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阔的视野与表述的智慧——评祝勇的散文,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宏阔论文,散文论文,视野论文,智慧论文,祝勇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在天边刚抹上一道红霞的黎明时分,我就开始诵读着祝勇先生这部散文集《驿路回眸》的清样,直至黝黑的深夜来临,大街上汽车的噪音终于逐渐消隐之际,还依旧津津有味地翻阅着。在这儿无论是对于历史的冥想,文化的思辨,心灵的咏叹,读书的领悟,山水景色或城市风光的描绘,几乎都闪烁出一种精神的光芒。正是这一团燃烧着的火焰,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和不住的思索,而在读完全书之后更禁不住要掩卷沉思起来。当我循着祝勇先生思想的轨迹忖度时,深深地感到这位年轻的思想者,对于人类命运的关切和民族前景的憧憬,几乎是萦绕和充塞在自己整个的灵魂中间。
几千年来的中国历史,从古老的往昔直至跃动的今天,确乎都是他天天都在思虑着的命题,而且探索得这么深入和透彻,还带上了如此鲜明的个性色彩,真是可以令人击节赞叹的。像他在《玄宗的背影》中辨析明君的两重性时,指出像李隆基这样的明君,“把封建社会的潜力与魅力开发到了极致,同时也把封建社会的黑暗拓展到了无穷”,因为此种明君“把一个本该相对简单的过程拖延得很长”,“增加了它经受痛苦煎熬的时间”。像这样的道理也许不少人都会理解的,因为那些在典籍中受尽称颂的明君,确实也无法完全改变自己作为独夫统治的暴虐性。然而在经过了祝勇先生相当智慧的表述之后,印象肯定会显得更深刻的。他形成了这样出色的见解,自然是披览了多少书本,经历了多少深思的结晶。然而对于一个在浩瀚的文化领域中艰苦跋涉的思想者来说,自己已经形成的某些出色见解,是否能够始终坚持并且获得更大的发展,这还需要有一个漫长甚或会出现反复的艰苦历程。思想者所迈上的路途,本来就是无比地艰难困苦的。
我愿意将祝勇先生已经形成的这个关于明君的出色见解,跟他另一篇散文《宫阙云烟》的主旨稍作比较,觉得《宫阙云烟》中对于康熙的评点就缺乏上述这样的力度,字里行间甚至还对这个专制君王洋溢着一种真诚的敬意,这不知道是否受到今天众多学者和作家对于玄烨过分赞扬所造成的一种气氛的影响?康熙诚然是一个有所作为的帝王,然而在他的所作所为中,曾有过诸如严厉的禁海令、残酷的文字狱这些充满了血腥的暴政。而且在康熙时代生产的发展和经济的增长,比起明代中叶以后的时期来究竟又是处于何等水平,其实也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事情。生活在康熙统治时期的思想家吕留良曾叹息过“今日之穷,为羲皇以来所仅见”;比吕留良晚生一年的另一位大思想家唐甄,也曾哀叹着“清兴五十余年,四海之内,日益困穷”。他们都亲历过当时的生活,发出的这种沉痛呼声很值得我们注意,无疑应该是考察和研究这个课题的重要依据。
最根本的问题还在于是作为忠实的臣仆跪着去崇拜帝王,还是站在专制主义的对立面去评论他呢?关键就在于评论者的思想中间是否巩固地树立了平等观念。唐甄的《潜书》中正是充满了这种平等思想的呼号,“海内百亿万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抚之者安居,置之者死亡,天乎君哉!”他在对照了“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费上农一岁之获,犹食之而不甘”的悬殊之后,振聋发聩地呼唤着,“人之生也无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目前如炬地预见到这里会埋伏着“以倾天下也”的危机。唐甄这种追求平等的思想,与将近60年后出生的孟德斯鸠之反对专制政权,以及80多年后出生的卢梭之要求民主政治的主张都十分相似。正是此种追求平等的思想境界,必然会高瞻远瞩地从宏观的视野,否定和抨击专制独裁的统治。生活在20世纪末年为建设现代文明而奋斗的思想者们,总的说来无疑应该会远远地超越像唐甄这样的思想境界,然而能否时刻都坚持和贯彻平等思想的原则去探讨所有的社会问题,这还有待于在实践中努力地去完成。
当“文革”浩劫的风暴开始席卷中国大地时,祝勇先生还尚未出生,因此可以说对它并无多少形象的感受,但是凭着他自己在阅读人生和书籍的敏锐观照中间,无疑已经得出了相当深刻的见解。他十分关注地思考着这个“荒诞的时代氛围”,认为“这一代人被愚弄了”(《穿过荒野》),在思索着这个痛苦的历史悲剧时,他的视野显得异常的开阔,他的精神显得异常的庄严。而《美国“垮掉的一代”与中国的红卫兵》这篇散文,更显示他思想的双翼正跨越天空和海洋,苦苦地思忖着这两者的相似和差异,希望能够在严肃的反思中间“廓清认识”,“找到突围出来的金钥匙”。“文革”的深重灾难之所以发生,是在于蹂躏和废除了基本的法律,疯狂和暴虐地侵犯人们正常的生活秩序,将一种随意妄想出来的荒谬念头强制着整个民族都去执行;而远在地球那一边的“垮掉的一代”,作为一种思潮或情绪的追求,可以被人们所赞同,也可以被人们所反对,在处于自由状态的争论中间不同程度地影响着生活习俗和文化走向,正因为它不可能带上强制的性质,从而也就不会对整个国家形成灾难性的后果。我想祝勇先生一定会继续将这影响着整个民族命运的课题认真地探索下去,写出许多更能够令人深思的篇章来。
对于整个人类文化的思索,以及东西方文化的相互比较,自然也是祝勇先生十分关切的命题。尽管有着相当宽阔的视野,他毕竟是生活在自己民族的土壤上面,几千年来凝聚而成的那种文化氛围和审美气质,正在他血液中汹涌奔腾,正在他心弦上振荡鸣响,永远使得他无比地热爱、眷恋和憧憬。《文明的黄昏》正是他衷心唱出的一曲悲怆之歌,眼看着北京街头巷尾多少巍峨的古建筑,被拆得所剩无几的时候,心灵中的痛苦真的永远也诉说不完了。他伤心地讥讽着人们一面在拆去真正地道的古建筑,一面却又在堆砌着虚假造作的仿古房屋,大声疾呼着要求保护饱受摧残的古代建筑,高瞻远瞩地认为这关系到民族的发源以及发展的方向。《从北京的街道上走过》竟还预言着它将会成为显示人类文明方向的“名著”,他对此的钟情真要令人肃然起敬。祝勇先生这些经过深思熟虑的意见,似乎应该引起规划城市建筑工作的专家和官员们的重视。
祝勇先生得出这种深沉思考的契机究竟来自何处呢?他的那一篇《厚土》,也许是提供了详尽的说明。他在那里充满激情地描写自己于陕北的寒夜里贴身于黄土地上,竟异常神秘地与黄土地融为一体了,居然还从自己的心跳感觉到土地的“心跳”,从自己的体温感觉到土地的“体温”,从旁的一些篇章中也同样可以看出他实在是有着一种眷恋农业文明的情结。正因为衷心怀念着这种纯朴的醇厚的气息,就能够敏锐和强烈地感受到当工业文明出现之后,会使得人们的精神变成枯燥和衰弱起来的种种缺陷,哀叹它“到达了离自己的鲜活的心灵最远的一个点”(《乡村体验》),“渴望以自然的雄浑,振作日益萎靡的灵魂”(《山水雄文》)。从往昔的传统文化中吸取依旧存在着价值的成分,调节和充实今天的精神生活,这样的思索确实是极有意义的。
当然从总的来说曾经灿烂辉煌过的中国古代文明,在近代以后已经走向衰落,最终还受尽了西方列强的侵略和欺凌。这种立足于零星和落后生产方式的农业文明,比起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立足于集约和先进生产方式的工业文明来,确实是只能日益趋于式微的境地。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由于贯彻着在等级特权严密控制秩序中间的君王独裁统治,极大多数人们都处于极端的不自由状态中间,只好盲目地服从来自上峰的种种强迫命令,自己的思想必然就受到严重的压抑、禁锢和扼杀。任何一个智慧的民族只要是被杜绝和扼制了自己创造性的能力,就必然会逐渐跌入贫穷和灾难的深渊。中国正在冲破许多陈旧的规范向着工业文明的前途迈进,这是无法阻挡的历史的必然趋势。
恰巧在此时必须引起充分注意的是西方许多工业文明国家,由于它所具有的资本主义的性质,社会财富的分配处于很不公平的极端悬殊状态,少数垄断金钱的富豪高踞于金字塔之颠,他们挥金如土的奢侈生活,强烈地引诱着多少人们也去牟取暴利。垄断财富所造成的金钱万能这种魔力的诱惑,无疑是那个社会里面最为严重的一种腐蚀剂,既会引起伦理观念的倾斜,更要发生违犯法律的暴行。极为可怕的是此种违法的行为常常运用先进科学的手段,于是造成了大规模的污染以及骇人听闻的凶杀,甚至爆发穷兵黩武的战争。垄断财富所导致的道德滑坡,再利用科学来为其恶行开路,其对于人类的危害,正如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所说,“科学技术之由杀人利器而作法自弊”[①],确实是对整个人类所造成的巨大灾祸。正是在这种趋于倾斜和畸形的精神氛围中间,人们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和恐惧,觉得一切似乎都是陌生、迷茫和神秘莫测的。祝勇先生的《无人证明》接触了这个存在主义的命题,想从中寻觅应有的出路,此种属于形而上的哲理探讨应该说是很有意义的。
历史在自己的发展过程中出现了多少利与弊,善与恶,此种充满了辩证意味的二律背反现象,确实是很值得进行深深的思考。祝勇先生出于自己纯真与青春的激情,发出这样空谷足音般的声响,传递着灵魂的呼号,展示着文化的内涵,这样写出的散文就一定会引起许多有心人的共鸣。他对于自己写作的出发点确实是规定得异常明确,希望通过“不屈的人格力量”,召唤“丧失了精神的人们”走向清醒,深信“在喧嚣的时代里坚守理想的人,历史必然会赐他以不凡的褒奖”(《走近苍凉》),认为“生命中最不能承受的是心灵之荒芜”(《在写作中漂泊》)。为了充实心灵和提高精神的散文创作,对于整个民族的前途和命运确实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多么希望他在这方面写出更多更好的篇章来。
祝勇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已经出版了好几本精美的散文集,他既善于进行文化和哲理的思索,又能够写出一手晶莹明丽和摇曳多姿的美文,具有如此文字的涵养实在是并非易事。根据他自己的经验和体悟,是“散文的语言美,产生于作者灵魂境界上升的自然流露,否则是舍本逐末”(《散文的传统》)。这种具有真知灼见的审美感受,诚然是于他浑厚的心灵中从容开放出的花朵,这样才会闪耀出充满生命力度和思想内涵的美质;而如果在贫瘠的生命与思想中尽管是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颜色,却也只能是显得造作、繁琐和庸俗。
祝勇先生这几年以来的散文创作,已经打下了相当雄厚的基础,获得了十分明显的成绩,喜爱他作品的读者也愈来愈多。我深信他必将有着更为开阔和远大的前景,祝愿他在认真总结经验中间不断地往前迈进。
1997年4月15日于北京安贞桥边
注释:
①汤因比:《我何以不喜欢西方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