唐宋词史》,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02页。)类似这样的评论,可说是举不胜举。“清”、“清艳”的标准被换成了“香艳”、“富贵之态”;六朝夸富斗艳风气熏染出来的歌词的创作和演唱情况成了《花间集》的编辑目的;“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娼风”后面的“何止”二句所表达的否定意思被弃而不用,这实际上是断章取义。

三、两处重要异文带来的思考

在现存各种《花间集》的版本中,这篇序文大体上一致,涉及到文义理解方面的异文不是特别多,但有两处十分重要。为方便起见,这里拟引用李一氓先生校本《花间集》为证(注:文字用李一氓先生校《花间集》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按:括号中文字为笔者所加)。李先生于序文中“乃命之为花间集”一句校云:“接‘花间集’下,晁(晁谦之)、茅(茅一桢)、玄(玄览斋巾箱本)、雪(雪艳亭活字本)诸本皆有‘庶以阳春之甲’句,毛(毛晋汲古阁本)本同,惟‘甲’作‘曲’。阳春之甲于义未安,阳春之曲文义虽正,但既重上文,又于下骈句不接应。今从鄂本(南宋鄂州册子纸印本)、汤本(汤显祖评朱墨本)删去。”于“庶使西园英哲”之“庶使”校云:“从鄂本、汤本。他本皆作‘将使’,因前赘一‘庶以阳春之甲(曲)’句,故改‘庶’为‘将’。”

但是,李先生校改后,只是使文字得以疏通,而文义并未真正的通畅。因为,“郢人有歌阳春者,号为绝唱”与“命之为《花间集》”二者之间,从逻辑上讲并不存在着因果关系,前者不能作为《花间集》命名的根据,“乃”字尤被显得使用不当。按照通常命名的习惯,提出:“郢人有歌阳春者”云云,即表示将以“阳春”或“绝唱”之类进行命名,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按:今人多从酒筵歌唱的功能上理解《花间集》之命名,如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云:“《花间集》在用于酒筵歌唱一点上,具有与《尊前集》相同的性质;‘花间’即是与‘尊前’相对应的一名。”(注: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31页。)这无疑是正确的。然而,这样的命名与“花间”二字又有何关联?如《尊前集》、《家宴集》之类,人们一看书名即知其“可以侑觞”之义,而于《花间集》,我们却不能从书名知其编辑、命名之义何在。联系到李先生校本中所列的四种版本异文均有“庶以阳春之甲”一句(清人所辑《全唐文》也存在那一句),我们认为,“庶以阳春之甲”或“之曲”应该予以保留,而由此进一步推测:不但此句有文字上的异同,致使意思不是很通显,而且,此句之下可能尚漏一句,这一句既能与前后文之骈偶句式相合,又使能语意连属,揭示出以“花间”命名的真正、确切之含义。同时,这个被遗漏亡佚的句子,在意思上应该承接着“可歌性”这条线索,这样才能使全文前后上下完全一致。

四、致误之由

这篇序文之所以被深度误解,分析起来,约有四个方面的原因。有的是欧阳炯本人造成的,有的则纯属后人误会。

其一,受《花间集》的连累。长期以来,人们一直把《花间集序》当作《花间集》的“宣言”或编辑纲要。《花间集》的内容多男女之思、靡丽之情,是宫体与娼风的结合,于是,出现“南朝之宫体”、“北里之娼风”字样的《花间集序》,自然是倡导这样一种词风的。如此理解,是全然不顾作者在序文中的说明,他指出:这篇序文是在赵崇祚编好了500首词作之后,才请他作序的,这说明赵崇的编辑方针、入选的标准,不是欧阳炯所能左右的,他只能根据自己的猜测、了解,特别是根据自己的想法去构思序文。至于我们所理解的他在序文中强调词的歌唱性、发表他对词史的把握、提出“清”、“清绝”的审美标准,只能代表他自己的看法,并不能代表赵崇祚,更不能代表《花间集》。序与书不相符合的情况,在文学史上,也是比较常见的。

其二,受文体的影响。这篇序文用的是骈体文字,通篇偶对,且辞藻华丽,又使用了大量的典故,致使他所构筑的词史线索淹没于繁缛的辞采与纷绕的故实当中,他的词学主张也隐淡不彰。更为严重的是,辞采与故实本身还造成一种错觉,让人觉得欧阳炯本人是非常赞同华丽、富艳的文风的,加之文中又出现“绣幌佳人”、“妖娆之态”等等字眼,倘不细究其意,简直与宫体无异。可以设想:倘若作者将他的观点用散体文字清楚地表达出来,效果必然是另外一种样子。欧阳炯既不愿使用散体文字,序文的遭误解自是难免的。

其三,受他的词作的影响。欧阳炯本人的词被《花间集》收录17首,虽是风格不一,如《南乡子》8阕多写南土风情景物,轻快、明丽,《江城子》(晚日金陵岸草平)有怀古之意,但总体上说,他的词确实不避“浮艳”之辞,近于香艳之风,所谓“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浣溪沙》之三)、“胸前如雪脸如莲”(《南乡子》之五)最是绮靡,宋佚名《儒林公议》卷下记载说:“伪蜀欧阳炯尝应命作宫词,淫靡甚于韩偓”。人们一对读他的词作,自然会认为他是为《花间》词风张目,甚至由此文伸发开去,进而认为这里透露了论词与论诗趋尚不同的消息,因为欧阳炯作诗“尝拟白居易讽谕诗五十篇以献”(《宋史·蜀世家》),作词、论词却崇尚“华艳”如此。其实,论诗、论词持不同的标准,这在宋人是很常见,但创作与理论持不同的标准也很正常,如由南唐入宋的徐铉、西昆体的杨亿等人,理论上都主张“文以载道”,而创作中每每脱离现实。但通常多是理论与创作脱节,像欧阳炯这样因创作而造成人们对他的理论误解的现象,还是比较少见的。

其四,受《玉台新咏》及《玉台新咏序》的影响。徐陵的《玉台新咏》多录艳体之作,《玉台新咏序》更为之张扬加厉,相为表里,成为书与序文“完美”结合的典范。《花间集》卷数、性质与《玉台新咏》接近,序文本义虽不是很清楚,但用骈体、写得华丽也同《玉台新咏序》相似,故往往让人把它们直接联系起来,如清人钱曾说:“赵崇祚集唐末才士长短句,欧阳炯为之弁言,可继孝穆(按:即徐陵)《玉台新(咏)序》。”(注:钱曾《读书敏求记》“《花间集》十卷”条。)王国维也说:“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注:《人间词话删稿》,见附于《人间词话》后,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把《花间集》同《玉台新咏》类比,是可以的,但将《花间集序》同《玉台新咏序》相比类,则有失于明察。在《玉台新咏序》中,徐陵曾说明其编辑目的是为了自己和时人浏览的方便:“往世名篇,当今巧制,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籍篇章,无由披览”,而对其编辑总纲或入选标准更公开宣称是:“选录艳歌,凡为十卷。曾无参于雅颂,亦靡滥于风人。泾渭之间,若斯而已。”可谓自绝于风雅颂之外,故称《玉台新咏序》为艳体诗的“宣言”或“自供”,是可以的,但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并无这样的表述,无论是编辑目的还是入选标准,都与《玉台新咏序》迥不相同,以《玉台新咏》及其序来比仿《花间集序》,并不恰当。

如果说欧阳炯所使用的文体,以及他本人的词风可能影响了人们对这篇序文的正确解读,那么,由《花间集》和《玉台新咏》及《玉台新咏序》所造成的误解,则是因为人们主观上习惯于作一些随意的联想、比附,至而形成一些偏见,这些偏见最终成为人们阅读理解上的障碍。欧阳炯对此是不需要负责的。

另外,序文中有两处亦易遭到误解:

一是序文开篇的“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数句,是否在宣扬一种“华靡”、“富艳”的词风?回答也是否定的。盖此四句,只是说精心描摹、精心润饰而已,前二句偏于雕刻以成巧,后二句偏于修饰以逼真。当然,正如前文所言,欧阳炯并不一概排斥优美的文辞,这四句确实有强调艺术技巧及辞藻的成分,体现出重视华美词风的倾向,但毕竟不是提倡“富艳”、“富贵”的风气或气派,否则,它们与下文“金母词清”云云,不可能用“是以”来连接了。

二是“以拾翠洲边,自得羽毛之异;织绡泉底,独抒机杼之功。广会众宾,时延佳论”数句,往往也被人误引作为花间词创作情况的实录或“自白”、欧阳炯主张词应“富艳”的证据。其实,它所写的只是赵崇祚编辑《花间集》的情形,而非创作情形。所谓“拾翠洲边”云云,无非是以古时妇女游春拾取翠鸟羽毛以为首饰,来比喻赵崇祚所摭选之词比较珍异难得;“织绡泉底”用泉底鲛人善织绡的典故,称美赵崇祚编辑《花间集》的创意非常新巧;“广会众宾”云云,是说赵崇祚在编辑之前,不断召请众人听取意见,广泛征求诸家的高论。这当然是一般的恭维话、门面话,不必当真。由于“拾翠”、“织绡”等语辞较华丽,“会众宾”等字面上也与上文“绮筵公子”等接近,从而使人把它同前面的南朝宫体一段联系起来,当作是描写花间词的创作背景、创作环境。

五、余论

词的可歌性,向来得到五代、北宋人的重视。不仅早期的《云谣集》以“云谣”二字名集来表明它是歌曲集,是为应歌而编成集的;而且,北宋李之仪《跋吴思道小词》认为:“长短句于遣词中最为难工,自有一种风格,稍不如格,便觉龃龉。唐人但以诗句,而用和声抑扬以就之,若今之歌《阳关词》是也。”张耒为贺铸《东山词》作序也强调贺词“大抵倚声而为之词,皆可歌也。”直到北宋末李清照的《词论》,仍以很大的篇幅对它加以强调。夏承焘先生说过,李清照在这篇《词论》的开头“叙述一段开元、天宝间李八郎‘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的故事,这段故事跟下文似乎不大联接;后来我悟得,她是借这故事来说明词跟歌唱的密切关系,是拿它来总摄全文的。”(注:夏承焘《李清照词的艺术特色》。)李清照之所以批评晏殊、欧阳修、苏轼等人的词,其中很重要一个原因是它们“往往不协音律”,不具可歌性。欧阳炯在这篇序文中以可歌性作为词的首要功能,并据此来构筑他的词史线索,可谓开诸家理论之先河。

欧阳炯提出的“清”、“清绝”二辞,同样是很重要的诗学范畴。晋陆机《文斌》:“箴顿挫而清壮”;梁钟嵘《诗品》卷中;“(刘琨)善为悽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刘勰《文心雕龙·时序》“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章句》:“篇之彪炳,章无疵也;章之明靡,句无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明诗》:“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杜甫《戏为六绝句》之五:“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殷墦《河岳英灵集·李颀》:“颀诗发调既清,修辞亦秀”;芮挺章《〈国秀集〉序》:“取太冲之清词,无嫌近溷”,等等,俱重视“清”的词句和风格。而宋人论词,亦多标举“清”,如苏轼《跋黔安居士渔父词》:“鲁直(黄庭坚)作此词,清新婉丽”,《鹧鸪天》(西塞山边白鹭飞)之题序:“元真子《渔父词》极清丽”,以“清丽”称赞张志和的《渔父词》;黄庭坚为晏几道《小山集》作序,也称美其词“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书王观复乐府》:“观复乐府长短句,清丽不凡,今时士大夫及之者鲜矣”;释文莹《湘山野录》评欧阳修词“飘逸清远”,直至后来张炎《词源》甚至以“清空”为论词最高标准,凡此皆见“清”于词之重要。欧阳炯拈出此一范畴,充分说明他对于词是很有眼光、很有见识的。

今人对《花间集序》的研究,多集中在选取其片言只语以论证《花间》词风之艳丽、浮靡上,往往难免以偏概全、颠倒黑白之弊。然其中也不乏有独到见解之著述,如吴熊和先生在其《唐宋词通论》第五章第一节就指出该序“说明了《花间集》的唱本特点”,他论述道:“《花间集》不是一般的诗歌集,而是一部歌词集。它的编集目的,‘将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佳人,休唱莲舟之引。’完全在于提供新行的歌词以佐欢备唱。‘合鸾歌’、‘谐凤律’,就是据以入选的必要条件。敦煌新发现的《云谣集》,及稍后《尊前集》、《家宴集》,都是同类的唱本,不过雅俗有别而已。”这是非常精到的。可惜,吴先生没能坚持这一观点,而同时认为此序“说明了花间词的词风特点”、“说明了论词与论诗已开始趋尚不同”,并在第三节文字中说:“欧阳炯《花间集序》以词上承齐梁宫体”,(注:引文分别见吴熊和《唐宋词通论》,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版,第283、284、289页。)沿用了流行说法。

作为一篇词论,《花间集序》还显得比较单薄,涉及到的问题不是很多,尤其对温庭筠等人的词作,它仅用“迩来作者,无愧前人”几个字一笔带过,意思不是很清楚,对包括他自己的词作在内的“花间词风”,也未进行批判。但它以可歌、合乐为线索梳理词的历史,树立“清”的审美标准,对历史上的一些重要时期的作品予以批评,已初步具有词论的规模,基本思路清晰,观点也大体公允、明确,我们没必要去进一步强求它提出或解决所有的词学问题,所以,应该说,这是中国词学批评史上早期难得的一篇词论。今人深度误解了它,我们理应恢复其本来面目,还古人一个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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