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学”的历史流程及其特征,本文主要内容关键词为:汉书论文,特征论文,流程论文,历史论文,此文献不代表本站观点,内容供学术参考,文章仅供参考阅读下载。
《史记》与《汉书》是中国史书的两大典范,历来《史》、《汉》对举,班、马并称,然而二者的学术地位在社会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此起彼伏,境遇迥异。《史记》屡遭非议,《汉书》受到追捧,中唐之前《汉书》影响远超《史记》,并且率先形成影响深远的“汉书学”。
“汉书学”的兴起与《汉书》的自身特点密切相关,同《史记》相比,《汉书》具有更多易于流行的先天因素,班固与司马迁在编撰体例、语言风格、修史立场、思想倾向等诸多方面存在较大差异。《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记载自黄帝至武帝约三千年的兴衰沿革,《汉书》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叙述始高祖终王莽二百余年的历史变迁,两书均有开创之功,然而朝代更迭,时间累积,修撰通史日益困难,断代史优势渐趋凸显。正如刘知几所言:“如《汉书》者,究西都之首末,穷刘氏之废兴,包举一代,撰成一书。言皆精练,事甚该密,故学者寻讨,易为其功。自尔迄今,无改斯道。”①此后列朝正史全部沿袭《汉书》体制,最终导致《史记》一枝独秀,寂寞身后,《汉书》垂范千秋,“遂为后世不祧之宗焉”。②《史记》本为私撰,怨刺之情贯穿其间,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而《汉书》堪称首部官修史书,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遭到抵制,班固力求全面展现西汉统一社会的规模与成就,揭示皇权制度的完善与国家壮大的历程。“固以为唐虞三代,《诗》《书》所及,世有典籍,故虽尧舜之盛,必有典谟之篇,然后扬名于后世,冠德于百王,故曰:‘巍巍乎其有成功,焕乎其有文章也!’”③可见宣扬汉室、润色鸿业是《汉书》的重要任务,班固的追求完全符合统治阶层的利益,因此《汉书》获得官方极大的肯定与赞赏。三国时期东吴孙权认为治国修身必读《汉书》,特令其子孙登学习。蜀汉刘备临终遗诏诫子刘禅曰:“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④东晋甚至波及少数民族首领:“(石)勒雅好文学,虽在军旅,常令儒生读史书而听之,每以其意论古帝王善恶,朝贤儒士听者莫不归美焉。尝使人读《汉书》,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大惊曰:‘此法当失,何得遂成天下!’至留侯谏,乃曰:‘赖有此耳。’其天资英达如此。”⑤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民间研习之风愈盛。《三国志·魏书》记载司马朗之父司马防:“雅好《汉书》名臣列传,所讽诵者数十万言。”⑥又《晋书·刘宣传》:“每读《汉书》,至《萧何》、《邓禹》传,未曾不反复咏之,曰:‘大丈夫若遭二祖,终不令二公独擅美于前矣。’”⑦《梁书·陆倕传》记载更甚:“尝借人《汉书》,失《五行志》四卷,乃暗写还之,略无遗脱。”⑧陆倕居然能够一字不差地默写并不常见的章节,足见对《汉书》的精熟程度。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孩童亦精《汉书》,《南史·韦载传》:“载字德基,少聪慧,笃志好学。年十二,随叔父稜见沛国刘显,显问《汉书》十事,载随问应无疑滞。”⑨韦载年仅十二却能对答如流,表明《汉书》已经普及到童稚阶段。又《博物志》:“汉末发范友明冢,奴犹活。友明,霍光女婿。说光家事废立之际多与《汉书》相似。此奴常游走于民间,无止住处,今不知所在。”⑩内容虽荒诞离奇,却表明《汉书》在民间广为流传。由此可见,魏晋南北朝《汉书》受到社会各界非同一般的欢迎与喜爱,《汉书》研究已经具有相当良好的民众氛围,为隋唐时期“汉书学”的成熟奠定基础。
《汉书》何时以及如何发展成为“汉书学”?各类著作鲜少涉及,“汉书学”更是无人重视。其实凭借学界对《文选》与“文选学”的精深研究,可以初步推求《汉书》与“汉书学”的演变轨迹。骆鸿凯《文选学》是传统选学的里程碑,其《源流》一章以时代为序,追述“文选学”发生、发展的整个历程:“自《文选》书成,至隋即有萧该著书,首加研讨,实开文选学之先河。”(11)萧该撰有《文选音》十卷,惜已散佚,目前仅存数条注释,如《思玄赋》:“行颇僻而获志兮,循法度而离殃。”注曰:“颇,倾也。离,遭也。殃,咎也。萧该音本作陂,布义切。”(12)又《汉书·张衡传》:“樵蒸焜上,配藜四施。”注曰:“萧该音义曰:‘焜音昆,火貌也。’”(13)萧该注释兼涉音义。萧该之后,骆鸿凯进一步指出:“文选之学,盖自曹氏开其朔,而李氏集阙成。”(14)则“文选学”滥觞于萧该,始于曹宪,成于李善。倪其心认为最初阶段的文选学是“从萧统的从弟萧该撰《文选音义》开始,经隋、唐之际曹宪撰《文选音义》,授之许淹等,至李善注《文选》”。(15)骆、倪二人一致认为萧该作注、曹宪著书授徒、李善撰《文选注》是“文选学”形成的关键。如此看来,“汉书学”的发展亦有迹可循。延笃是目前已知最早注释《汉书》之人,延笃本为马融学生,“又从马融受业,博通经传及百家之言,能著文章,有名京师。”(16)马融是班昭弟子,班昭乃《汉书》四位著者之一,可见延笃与《汉书》渊源颇深,唯其所注留存极少。《汉书·天文志》曰:“后流星下燕万载宫极,东去。”注:“李奇曰:‘极,屋梁也,三辅间名为极。或曰,极,栋也,三辅间名栋为极。寻栋东去也。(延)笃谓之堂前阑楯也。’”(17)又《汉书·酷吏传》曰:“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主之属。”注:“邓展曰:‘延笃读坚曰甄。’”(18)则延笃对《汉书》既有注音又有释义,方法与萧该类似,堪称“汉书学”先驱。延笃之后服虔、应劭、伏俨、刘德、郑氏、李斐、李奇、邓展、文颖、张揖、苏林、张晏、如淳、孟康、项昭、韦昭等人先后继起,各有著述,至晋灼始合并众家勒成一部,至蔡谟首将注、文合并,《汉书》注释之学蔚为大观。隋唐时期萧该、包恺、刘臻、刘纳言等人著书、授徒并举,推动《汉书》向更为深广的范围流传,《汉书》研究随之出现高潮。颜师古广辑兼收,在服虔、应劭、晋灼、臣瓒、蔡谟五种之外增加荀悦《汉纪》、崔浩《汉纪音义》以及单行的部分汉书注本共计二十三家,增益发展为集大成之作——《汉书注》,是书在文字校勘、训释疑难、史实考订等诸多方面凌越前人,使得长期困扰读者的训读问题基本解决,代表《汉书》研究的最高成就。千百年来《汉书》与颜注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最终形成注以文传、文以注显的繁盛局面。颜师古《汉书注》在“汉书学”中的地位基本达到李善《文选注》在“文选学”中的高度。综上所述,《汉书》成书之后,延笃作注,首开“汉书学”先河,萧该、包恺、刘臻、刘纳言等人的著述传授使得《汉书》迅速推广,“汉书学”渐成规模,而颜师古《汉书注》标志“汉书学”的成熟。“汉书学”一词唐时业已出现,《新唐书》卷一九八《敬播传》:“是时汉书学大兴,其章章者若刘伯庄、秦景通兄弟、刘纳言,皆名家。”清代赵翼在《廿二史札记·唐初三礼汉书文选之学》中对唐初“汉书学”的发展有精辟论述:
自隋时萧该精《汉书》,尝撰《汉书音义》,为当时所贵。包恺亦精《汉书》,世之为《汉书》学者,以萧、包二家为宗。刘臻精于两《汉书》,人称为“汉圣”。又有张冲撰《汉书音义》十二卷,于仲文撰《汉书刊繁》三十卷,是《汉书》之学,隋人已究心,及唐而益以考究为业。颜师古为太子承乾注《汉书》,解释详明,承乾表上之,太宗命编之秘阁。时人谓杜征南、颜秘书为左丘明、班孟坚忠臣。其叔游秦先撰《汉书决疑》,师古多取其义。此颜注《汉书》,至今奉为准的者也。房玄龄以其文繁难省,又令敬播撮其要成四十卷。当时《汉书》之学大行。又有刘伯庄撰《汉书音义》二十卷。秦景通与弟皆精《汉书》,号大秦君、小秦君,当时治《汉书》者,非其指授,以为无法。又有刘纳言,亦以《汉书》名家。姚思廉少受《汉书》学于其父察。思廉之孙班,以察所撰《汉书训纂》,多为后之注《汉书》者隐其姓氏,攘为己说,班乃撰《汉书绍训》四十卷,以发明其家学。又顾胤撰《汉书古今集》二十卷。李善撰《汉书辨惑》三十卷。王方庆尝就任希古受《史记》、《汉书》,希古迁官,方庆仍随之卒业。他如郝处俊好读《汉书》,能暗诵。裴炎亦好《左氏传》、《汉书》。此又唐人之究心《汉书》,各禀承旧说,不敢以意为穿凿者也。(19)`
历代学者对《汉书》有选编有简编,还涉及勘误、辩惑等各个方面,说明《汉书》的研究方法渐趋丰富,范围逐步扩大,程度不断深入,确实具备成为专门之学的规模与实力。
《汉书》自诞生以来,行世不及百年,注家蜂起,著作迭出,最终达到“于文无所滞,于理无所遗”(20)的境界。而隋唐年间《汉书》传习一途名师辈出,萧该、包恺、刘臻、秦景通、秦等人俨然成为权威,弟子众多,遍及四野。《汉书》在文本研究与传播范围等方面均达相当规模,学术源流初步形成,由汉至唐的“汉书学”发展具有如下特点:
第一,注音、释义为主。《汉书》诞生之后即伴随注解训读,主要围绕注音、释义展开,成果丰盛。《汉书》古奥艰深,据《后汉书》卷八四《世叔妻(班昭)传》记载:“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班昭高才卓识,为《汉书》著者,马融博学聪颖,乃一代宗师,以马融的资质尚需追随班昭问学,《汉书》难读程度可想而知,训释注解成为必须,“汉书学”随之萌芽。东汉延笃是已知最早注解《汉书》之人,惜仅存只言片语难窥全貌。目前较为完整流传后世的注本有服虔的《汉书音训》与应劭的《汉书集解音义》,二书偏重注音释义,取得一定成就。服虔、应劭之后注家大量涌现,“以是自东京中叶,迄于今兹,研习者代不乏人:或注字音,或释大义,或辨异同,或抉微隐,卓然可观者,前后无虑百余家:此由各艺文志及藏书目可窥知也”。(21)仅《新唐书·艺文志》一书即著录颇众:诸葛亮《论前汉事》一卷、又《音》一卷,孟康《汉书音义》九卷,晋灼《汉书集注》十四卷、又《音义》十七卷,韦昭《汉书音义》七卷,崔浩《汉书音义》二卷,孔氏《汉书音义钞》二卷,刘嗣等《汉书音义》二十六卷,夏侯泳《汉书音》二卷,包恺《汉书音》十二卷,萧该《汉书音》十二卷,阴景伦《汉书律历志音义》一卷,项岱《汉书叙传》八卷,刘宝《汉书驳义》二卷,陆澄《汉书新注》一卷,韦稜《汉书续训》二卷,姚察《汉书训纂》三十卷,颜游秦《汉书决疑》十二卷,僧务静《汉书正义》三十卷,李喜《汉书辨惑》三十卷,《汉书正名氏义》十二卷,《汉书英华》八卷。《御铨定汉书》八十七卷,顾胤《汉书古今集义》二十卷,颜师古注《汉书》一百二十卷。刘伯庄《汉书音义》二十卷,敬播注《汉书》四十卷、又《汉书音义》十二卷,元怀景《汉书议苑》,姚珽《汉书绍训》四十卷,沈遵《汉书问答》五卷,李善《汉书辨惑》二十卷。总体看来,汉时偏重于音,汉后偏重于义。帝王、将相、官吏、学者、僧侣悉数参与,共同推动“汉书学”的形成。部分学者精通音韵小学,左右《汉书》研究的走向。“昔开皇初,有刘仪同臻、颜外史之推、卢武阳思道、李常侍若、萧国子该、辛谘议德源、薛吏部道衡、魏著作彦渊等八人,同诣法言宿,夜永酒阑,论及音韵,古今声调,既自有别,诸家取舍,亦复不同”。(22)此次盛会诞生《切韵》一书,八人之中刘臻、萧该皆为《汉书》研究名家,颜之推更以音韵治家,据《颜氏家训·音辞》记载:“吾家儿女,虽在孩稚,便渐督正之;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23)其孙颜师古幼承家学,博洽多闻,是《汉书》研究的集大成者,代表作《汉书注》在音韵方面着力甚深,“古今异言,方俗殊语,末学肤受,或未能通,意有所疑,辄就增损,流遯忘返,秽滥实多。今皆删削,克复其旧”,“字或难识,兼有借音,义指所由,不可暂阙。若更求诸别卷,终恐废于披览。今则各于其下,随即翻音”。(24)综上所述,《汉书》研究一向注重音韵,隋唐之间还出现了《汉书决疑》、《汉书辨惑》、《汉书指瑕》之类的著作,学术视野拓宽,研究范围逐渐溢出注音、释义,然而并未占据主导地位。
第二,著书、授徒并举。《汉书》研究由来已久,最初的学者或著书或讲授,如《晋书·左思传》云:“秘书监贾谧请讲《汉书》。”(25)陆机《〈汉书〉诗》曰:“税驾金华,讲学秘馆。有集惟髦,芳风雅宴。”(26)再如张昭、张休,据《三国志·吴书》记载:“权欲登读《汉书》,习知近代之事,以张昭有师法,重烦劳之,乃令休从昭受读,还以授登。”(27)以上诸人只讲授不著述,而服虔、应劭、晋灼、蔡谟、韦昭、崔浩等人仅见著述未见授徒。隋唐时代《汉书》愈发深入人心,读者需求与日俱增,知名学者大多著书、授徒并举,个别学者由此赢得极高的社会声誉。萧该学生有阎毗,“及长,仪貌矜严,颇好经史。受《汉书》于萧该,略通大旨”。(28)包恺“大业中,为国子助教。于时《汉书》学者以萧、包二人为宗匠,聚徒教授者数千人。”(29)史载李密“闻包恺在缑山,往从之。以蒲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30)又刘臻“精于两汉书,时人称为汉圣”。(31)杨汪“其后问《礼》于沈重,受《汉书》于刘臻,二人推许之曰:‘吾弗如也。’由是知名”。(32)甚至出现学术权威,“秦景通,常州晋陵人也。与弟尤精《汉书》,当时习《汉书》者皆宗师之,常称景通为大秦君,为小秦君。若不经其兄弟指授,则谓之‘不经师匠,无足采也’”。(33)而王方庆为求学跟随老师四处奔走,“尝就记室任希古受《史记》、《汉书》,希古迁为太子舍人,方庆随之卒业”。(34)皇室子孙也参与其中,刘纳言“以《汉书》授沛王贤”。(35)此外,《汉书》亦在家族内部传承,如“姚思廉,本名简,以字行,陈吏部尚书察之子。陈亡,察自吴兴迁京兆,遂为万年人。思廉少受《汉书》于察,尽传其业”。(36)“始,曾祖察尝撰《汉书训纂》,而后之注《汉书》者,多窃取其义为己说,珽著《绍训》以发明旧义云”。(37)姚氏家族数代皆精《汉书》。再如颜师古,出身学术世家,《汉书》亦属家学。祖父颜之推精通音韵之学,子孙耳濡目染,修养颇高,而音韵正是《汉书》研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叔父颜游秦“撰《汉书决疑》十二卷,为学者所称。后师古注《汉书》,亦多取其义耳”。(38)深远的家学渊源与数年的沉淀积累使得颜师古入唐之后迅速注成《汉书》。两股力量互相补充,推动“汉书学”的持续发展。
第三,抄撮、抄撰盛行。《汉书》撰成之后,由于受到造纸印刷技术的限制,抄写工作伴随期间,“汉书学”即在抄撮与抄撰之中走向兴盛。据《颜氏家训·勉学》记载:“东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读班固《汉书》,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刘缓乞丐客刺书翰纸末,手写一本,军府服其志尚,卒以《汉书》闻。”(39)臧逢世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之中竟将长达八十万字的巨著手抄一遍,着实令人敬佩!但《汉书》部头过大,全抄颇为不易。张辅在《名士优劣论》一文中即批评道:“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之优劣,多以固为胜,余以为失,迁之著述,辞约而事举,叙三千年事,唯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烦省不敌,固之不如迁一也。良史述事,善足以奖劝,恶足以鉴戒,人道之常。中流小事,亦无取焉,而班皆书之,不如二也。”(40)与《史记》相比,《汉书》确实繁冗琐碎,在造纸术刚刚兴起,印刷术尚未发明的阶段,抄撮最为可行。抄撮古已有之,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记载:“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41)又刘向《别录》云:“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42)铎椒最先抄撮《春秋》、《左传》等经典著作,弟子仿效,抄撮之风渐起,旁及各类著作。张舜徽在《汉书艺文志通释·诸子略·儒家言》中指出:“昔之读诸子百家书者,每喜撮录善言,别钞成帙。《汉志·诸子略》儒家有《儒家言》十八篇,道家有《道家言》二篇,法家有《法家言》二篇,杂家有《杂家言》一篇,小说家有《百家》百三十九篇,皆古人读诸子书时撮钞群言之作也。可知读书摘要之法,自汉以来然矣。”(43)可见抄撮是汉代书籍流传的主要方式之一。魏晋以来抄撮之风渗入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文学、经史、占卜、医药靡不具备,《汉书》出现频率极高。《三国志·魏书》:“(桓)范尝抄撮《汉书》中诸杂事,自以意斟酌之,名曰《世要论》。”(44)《晋书·葛洪传》:“又抄《五经》、《史》、《汉》、百家之言、方技杂事三百一十卷,《金匮药方》一百卷,《肘后要急方》四卷。”(45)南朝王筠更是穷毕生之力数次抄撮各类典籍:“余少好书,老而弥坚,虽偶见瞥观,皆即疏记。后重省览,唤醒弥深。习与性成,不觉笔倦。自年十三四,齐建武二年乙亥至梁大同六年,四十六载矣。幼年读五经,皆七八十遍。爱《左氏春秋》,吟讽常为口实。广略去取,凡三过五抄。余经及《周官》、《仪礼》、《国语》、《尔雅》、《山海经》、《本草》并再抄。子史诸集皆一遍,未尝倩人假手,并躬自抄录,大小百余卷,不足传之好事,盖以备遗忘而已。”王筠所言“子史诸集”当包括《汉书》在内。又《梁书·袁峻传》:“笃志好学,家贫无书,每从人假借,必皆抄写,自课日五十纸,纸数不登,则不休息……抄《史记》、《汉书》各为二十卷。”(46)《汉书》共一百卷,袁峻所抄只有二十卷,应是有所取舍的抄录。南北朝时期抄撮进一步发展为抄撰,依据一定目的选择摘录为抄撮,依据一定目的抄写著述为抄撰,抄撰需要创新也更为自由。抄撰甚至成为部分士人的终身事业,据《陈书·姚察传》记载:“专志著书,白首不倦,手自抄撰,无时暂辍。尤好研覆古今,正文字,精采流赡,虽老不衰。”(47)姚察本是《汉书》研究的知名学者,“沛国刘臻窃于公馆访《汉书》疑事十余条,并为剖析,皆有经据。臻谓所亲曰:‘名下定无虚士。’”(48)刘臻、姚察本属不同的军事阵营,为了解读《汉书》,刘臻甘冒风险突破阻隔私会姚察,足见姚察的学术魅力,而抄撰当是姚察研习《汉书》的主要途径之一。《汉书》卷帙浩繁,释义繁复,精研细读相当困难,为帮助记忆,方便使用,文人学士开始从自身需要各有侧重的摘抄著录部分章节,以节约时间,提高效率,促使《汉书》以更加简易的方式流布,注释之作亦不例外,如《新唐书·敬播传》:“玄龄患颜师古注《汉书》文繁,令掇其要为四十篇。”(49)由上可见,抄撮、抄撰亦是“汉书学”传播过程中的重要环节。
“汉书学”历经魏晋南北朝的积累在隋唐之际走向成熟,并为“文选学”的崛起开辟道路,二者拥有几乎一致的研究模式以及相互交叉的研究学者,正如饶宗颐所云:“是时《汉书》已成热门之显学,《文选》初露头角,尚未正式成学,萧该、曹宪、李善均是先行之人,萧、李兼以《汉书》名家,不特《汉书音注》有益于《文选》所收录之汉代文章,且由‘汉书学’起带头作用,从而有‘文选学’之诞生。”(50)从《汉书》大家萧该到《文选》名师曹宪再到曹宪诸位以《文选》驰名的学生李善、公孙罗、许淹、魏模,“文选学”才逐渐脱离“汉书学”的轨道走上独立发展的道路。此后《汉书》的影响主要集中于史学,而《文选》对文学的影响日益扩大,最终取代《汉书》成为主导力量,深刻影响有唐一代的科举制度与诗歌走向。
“汉书学”历经四百多年走向辉煌,“文选学”在“汉书学”的土壤中仅用百余年时间便达到高峰,“文选学”大兴之后,“汉书学”势头渐衰,盛唐后期各类文献关于“汉书学”的记载骤然减少便是明证,至此“汉书学”走过一次萌芽、发展、壮大、衰落的完整历程。唐后“汉书学”展现另外一种风貌,雕版印刷的普及从根本上改变了《汉书》的传播方式,研究走向多元,宋以校勘为主,明以评点为主,清以考证为主,尤以清成就最为突出。清代的文化专制政策客观上为“汉书学”的再次繁荣创造条件,《汉书》的正统地位及古奥特色恰好符合文士的避祸心理与考据热情,故“鸿生巨儒多肆力此书”,(51)“研穷班义,考正注文,箸述美富,旷隆往代”。(52)《汉书》研究掀起新的高潮。钱大昕、赵翼、王鸣盛、钱大昭、杭世骏、齐召南、何焯、王念孙、李慈铭等鸿儒硕学或训诂、或校勘、或辨伪、或考据、或补阙、或辑佚、或评议,各极其能,《汉书》的微观研究突飞猛进,取得巨大进展。而王先谦的《汉书补注》综合贯通,荟萃历代精华,资料翔实广博,成为继颜师古《汉书注》之后的又一集大成之作。综上所述,“汉书学”并不局限于隋唐,而是或隐或现的贯穿始终,在“文选学”已成显学的当下,作为“文选学”最初源头与动力的“汉书学”不应遭到忽视。
①刘知几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2页。
②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0页。
③班固:《汉书》卷一○○下,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4235页。
④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卷五七,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365页。
⑤房玄龄等:《晋书》卷一○五,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41页。
⑥陈寿:《三国志》卷一五,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466页。
⑦房玄龄等:《晋书》卷一○一,第2653页。
⑧姚思廉:《梁书》卷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401页。
⑨李延寿:《南史》卷五八,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34页。
⑩张华撰,范宁校证:《博物志校证》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86页。
(11)骆鸿凯:《文选学·源流第三》,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2页。
(12)萧统:《文选》卷一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654页。
(13)王先谦:《汉书补注》卷八七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493页。
(14)骆鸿凯:《文选学·源流第三》,第45页。
(15)倪其心:《关于〈文选〉和“文选学”》,见俞绍初、许逸民:《中外学者文选学论集》,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303页。
(16)范晔:《后汉书》卷六四,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103页。
(17)班固:《汉书》卷二六,第1307页。
(18)王先谦:《汉书补注》卷九○,第1539页。
(19)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二○,第441页。
(20)司马贞:《史记索隐后序》,见董诰等编:《全唐文》卷四○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108页。
(21)洪业、聂崇岐、李书春、赵丰田、马锡用编纂:《汉书及补注综合引得》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页。
(22)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第394页。
(23)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30页。
(24)班固:《汉书》,颜师古《汉书叙例》,第2—3页。
(25)房玄龄等:《晋书》卷九二,第2377页。
(26)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78页。
(27)陈寿:《三国志》卷五九,第1363页。
(28)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卷六八,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594页。
(29)李延寿:《北史》卷八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760页。
(30)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八四,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677页。
(31)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卷七六,第1731页。
(32)魏征、令狐德棻:《隋书》卷五六,第1393页。
(33)刘昫:《旧唐书》卷一八九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955—4956页。
(34)刘昫:《旧唐书》卷八九,第2897页。
(35)刘昫:《旧唐书》卷一八九上,第4956页。
(36)(37)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二,第3978、3982页。
(38)刘昫:《旧唐书》卷七三,第2596页。
(39)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卷三,第199页。
(40)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卷一○五,第2063页。
(41)司马迁:《史记》卷一四,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510页。
(42)阮元:《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一,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703页。
(43)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张舜徽集》,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77页。
(44)陈寿:《三国志》卷九,第290页。
(45)房玄龄:《晋书》卷七二,第1913页。
(46)姚思廉:《梁书》卷四九,第688—689页。
(47)姚思廉:《陈书》卷二七,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53页。
(48)李延寿:《南史》卷六九,第1690页。
(49)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一九八,第5656页。
(50)荣新江主编:《唐研究》第4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52页。
(51)杨树达:《汉书窥管》,《汉书窥管自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页。
(52)王先谦:《汉书补注》,《前汉补注序例》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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