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位与焦虑:马华/华沙文学研究_文学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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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09)3-0075-06

一、序论:中国支流论的总结

马华文学评论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由于马华旅台学者陆续投入,开始展现空前热络与深入的论述工程,从文本诠释、主体性、多元中心论,到国族意识的探讨,都有令人振奋的研究成果。在这以前,马华文学的诠释权在“同文同种”的思考前提下,多半由中国学界收编进“海外华文文学”,成为中国文学的海外支流。所谓的“世界华文文学”的跨国界研究学科,乃是大中国中心视野之下的产物。由于各地区华文文坛的评论力量相对弱势,很长一段时间,大中国中心视野遂成为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的主流论调。马华文学论述发展至今得以脱离支流论,旅台学者的论述厥功甚伟。①

马华文学和极大部分的“海外”华文文学都得面对“中国文学支流论”和“(所在)国家文学的定位”两大窘境。建立本身的文学主体性,摆脱中国支流的地位,并获得马来西亚国家文学系统的承认,似乎是马华文学最迫切的问题。“中国文学支流论”近十年来情势已有转变②,最发人深省的思考首先来自林建国在《为什么马华文学》(1991),黄锦树的《马华文学与中国性》(1998)和张锦忠的《南洋论述——马华文学与文化属性》(2003)则是两次大规模的论述成果。

张锦忠的马华文学论述,主要建构在易文—左哈尔(Itamar Even-Zohar)的复系统理论(polysystem theory)。他的博士论文《文学影响与文学复系统之兴起》(Literary Interference and the Emergence of a Literary Polysystem,1996),首次借用这个理论来检视处于主流文化边陲的(马华)文学系统,及其崛起的历史与社会脉络。复系统同样成为《南洋论述——马华文学与文化属性》的理论架构。这个理论最大的贡献在于去霸权、去中心,同时也跳脱中心/边缘窠臼思考的泥沼,把“支流”置换成独立的“系统”,强调经过“在地化”的马华文学书写,早已呈现出迥异于中国文学的新貌,不是中国文学的一部分,“它们做为异域新兴华文文学的意义其实大于做为(处于边陲或海外的)中国文学”③。按照复系统的思考,中国(文学)对马华文学所产生的不是“影响”(influence),而是“干预”(interference)。马华文学只是吸收/借贷作为溯始文学(source literature)的中国文学养分,转化成异质性的在地(华文)文学。

《南洋论述——马华文学与文化属性》另一创见,在于进一步提出“新兴华文文学”的“联邦”概念。华文文学并非“海外”华文文学,马华、新华、泰华、菲华或越华等在异域扎根,早已形成与中国文学貌不合神亦离的变种,用张锦忠的说法是,“新兴华文文学的华文是‘异言华文’(Chinese of difference)”④。“复系统”和“新兴华文文学”有效地瓦解了“中国文学支流论”的主从/母子关系,既宣布各国华文文学的独立(主体性),也重新定位“在地”之后的亚细安华文文学。“华马文学”这个概念除了体现“异言华文”的“在地”特质,并且突显使用不同语种的华人写作状况。

中国支流论属于90年代的阶段性议题,马华(旅台)学者/作者基本上立场一致,团结攘外。这个议题是五六十年代马华文艺独特性的持续深化:提倡马华意识,在创作上反映马来西亚意识。马华文学摆脱支流论之后,意味着主体性建立,马华文学的定位和诠释权回到自家人手里,并努力把它安置到马来西亚的文学系统,是以乃有“在国家文学的定位”思考,以及“华马文学”取代“马华文学”的命名。不过,国家文学的议题牵涉到政治力的运作和民族情感,迄今仍无解决方案;从理论层面观之,“华马文学”似乎较能突显马华文学现状,实际操作时,却是问题重重。然而华马文学如果可以落实,理论上,似乎有助于缩短跟国家文学的距离。

二、国家文学的迷思

讨论“马华文学如何成为国家文学”议题同时,张锦忠以人类学的思考,提出把沿用既久的“马华文学”置换成“华马文学”,尝试一举解决“中国文学支流论”,以及马华文学“在国家文学的定位”,《南洋论述:马华文学与文化属性》(2003)是这个思考的重要成果;他跟黄锦树、庄华兴合编的《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则是理念的落实。

长期以来,马华文学论述(或许也是某些马华作家)最大的焦虑:国家不承认我们。当前的马来西亚国家文学,是采用官方语言马来语作为国家文学凭证。用华文书写,将永远被排除在国家文学的殿堂外,“马来文学已拥有国家文学法定定义与运作权力的地位。马华作家身处这样的政治脉络,当如何书写?为何书写?用何种文字书写?如何跨越民族与文化的疆界?”⑤这个积极的提问背后,是长期以来华人社会无语问苍天的心酸:我爱国家,国家不爱我,怎么办?张锦忠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是:用马来语创作。打破语言疆界,不囿限于媒介语,“即使不用母语创作,也能写出反映民族经验的作品”⑥。这是它与国家文学接轨的最好方式,备受马来文学界肯定的华裔林天英(Lim Swee Tin,1952-)即是最好的例子。顺着这样的思路,张锦忠提出马华文学应正名为“华马文学”,也即是“华裔马来西亚文学”。换言之,他考虑的是“人种”的问题,而非“语种”。如此,以英文、马来文写作的华人全都是建构华马(马华)文学的生力军,华马文学也将呈现更丰富的风貌。

庄华兴则提出“多语—国家文学”(multi-languages national literature)的构想,以对抗现有的“单语—国家文学”(mono-lingual national literature)或“单一民族—国家文学”(literature of single nation-state)走向⑦。明眼人一看即知,“多语—国家文学”根本是梦想,1971年的国家文化备忘录写下白纸黑字铁律:国家文学必须以马来文写作,是牢不可破的民族主义大墙。重要马来学者伊斯迈·胡欣进一步阐释,以华文、淡米尔文创作的是族裔文学(sastera sukuan),原住民语文书写的则是地域文学(sastera daerah),惟有以马来语创作的文学作品,才可称为马来西亚的国家文学⑧。如此霸道而粗暴的定义,没有任何学理依据,但凭政治力在背后撑腰。他所谓“外来语文”有自己精深博大的文化与文学传统,外来语文会妨碍马来西亚自身的文化塑造云云,根本是瞎话,已有学者著文反驳⑨。

庄华兴跟张锦忠一样,认为马华文学要成为国家文学的一部分,(唯一)解决之道是,以马来文写作。他更一步建议,最好宜兼用马来语创作。这个提议表面上解决了马华文学与国家文学的问题,实则问题重重。他的思考如下:

相对于国家主流文学,作为一支隐形的书写族群,马华文学首先应跨出本族圈子,去书写广大人民与广袤的马来西亚天地,用彼等的方式思考,以他们的感情创作;这非关写实或什么主义,它是马华文学人民性的基本内涵,也是马华文学对国家文学的想象。⑩

庄华兴认为国家文学仍有更动的可能,更动的关键有二个必要条件:一是在语言上使用马来文,二是在主题上书写马来西亚。这两者均在国家文学的限制内求出路,强势的一方不可能变动,作为弱的一方只好想办法改变自己。

然而这改变却只能是无条件,也无底线的放弃。

首先,他假设有一种先验之物叫“超族群的马来西亚精神与意识”(11),可供马华作家去书写,去实现。这种意识形态本是被建构之物,如今在庄的思考里却变成可企及的存在和终极目标。设定好方向和框架,供创作者前进,那是中共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式的创作指导原则,被庄视为进入国家文学的路径。一言以蔽之,马华作家只要努力以马来文写作,以“以彼等的方式思考,以他们的感情创作”,就可获得国家文学的认证,若加上“以彼等的信仰为信仰”,则国家文学的通行证手到擒来。这个论点有个理想典范,那就是以马来文写作的华人林天英。

林天英表示他的创作主题有三,即“有关生命(hidup)、生活(kehidupan)与人道(kemanusiaan)。这三者最终趋向道德,就是向善:……朝向人类澄明的生活而努力”(12),其高大全的创作观实在不足道哉,颂歌文学而已。庄华兴说林天英为人圆通,总会在适当时机表明自己对“马来语文的不渝之情”(13),如此委曲求全,为的是入国家文学大门,其人格可见一斑。林天英一路走来小心谨慎,反观另一位以马来文创作的钟宝福因脱离伊斯兰教,诗集一直未出,可见华人用马来文创作之余,还得在精神上彻底皈依马来文化,足见其背后的辛酸。

进入一种语言,不是单纯的操作或使用,而是进入该语言的文化和意识型态,极可能因此被同化,或者涵化。如果自幼接受马来文教育,思考、生活方式几乎等同马来人,那么用马来文写作的华人,则只剩下人类学意义。假设其创作被马来文学界接受,并因此进入国家文学,还是证明了“单语—国家文学”的不可动摇。果真如此,用马来文写作的用意何在,马华文学非得成为国家文学的意义(用意)又何在?

为了分享国家资源,获得国家的承认,如此而已。为了证明马华文学是马来西亚文学的一部分,向主流靠拢,被收编,这代价未免太大。如果要这样,华文独中何不干脆接受国家资源,改制为“国中”,接受政府支持,不必为筹措经费伤透脑筋。黄锦树认为“以占主导地位的民族的语言、文化为标准,强迫其它族裔向它认同,‘国语’和官方语言便是个中最重要的设计之一,独立前、独立后华人在这方面的争取(争取华文被列为官方语文)几乎败北,争取到的只是个私立的场域:华文小学、华人独立中学、华文报纸的发行——这一切,都早于大马民族国家的建立,因此争取到的不过是承认它们存在既成事实而已。其后的生存、发展都备极艰辛。”(14)这番见解可谓沉重又无奈,华社争取华文成为官方语文久矣,始终未获首肯,难道最后的下策竟是用马来文写作,用双语表达自己的困境,(才因此)显示出对马来西亚的忠诚?

此外,兼语写作诚乃局外人之言,庄华兴对华文写作者的善意建言黄锦树已有善意响应(15)。庄华兴的论点充分显示他的主流焦虑——长期以来,马华文学始终徘徊在国家文学之外——只是,除了成为国家文学,难道马华文学没有别的出路?以马来文写作跟马来文学接轨为的是走出封闭圈,那么,以华文写作跟世界华文文学接轨,何尝不是走出封闭圈的方式?论者只看到国家文学,忽略了华文文学这更大的舞台。再者,新华文学是国家文学,有丰厚的国家资源挹注,创作能量却每况愈下,可见登入国家文学殿堂不见得是一桩好事。绝处可以逢生,危机或是转机,马华文学的未来处境吉凶难卜,可以肯定的是,写出质量兼具,充满马来西亚特色的作品才是上策,“创作焦虑”远比“国家文学焦虑”来得重要。

三、华马/马华文学:并置的可能

如果摆脱了国家文学的迷思,那么,华马文学这个命名提出的意义何在?

以马来西亚的文学现况而言,“华人马来西亚文学”(华马)确实比“马来西亚华文文学”(马华)更能反映马来西亚的多元书写状况。马来西亚的华人从中国南来,落地生根之后,第二第三代以下同时能使用多种语言/语文,乃逐渐有华人马来西亚华文文学、华人马来西亚英文文学、华人马来西亚马来文文学的诞生(16),就客观而论,华马文学比马华文学具时代意义。然而理论归理论,落实到实际层面运作时,却可见命名的局限与繁琐。这个概念落实在马来西亚的文学版图上时,以三大种族来推算,至少会出现12种组合:

上述图表是结合人种跟语种作为命名条件之下,可能产生的称谓问题。以“华马文学”为例,它可能导致以下的混淆:

就《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而论,华马英和华马马作品必须全译成华文。既然华马文学标榜语文的多元,经此一译,岂非变成单一语种,等同“马华文学”?或许翻译顾及的是华文阅读人口,同时增加销路。这表示华马文学的实际运作受限于市场机制,非常现实的问题:没有市场,就没有实践的可能。其二,如果华马文学的落实要透过翻译,则其工程何其浩大。我们可有足够的翻译人才胜任这大业?不是一本两本,而是源源不绝的长此以往,甚至包括以后可能出现的华马文学史。其三,需要翻译,证明阅读人口没有具备多语能力。既然如此,华马文学目前似乎只能在概念上成立,要落实,得努力培养读者的三语,或四语能力。此外,是否有足够的作品去对应华马马,华马英文学的概念,亦得一并思考。华马华作品的数量最庞大,不成问题。华马英、华马马可列入的作家和作品有限,华马淡则阙如,名实之间似乎有段差距。

当然,人类学的思考未尝不是另类出路,我仅想提出泰华文学作为参考。在泰人和华人高度混血的泰国,连当地居民也无法辨别何者为华,何者为泰。当地华人通常可操泰语或只能操泰语,要从外貌分别泰人或是华人非常困难。泰华文坛如今最大的隐忧是写作人口严重老化,“后”继无人。“后”者,当然是指用华文书写的新一AI写作作者。假设以“华马文学”的“人种”思考“华泰”(华裔泰国人)文学,第一个面临的问题便是华泰之辨——排除非华裔的华文写作人口,这在泰国大概是不可能的任务。

在马来西亚,“华马文学”这一概念可能面临的问题有二:首先,非华裔之华文书写必需根据其人种置放到另一复系统。华马文学的立意原是打开一扇门,容纳更多异质性的声音,但与此同时它也可能关闭另一扇门。其次,我们必须把网络文学纳入考量。网络文学的其中一项重要特色是匿名书写。彻底匿去种族与性别之后,世界各地难以计数的网络英文写手,足以瓦解任何一套以人种为疆界的系统划分。在越来越多“异族/友族”学童就读华文学校的马来西亚,我们能否精确地辨别网络中文写手的华族身份?

再者,“华人马来西亚文学”和“新兴华文文学”是两个矛盾的概念,前者以人种立论,后者则以语种为基础,除非以“新兴华人文学”取代之(17)。可是,“新兴华文文学”原是从“新兴英文文学”(new English literatures)获得灵感,“新兴英文文学”乃指英国“海外”以英文为媒介语所书写的英文文学,既然如此,何不回到“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范畴?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为“华人马来西亚文学”背书的最好例子林天英,他以马来文创作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不得不然。林的父亲从福建南来,母亲是吉兰丹泰裔,由于成长环境使然,林天英自小能使用流利的马来语,马来语等于是他的第一语言,偶尔才用泰语和福建话。除了名字显示林是华人之外,其生活习惯、服饰早已彻底马来化。由是观之,林使用他最娴熟的语言创作,一如华人创作者使用华文一般天经地义。

以写作阵容而论,华马文学无疑是更加浩大的。这浩大的声势如果作为一个团结的整体,应该可以取得更多资源,去改变或撼动国家文学的民族主义大墙,或可能因此离国家文学会更近一些。前提是这跨语的概念必须获得华马写作者的认同,资源取得才不会成为空谈。只是,华马马,华马英和华马华作家之间如何产生对话,恐怕会是一大问题。以《回到马来亚——华马小说七十年》为例,则至少必须有马来文的译本,才有交流的可能。这远比要求或鼓励华文作家兼语写作来得实在而有效。

充满可能的“华马文学”是一个建构跟发展中的概念;落实时,却是充满阅读与翻译的障碍。“马华文学”则袭用既久,两者指涉范畴不同,各有优缺点。因此现阶段应该并置,而非取代。可以确定的是,它们都具有非中国支流论,马来西亚文学独特性的意涵。

收稿时间:2009-04-14

注释:

①相关讨论见陈大为《中国学界的马华文学论述(1987-2005)》,《思考的圆周率:马华文学的板块与空间书写》,大将出版社2006年版,第27-55页。

②黄锦树对中国学界的马华论述仍然颇有微言,特别是“华人性”与“华人文化诗学”等名词的使用,他质疑那背后的思考“是不是仍然假定有某种共通的本质?”,“在不同区域的华人文化生产背后仍然有一个民族可供想象?”,详见《国家、语言、民族、马华——民族文学史及其相关问题》,《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第四辑2007年12月,第250-255页。

③④⑤⑥张锦忠:《南洋论述——马华文学与文化属性》,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219页,第216页,第73页,第91页。

⑦庄华兴:《代自序:国家文学体制与马华文学主体建构》,庄华兴编译《国家文学:宰制与回应》,大将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

⑧庄华兴:《国家与文学的纠葛——对“国家文学”论述的初步思考》,《伊的故事:马来新文学研究》,有人出版社2005年版,第130页。

⑨反驳文章和短论不少,最有力的见黄锦树《马华文学与(国家)民族主义:论马华文学的创伤现代性》,《中外文学》第34卷第8期第175-192页。

⑩(11)庄华兴:《述国家寓言:马华文学与马来文学的颉颃与定位》,陈大为、钟怡雯、胡金伦编《赤道回声:马华文学读本Ⅱ》,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85页,第90页。

(12)庄华兴:《林天英谈写作、生命、生活与人道》,《伊的故事:马来新文学研究》,有人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页。

(13)庄华兴:《阁楼上的暗影:华裔马来文学评述》,《伊的故事:马来新文学研究》,有人出版社2005年版,第66页。

(14)(15)黄锦树:《国家、语言、民族、马华——民族文学史及其相关问题》,《世界华文文学研究》第四辑2007年12月,第241页。

(16)目前未见出现华人马来西亚淡米尔文学。

(17)华文和华人在英文均为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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