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几“实录”论,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实录论文,刘知几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实录论是刘知几史学的基本理论。历来学者研究和评论刘知几与《史通》,对此多有 涉及,当今学者或已指出了实录论,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本人在诸贤成就的基础上略抒 浅见,请方家与读者指正。
一、实录是基本的史学理论
刘知几(661—721)是唐代大史学家。他的著作《史通》,是一部史学批评专著,也是 一部史学理论名著。实录就是其基本的史学理论。
章学诚曾说:“刘言史法,吾言史意”(注:《文史通义》外篇三《家书二》。)。刘 知几本人也确实重视史法、史例。他说:“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之无法,则上 下靡定;史之无例,则是非莫准。昔夫子修经,始发凡例,左氏立传,显其区域,科条 一辨,彪炳可观。”(注:《史通》卷4《序例》。)《史通》中的《本纪》、《世家》 、《列传》、《表历》、《书志》、《论赞》、《题目》、《断限》、《编次》、《序 传》以及《载文》、《补注》等篇章,确也着重谈纪传正史之体例。因此之故,历来学 者多以为刘知几史学主要特点是言史法,是言史书编撰问题。长期以来,人们多忽视其 也言史意,并有史学理论。
有的学者认为,《史通》不仅有理论,而且有“理论体系”,并就其理论体系的学术 渊源、时代因素、结构和逻辑、主要范畴及其基本矛盾,作了较全面的探讨和论证。( 注:参见赵俊:《<史通>理论体系研究》,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这是颇有识见 的。
《史通》既有一个理论体系,那它有否一个核心的基本理论?这也可以作肯定的回答。 有,那就是实录论。《史通》在展开史学批评,论述史料采择、撰述准则、文字表述、 史学义理、史学功用以及史家素质诸方面,无不使用了虚与实、真与假、曲笔与直书、 实录与伪录等概念,尤其是言“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注:《史通》卷14《惑经》。) ,这就给学者探讨其基本的史学理论以启示,并提供了证据。在思考和探讨这个问题上 ,有些学者颇具慧眼,早已提出高见。清人浦起龙在写《史通通释》时,对刘知几史学 思想已胸有成竹,故他既说“知几论史,黜饰崇真”(注:《史通通释·杂说中》按语 。),又说《史通》有“良秽、简芜、核直、夸浮之辨”,“斥饰崇质”(注:浦起龙: 《史通通释序》。)。这已摸到了实录论,只是没有明确地提出而已。
傅振伦是研究刘知几与《史通》的专家,曾说:“盖知几主张撰述史书,贵为实录” ,又说:“知几既以史之所贵,在于写真,求为实录,因力倡叙事以时事为转移、时言 记事、史德、阙疑诸说,更有史识良难之叹”。(注:傅振伦:《刘知几年谱》,中华 书局1963年版,第104页。)这实际上已提到了刘知几实录论,所言“叙事以时势为转移 ”、“时言记事”、“史德”、“阙疑”、“史识”等以及就此展开的论析,实际上是 对实录论基本内容的论析。
而明确地提出刘知几实录史学者,当数许冠三。他所撰著的《刘知几实录史学》一书 ,首先于“自叙”提到,“以现代史学概念条陈其义理系统,分由史料学、撰述论与史 评说三层展露其实录准绳”。该书第三、四、五章就是谈的这个内容,而且是以“实录 义例”上、中、下为标题的;又在“绪言”一章中指出:“知几史学理论之本核,端在 实录直书四字。盖《史通》四十九篇,实无一篇不以‘明镜照物’之直书为依归,亦无 一篇不以‘据事直书’之实录为准。全书八万九千字,亦无一字不在讲究‘善恶毕彰, 真伪尽露’”。(注:许冠三:《刘知几实录史学》,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 第3页。)这是言之成理而可信的。
还可以这么说,实录论是刘知几基本的史学理论。这个理论,不仅包括有史料学、撰 述论、史评说三个层面,而且还包含有历史文学、史学评论、史家素质等方面;就是刘 知几的史学观点与方法,也与其实录论有内在的密切的联系。这点,下文再谈。其史学 批评,辨虚实、别真伪、分善恶、定优劣的武器,就是实录论。如云:“至于实录,付 之丘明,用使善恶毕彰,真伪尽露。”(注:《史通》卷14《申左》。)甚至直指历史记 载为“实录”。如云:《公羊传》“目彼嘉馔,呼为菲食,著之实录,以为格言,非但 于《左氏》有乖,亦于物理全爽者矣。”(注:《史通》卷16《杂说上》。)此中之“实 录”,指的就是历史记载。
二、刘知几实录论之渊源
刘知几是在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中成长起来的,其史学理论受传统文化影响很大,其实 录论也是如此,最直接的影响是来自于班固的实录论,或者说,班固的实录论是刘知几 实录论的直接渊源。
谈起刘知几史学及其思想的渊源,近代以来不少学者作了探讨并提出了看法,一般以 为《论衡》和《文心雕龙·史传》篇对刘知几的影响较大,也较为明显。这是可信的。 许冠三则以为,除《论衡》和《文心雕龙》外,还有《左传》和《齐志》。他说:“知 几所向往之实录史学,实以《左传》为首要之经验范畴,他持以讥往哲述前非之若干义 理准则,本质上原是《左传》先例之引申与扩大,或者理想化。”(注:许冠三:《刘 知几实录史学》,第22页。)“于知几史学理论,尤其是叙事行文之道,有显著影响而 不可不提者,尚有王劭之《齐志》。”(注:许冠三:《刘知几实录史学》,第27页。) 其说不无道理。
但需要指出的是,刘知几的史学及其思想,虽受到传统文化多方面的影响,然其实录 论的渊源,却是直接来自于班固的实录论。扬雄的《法言》评价司马迁曰“实录”(注 :《法言》15《重黎》。),但他没有展开论说。班彪《史记略论》谈到司马迁史学时 说:“然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盖良史之才也。”(注:见《 后汉书》卷40上《班彪传》。)这个评论具有理论性,但没有提起实录。班固的史学思 想,深受扬雄及乃父班彪的影响。他评论司马迁史学曰:
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 ,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注:《汉书》卷62《司马迁传· 赞》。)
这是综合了扬雄和班彪的思想,不仅用以评论了司马迁史学,同时还明确地提出了实 录论。这个实录论,包含了叙事、行文、明义及史评等多方面理论因素。(注:参见施 丁:《中国史学的传统与维新》,《中国社会科学》1989年第5期。)这对刘知几实录论 无疑发生了直接的、很大的影响。
这里且以刘知几实录论之有关论说,来与班固实录论试作比较,就可一目了然。《史 通·鉴识》(注:以下凡引《史通》篇章,只写篇名。)篇云:
夫史之叙事也,当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若斯而已可也。必令同文 举(孔融)之含异,等公干(刘桢)之有逸,如子云(扬雄)之含章,类长卿(司马相如)之飞 藻,此乃绮扬绣合,雕章缛彩,欲称实录,其可得乎?
此中的“辨而不华,质而不俚”云云,是直接引用了班固实录论的文字,以为理论根 据;而这个理论显然是强调叙事之“核”而不虚不俚,以及行文之“直”而不曲不华的 问题。再看《载文》篇云:
若乃宣、僖善政,其美载于周诗;怀、襄不道,其恶存乎楚赋。读者不以吉甫·奚斯 为谄,屈平、宋玉为谤者,何也?盖不虚美、不隐恶故也。是则文之将史,其流一焉, 固可以驾南、董,俱称良直者矣。
又《史通·杂说下》有“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之句。其论史、论文之直 笔,共同点都是“不虚美,不隐恶”。这也是个重要的理论,而它也是来自班固的实录 论,是一字不差地征引而来的。《载文》篇末云:“凡今之为史而载文也,苟能拨浮华 ,采贞(一作’真”)实,亦可使乎雕虫小技者,闻义而知徙矣。此乃禁淫之堤防,持雅 之管辖,凡为载削者,可不务乎?”此中的“拨浮华,采贞实”,实质上是“辨而不华 ,质而不俚”的翻新与发展。至于《惑经》篇所说,史官执简,宜类“明镜之照物,妍 媸必露”,“虚空之传响,清浊必闻”,“苟爱而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 为实录”。这也是班固“文直事核”与“不虚美,不隐恶”的同音和发挥。
于是可见,班固实录论的全部内容,甚至是其所有文字,都被刘知几采择而使用,班 刘之间的理论亲缘关系显然是不言而喻的。
自班固之后,实录一词常为从事史学工作及史学评论者所使用。魏晋南北朝时期,国 家分裂,社会动乱而不宁,在这种形势下产生的史书,众多繁杂而欠实,于是多有呼吁 实录者,如北魏高允曰:“夫史籍者,帝王之实录,将来之炯戒。”(注:《魏书》卷4 8《高允传》。)撰史者也以实录为口头禅,如北魏崔鸿自言其所著《十六国春秋》删正 旧史差谬,“定为实录”(注:《魏书》卷67《崔光附崔鸿传》。)。又有人以实录为武 器,批评某些史学著作,如沈约批评以往的宋史著作,“多非实录”(注:沈约:《宋 书·自序》。)。应当特别一提的是《文心雕龙·史传》篇,这是简要的史学批评名作 。它谈司马迁时,因袭了班氏父子的思想,肯定“尔其实录无隐之旨,博雅弘辩之才” ;谈史书撰述时曰:“然纪传为式,编年缀事,文非泛论,按实而书”。末尾强调,反 对曲笔,主张直书实录。这对刘知几自然也有影响。
三、实录论之重大发展
刘知几的实录论,不只是继承班固的实录论,而且有重大发展。主要表现于史料采择 史书撰述、史文用笔、史义申明、史学批评以及史家修养等方面。
尽管班固实录论“辨而不华”云云20个字之史学含量很大,可以抽引出史事、史文、 史义、史评以及史德等含义,但也仅止于此,不能再多加延广和阐发,而刘知几的实录 论,无论是量与质,还是广与深,比之班论都大有长进和光彩。
许冠三《刘知几实录史学》一书,对刘知几史学之史料学、撰述论与史评说三个方面 论述较详,本文对此略而不谈。现在只就史文用笔、史义申明以及史家修养等三个方面 作简要论述。
关于史文用笔。这是历史文学问题。刘知几认为,在文史分家的情况下,对史笔的要 求是,“言必近真”(注:《史通》卷6《言语》。),“损华摭实”(注:《史通》卷5 《载文》。),文质相称。应当“文而不丽,质而非野”(注:《史通》卷6《叙事》。) ,“辨而不华,质而不俚”(注:《史通》卷7《鉴识》。)。刘知几说:“夫史之称美 者,以叙事为先。”(注:《史通》卷6《叙事》。)他感到“世重文藻,词宗丽淫”(注 :《史通》卷9《核才》。),乃不良的文风,故反对“华而不实”(注:《史通》卷6《 言语》。),“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注:《史通》卷6《叙事》。),“华多而实少, 言拙而寡味”(注:《史通》卷16《杂说上》。);反对因袭古文(注:《史通》卷5《因 习》。),“拟古而不类”(注:《史通》卷8《模拟》。);反对“文饰”(注:《史通 》卷17《杂说中》。),“浮辞”、“奢言”(注:《史通》卷6《浮词》。)以及“对语 俪辞”(注:《史通》卷18《杂说下》。)。在《叙事》篇中,他强调“叙事之体”三个 要点:一是“以简要为主”,要求做到“文约而事丰”,不可“烦芜”,而应“简要合 理”,务必“华逝而实存,滓去而沈在”,就是要求言简意赅。二是主张“用晦之道” 。要求“省字约文,事溢于句外”,“略小存大,举重明轻,一言而巨细咸该,片语而 洪纤靡漏”;要求“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语已殚,而含意未尽”;要求“言虽 简略,理皆要害”,“疏而不遗,俭而无阙”。做到“使夫读者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 骨,睹一字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就是要求文字简练,寓意深远,即含蓄、隽永。 三是反对“润色之滥”。古有“比兴”手法,近世则“或拟人必以其伦,或述事多比于 古”,“或假托古词,翻易今语”,于是萌发“润色之滥”。更有甚者,“持彼往事, 用为今说”,“虚引古事,妄足庸音”,“直以事不类古,改从雅言”。刘知几对这种 “或虚加练饰,轻事雕彩;或体兼赋颂,词类俳优”的文风,讥曰:“文非文,史非史 ,譬如乌孙造室,杂以汉仪,而刻鹄不成,反类于鹜者也。”(注:以上引文,均见《 史通》卷6《叙事》。)刻鹄类鹜,则文质不相称矣。刘知几对叙事行文的主张,颇有历 史意义,“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可能受到他的启发。
关于史义申明。班固实录论只提到“不虚美,不隐恶”,关涉史义,再无其他。刘知 几则在史义方面大加发挥,以为“善恶必书,斯为实录”(注:《史通》卷14《惑经》 。)。并说,对待人物,需要“申藻镜,别流品”,分清优劣等次,使其善恶昭著,“ 其恶可以戒世,其善可以示后”(注:《史通》卷8《人物》。)。又说:“史者固当以 好善为主,嫉恶为次。”司马迁、班彪是“史之好善者”,晋董狐、齐南史是“史之嫉 恶者”,只有左丘明“兼此二者”。(注:《史通》卷18《杂说下》。)他认为,只有好 善嫉恶,才能“惩恶劝善,永肃将来,激浊扬清,郁为不朽”(注:《史通》卷7《品藻 》。)。意思是,史义就在于起教育和劝戒的作用。
关于史家修养。刘知几言史家修养,以能直书实录的“良史”作为标准,他以为,近 代文人修史,“言皆浅俗,理无要害”,“握管怀铅,多无铨综之识;连篇累牍,罕逢 微婉之言”。(注:《史通》卷9《核才》。)当代监修更是“凡庸贱品”,而无“直若 南、董,才若马迁”的人才。(注:《史通》卷10《辨职》。)这就谈到了史家修养的才 、学、识三个方面。他还以为,才、学、识三者,识最为重要。他说:
夫人有通塞,神有晦明,毁誉以之不同,爱憎由其各异。……斯则物有恒准,而鉴无 定识,欲求铨核得中,其惟千载一遇乎!况史传为文,渊浩广博,学者苟不能探赜索隐 ,致远钩深,乌足以辨其利害,明其善恶。(注:《史通》卷7《鉴识》。)
无论是史评还是撰史,都是识比才、学更具有关键性作用。
刘知几答郑惟忠“自古文士多,史才少”之问时,谈到:
史才须有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犹有良田百亩,黄金满籝,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殖货矣;如有才而无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楩柟斧斤,终不能成其宫室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君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矣。(注:《唐会要》卷63《史馆上》,两《唐书》本传所记略同。)
刘知几此说,“时以为笃论”(注:《唐会要》卷63《史馆上》,两《唐书》本传所记 略同。)。一般看来,此中只提到才、学、识三个方面,其实所谓“犹须好是正直,善 恶必书”,显然是言史德,没有“正直”之心,是难以坚持善恶必书的。《惑经》篇云 :史官执简,宜类“明镜之照物,妍媸必露”,“虚空之传响,清浊必闻”。“苟爱而 知其丑,憎而知其善,善恶必书,斯为实录。”意思是,只有心如明镜的公正者,才能做到善恶必书。《直书》篇云:人品不一,“邪正有别,曲直不同。若邪曲者,人之所贱,而小人之道也;正直者,人之所贵,而君子之德也。”《曲笔》篇云:“如王劭之抗词不挠,可以方驾古人。而魏收持论激扬,称其有惭正直。夫不彰其罪,而轻肆其诛,此所谓兵起无名,难为制胜者。寻此论之作,盖由君懋书法不隐,取咎当时,或有假手史臣,以复私门之耻,不然,何恶直丑正,盗憎主人之甚乎!”这里提到的“正直”与“邪曲”以及“有惭正直”、“恶直丑正”等,都是从史家的思想修养和品德方面发论的,是史德问题。《辨职》篇云:
史之为务,厥途有三焉。何者?彰善贬恶,不避强御,若晋之董狐,齐之南史,此其上 也。编次勒成,郁为不朽,若鲁之丘明,汉之子长,此其次也。高才博学,名重一时, 若周之史佚,楚之倚相,此其下也。
将“高才博学”置于“下”,“编次勒成”也仅为“次”,而将“彰善贬恶”推为“ 上”,实际上是强调“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认为史德比史才三长(才、学、识) 更为重要,史家的思想修养起着主要作用。
刘知几的实录论,可谓实录论发展之新里程碑,为中国传统史学理论树立了真正的史 学理论形象,标志着中国史学理论之特色。
四、实录论之历史价值与意义
实录论,自公元一世纪班固明确提出,至八世纪初刘知几加以发展,在中国史学史上 有着重大的历史价值和意义。
中国的史学理论,早在先秦时期已有萌芽。就狭义的史学理论来说,所谓“属辞比事 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注:《礼记·经解》篇。)的“属辞比事”,就是个理 论问题。有个解释:“属辞比事,《春秋》教也者,属,合也;比,近也。《春秋》聚 合会同之辞,是属辞;比次褒贬之事,是比事也。”(注:《礼记·经解》之《孔疏》 。)照这个解释,“属辞比事”就含有记事、行文、申义三个史学因素。孟子云:“王 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 ,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注:《孟子·离娄下》。)这就明确地提出了“事”、“文”、“义”史学三要素 ,构成了史学理论之基本内核。《左传》有云:“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 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孰能修之!”(注:《左传》成公十四年。)其中所言“五例”乃重要的史学理论问题,也涉及记事、行文、明义三个方面,这对后世史学产生了很大影响。刘知几史学显然与其有一定的源流关系,其言史笔的“用晦之道”就是“志而晦”之继承与发挥。钱锺书曾说:“《史通·叙事》一篇实即五例中‘微’、‘晦’二例之发挥。”(注:钱锺书:《管锥篇》,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64页。)的确,知几所谓“以简要为主”,“晦也者,省字约文”,乃“微”、“晦”之引申,当然既继承又发展。至于“惩恶劝善”,《史通》中更多有发挥。
西汉史学中也有史学理论的内容。司马迁在《史记》中透露了不少史学思想,其论孔 子修《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 人事浃”(注:《史记》卷14《十二诸侯年表序》。),也提到了事、文、义三个方面。 扬雄评论《史记》,提出了“实录”这个看法,但没有展开论述。只有到了东汉初年班 固评论司马迁与《史记》时,才提出了实录论,言简意赅,含义深刻,才树起了传统史 学理论的旗帜。
刘知几对实录论之继承与发展,对后世史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具有很大的历史价值 与意义。值得注重之点是:
(一)史学批评中寓史学理论。我国传统史学多是在史学批评中申明基本的史学理论, 几乎整个古代没有纯粹的史学理论著作,左丘明、孟子评孔子与《春秋》,司马迁评孔 子与《春秋》,班固评司马迁与《史记》,范晔评班固与《汉书》,是如此;《文心雕 龙·史传篇》是如此,刘知几也如此;刘知几而后,郑樵、马端临以至章学诚等,还是 如此。刘知几的《史通》,思想突出,寓有理论,在史学批评中运用实录论为武器,同 时发展了这个理论。我国古代史学家不喜欢空言理论,可能以为那种做法空泛无味,不 如言事而明理,史论结合为好。这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特点。有的中外学者以为中国古 代史学发达可惜没有史学理论,也许是因为他们对中国传统史学了解不多不深,或对中 国史学批评著作没有读懂读透之故。
(二)指出史书不实之祸患是当朝史官与权贵。《编次》指出,当代史官所撰《齐书》 、《隋书》,写朝代更替之际颇为不实,以“取悦当代”权贵。《古今正史》篇指出, “总统史任”之许敬宗所书不实,主要是因他“或曲希时指”,阿谀讨好最高统治者而 曲笔,“或猥饰私憾”,以权谋私而讳饰。刘知几指出这种情况,是有切身感受而愤发 直言的。他在《自叙》篇中提到:“长安中,会奉诏预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 撰《则天大圣皇后实录》。凡所著述,尝欲行其旧议,而当时同作诸士及监修贵臣,每 与其凿枘相违,龃龉难入。故其所载削,皆与俗浮沉。虽自谓依违苟从,犹大为史官所 嫉。”直言监修贵臣妨碍了他坚持实录的做法。刘知几又以史局“监修者多”,甚为国 史之弊,乃“奏记于萧至忠”,要求辞职。(注:《唐会要》卷64《史馆杂录下》,又 《新唐书》本传。)辞职书中详言监修之弊,提到“顷史官注记,多取禀监修,杨令公 则云‘必须直词’,宗尚书则云‘宜多隐恶’。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 何在?”(注:《史通》卷20《忤时》。)他感到,权贵当道,监修谀世,难以做到实录 。他辞去史职,实际上是挣脱监修控制,以便私撰《史通》,发表实录论。这是颇有战 斗精神和意义的。
(三)尊重历史,面对现实,呼吁直书实录。刘知几是尊重历史的,他以为古今有变化 :“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异。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蠹》之篇 ,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注:《史通》卷8《摸拟》。)他以为文化有发展和进步: “夫远古之书与近古之史,非唯繁约不类,固亦向背皆殊”(注:《史通》卷13《疑古 》。),还认为,“古今不同,势使之然。”(注:《史通》卷9《烦省》。)基于此,刘 知几主张面对现实,正视是非,并决心救弊纠偏。《曲笔》篇末云:
自梁陈以降,周、隋而往,诸史皆贞观中群公所撰,近古易悉,情伪可求。至如朝廷 贵臣,必父祖有传,考其行事,皆子孙所为,而访彼流俗,询诸故老,事有不同,言多 爽实。昔秦人不死,验符生之厚诬;蜀老犹存,知葛亮之多枉。斯则自古所叹,岂独于 今哉!
盖史之为用也,记功司过,彰善瘅恶,得失一朝,荣辱千载。苟违斯法,岂日能官。 但古来唯闻以直笔见诛,不闻以曲词获罪。是以隐侯《宋书》多妄,萧武知而勿尤,伯 起《魏史》不平,齐宣览而无谴。故令史臣得爱憎由己,高下在心,进不惮于公宪,退 无愧于私室,欲求实录,不亦难乎?呜呼!此亦有国家者所宜惩革也。
他面对现实,不是畏惧退缩,而是予以揭露,指出“直笔见诛”,而曲词“无谴”是 由于某些权贵袒护,故难以实录。他以为,这种情况,“所宜惩革”,即必须改变现状 ,史学才可能健康发展。这种声音,难能可贵。
(四)要求记事撰史相时因俗,历史文化形成一种传统之后,或容易陈陈相因,或为人 怀古守旧。刘知几则不囿于传统守旧,而强调相时因俗。他写道:
或问曰:子以都邑、氏族、方物宜各纂次,以志名篇,夫史之有志,多凭旧说,苟世 无其录,则阙而不编,此都邑之流所以不果列志也。对曰:案帝王建国,本无恒所,作 者记事,亦在相时。远则汉有《三辅典》,近则隋有《东都记》。于南则有宋《南徐州 记》、《晋宫阙名》于北则有《洛阳伽蓝记》、《邺都故事》。都邑之事,尽在是矣。 谱牒之作,盛于中古,汉有赵岐《三辅决录》,晋有挚虞《族姓记》。江左有两王《百 家谱》,中原有《方司殿格》。盖氏族之事,尽在是矣。自沈莹著《临海水土》,周处 撰《阳羡风土》,厥类众夥,谅非一族。是以地理为书,陆澄集而难尽;《水经》加注 ,郦元编而不穷。盖方物之事,尽在是矣。凡此诸书,代不乏作。必聚而为志,奚患无 文?譬如涉海求鱼,登山采木,至于鳞介修短,柯条巨细,盖在择之而已。苟为鱼人、 匠者,何虑山海之仙罄哉?(注:《史通》卷5《书志》。)
刘知几之前,纪传体正史中,没有都邑、氏族、方物等篇目内容。他根据汉魏以来社 会和文化发展的情况,主张新设三志。或以为“史之有志,多凭旧说”之观点,提出责 难。他提出“记事相时”之说,予以反驳,并列举史实,说明新增三志是有历史根据和 丰富的材料来源的,若有心“相时”而探求,就不必担忧。在《因习》篇中,刘知几更 明确地论说因俗随时:
盖闻三王各异礼,五帝不同乐,故传称因俗,《易》贵随时。况史书者,记事之言耳 。夫事有贸迁,而言无变革,此所谓胶柱而调瑟,刻舟以救剑也。
历史不断地发展变化,撰史应当“因俗随时”,随之而变。史事已变了,史文没有变 ,这可谓胶柱调瑟或刻舟求剑。刘知几指出,有的因袭旧文,不加审辨,而照抄搬来, 记入新史,闹出种种笑话。他提醒人们应当“识事详审,措辞精密”(注:《史通》卷5 《因习》。)。在称谓问题上,刘知几反对“自我作故”及“意好奇而辄为”,主张“ 取叶随时,不藉稽古”。(注:《史通》卷4《称谓》。)在体例问题上,他强调不可“ 名实无准”,当识“随事之义”。(注:《史通》卷8《摸拟》。)他特别反对“拟古而 不类”(注:《史通》卷8《摸拟》。),讥笑“必翦裁今文,摸拟古法,事非改辙,理 涉守株”。(注:《史通》卷1《六家》。)他指责有些人摸拟古文,“貌同而心异”, 乃“守株”之法,“叶公好龙”,实为“无识”(注:《史通》卷8《摸拟》。)。相时 因俗,即正视实际而因俗变化,实是朴素的唯物辩证法。
(五)辨史论史要求通识。在这个问题上,刘知几所论有三点值得重视:1.首先是思想 与观点的问题。刘知几云:
夫人识有通塞,神有晦明,毁誉以之不同,爱憎由其各异。……况史传为文,渊浩广 博,学者苟不能探赜索隐,致远钩深。乌足以辨其利害,明其善恶。(注:《史通》卷7 《鉴识》。)
这是说,史学范围广博,如果不能深入地探其奥秘,就不能明其利害得失。而从事探 讨,务使爱憎毁誉端正,首先要求神智清明,鉴识通达。如果神晦识塞,那就要出差错 ,甚至颠倒黑白。刘知几以为,《左传》比之《公羊》、《谷梁》二传显然“为传之最 ”,而很长时间儒者“盛推二传”,这就有“通塞晦明”的神识问题。2.辨史优劣有个 标准问题。刘知几指出:“夫史之叙事也,当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 若斯而已可也。必令同文举之含异,等公干之有逸,如子云之含章,类长卿之飞藻,此 乃绮扬绣合,雕章缛彩,欲称实录,其可得乎?以此诋呵,知其妄施弹射矣。”(注:《 史通》卷7《鉴识》。)这告诉人们,鉴评史学有个以“文直事核”的“实录”抑或以“ 绮扬绣合,雕章缛彩”的“飞藻”为准则的标准问题,换句话说,史学批评当以实录论 为武器,辨其虚实真伪,乃神明通识之关键。刘知几反对《尚书》、《春秋》之讳饰, 揭露史书为本朝及个人恩怨而讳饰(注:参考《史通》之《曲笔》、《疑古》、《惑经 》及《古今正史》等篇。),都是以实录为衡量之标准。3.要明确作者“指归”。史学 批评,首先要求抓住要点,不能抓了芝麻,抛掉西瓜;也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刘知几 云:
夫前哲所作,后来是观,苟失其指归,则难以传授。而或有妄生穿凿,轻究本源,是 乖作者之深旨,误生人之后学,其为谬也,不亦甚乎!(注:《史通》卷7《探赜》。)
指明应当了解“指归”、“深旨”,而反对“妄生穿凿,轻究本源”。在《探赜》篇 中,知几批评了“独学无友,孤陋寡闻”,“强奏庸音,持为足曲”,“文饰其非”, “凭虚亡是”,“情理不当”,“矫妄”,“异说”等不良学风与倾向,并指出:“考 众家之异说,参作者之本意,或出自胸臆,枉申探赜;或妄加向背,辄有异同”,严正 地批评主观任意之作崇。他还提出警告:“流俗腐儒,后来末学,习其狂狷,成其诖误 ,自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铭诸舌端,以为口实。唯智者不惑,无所疑焉。”(注: 以上引文,均见《史通》卷7《探赜》。)主观主义遗害无穷,而腐儒末学受其流毒而不 悟,只有神明通识者才“不惑”。“智者不惑”,即神明通识。
(六)刘知几实录论之历史影响。对这个问题,前贤和近人多有论述,本文只简述几个 要点:1.郑樵颇受刘知几影响。傅振伦指出,郑樵与刘知几相同之史学思想有“尚通” 、“论史料”、“重宪章”、“反对五行迷信”等,“樵又主张史贵征实,以求实用; 史贵直书,当废论赞;文人不可修史;详近略远。是等观点,皆与知几同”。(注:傅 振伦:《刘知几年谱》,第146—147页。)此言有据。但就史学理论的基点来看,郑与 刘相同之点,主要是实录论,这就说明郑樵是深受刘知几影响的。2.乾嘉史学受到实录 论影响,浦起龙评《史通》“斥饰崇质”(注:《史通通释·自叙》。),切中要点。乾 嘉时期历史考证,可谓斥虚崇实,开乾嘉考史风气者王鸣盛言《史通》“要为有意务实 者”,并坦言“故予窃比之”(注:《十七史商榷》卷100。)。王氏与钱大昕等标榜“ 实事求是”(注:参见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自序”、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 自序”。),并有很大成绩(注:参见施丁:《钱大昕“实事求是”史学》,《求是学刊 》2001年第3、4期。),说明与实录论大有关系。当时北方考据大家崔述云:“今为《 考信录》,于殷周以前事,但以《诗》、《书》为据,而不敢以秦汉之书遂为实录,亦 推广《史通》之意也。”(注:崔适:《考信录提要》卷上。参见顾颉刚编订:《崔东 壁遗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页。)这就足以证明刘知几实录论对后世史学 大有影响。3.章学诚也受到刘知几史学的影响。就以章学诚自得自喜的“史德”论与“ 史学所以经世”论来说,显然是受了刘知几史学影响而加以发展的。刘言“犹须好是正 直”,而章提出了“史德”论(注:参见《文史通义》内篇三《史德》。);刘言近世及 当代史学之是非,批评曲笔阿世,而章提出了“史学所以经世”说(注:参见《文史通 义》内篇二《浙东学术》。),两者的源流关系虽若隐若现,但还是清楚的。可惜章学 诚没有认识到刘知几实录论之重大历史价值和意义,这是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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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知几对实录论之继承与发展及其历史影响,说明实录论乃中国传统史学之基本理论 ,有着重大的历史意义。实录论启示史学工作者,记事真实,行文如实,阐义从实,鉴 识据实,史评切实。凡史学必须实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